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故事三题

2023-06-11 06:49:01王乃飞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瓷娃娃牲口包袱

王乃飞

父亲讲的故事——一个蓝布包袱

父亲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有些年头了。

那时候父亲还年轻,村里双喜娶媳妇,父亲去帮忙。

双喜家要到女方家里拉嫁妝,按村里的习俗,天不明就得去,天还没亮之前拉回来。这里有个说法,怕娘家陪嫁的嫁妆露了白,必须得晚上。

这次,父亲他们赶着马车到邻村的女方家,娘家给的嫁妆还真不少,整整装了一车。嫁妆拉回来,娘家随着来安置嫁妆的却喊了一声:“不好,少了一个包袱!”这一喊,拉嫁妆的坐不住了。安置嫁妆的说:“我们家的嫁妆有数,一共三个包袱,少了的是个蓝布包袱,印花的布面子,里面装着的是新媳妇过门穿的棉袄,没了这个包袱,新媳妇过门穿啥呀?”

大家一看,可不是吗,嫁妆里只有两个包袱,就少了她说的那个蓝布包袱。还有人说,好像见过那个包袱。难道是嫁妆在路上掉了?大家一想,不应该掉了嫁妆呀,马车上坐不下,还有几个人在车后面走着的,就是掉了东西也能看到的。

大家也没心在家了,就又返回去找,其中就有父亲。父亲他们边往前走着,边留意路上,可走下去半里多地,也不见路上有包袱。再往前走,就见前面有行人。这时候天还不明呢,这么早的天就有人了。等走到近前,他们就看到,行人肩上挑着个扁担,背上还背着个包袱。包袱是蓝布的包袱,上面还印着花,这不正是新媳妇那件包袱吗?他们停住脚步,父亲向行人喊一声:“哎,哪里的?”

行人脚下一停,回头说:“路过的。”

几个人走近了,说:“那个包袱是你的吗?”

行人一愣,说:“是我的。”

一个人说:“我们也正好掉了一个包袱,跟你这个包袱一模一样的,你的包袱里装的什么,能不能打开来看看。”

行人一愣神,拔腿就跑,他这一跑,父亲他们心里更有底了:看来是包袱掉在路上,被这个路过的捡了。他们就在后面紧追。追了几步,眼看就要追上了。行人突然停住脚步,舞着扁担向父亲他们打来,他们手里没家伙,只好往后退。

行人舞起扁担来,呼呼带风,几个人都不敢靠前,舞了半天,见他抽个空就又向前跑。父亲他们怎么能放过,又跟着追。等又快追上了,行人又舞起扁担来。父亲他们退两步,他又跑了。行人跑了几次,舞了几次扁担,体力有些不支了。父亲心里有数,那家伙跑不了了,他们人多,还弄不了他吗?

等父亲他们又快追上的时候,行人突然说:“几位大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呀?”

父亲还算沉稳的,说:“这位兄弟,我们的确是来找一个包袱的。”他就把今天拉嫁妆,丢了包袱的事说了。

行人手一松,扁担掉在地上:“大哥,这个包袱真是我的。我是外乡人,是拿着衣服到这里来换地瓜干子的。”

行人打开包袱,大家一看傻眼了,包袱里哪有棉袄呀,只是几块布,几件衣服,还有一面铜镜。经常有外乡人来换地瓜干子。他们那里遭了饥荒,就用家里的东西来换地瓜干子。一块布能换几斤地瓜干子,回去能养一大家子人。这是一场误会,行人认为父亲他们是来抢劫的,才那么紧张;父亲他们把行人当成捡包袱的了,才追下这么远。解除了误会,父亲他们还要找包袱,一路往前找着,最后找到了新媳妇娘家,进去一问,家里没落下包袱。

本来是喜事,却因为给人家丢了东西,大家还都觉得很丧气。

到晚上,新媳妇进门,还是穿着她的旧棉袄。那个包袱到哪里去了呢?就成了一个谜了。

过了很多年,那个包袱才出来,竟然是在媳妇的二嫂子那里。媳妇上头有几个哥哥,她二嫂子见婆婆给小姑子的嫁妆,比娶她的时候给得多,心生妒忌,就把一个包袱偷偷藏了起来。那包袱一直都没露世,棉袄也没敢穿出来,藏了好多年,最后只能当破烂卖了。尽管过了好多年,还是叫人看到了,这件事就传了出来。

父亲说到这事时,总会说:“这世上有些事,真是让人猜不透呀。行人死命地护着包袱,是因为那包袱是他的命;二嫂子是自家人,却是她偷了自家的包袱。你说这事,谁又能看得清呢?”

