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九
一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七月订婚宴,十一举办婚礼。婚后去西班牙旅行半个月,蜜月期怀孕,秋季入学前生产。孩子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再买一套学区房,最好初高中学校在同一校区。孩子上大学,卖掉现有房产,去乡下盖个小房子,在孩子所在的城市买套大房子。孩子成家后,回乡下种菜种花,直到终老。
安安稳稳的生活,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的生活。
许煦陷在柔软的大床上,每年的规划精确如日历上标红的提示,晃得她眼睛疼。徐常青疯狂地摇动着她的身体,直至力竭。她被他压平了,心里有东西漏出来,飘到洁白的天花板上,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她不敢抬头再看,闭上了已有两条浅浅鱼尾纹的眼睛。
耳畔传来常青轻微的鼾声,他的下巴搁在她脖颈,硬茬的胡须扎得她肌肤泛红。她无法动弹,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伴着他的鼾声入眠,心里的缝隙更大了。
常青是无可挑剔的结婚对象。父母是C城大型国企的退休工人,足够的退休金免去了养老负担。常青是独子,也在那家国企上班,因技术精湛,升了副部。许是工作繁忙的缘故,他的头发渐渐稀疏,额头越发光亮。大家都说,男人的相貌不重要,他的工作、财产是他的第二张脸,远比生物学的外貌更有魅力。
许煦不以为然。她看着他的脸,还能清晰回忆起初见的情形。这些年她越来越爱清理回忆,一遍一遍搜寻回忆里的小小罅隙,渴望发现细节,关于自己深爱他的细节,关于能证明他此情不渝的细节。
他们通过学校的旧书摊建立连接。她要买一个版本古老的字典,店主一时找不到,她留下电话号码,被他记了去。两人通过聊天软件相识,她惊讶地发现他们有共同的小镇生活经验,买零食、逃课、恶作剧,每一样在他的讲述里都熠熠发光。后来她在网络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作者写:陷入初恋的青年男女喜爱交换童年生活经验。再后来,他买了鲜花,在她的宿舍楼下小广场摆上心形蜡烛,拿着喇叭喊她下楼。她记得那天,夏夜的傍晚,燥热的风,不安分的蚊子,起伏的哄笑以及他手里的花束,大红色玫瑰、纯黑包装。她接过花束,接过他笨拙的拥抱和磕到牙齿的吻。
如果当时落荒而逃,他应该不会再追求了吧?
毕业后他们住在一起,他热衷读她的身体,匆匆浏览她的思想。她有时提出聊天要求,他只给她一个酣睡的侧身。她问他为什么当初能跟她通宵达旦畅谈,他含糊地说他没在小地方生活过,有些话是从网上搜集的。
原来如此。许煦的心沉沉浮浮。
人总要生活的,幻想不能当饭吃,妈妈这样劝她。她懂妈妈的期许,但天花板直愣愣地看着她,它像一束白光顷刻将她击碎。她艰难地扭动,从常青的身体下爬出来。被子被他抓在手里,她一点一点扣着,拖出一角,将身体弓成一只煮熟剥壳的虾,勉强盖好。
逃跑已无可能,在被绑定前放个大假总可以吧?常青要去南边参加业内交流,出差一周。许煦有了计划。清晨,她顶着沉沉的眼皮,熬粥,做手抓饼,榨果汁,将常青需要的衣服叠好收进行李箱。她一件一件叮嘱,袜子在夹层,领带在侧边第二层,最外层有塑料袋,脏衣服分别放进袋子,水杯里是鲜榨果汁,要当天喝完。
常青用满是油的厚唇在许煦嘴上蹭了蹭,揉乱了她的头发,他心满意足地说,“知道了,小妈妈!”
