卢肇《鸲鹆舞赋》考论

2023-06-12 08:14郑永乐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1期

郑永乐

内容摘要:本文通过考证分析,认为《鸲鹆舞赋》创作于作者歙州刺史被罢归乡后,表现了作者超然自守的心境、不与俗态同尘的品格。这篇赋作促进了鸲鹆舞升华为特定的古典文学意象,历代众多作家常常借这一意象抒写率意放诞的性情。

关键词:卢肇 鴝鹆舞 《鸲鹆舞赋》 谢尚

《鸲鹆舞赋》在古文献中仅见1篇,最早见于北宋李昉等人主编的《文苑英华》,署名卢肇,此时距离卢肇去世大约一百年;此后到清代,陈元龙主编、康熙四十五年成书的《历代赋汇》,董诰等人主编、嘉庆十九年成书的《全唐文》皆收录有该篇《鸲鹆舞赋》,都署名卢肇。

卢肇,字子发,晚唐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唐武宗会昌三年状元,也是科举取士以来江西首位状元。《旧唐书》《新唐书》录有他的《海潮赋》,但都没有他的传记,其人生事迹零散见于《玉泉子》《云溪友议》《唐摭言》《唐语林》《北梦琐言》《郡斋读书志》等典籍中,宋代人、清代人分别为他辑成诗文别集《文标集》。当代学者龚杏根、牛庆国等对其行履事迹、文学创作等有专门研究。

对卢肇的具体文学作品的研究依然是一个非常薄弱的环节。本文希望从《鸲鹆舞赋》(下文简称:舞赋)入手,做一点突破。卢肇何时、因何创作了《鸲鹆舞赋》?这是准确解读这篇作品的基础,也有助于进一步厘清作者的人生履历,深入地认识卢肇的个性与精神品格,更有助于丰富对鸲鹆舞这一古典文学意象的内涵的理解。

一.谢尚与鸲鹆舞

最早有关鸲鹆舞的记载都与东晋名士谢尚有关。《晋书·谢尚传》记载,谢尚字仁祖,早慧,才智超拔,性情通脱放诞,多才多艺;官至尚书仆射、镇西将军,也称谢镇西,家世显赫。

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任诞”门中记载谢尚跳舞:“王长史、谢仁祖同为王公掾。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1]安丰就是王戎,竹林七贤之一,《晋书》有传,“幼而颖悟,神采秀彻”[2],“任率不修威仪”[2]1232。谢尚跳舞让司徒王导想起王戎,可见其舞蹈的风格。但具体跳什么舞,刘义庆没交代。

后来南朝梁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记录了舞蹈的名字:“《语林》曰:‘谢镇西酒后,于盘案间,为洛市肆工鸲鹆舞,甚佳。”[1]746《语林》一书记录了汉魏两晋时期名士的言行事迹,成书后风靡一时,后因书中内容惹恼时任宰相、谢尚的从兄谢安而遭禁,以致后世不传。所幸其中很多内容被其他众多书籍引用,现当代有学者又将这些引文搜集整理在一起,如鲁迅将其搜集的引文结集成《裴子语林》,其中有一条内容近似:“谢尚字仁祖,酒后为鸲鹆舞,一座倾笑。”[3]该书作者裴启与谢尚生活在同一时代,与谢安同席喝过酒,书中有关谢尚等人的内容是可信的。《语林》是最早记录鸲鹆舞的文献,它提供了有关鸲鹆舞的重要信息,即这个舞蹈来自洛阳市井阶层。“市肆”指市场、市镇。《后汉书》写王充“常游洛阳市肆”[4],指的就是集市、市场。“工”是各种依靠技艺谋生的人,多为社会下层人士。也就是说,鸲鹆舞是一个流行于当时洛阳社会下层的舞蹈。魏晋时期,士族和庶族两大阶层之间壁垒分明。谢尚敢于把一个下层社会的舞蹈跳到高级士族的家宴上,充分展示了他的随性通达、不重礼法;他跳此舞时,“一座倾笑”,表明该舞蹈风格与士族群体一贯的审美风尚差异较大,这也是“异舞”的含义;刘孝标引语中的“甚佳”,则表明众人的笑声中含着对谢尚及其舞蹈的高度赞赏。