母亲讲的故事——瓷娃娃

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城里一对小夫妻,结婚几年了,也没生育。乡下的婆婆很在意这个,每次回家,婆婆都明地里暗地里地问女人,问得她挺难为情的。

其实,女人也很着急,很多同事都有了孩子,自己却一点儿没动静。快过年了,女人又担起心来:回家婆婆再问起来,可怎么说呀?等年底回老家,婆婆第一眼就瞄着她的肚子,弄得她脸通红。

女人回家没几天,家里来了个老太太,穿得利索,步子稳健,她怀里抱着样东西,用红布包裹着。老太太一进门就喊:“大婶子,我给你家送娃娃来了!”声音洪亮。婆婆迎出来:“哎呀,谢谢他春盛嫂子!”伸手接过东西来,又向屋里喊,“庄子,你春盛嫂子来了。”

庄子是丈夫的小名,丈夫也迎上去,说了声:“春盛嫂子来了!”

老太太就说:“哟,大兄弟,我知道你还没娃娃,给你送娃娃来了。”

三个人进了屋,又嘀咕了一阵子,女人在里屋听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一会儿,婆婆就抱着那个红布包着的东西,到女人屋里来。等婆婆把红布包打开了,却是一个瓷娃娃。瓷娃娃形象逼真,憨态可掬,光着屁股,脸上带着笑,小腮红红的、鼓鼓的,看上去就可爱。

婆婆对女人说:“晚上你就抱着它睡,要用身子把它焐热了,你就能生小孩了。”

女人没敢多问,心里却很疑惑:抱着这么个物件,就能生孩子?

婆婆又说:“你春盛嫂子的这个瓷娃娃,在这一带灵验着呢,凡是抱着它睡觉的女人,没有不生孩子的。”

春盛嫂子送下“娃娃”并没走,而是在家里吃过了饭,由丈夫打着手电送她回家的。

夜里,女人对丈夫说:“你们这里真奇怪,生不了娃娃却要抱个瓷娃娃来,把瓷娃娃暖过来,就能生娃娃了?”

丈夫也不以为然,却又说:“这是老人的愿望,我们不能反对,顺从一下也没什么。”

女人问:“这个春盛嫂子,是干啥的呀,她的瓷娃娃怎么会这么灵验?”

丈夫说:“说起这个春盛嫂子,她是村里的接生婆,又是送娃娃的,还能给小孩子叫魂儿,孩子生了病,也能用着她……这么说吧,村里关于孩子的事,样样都少不了她。说起来,我还是她接生的呢。”

女人又问:“她对孩子这么在行,她有几个孩子呀?”

丈夫却说:“她这辈子就没生过孩子,甚至也没怀上过孩子。真要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苦的人呀。”

那一天晚上,丈夫对女人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关于春盛嫂子的故事——

很多年前,春盛嫂子嫁到村里的王老舍家。王老舍家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他家没有地,也不雇长工,而他家在天津有买卖。每年春天王老舍出去跑买卖,到过年才回来。有人说他家开茶庄,有人说他家开布匹店,反正是有大买卖,他家过得比一般的财主家都富足。