许煦进而提要求,她想出去玩几天,暂时停用社交软件和通信工具。常青按照她预计中一样,爽快同意了。他用哄小朋友的语气说,知道你有结婚恐惧症,特地放你出去玩,但你是快结婚的人了,要知道回家。
许煦使劲点头,感觉自己的脑袋像颗快成熟的南瓜,即将从藤蔓上掉下来。常青走了,她爬上床狠狠睡了一觉,才开始收拾行李。关于突如其来的旅行,许煦没有规划,她在网上随便找了找,顺了心意去看星星。
此刻初夏,并不是去草原的好时机。许煦心里憋着一股气,越是说不好,不可以,她偏要尝试。在这股气的追堵下,她踏上了北行的高铁列车,将自己扔在靠窗的座位上,喝醉酒般来到预定的酒店,不同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
许煦没有正式工作,她随常青来到C城,开了一个工作室,做室内装修设计。她眼光高,设计实用,出图快,订单一度爆炸式增长。常青让她雇两个人,自己当小老板。她不愿意太累,推掉了部分订单。她设计过那么多套房子,美式的、英式的、简欧、现代……轮到自己的房子,却没有一样符合心意。C城结婚的惯例,男方出钱买房,女方出钱装修。常青父母心里有疙瘩,他们期望他找本地门当户对的女孩儿,至少父母健全,有退休金,有房产,不用拖累他们常青照顾娘家。许煦是外地人,单亲家庭,父亲的身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妈妈在小区门口开小超市。总之,按照常青父母的标准,许煦高攀了他们家常青。
常青怎么就死心认定她了?
加分的外貌之外,许煦的积蓄多少比本地一般姑娘高。她刷卡付装修款的样子令常青父母安心。荡开碧绿水波,湖底下全是淤泥。许煦不愿意细想。她要一栋风格清新的房子,原木色北欧风,他们却做了繁复的吊顶,装上亮得眼睛睁不开的吊灯,贴了花纹纠缠的墙布。走进卧室,她跌进了中世纪阴郁的宫廷里。厚重高耸的床头,玫瑰色和赤金色交错的花朵。常青苦笑着说,爸妈爱操心,二套房咱们自己做主。
许煦不想吵架,她卡在最初给他们乖巧懂事的印象里了。她把自己劈成了两半,沾满阳光的那半给常青,阴郁蓬勃的另一半埋在心底。而今,她坐在北方小城这家不知名酒店的露天阳台上,就着微风里摇曳的烛火,喝着黑啤,努力将自己拼凑完整。回忆像无数场露天电影在头顶播放,许煦觉得委屈,儿时买不到的气球,被迫让出的舞蹈领队位置,甚至排队总在最后一个,丁丁点点的小事,都让她委屈。酒神把她心中的小女孩放了出來,她渐渐哭出声。旁边有三三两两喝酒的旅客,他们大多是情侣,无暇插手管闲事,倒觉得她太吵,纷纷避让到距离她远些的座椅上。
许煦被泪水泡了许久,久到有小虫不断扑向摇曳的烛火。她看着它们焦灼的尸身,止住的眼泪又迅速汇成涓涓细流。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拿玻璃灯罩罩住了香薰蜡烛,他整张脸圈在烛光中,厚嘴唇,宽下巴,脖子上有两道颈纹。
他借着晚风轻轻荡开小飞虫,吹开那些小尸体,就势坐下,两根修长的手指敲着防腐木桌面,伴着咚咚的撞击声他问:“许煦,哭好了没?”
警惕压倒一切小情绪,许煦蹦跶站起,双手微微握拳,低头发现中跟皮鞋很妨碍行动,踢掉了鞋子。她曾经是跆拳道红带,人已经喝到半醉,但对自己的武力值还保持着自信。
男人笑了,举手做投降状,先解释说他不过是在C城高铁站检票的时候排在她身后,视力好,意外看到了她的姓名和目的地。
“只是巧合?”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男人趁机将整张脸暴露在烛光下,眉毛如断崖飞翘,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柔和的光。他趁机拿过桌上酒瓶,喝光了剩下的酒,打了个小小的嗝,介绍说,“我叫唐健,一般人喊我老唐,我也在C城工作。来这里是给自己放个小假。”
许煦狐疑地坐下来,护住另一瓶没开的酒,生怕这人仗着同乡名义混吃蹭喝。唐健摆手解释,说他已经付过酒钱了。许煦无法不警惕,捡了鞋子穿上准备回房间。凉鞋系带麻烦,她只有半瓶啤酒的量,适才喝下的酒正攻占着各方肌肉,怂恿她的身体消极怠工。她弯腰尝试了两次,索性坐在地上继续哭。常青没见过这样的她,常青父母也没见过。许煦自成年后便不再大哭,妈妈说,脆弱容易被人乘虚而入,即便要哭,也要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惯常的戒备提醒她适可而止,但酒精劝说她顺从心意。她懒得听它们吵,专心致志地掉眼泪。
唐健弯腰蹲着,将餐巾纸递给她,看她不接,干脆替她擦眼泪。许煦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好在他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揩油的嫌疑,她也就任由他擦泪,任由他搀扶自己摇摇晃晃走进连廊,刷了房卡,将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
二
许煦再醒来时,衣衫完整,房间仅有她一人,手包被踢到床尾,银行卡身份证全在。
此时凌晨四点,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几颗星子悄悄闪烁着。许煦回想男人的脸,模糊得只有一团跳动的火苗。她明白独身旅行四个字后面的暗示,但那个男人远不如看星星更有吸引力。她按捺住了翻看手机的冲动,不去看常青的朋友圈,也不看他的任何社交网络账号。
我不在身边,他是快乐还是落寞?
