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琳烨
内容摘要:19世纪中叶,经历了大饥荒的爱尔兰人大量移民至美国。美国与爱尔兰之间存在民族冲突,而爱尔兰处于弱势地位。尤金·奥尼尔的自传戏《长夜漫漫路迢迢》表现了爱尔兰移民家庭在新英格兰被排斥的困境。然而,剧中爱尔兰人尚纳西在与新英格兰人哈克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这场民族冲突的胜利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奥尼尔的爱尔兰民族主义思想与民族平等的希望。
关键词:尤金·奥尼尔 《长夜漫漫路迢迢》 爱尔兰移民 民族冲突
《长夜漫漫路迢迢》改编自尤金·奥尼尔的家庭,是一部自传性戏剧。剧中,蒂龙一家就是奥尼尔原生家庭的真实写照。其中,詹姆斯·蒂龙代表了尤金·奥尼尔的父亲詹姆斯·奥尼尔,玛丽·蒂龙代表了尤金·奥尼尔的母亲艾拉,杰米代表了奥尼尔的弟弟杰米·奥尼尔,埃德蒙则代表奥尼尔本人。据奥尼尔的第三任妻子卡洛塔回忆,《长夜漫漫路迢迢》的写作过程极其痛苦,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奥尼尔去完成这部作品。“他那時身体已经不好,晚上经常失眠……他向我解释他不能不写这部关于他青年时代和他家庭的戏。这些往事就像幽灵一样纠缠着他,逼着他非写不可。就像在他心灵深处跟他作祟一样,不倾吐出来他便永远不得安宁。”(盖尔布&芭芭拉,836)奥尼尔的家庭环境与成长经历构成了他“幽灵”的过去,而爱尔兰民族情结是奥尼尔的复杂家庭环境的根源。正如奥尼尔自己所说:“有一件事比任何别的事情更能说明我这个人,那就是我是爱尔兰人这一点。”(弗洛伊德,530)
一.爱尔兰移民与美国民族认同问题
19世纪中叶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爱尔兰移民浪潮。1845年,爱尔兰人民突然遭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大面积的马铃薯因感染了一种未知的枯萎病而大量死亡,以马铃薯为生的爱尔兰农民也因此遭遇了一场近乎人口灭绝的大灾难。当时的爱尔兰农村受到重创,呈现了饿殍遍野的饥荒景象。在1845年到1851年间,有大约150万人饿死。幸存的农民也无法继续在故乡生存,只好四处移民。大量爱尔兰人前往美国谋求生路。大饥荒的前二十年间,移民美国的爱尔兰人约有25万。而在1840到1850年,爱尔兰移民数量激增至65万。1850到1860年,入境美国的爱尔兰人甚至达到了约100万,相当于当时爱尔兰总人口的12%。(张,33)
美国对大量涌入的爱尔兰人持有敌意,同样,爱尔兰移民也认为19世纪的美国意味着贫穷和侮辱。美国人与爱尔兰人在宗教信仰上存在分歧。美国当时是一个新教国家。在《独立宣言》发表时,信仰上帝的美国人80%是新教徒,天主教徒仅占总人口的0.8%。与之相反,爱尔兰移民中绝大多数是天主教徒。到1860年,来自爱尔兰的天主教移民已成为美国天主教徒的主体,数量达到160万人,占天主教徒总人数的72%。(张,33)历史上,欧洲宗教改革使大多数新教徒难以对罗马教廷和天主教产生好感。“五月花号”所载的第一批清教徒便是由于天主教的迫害而逃到新大陆的。长时间内,美国人眼里的天主教是欧洲守旧势力的代表,是腐朽、愚昧以及罪恶的象征。此外,大批初到美国的爱尔兰移民是收入较低的农民,缺乏必要的谋生技能。他们的到来充斥着美国的劳务市场,成为新教工人在就业上的竞争对手。对于许多在大饥荒前后移民到美国的爱尔兰人来说,美国意味着在肮脏的城市贫民窟里维持生计,重复繁重的体力劳动。与此同时,爱尔兰人还要面对诸如“一无所知”(Know Nothing)①党这样的本土主义团体对爱尔兰移民的丑化与抗议。(奥尼尔,7)