王老舍就只有春盛这一个儿子,在县城里念书到十八九岁,王老舍就给他娶了个媳妇。头年结的婚,过了年就跟着王老舍出去做生意了。

家里就剩下了春盛媳妇和婆婆,这婆媳俩在家等了大半年,却等来一个噩耗:王老舍和春盛都死在外面了。

那时候,到处战火纷飞,有人说是在空袭中炸死的,有人说是日本鬼子让他们交钱,他们交得少了,被鬼子打死了……而他们的店铺,也一把大火烧毁了。

王老舍家的天一下子就塌了。婆婆痛不欲生,儿媳也不知所措,她才过门没几天,还没跟丈夫熟悉过来,就先守了寡。

婆婆有火没处发泄,就骂这个儿媳是个丧门星,本来她家好好的,可她过了门,家里就没得过好。儿媳只知道低头挨骂,也不反抗。

春盛媳妇苦熬了几年,把婆婆熬死了。婆婆临终前,不光把家交给了她,还给她一个瓷娃娃。说那是她家的传家之宝,日后她可以拿着这个瓷娃娃混碗饭吃。

等婆婆死后,春盛媳妇就成了的村里的接生婆,兼送娃娃的人。有怀不上孩子的,她就送娃娃,有生孩子的她就给人接生。靠着这点小手艺,她竟没饿着。并且在那个家里,一守就是几十年。

女人又问:“她怎么没再嫁人呢?”

丈夫却说:“她是不能嫁人的,她妨人。”

春盛死后,就传出了一个说法,这个女人妨男人,春盛娶了她不到一年就死了。这个说法一传开,就注定她再也嫁不出去了……

女人有些同情那个春盛嫂子,她真是命坏到极点了。

女人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还是把瓷娃娃抱在怀里,梦里,她生一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大胖小子……

奇怪的是,从这之后女人竟怀孕了。

半年后,女人生下个大胖小子,婆婆欢喜得不得了。女人说:“这还亏了春盛嫂子的瓷娃娃呀!”

婆婆脸却一沉,说:“谢她干什么?”

那个瓷娃娃,在女人用后不久就碎了。也是一对年轻夫妻,几年没孩子。春盛嫂子送瓷娃娃去,女人抱着睡了几宿。可那一夜,女人熟睡中一翻身,瓷娃娃掉在地上碎了。这一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是几根桃木。桃木在乡间可是大有讲究的,它既能镇邪,又能镇胎,让女人怀不上孩子,孕妇都要远离桃木的。

这件事一出,人们再也不相信春盛嫂子的瓷娃娃了。并且,村里人再生孩子,也都到乡镇医院的妇产科了,春盛嫂子一下子便失了业。

几年后,春盛嫂子死了!

这是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她讲完这个故事后,却又笑了一下,说:“虽然那个瓷娃娃是诅咒人的,不知怎么的,却很灵验,要不也就不会有你呀。”

我听完这个故事后,陷入了沉思……

奶奶讲的故事——老把式

过去把赶马车的叫“车把式”,有经验的自然是“老把式”了。

老泉便是我们村的“老把式”,他十几岁就赶车,赶了几十年的车了,了解牲口比了解人的都多,赶马车的经验更是没几个人能趕上了,大家都叫他“老把式”。

老泉赶车没的说,他能一晚上不停马车,还耽误不了睡觉。可老泉却有个嗜好,就是爱喝一口,他生活里可以不吃饭,却离不了酒。一天喝不上点儿酒,就没着没落的,跟掉了魂似的。

因此,老泉日子里也攒不下东西。老婆限制他喝酒,每顿饭只能喝一碗酒,这对他来说,比不喝酒还难受,只能勾起他酒虫来,他就会借机从家里出来,溜到小店里。店主已经和他熟了,他一进来,就拿起酒提子来,给他打上二两。那时候没有瓶装酒,大都是零酒。有一两的提子,二两的提子,要多少就打多少。老泉都是喝二两的酒,他一根腿迈进来,另一根腿还在门外,就拿起碗来,几口灌进去,跟店主说一声:“记着账呀!”转身走出去。

生产队里经常有到外面送粮食或苇箔的活,要出动队里所有马车,车把式就有活了,他们把这叫“跑外差”。

而老泉遇到这种事,他的马车老是慢慢悠悠地跟在车队后头。大家一路上赶着车,说着话,等天黑下来了,老泉的酒瘾犯了,他就开始寻摸酒。

马车往前走着,他看准一个地方,对大家说:“你们先走着,我解个手呀。”