她想不出,同居后,她已经全面履行妻子的职责,包揽家务。她觉得自己是脱了水的鱼,呼吸艰难。好不容易出来喘口气,她并不想联系徐常青。她顶着略略油腻的散乱长发来到酒店前台,敲打老榆木桌面,将掉在梦乡里的前台姑娘硬生生吵醒。对方很不耐烦,得知她想要城市地图,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盯了她好一阵,嘟嘟囔囔地从抽屉最下层,翻出张三折页旧地图,拍到桌子上,继续埋头昏睡。
许煦揣着地图回房,简单收拾之后,她在自助早餐厅遇到了唐健。她低着头喝粥,唐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说是他自己煮的。
“北方的面很筋道,你尝尝。”
他说话的语气看似建议,实际不容推辞。面条上躺着一枚荷包蛋,小鱼模样,傻愣愣地瞪着许煦。许煦不想跟他多纠缠,打算吃了面条就走。但唐健丝毫没有成年人该有的眼力,他拿过地图,停了筷子,指着城边的路,问:“你要去草原?”
“嗯。”
“现在不是最佳时节。”
“嗯。”
“你会不会多说一个字?”
“嗯。”
许煦觉得他这张看起来很实诚的脸,跟他过于热情的声音,分别属于两个人。她放弃了说话,沉默且快速地吃完早餐,背着旅行包去酒店外租车。租车很顺利,她跟着地图将车开出了城,才发现有一辆越野车慢悠悠跟在后面。她将报警电话存为第一紧急联系人,踩了油门一直朝前开。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了,两侧的草地上已经有浅浅的草丛,牛羊在吃草,几个洁白的蒙古包远远散落着。许煦身后,只剩那辆越野车了,她不管不顾地朝前开,沿着有车辙的泥路开到了湖边,车轮刮擦着泥土和石子,惊得近处的马群屡屡抬头张望。它们看了一会儿,见许煦赌气一样从车上下来,又见怪不怪地低头继续吃草了。
越野车开到跟许煦那辆大众持平的位置,停了。唐健拉开车门,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对许煦说:“好巧啊。”
许煦觉得假期被破坏了,她很恼火地说:“唐先生,再这么巧下去,我只能报警了。”
唐健退了几步,很老实地从后备厢拖出毯子,他戴着眼罩,摊在毯子上晒太阳,边上的蓝牙音箱放着轻柔的音乐。看他没有进犯之意,许煦的防线松懈了。她戴着耳机,沿着湖边走走停停。湖泊一侧的草原地势平坦,在视野里仅有一丝青绿的边线。蓝天白云倒扣在湖水里,游鱼在云朵中穿来穿去。许煦被五月的微风打开了,她的发丝在风中如柳条摇摆。爱情、事业、婚姻,这些具体又抽象的词语,已经面目模糊。她只是许煦,快三十岁的单身姑娘。
走到湖泊另一侧的时候,已经是正午。许煦的脑子回归空旷,她知道眼下不过是小小的躲避,回去终究要面对死水般的生活。她拿出手机,拨了常青的电话,机械的女声回答她,您播的电话已关机。她本来想问常青,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已经关机了,她把问题和机械女声组合在一起,自顾自地笑了。什么时候她相信过真爱。二十来岁吧,以为爱情是人生的主业。可工作之后,渐渐发现爱情只是诸多感情中的一种,她和常青相处了这些年,如果说爱他爱到失去自己,那是最蹩脚的谎言。如果说不爱,好像他们已经渗透到彼此的生命里,要拆开,必定会有难以抚平的痛。怎么会走到这一步。许煦越想越不明白,她带着混沌的意识回到了车边。
唐健带了很多小零食,他像一只停不下來的仓鼠,咯吱咯吱嚼食不停。他分了一些坚果给许煦,许煦摆手。他又拿来盒装果切,并说,切好的水果不吃就坏了,浪费食物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之一。
“之二呢?”许煦扯着肩上的彩虹色披肩,她意识到长袖卫衣的领口有些低。
“等我想到就告诉你。”他叉起一个小番茄,囫囵吃下去,朝许煦吐了吐舌头,证明自己没下毒。