关于谢尚的旷达放诞、不重名分,《语林》中还有一则,可与此相互验证:“谢镇西著紫罗襦,据胡床,在大市佛图门楼上弹琵琶,作《大道曲》。市人不知是三公也。”[3]19紫罗襦在古文献中通常是女性穿的,比如汉乐府诗《陌上桑》中的秦罗敷,“紫绮为上襦”[5];再如唐代王建《宫词一百首》中写皇帝对宫中女官的赏赐,“御前新赐紫罗襦”[6]。《晋书·谢尚传》中还记载他曾经喜欢穿刺绣的裤子,因父辈们的责备而自行改正。[2]2069——可见谢尚在衣着上也非常随性,个性鲜明。“大市”指的是午后的集市,这个时段的集市人最多;“佛图”指寺庙。位及三公之一的谢尚,穿着紫色短衣,坐在寺庙的门楼上,弹奏琵琶,下面就是午后群众密集的大集市。如此亲近市民社会,没有一点高门显贵的架子,那么他从洛阳市井学到鸲鹆舞,并无所顾忌地在上流社会的宴会上表演就很自然了。

到唐初,《晋书·谢尚传》也记载了谢尚跳鸲鹆舞:

司徒王导深器之,……辟为掾,袭父爵咸亭侯。始到府通谒,导以其有盛会,谓曰:“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坐倾想,宁有此理不?”尚曰:“佳。”便著衣帻而舞。导令坐者抚掌击节,尚俯仰在中,傍若无人。其率诣如此。[2]2069

相比《语林》留下来的简约文字,这段描述具体细致多了,透露了更多的信息。首先交代了跳鸲鹆舞的起因:谢尚深受司徒王导的器重,被聘为属官,于是到王导府第拜谒,王导正举办盛大宴会,特意邀请他为嘉宾们跳舞。其二,谢尚善跳鸲鹆舞早已广为人知,王导和众宾客都想一睹风采。其三,被聘为司徒属官是谢尚一生仕途的起点,谢尚初次登门拜谒位极人臣的司徒,又正好赶上很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高等级的宴会,面对济济一堂的高官显贵,他毫无怯意,爽快答应跳舞的邀请,且跳起来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可见谢尚不拘小节、率性洒脱,个性鲜明。

《语林》《世说新语》与《晋书》的描写,很可能记录的是谢尚在不同场合跳鸲鹆舞的情形。综合这些描述可以,可以做如下总结:谢尚毫不介意当时社会普遍流行的门第等级观念,依个人喜好向洛阳市井小民学习鸲鹆舞,并毫无顾忌地在上流社会宴会上表演,他的舞蹈为上流社会带去了清新别样的娱乐与审美享受,他的率性独行也获得广泛的赞赏。

二.卢肇《鸲鹆舞赋》的内容与创作时间

卢肇为什么要以东晋谢尚鸲鹆舞的典故为题创作这篇赋?是什么时候创作的、其直接动因是什么?通过考察卢肇的生平事迹、性格特征,研读比对他流传至今的诗文,可以确定《鸲鹆舞赋》创作于咸通七年(866年)七月卢肇被罢歙州刺史回到家乡宜春之后,再贬连州(一说春州)之前。这篇舞赋恰是他贬官后心态的生动反映。为便于分析,把这篇赋作收录如下:

谢尚以小节不拘,曲艺可俯,愿狎鸳鸯之侣,因为鸜鹆之舞。于是褫貂裘,岸章甫。在容止可观之际,方见翼如;当管弦互奏之时,俄逞退旅。

伊昔王导,延为上宾。陪谒者让登之处,遇群贤式燕之辰。俎豆在列,尊卑且伦。始服膺于末席,方酬赏于主人。

導曰:“久慕德音,众皆倾想,愿睹傞傞之态,用答嘤嘤之响。非敢玩人以丧德,庶使栖迟而偃仰。徒欲见长觜利距之能,岂比乎弋林钓渚之赏。”

公乃正色洋洋,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由是见多能之妙,出万舞之傍。

若乃三叹未终,五音铿作。颔若燕而蹙频,德如毛而矍铄。众客振衣而跂望,满堂击节而称乐。且喤喤之奏未终,而泄泄之容自若。

于是愧饮啄,尽欢娱,听式歌而调兼吐凤,观屡起而势若将雏。以乐慆忧,既醉者于焉巳矣;手舞足蹈,冁然者岂得而无。是知因此名闻,那辞迹屈。同渔阳之慷慨,鄙五原之噎郁。

将美其率尔不矫,怡然任真。自动容于知己,非受侮以求伸。况乃意绰步蹲,然后知鸿鹄之志,不与俗态而同尘。[7]

