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阅读

2023-06-12 00:52石杰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刘姥姥红楼梦小说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疫情来到人世已经三年了,《小说红楼梦》这本书也在我的书橱里躺了两年。每逢看到这本书,心里总觉得欠了一份债,欠作者,可是却一直拖延着迟迟没打开。原因么,除了近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扰得身心不宁静,就是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在捣乱:作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一部名著,《红楼梦》早已被读者们翻烂了,被学者们说完了,研究成果恐怕已经无计其数。这种情形下再写“红楼”岂不是有些自讨苦吃?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犯了先入为主的病——任何一部充满写作主体生命意识的书都不会受到时间的限制,其价值是难以用先后衡量的。

小雪后的夜晚已经有些冷,我半卧在床上,翻着这本书,一行行、一页页、一篇篇,一看竟看到了子夜一点。第二天醒来后,接着看,掩卷之余颇有一种意犹未尽感。吸引着我的是什么呢?高深的学识?没有;前沿的理论?也不是;时髦的话语?更不贴边了。想来想去只能说是一种独特的文本魅力。

我原以为《小说红楼梦》是一本学术书,是专门研究《红楼梦》的专著或者论文集。“小说”者,作者谦逊而已,在我印象中夏元明先生一直是谦逊的。然而却不是。是什么呢?散文?随笔?都不是,勉力言之可算作一本不乏随笔手法的学术专著吧。作者在《自序》的开头就明确交待了,“大凡名著,读的次数多了,难免会有些体会”;《后记》中也再次强调:“选择了一种不同于学术的写法。”我在所谓的学术中混了几十年,对僵死的枯燥的研究早已经看够了,更遑论那些高深莫测不知所云的“拿来”的理论。《小说红楼梦》,不是这样子,甚至可以说别具一格。她带着满眼的活泼和清新向你走来,从头到脚充满了生命力。仿佛一处精美别样的花园,令人品味不尽,流连忘返。

文体是一种复杂的东西,岂非现有的种类所能概括得了。它以创造为根本,以作者的审美需求为契机,是生命的外化,本质上可以说有多少个富于创造性的生命就能创造出多少种文体。我这样说并没有本书的文体为作者所独创之意,只是想强调文体选择的重要性。近年来也曾读过夏元明先生几本书,感觉这位学者、作家非常聪明。聪明在哪里呢?一是有融会贯通之本事,古今中外皆为我用,科研创作殊途同归;再就是写作讲求随心所欲、水到渠成,不牵强,不做勉力为之的事。“体会”“非学术写法”使《小说红楼梦》的写作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度,他时而臧否人物,时而解情析理,时而拈出情节,时而追溯本事,或点或面、或议或叙、或开或合,皆显得自然、从容,里边蕴藏着不少真知灼见。

《红楼梦》堪称一部情书,天地情、两世情、夫妻情、父子情、儿女情、恋情、爱情,等等,均有涉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用于《红楼梦》是再适合不过的;后来者所说的“字字泣血、声声含泪”也一点儿不差。夏元明先生称得上是解情高手,他与人物心理的贴近,对人物性情的把握,与人物命运的休戚相关,在我看来比“红学”大家们也毫不逊色,有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从第四十二回大观园里宝钗黛玉空前和谐的描写中,他看出了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尤其宝钗,绝非情动于衷,两人实则是越合越离,越热越冷;从第十七回贾政视察大观园时的那句“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里,也见出了父亲对儿子的扭曲的深情。尤其在《贾宝玉的多重需要》一文中,作者不仅谈到了宝黛之间的情,也谈到了性——通过几个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细节,并由此得出了宝玉对黛玉的需要不仅是精神的,也包含肉体的结论。

《红楼梦》的写作有个特点,似乎只言情,不说理,这对于一部经典小说显然是不可能的。情理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假如只见情而看不出理,阅读就是失败的,这种失败者不知有多少人。而《小说红楼梦》不仅解情精准,析理也极透辟,此处仅以《“关系”中的刘姥姥》一文为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本文研究的重点,一进荣国府,刘姥姥接触到了不同身份的人,在不同的人面前也有不同的表现。那么作者是怎样通过表面现象析出暗中的“理”的呢?我以为是抓住了一句关键性的话,即“久经世代的老寡妇”。“……刘姥姥非等闲乡妪,她是见过世面,有很多人生经历,其见识不可小觑的人物。正因其年高,又是一个寡妇,人生的许多艰难苦涩见得多,体会得深,所以这个刘姥姥就不是一般的刘姥姥。”这一“理”解得深刻,解得透彻,令人信服,是见识和能力的体现,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子们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某种程度上正是作者人格之写照,也是《小说红楼梦》析理特别出色之主要原因。

其实作者对《红楼梦》的阐释之妙不仅体现为具体情理的解读之精准,也时有超越具体情理的真知灼见,后者抽象色彩更强,内涵更广大,更深远。比如在《长篇中的“小品”》中谈及雨村与老僧之间的对话时,便引发出他一段颇有佛禅意味的话语:“须知世间一切,何所为问,何所为答?常人追求的问答之间的逻辑与理性,岂不正是佛家要破的?”在《“反常”之笔》中则讲到了小说的奥秘:“小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关键是如何令不可能变成可能。”在《叙事时间之颠倒》中他痛心疾首地指出了钗黛之争在现实层面的价值本质:“黛玉可以赢得爱情,宝钗却能够成就婚姻。”对超凡之爱与世俗之爱的迥别阐释得鞭辟入里;而在《“底层”叙事》中,对贾府的溃败作全景式表述后,更一语断定:“如果说贾府是一个偌大的系统,这个系统的坍塌,绝不会仅仅是顶层的崩溃,还一定包括‘底层的动摇。”简直是系统论的翻版。一部《小说红楼梦》,这种经典般的观点随处可见,如闪烁的星光,照亮了夜晚的黑暗。不仅构成了本书的精华,也是作者几十年的生活磨练、经验积累、文学修养和学识熏陶的表现。

本书解读的是古代经典,观点却不乏现代性。即使论及创作形式,也引进了一个时期以来所流行的甚至是国外的方法,比如底层叙事,比如张力,比如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古今中外糅合一体。作者实在是太喜欢《红楼梦》了,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喜欢到了骨子里。记得他在某篇文章中写过:有一次给学生作《紅楼梦》读书报告,讲到忘情处,竟然举了里边两个不雅的例子,全然忘记了夫人在对面办公室“监视”,真乃性情中人也。而今虽过“耳顺”,却旧情难减,不写不足以舒展胸臆。不为名利,只因为爱。假如说曹雪芹当年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那么《小说红楼梦》也是夏元明心血的凝聚。

“小说”不小。

石杰,现居河北,辽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曾供职于渤海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喜欢文学和哲学,重点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上世纪90年代末兼及小说创作。在《中国作家》《山花》《红岩》《民族文学》《中国人民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小说和评论300余篇,其中多篇被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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