许煦跟胡搅蛮缠的业主打过交道,她想既来之则安之,等他发现自己无懈可击,他也就作罢了。男人的坚持,有时候不过是受不得风吹的墙头草。她吃完了果切,喝光了可乐,钻进车里午休。再醒过来时,夕阳染红了天,她在橘红色的视野里,看见唐健在毯子上摆弄晚餐,他打开凉菜盒子,开了啤酒,用余光招呼她加入。夕阳很美,整个世界都陷入静谧中,马群散去,草原袒露了它的辽阔和寂寞。许煦不想破坏眼前美景,她抱着披肩下车,将自带的饼干和罐头分享出来,就着淡去的晚霞,填满并不饥饿的胃。
唐健盤坐在距离她半米的地方,喝光了三瓶啤酒。他两颊泛红,眼神略略飘忽。他起来收拾酒瓶和餐盒,没站稳,就势在地上滚了两下,彻底躺下了,自嘲地哈哈大笑。许煦像看疯子一样看他,他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人沉默着,四周的风景却热闹起来。草丛里有虫子低声叫,区区——咕咕——不知道它们在聊些什么。淡青色天幕上出现了点点星子,夜色渐浓,天空挤满了星星。星空落在湖水里,似乎触手可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许煦也不过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尘埃。她想,我们怎么证明自己存在呢?车子、房子、存款?抑或是来自他人的评价?曾有人说,他人即地狱。我们生活在别人的唾沫里,求一个好名声,是否太过虚妄。
你到底想要什么?
许煦找不到答案。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灰暗夜色,转向了挺在地上那具高大修长的模糊轮廓,她说,“喂,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
唐健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他的声音慵懒懈怠,完全对不上许煦此刻的严肃。他对天地间的空旷以及由此引发的虚无感没有丝毫触动,他只执行着身体的原始命令,从后备厢拿出帐篷和睡袋,支撑好双人帐篷,将睡袋丢给许煦,自己钻进另一个睡袋,快速闭上了眼睛。
睡意还没爬上眼角,许煦见他表现得万分安全,接受了睡袋,钻进去透过篷布间的缝隙看夜空。她把近三十年来的人生中所能回想的片段都捡了起来,在繁星中轮番播放。普通的小镇姑娘,普通的恋爱关系,即将开始的普通家庭生活。人生中没有那么多风险把自己从常规中拽出来,也没有那么多震颤心灵的顿悟时刻。她驮着一栋早就盖好的房子迷迷瞪瞪地往前走,这是一条笔直的大路,两侧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随波逐流不好吗?我们都是平凡的人。她苍白地安慰自己,头顶的星空把她扔进了意识的旋涡。身旁的唐健睡得很熟,呼吸轻浅。许煦扭过头看他,黑色素在他的眼睑沉淀,他的鼻头两侧有几个灰暗的色斑。岁月留下了痕迹,也留下了礼物。他略下垂的嘴角,有坚韧的味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许煦很久没有近距离观察男人,她都快忘了常青的脸有几处褶皱。
就这么看着看着,唐健忽然醒了。许煦对上了他的眼睛,呼吸暂停。唐健只是换了个姿势,用背对着她,嘟哝说熬夜对身体不好,说完又睡着了。
许煦对他彻底放心,疲倦涌上来,很快淹没了她。她被敲醒时,帐篷被拉开,唐健弹着她的脑门,叫她醒来看太阳。透过草尖的缝隙,远方水天相接处,淡金色的光在水面上轻轻荡漾。橙红色的圆弧露出水面,有无形的大手托着它,它一点一点往上,但又似乎在眨眼之间,它已经挣脱地平线,朝天空奔去,朝许煦走来。它升得越来越高,在湖中的倒影距离许煦便越来越近。黎明浸染了万物,太阳的光芒却不似初升时绚烂,它周身发白,孤独地悬在空中,亦孤独地浮在水底。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又爬满了神经,许煦掉进了情绪的黑洞。