全赋以《晋书》中谢尚在王导家宴上被邀跳鸲鹆舞的记载为基础,加以想象与文学渲染。其内容与卢肇歙州刺史罢官归乡的经历与心理状态非常吻合。理由一一列举如下:

舞赋第一句:“谢尚以小节不拘,曲艺可俯。”开宗明义,内容完全来自《晋书》。而接下来的“愿狎鸳鸯之侣,因为鸲鹆之舞”,——为表现夫妻亲昵之情而跳鸲鹆舞。卢肇之前史料中谢尚跳的鸲鹆舞只是表现洒脱放诞的精神,没有关于舞蹈表现夫妻亲昵之情的记载,卢肇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杜撰”呢?我们可以从作者的个人生活中找到联系。卢肇诗《将归宜春留题新安馆》:

东里如今号郑乡,西家昔日近邱墙。芸台四部添新学,秘殿三年学老郎。天外鸳鸯愁不见,山中云鹤喜相忘。犹张皂盖归蓬荜,直谓时无许子将。[8]

这首诗是被罢免歙州刺史,归乡前题写于新安馆舍的作品。据卢肇文《震山岩记》:“咸通七年,予罢新安守。”[8]73唐懿宗咸通七年即公元866年。诗中“天外鸳鸯愁不见”句,龚杏根注:“天外,形容路途遥远,指从歙州到宜春。鸳鸯,鸟鸣,雌雄偶居不离,故以之比喻夫妇,此指卢肇妻子。”[8]118这个解释无疑是正确的。看来卢肇主政歙州时没有携带家眷,夫妻两地,常受相思之苦。全诗回顾自己勤苦求学却仕途不顺、怀才不遇的经历,虽然即将回归家乡,但心情显然并没有坏透,至少夫妻团聚多少可以慰籍贬官的失落。从“天外鸳鸯愁不见”到“狎鸳鸯之侣”,舞赋开篇便表达了夫妻团聚的幸福之感。由此可以初步判断《鸲鹆舞赋》是卢肇咸通七年歙州刺史罢官归乡后的作品。

舞赋中王导邀请谢尚跳舞说的一段话包含两部分,“久慕德音,众皆倾想,愿睹傞傞之态,用答嘤嘤之响。”这与《晋书》中王导说的话:“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坐倾想,宁有此理不?”基本一致;“非敢玩人以丧德,庶使栖迟而偃仰。徒欲见长觜利距之能,岂比乎弋林钓渚之赏。”这两句则于史无据,但我们同样能从卢肇本人的生活中找到联系,“弋林钓渚”恰恰是他于咸通七年贬官回到家乡后,自己命名的两处山林景观。《震山岩记》:

咸通七年,予罢新安守。以俸钱易负郭二顷,在震山之西,又得枫树之林于溪南……予既得西林,而罗鸟罝兔、挟弹走马于其间。亦请命其林曰卢氏弋林,以对其东彭氏钓渚也。[8]73

卢肇在家乡震山的西面购置了一片树林,常常走马射猎其间,并特意征得宜春郡守的同意,将这片林子命名为“卢氏弋林”。显然这片林子倾注了卢肇不少心力,成为他贬官后重要的精神寄托。而与卢氏弋林相对的就是盛唐时期因坚辞玄宗征召闻名的隐士彭构云常常垂钓的岩石,史称“征君钓台”①,而卢肇则在文中特意称之为“彭氏钓渚”。从语义上说,林、渚二字都突出景观的自然属性,而台字则更显景观的人造特征。把“征君钓台”改成“彭氏钓渚”,撇开了政治的因素,更显轻松闲适;同时把自己与彭构云并举,以隐士自况,更能表达卢肇此时想远离政治,在自然山水中放逸自我的精神欲求。需补充说明的是,震山位于现江西宜春市袁州区,至今山崖上还留有宋代邵知柔书刻的卢肇的《震山记》(即《震山岩记》)[9]。

舞赋中王导的“非敢玩人以丧德,庶使栖迟而偃仰”同样符合卢肇贬官回乡后的状态与心境,字面意思是舞蹈并非玩物丧志,只是暂时的休闲;对卢肇来说则是借山林射猎,暂时远离政治与官场,以获得精神的放松与解脱。