19世纪,尽管美国的爱尔兰移民在满足了居住和宣誓等要求后可以享有美国公民的特权,但是爱尔兰移民却被美国民族排斥在外。公民与国民代表了不同程度的国家认同。古希腊时代,“公民”(citizen)一度指居住在城市中的精英阶层。随着18世纪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公民身份”具有更复杂的法律定义。现在,“公民”指的是属于一个国家的边界内的成员。“公民权”指的是个人相对于国家的法律地位。“民族性”(nationality)一词,指的是某一特定地缘政治实体的公民之间的共性;“公民身份”本质上是一个法律术语,而“民族性”则包含了文化、社会以及法律含义。因此,一个人可以是“公民”,但不一定是“国民”,也就是说,不属于整个“民族国家”。(奥尼尔,6)1994年,国际法庭界定了“种群”(ethnicity)与“种族”(race)的区别。法庭将“族群”定义为“成员拥有共同语言或文化的群体”;将“种族”群体解释为拥有共同的“遗传的身体特征,通常与地理区域相一致,而与语言、文化、民族或宗教因素无关”(阿曼,104)。也就是说,“种族”是一种与遗传特征相关的生物结构,而“种群”则是一种文化结构。(奥尼尔,6)正是后一种文化结构禁止了爱尔兰移民获得美国的民族认同,从而使他们无法获得完全或理想的美国公民身份。
二.《长夜漫漫路迢迢》中的新英格兰环境与爱尔兰家庭困境
从内部来说,剧中的爱尔兰人无法完全同化为新英格兰人。《长夜漫漫路迢迢》中的蒂龙一家是典型的爱尔兰移民家庭。父亲蒂龙带着爱尔兰农民的特点;母亲玛丽有着一张“一望而知是爱尔兰人”(Ⅰ,3)的脸;当杰米难得不带讥诮的表情微笑时,就流露出“幽默”“罗曼蒂克的”“毫不在乎似的”(Ⅰ,11)爱尔兰人的根性;埃德蒙有着一张“窄长的爱尔兰人的脸”。爱尔兰在蒂龙一家的生活中扮演着无形却举重若轻的角色。父亲詹姆斯·蒂龙深受爱尔兰影响最深。尽管蒂龙表面上维持一个演员的优雅,声音听起来优美、洪亮,但是他“他的习性仍然同他的卑微的出身和他的爱尔兰农民的祖先密切相连”(Ⅰ,4)。蒂龙总是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Ⅰ,40),尽管妻子“几次叫他扔掉”,他都置之不理。实际上,蒂龙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外貌。他身上有不可避免的“迟钝、粗俗的庄稼人的特点”(Ⅰ,4)。经历过爱尔兰大饥荒后,蒂龙对于购置地产有极大的热情,他赚来的钱“通通放在地产上了”(Ⅳ,161)。因为他认为“多置一点儿地产心里总觉得安全些……脚踏实地的地产永远是丢不了的。”(Ⅳ,164)可见,蒂龙从根本上来说仍然是一个爱尔兰农民,过去的大饥荒年代更让他意识到了土地的重要性,只有土地能为他带来安全感。尽管蒂龙克服了自己的土腔发音和笨拙的举止,试图将自己与新英格兰人同化,但他却永远无法真正忘记自己的爱尔兰根源。
从外部来说,新英格兰人也从未接受爱尔兰人的融入。剧中,玛丽一心想得到新英格兰人的承认,但只受到了当地人的疏远与冷漠。《长夜漫漫路迢迢》的故事发生在新英格兰的一栋避暑别墅中。当玛丽看到新英格兰邻居查特菲尔一家坐着崭新的迈西地轿车从院子前面开过时,她由衷的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之情与爱尔兰人无法融入新英格兰环境的困境:“查特菲尔这一类的人毕竟在社会上有点地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个个住的都是富丽堂皇的房子,没有什么拿不出、不能见人的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有朋友,彼此来往应酬,并不是与外界隔绝,没人理会的。”(Ⅰ,40)不仅是玛丽遭到了新英格兰的冷遇,蒂龙也难以融入当地人的社交圈。蒂龙在俱乐部向新英格兰富豪哈克“毕恭毕敬地鞠躬”,哈克却“连看都不会看一眼”(Ⅰ,15)。