说着话,老泉把马车掉了头,赶几下车就到附近村里的小店里。

老泉还没等进店,那边店主早就给他打上酒了。都是老熟茬了,看着老泉的影子,就知道他来喝酒……

老泉三五分钟完事,再坐上马车,猛甩两下鞭子,牲口猛向前跑一阵子,就赶上了车队。老泉把这事做得很隐秘,谁也不会怀疑他半路开了小差。

老泉的马跑得快,不是因为他的马好,而是老泉喂得好。当车把式的,最希望跑外差了,跑几天外差,不光人有补贴,牲口的饲料也有补贴。人的补贴吃不了可以拿回家,而牲口饲料车把式也掌管着,给牲口多少完全由他们来定,多少都要克扣一些。甚至有的把式,这一路就指望吃牲口的料豆,省下补贴拿回家。

而老泉身为老把式,对待牲口就像对待亲人一样。从不克扣牲口一粒粮食,队里发的那些料,他都给喂上。老泉总爱说一句话:“与牲口争食,还不如牲口呢。”为什么老泉的马车这么快,牲口这么听话,原因就在这里了。老泉的“老把式”可不是徒有虚名的,打外差这么多年,从没误过事,也从没出过事。

可这年,他却被车轧死了。

老泉的老婆只给他生了个闺女,这些年一直没怀过孕。可那年却突然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对老泉来说,绝对是件喜事,终于有传宗接代的了。

儿子长到一岁多,对老泉“爹,爹”地叫个不停,把他的心都叫酥了。

老泉每次跑外差,都想着给儿子买点东西来。或是烧饼,或是包子,或是糖。钱从哪里来?就得从“补贴”里省。

可老泉不管怎么省,他那口酒的老毛病却改不了。又想着把酒喝到嘴里,又想哄儿子,怎么能两全其美呢?

于是,老泉便向牲口伸手了,他克扣了牲口的饲料,用来换酒喝。这样牲口的身子就比以前单薄多了,跑起来也甩不开蹄子了。

那一年年底,生产队里最后一趟出外差,回来便过年了。

老泉赶着马车在路上,突然就来了酒瘾,正好前面有一家小店,他就像以前一样,悄悄地从车上下来,溜到小店里。

老泉一出现,店主就给他打上了酒。可老泉一拿过酒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以前碗里都是二两酒,可这次却比以前明显多了。他就怀疑地说:“老板,是不是拿错酒了。”

店主笑着说:“照顾一年生意了,这就要过年,一点小意思呀。”

老泉暗自高兴,干生意的也都活泛了,到年底了还多给点。

结果到另一家,也给他故意多打了酒。老泉这一路上,到了三个小店,都是多给了酒,他从没喝得这么过瘾。

等老泉又到了路边的一家小店,他本来已经晕乎乎的,喝得差不多了,但他却贪图多喝那点儿酒,又一次从车上溜下去,跑到小店里去喝酒。

结果,再回来他的手脚就有些不管用了,看到他的马车被人家落下去很远。他就有些着急,爬到车上去赶牲口。

可牲口跑起来这一颠,老泉竟然没坐住,一下子就从车上栽下去。身子滚到车下,车轮子又从他腰上轧了过去,老泉连哼也没哼一声就死了。

车队走下老远,大家才想起老泉來:“怎么老把式今天夜里没吱声呀?”

有人喊一声:“老把式,干啥呢?”

有人就说:“老把式,睡着了吗?”

可没应声的,有人就打着了马灯,却不见老把式的马车。老把式以前没掉过队呀,就有人赶着马车往回走,走下一段距离,才见老把式的马车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车上却不见人。他们就预感到要出事,又往前赶,就在路边发现了老把式的尸体。

过年,村里人在一起,闲话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老把式。

有人说,老把式就死在酒上,他拿着酒当饭,这个喝法,不出事才怪呢?

又有人说,老把式就死在车上。老把式玩车玩了多少年了,从没出过事,牲口都跟他有感情了。可他克扣牲口的口粮,牲口已经不听他话了,他才死在了车上。

村里再也没有老把式了。

奶奶给我讲老把式的故事的时候,老把式已经死去多年了。我从没见过老把式,但我从奶奶烟袋里冒出的烟里,闻到了一种过往的味道……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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