王导的一番邀请后,舞赋开始描绘谢尚的舞蹈动态。关于鸲鹆舞具体怎么跳的,前文所引的三处史料中,除了《晋书》中“尚俯仰在中”的“俯仰”一词,别无描述。卢肇则在赋中以“俯仰”为基础,对舞蹈动作展开了生动的想象和描绘,而这些描绘很明显是在暗喻作者在官场的“起伏”,尤其是贬官的遭际。“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雌伏”和“鹰扬”常用来形容人生境遇,尤其是仕途的升降起落。

“雌伏”的典故出自《南史·萧子范传》。萧子范是南朝梁辞赋家,仕宦经历乃至文学经历都与卢肇颇相似。先看仕宦经历:“历官十余年,不出蕃府……意不能平。及是为《到府笺》曰:‘上蕃首僚,于兹再忝,河南雌伏,自此重叨。”[10]萧子范任蕃府属官达十余年,颇为郁闷,遂以“雌伏”来形容自己的官场经历。而卢肇于会昌三年(843年)状元及第,经历短暂的江南游历后,大约在大中元年至大中三年(847-849年)之间入鄂岳节度使卢商幕府,此后十四、五年间辗转不同幕府任僚属,可谓官运不济,直到咸通四年(863年)才得以入京任秘书省著作郎,咸通五年出任歙州刺史,主政一方,但仅仅两年之后即遭贬放归。[11]文学上,萧子范被大司马南平王称为“宗室奇才”,其创作的《千字文》、为简皇后而作的《哀册》都深受时人推重,堪称典范。[10]1071而卢肇则是江西历史上的第一位状元,他被贬官的前一年即咸通六年献给朝廷的《海潮赋》,颇受唐懿宗的称许。另外,两人还获得同一项殊荣。卢肇担任歙州刺史仅一年多,因深受百姓爱戴,蒙圣恩赐金紫。萧子范也获简文帝加赐金章紫绶。正是由于相似的命运,卢肇借萧子范来抒发自我就在情理之中了。

“鹰扬”有大展雄才、仕途高进之义。《后汉书·陈龟传》记载陈龟被桓帝拜为度辽将军后,上疏,疏中曰:“臣无文武之才,而忝鹰扬之任。”[4]1692卢肇在贬官之前也经历了一次仕途以及人生的“鹰扬”,即长年幕府僚属后短暂的京官及主政歙州。有意思的是,陈龟身处东汉末世,虽忠直敢谏,屡立边功,怎奈外戚梁冀跋扈弄权,终遭谗言免官,其性格与仕途遭遇乃至时代都与晚唐的卢肇相似。

赋中“德如毛而矍铄”一句同样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德如毛”即“德輶如毛”,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德輶如毛,民鲜克有之。”[12]意思是道德很轻,但人们很少能落实到自己行为中,原诗以此称赞周宣王的卿士仲山甫能以德施政。卢肇则是以“德如毛”表达对自己的肯定与勉励。卢肇任职歙州其间,颇有政绩,以致地方百姓向朝廷请求留任,“潜被百姓诣阙,以臣粗事缉理,求欲留臣”[8]64,随即天子下诏书赐金紫加以表彰。但不久便遭贬,也就是说,卢肇这次被贬并非是政绩差,或者道德品行有问题,而是别有原因。卢肇自认为践行了以德施政的古训,这也是他对这次被贬虽有不平之气,但同时也有一份超然心态的原因。

“矍铄”一词最早出现在《东观汉记》中,建武二十四年(48年),六十二岁的马援自请出征蛮夷,为了证明自己老而可用,他披挂上马、顾盼四方,光武帝刘秀赞叹道:“矍铄哉是翁也!”[13]自此以后直到今天,“矍铄”一词始终保持单一词义,即老年人精神健旺。舞赋中的“矍铄”一词当然不是指谢尚。按《晋书·谢尚传》记载,谢尚卒于晋穆帝升平初年(357年),时年五十,由此推知他出生于公元308年;建元二年(344年),晋康帝下诏任月版,3773页)命谢尚为南中郎将,该年为37岁。而谢尚到王导府上跳鸲鹆舞的时候刚刚被辟为司徒掾属,这是他一生仕途的起点。从司徒掾到南中郎将,其间又经历了西曹属、黄门侍郎、建武将军、历阳太守等数次官职的转换,这中间至少应该有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时间,也就是说谢尚在王导家宴上跳鸲鹆舞的年龄在二、三十岁,绝无可能超过三十四、五岁,这个年龄无论如何不应该用“矍铄”一词来形容,至于用来形容舞蹈所表现的鸲鹆鸟,则更不符合该词的意义。