蒂龙一家尝试融入新英格兰社会,却逐步酿成了家庭悲剧。剧中,玛丽认为是“不顾体面”(Ⅰ,39)的生活才导致他们一家无法融入新英格兰社会。玛丽在剧中多次埋怨蒂龙的“一点儿也不顾体面”(Ⅰ,39)。玛丽也厌恶丈夫的吝啬,认为他“什么事做的都挺寒酸的”(Ⅰ,40),并且“从来也不肯花点儿钱照规矩做一做”(Ⅰ,40)。这导致了蒂龙一家“在这儿没有朋友”(Ⅰ,40),就算有,玛丽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上门”(Ⅰ,40)。玛丽原本是一位富商的女儿,从小过惯了养尊处优的体面生活。但是玛丽与詹姆斯结婚后,却要跟随丈夫四处奔波,长期居住在蹩脚的旅馆,居无定所,过着不体面的生活。婚姻带给玛丽的快乐短暂易逝。玛丽发现她的婚姻招致朋友的冷眼,同地位的人不再与她交往,她被排斥在孤独之中。反观丈夫蒂龙,他是爱尔兰移民之一,年轻时随着一家人移居纽约。由于移民家庭极度贫困,蒂龙从小就不得不外出打工来养家糊口。童年的经历使他在内心深处对极度恐惧贫穷。即使当他终于拥有了财富之后,他也无法改变拮据的生活方式。相反,他对贫穷与饥饿有了更深的恐惧,开始变得患得患失,无比吝啬。甚至妻子难产,蒂龙也不愿花太多的钱找正规医生,只是找来一个便宜的江湖郎中为妻子治疗。妻子因此不幸染上了吗啡,蒂龙一家的悲剧也以此为导火索。蒂龙无法理解妻子所诉求的体面,而玛丽憎恨丈夫的吝啬。这是蒂龙一家的悲剧,也是爱尔兰移民的悲剧。
三.《长夜漫漫路迢迢》中的民族冲突与爱尔兰民族主义
剧中呈现了一场爱尔兰与新英格兰的民族冲突,爱尔兰人尚纳西与新英格兰人哈克之间引发了一场争斗,最终以爱尔兰佃户尚纳西大胜新英格兰财主哈克告终。这一故事由奥尼尔改编自真实事件。1909年,尤金·奥尼尔的父亲詹姆斯·奧尼尔买下了一块地。1912年约翰·多兰(John Dolan)在这块地上租下一个农场,毗邻石油公司的继承人、百万富翁哈克尼斯(E. S. Harkness)。多兰是一个矮胖好斗的爱尔兰人,职业是养猪。1922年,多兰与哈克尼斯发生了争执。据说多兰的猪跑到了哈克尼斯家中的冰池塘,两人因此引发争吵。奥尼尔通过《长夜漫漫路迢迢》将这一事件呈现出来,其中,哈克尼斯是哈克的原型,而多兰是尚纳西的原型。(阿尔多利诺,63)埃德蒙·蒂龙在早餐时向家人讲述了关于尚纳西与哈克的轶事。尚纳西是蒂龙的佃户,而哈克是美孚石油公司的百万富翁。两户人家之间的篱笆“破了个窟窿”(Ⅰ,15),这致使尚纳西养的猪经常跑到哈克家中的制冰池塘洗澡。哈克怀疑尚纳西是故意把篱笆弄破好让那些猪去池塘洗澡,而尚纳西反咬一口,声称有好几只猪因此“得了伤寒症就快死了”(Ⅰ,17),还有几只“喝了池里的脏水染了霍乱症”(Ⅰ,17),不仅如此,尚纳西还要“请律师去法庭告他,要他赔偿损失”(Ⅰ,17)。面对凶悍的尚纳西,哈克只好“马上滚蛋了”(Ⅰ,17)。爱尔兰人大获全胜的故事让全家都高兴起来。