根据龚杏根的研究,卢肇生于818年[8]1,而牛庆国则认为卢肇大致出生于821年[11]85,那么咸通七年(866年)贬官回乡时是49岁或46岁,此时的古人已称得上进入老年了。他在《将归宜春留题新安馆》一诗中也已“老郎”自比。卢肇回到宜春不久,紧接着又远谪广东连州(一说春州),在《被贬连州》一诗中有“华颠故老莫相嗤”[8]126句,《贬连州书春牛榜子》中有“雪漫群山对白头”[8]128句,“华颠”即白头,诗中的卢肇完全是一幅老人的形象了。所以舞赋中“矍铄”一词,表面写谢尚跳鸲鹆舞,实则写自己年已老且神情健朗。但是,“矍铄”对比“华颠”、“白头”,虽然都是描写老人,情感色彩却有很大不同,前者表现老而健旺,心态积极;后两个词则更突出衰老感,情绪消沉低落。这表明卢肇初次被贬回到家乡时,心态还颇为乐观积极;当再次被贬到更遥远的广东后,心态则变得很低落消沉了。

“是知因此名闻,那辞迹屈”中“迹屈”为双关语,既指舞蹈时的屈身、俯身,更指人生遭遇的不顺、不公,尤其指被贬官,而后者才是这个词的常用意义。比如李白《赠宣城赵太守悦》诗中“惊飙颓秀木,迹屈道弥敦”[14]一句中的“迹屈”就是指赵悦被罢赤县令的遭遇。卢肇正是用“迹屈”一词暗指被贬官放归的遭遇。

“同渔阳之慷慨,鄙五原之噎郁”则是在暗示被贬官的原因。“渔阳之慷慨”出自《后汉书·祢衡传》:曹操大宴宾客,祢衡击鼓演奏《渔阳曲》,“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4]2655祢衡乃当世奇才,下笔成章、敏捷善辩,先后任曹操、刘表、黄祖的幕僚,虽受赏识器重,但终因性刚气傲,忤逆权贵,而遭杀戮。[4]2652-2658卢肇的个性虽不像祢衡那样张扬,但两人才高而耿介、不善逢迎结党的个性相似,辗转多家幕府,仕途不顺的经历也相似。卢肇生活在晚唐牛李党争之世,并先后得到两党党魁李德裕和牛僧儒的赏识。

卢肇留下来一首诗写到与牛僧儒的交往:

戏 题

肇初计谐至襄阳,奇章公方有真珠之惑。

神女初离碧玉阶,彤云犹拥牡丹鞋。知道因公怜玉腕,强将纤手整金钗。[8]123

唐敬宗时,牛僧儒被封为奇章郡公,因而人称奇章公。从题下作者自注看,这首诗是卢肇第二次赴京应试,路过襄阳,谒见时任山南道节度使、襄州刺史的牛僧儒时写的。题目很轻松,内容是写牛僧儒的宠姬真珠。这说明,卢肇进入了牛僧儒的私人生活圈,关系颇为密切,而此时的卢肇还是一个经历过一次进士落第、无职无份的年轻人,能受到赏识,应该归因于卢肇超卓的才华。

卢肇尤其深得李德裕的器重。《郡斋读书志》:

“始,李德裕以言事出为宜春长史,嘉肇文行,异礼之。至是德裕以言事迁太尉,总枢柄,绝朋党,晚进寒素,虽游其门,独肇入谒,常许袍带,从容谈论。”[15]

南宋袁州南城童说(一说童宗说)为卢肇文集《文标集》写的序文中有这样的话:

子发(按:卢肇字子发)少贫,笃志好学,器识宏迈,而济之以瑰奇拔出之材(一作才),故其为文驰骋上下,伟丽可观。自長庆以来,虽善鸣者,罕有其比,当时达官宿儒,皆推重之,然最为相国李卫公所知。当卫公再主权柄,炙手可热,子发廷试第一,稍自求显,何爵不縻?而乃韬晦州县,屡从外辟,未尝奔走于形势之途。[16]

卢肇少负才名,年纪轻轻便得到当朝两位炙手可热的权贵的赏识,但显然卢肇没有利用这样的关系来为自己的仕途谋取更大的机会。二十五岁(一说二十二岁)成为首位江西状元后,就长期沉迹下僚,直到二十年后才得以主政一方;就在政绩彰显,朝廷赐金紫,他把积二十年心血的力作《海潮赋》敬献天子,人生好似进入佳境之时,却突然遭贬放归。此番境遇下,与祢衡产生同病相怜的悲情感,自在情理之中。

总之,《鸲鹆舞赋》是卢肇在唐懿宗咸通七年被罢歙州刺史,回到家乡宜春后的感怀之作。之所以要用东晋谢尚跳鸲鹆舞的典故作为创作题材,主要是这一题材能较贴切地表达作者贬官后,对洒脱放达的生活的追求、对“不与俗态同尘”的精神品格的坚守,尽管也会有失落乃至愤慨,但前者是作者心境的主调。

《鸲鹆舞赋》是一篇八韵律赋。八字韵脚的律赋在盛唐及中唐主要用于科举考试,到晚唐则成为文人抒发真情实感的一种常用文学体裁。“晚唐时期,不为参加考试而写的律赋极多,而社会千态、人生百感,亦随之进入律赋创作领域。”[17]卢肇的《鸲鹆舞赋》就是这样一篇优秀的抒情律赋。

三.作为古典文学特定意象的鸲鹆舞

鸲鹆舞因为谢尚而成为一个特定的古典文学意象,在历代作家的笔下都有出现,成为一种洒脱从容、率性自适、不拘形迹的精神状态与品格的象征。

在卢肇之前,唐代已有多位作家在作品中运用这一形象。除了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中的“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18],是借王导聘谢尚为司徒掾的故事感谢节度使卢弘正邀自己入幕府的知遇之恩;其他作家,如杜审言《赠崔融二十韵》中有“兴酣鸲鹆舞,言恰凤凰翔”[19]句,李白《对雪醉后赠王历阳》中有“谢尚自能鸲鹆舞,相如免脱鷫鹴裘”[14]607句,张祜《戊午年感事书怀二百韵谨献太原裴令公淮南李相公汉南李仆射宣武李尚书》中有“鹧鸪词绮靡,鸲鹆舞翩跹”[20]句,都是以鸲鹆舞表达率性自适的意涵。卢肇之后,这一意象出现的频率大大提高,略举几例:南宋陈造《试柘枝溪上》中有“壮岁自能鸲鹆舞,老狂犹有柘枝颠”[21]句,元代王恽《睡魔》中“不羡老欧能善变,化为鸲鹆舞翩翩”[22]句,明代王世贞《齐河行与于鳞醉别作》中有“我更起作鸲鹆舞,那得不典鷫鹴裘”[23]句,清代田雯《夏日杂诗》中有“坐床索酒尝,袒衣鸲鹆舞”[23]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它们都有率意任诞的意思。

卢肇的《鸲鹆舞赋》是目前所见唯一一篇以谢尚鸲鹆舞为题材和主题的文学作品,它丰富和拓展了这一题材的本源意义,促进了鸲鹆舞由一个舞蹈名称升华为古典文学的特殊意象,使得后来众多的文人士大夫能够从鸲鹆舞这一个意象中找到精神品格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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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

注 释

①关于彭构云坚辞唐玄宗征召、隐居宜春震山的事迹,卢肇的《震山岩记》、《全唐文》、《袁州府志》等均有记载。《震山巖记》:“邑人彭先生尝钓此岩下。先生讳构云,善黄老言。宝应中,诏以玉帛召先生,不至。时太守命其乡曰征君乡,岩曰征君钓台。”(见[唐]卢肇著,龚杏根校注《卢肇集校注》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73页。)《全唐文》收有彭构云《谢谴中使送乡表》一文,文前简介:“构云,宜春人。天宝中为刺史李璟所荐。元宗欲官之,固辞归里。上元元年卒。”(见[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11。)

基金项目:本文为北京舞蹈学院科研项目《历代舞赋研究》(项目编号:0119035/004)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北京舞蹈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