蒂龙一家对于这场冲突的矛盾态度映射了爱尔兰民族与新英格兰民族的不平等状态。剧中,全家人听完埃德蒙的讲述后最初都表现出了难以掩饰的高兴。玛丽“一面吃惊,一面忍不住咯咯笑”(Ⅰ,17);蒂龙不假思索地赞美尚纳西“这个老贼!他妈的,谁都搞不过他!”(Ⅰ,17)。然而,他们的兴奋转瞬即逝。尽管玛丽很高兴,但嘴上却责怪尚纳西“这家伙嘴好凶!”(Ⅰ,17)尽管詹姆斯·蒂龙欣赏爱尔兰佃户的英勇事迹,但他也害怕自己因为佃户的行为而受到哈克的起诉。因此,蒂龙的赞美戛然而止,并且担忧起自己的未来:“这个混蛋!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连累到我。”(Ⅰ,17)他疾言厉色地训斥埃德蒙“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瞎话你自己放在肚里,不许在家里乱说。”(Ⅰ,16)可以看出,蒂龙一家都对尚纳西持有既赞同又反对的矛盾态度。他们的赞同源于共同的爱尔兰民族身份,而他们的反对则是由于爱尔兰民族在新英格兰环境中的弱势地位。
另一方面,奥尼尔将爱尔兰人描绘成一位胜利者的形象,表现出了他的爱尔兰民族主义思想以及民族平等的愿望。虽然哈克在社会和经济上更强大,但他却不是卑微贫穷的猪倌尚纳西的对手。当尚纳西用强悍的语言攻击哈克,哈克就毫无还手之力。尚纳西打败哈克的故事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奥尼尔的爱尔兰爱国热情,更表现出爱尔兰民族希望得到尊重与平等的民族愿景。奥尼尔的民族愿景在几十年后成为现实。1960年,爱尔兰后裔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当选总统后,爱尔兰民族终于得到了完全的尊重。到二十世纪初,尽管仍然受到本土主义的影响,美国的爱尔兰人已经在职业和教育上与美国人大致实现了平等。他们开始在美国文学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在美国劳工运动中发挥了强大作用,并对爱尔兰民族主义作出了巨大贡献。
参考文献
[1]康建兵.尤金·奥尼尔戏剧中的爱尔兰情结[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7(05):208-215.
[2]张小龙.爱尔兰移民与19世纪美国天主教[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3):32-36.
[3]尤金·奥尼尔.长夜漫漫路迢迢[M].乔志高译.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1973.
[4]弗吉尼亚·弗洛伊德.尤金·奥尼尔的剧本:一种新的评价[M].陈良廷,鹿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5]Amann, Diane Marie. Group Mentality, Expressivism, and Genocide[J].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Review 2 (2002): 93–143.
[6]ONeill, Peter D. Famine Irish and the American Racial State[M].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7]Gelb & Barbara. 1973. ONeill[M].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ublishers: 836.
注 释
①19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由本土美国人发动的“一无所知”运动兴起。“一无所知”运动可以说是反对爱尔兰移民的高潮。这是由于人们害怕国家受到爱尔兰天主教徒移民的压迫而引起的。这个派别主张极端排外主义与本土主义、强烈反对天主教.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