她不知道唐健什么时候拉开了睡袋,什么时候爬到她身边。直到他干涩的唇印过来,她的意识才迟钝地思考如何反应,她的余光看见橙色的太阳在他的鼻尖上跃动了一下。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直到太阳在湖中的倒影距离他们露营的水岸越来越近。许煦忘了反抗,她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迎接了唐健。她不清楚他们会走向哪一步,像是在黑暗里,任由他领路。但他没有更放肆,让她停留在意犹未尽。
身体的潮水漫过,许煦后知后觉认为该表现抗议与矜持。唐健的指肚摩挲着她的手背,像砂纸精细擦拭刚出炉的瓷器。她不知怎么的,说起了常青,絮絮叨叨的。那些不满意的小细节,清晰如掌心的纹路,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但说起的时候依然情绪难平。他不会给她买卫生用品,不会冲红糖水,她过生日都是自己买鲜花订蛋糕。她说面包我可以自己买,他只要给爱情就好,但爱情似乎是她打出去的乒乓球,他不仅不捡球,还扔了拍子。
唐健枕着手听,时不时发出“嗯”“然后呢”之类的没有太多意义的词语。他不点评,等许煦说到泪流满面,他伸手替她擦泪。许煦哭了很久,泪水像是从前方湖里直接抽进了身体,源源不断汩汩而出。
“哭好之后,你回去还结婚吗?”唐健问。
许煦茫然。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他们吃了简易早餐,收拾行囊,车子一前一后回城。许煦在车行还车,唐健将她的背包挪到越野车上,说带她去见个朋友,顺便蹭一顿午饭。
三
许煦在一家独具特色的川菜馆见到了唐健的朋友。
“店是我的,菜你随便点。”这位叫周姚的女人,吐着烟圈,画着修长的眼线,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像从古树洞底懒懒走出来的狐狸。
许煦不禁怀疑她和唐健的关系。她借车给他,给他免单。在许煦的经验里,他们的朋友关系之下还藏着另一层越过界限的关系。那么我是什么?其中之一?她有一种掉入陷阱的错觉。
唐健和周姚似乎很久不见,唐健聊起了草原的夜景和日出,他向周姚推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应该抽时间去看看,一定要开到湖边。”
“一定带着心爱的人!”周姚补充说,她哈哈大笑,露出满口烤瓷牙,趁着唐健去卫生间的间隙,她问许煦,“你们交往多久了?”
许煦摇头,解释说她认识他不过两天。
“这是他第一次带姑娘来我这里。老唐可不花心,他挺苦的。”周姚端着分酒器喝高度白酒,用筷子翻捡毛血旺上的辣椒,“他以前很喜欢吃辣椒,要我空运四川当地辣椒来做给他吃,他就着生切辣椒拌醋,可以喝一瓶酒。”
但许煦没有看到周姚描述的场面。唐健不仅不吃辣,还点了鸡汤,一小碗一小碗地盛给她喝。他跟周姚喝酒聊天,她埋头认真吃饭。他们聊的都是过去的糗事,无外乎打架逃课早恋。青春的戏剧情节,翻来覆去就这么些。关于成年之后,他们一字不提。最后两个人都喝得脱了形,话语成了碎片,沉醉在酒杯里。分别的时候已经暮色四起,街灯张望着车辆和行人。
周姚替他们叫了车,她先把唐健塞进后座,趴在许煦的耳边说:“老唐是个好男人,别放过他。”说罢,她使劲把許煦推进车,许煦差点坐到了唐健腿上。许煦看着她在车外摆手,她像是终于卸下沉重的负担,一步三晃地往店里走。
许煦扶着唐健回酒店,她找他的房卡,翻遍了旅行包和裤兜,忽想起周姚临别时的话,她放弃了寻找。酒店前台空荡荡的,权宜之计,她把唐健拖到自己房间。醉酒后的唐健很老实,许煦将他搬上大床,用被子叠在中间阻隔。看他瘫睡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保障措施有些多余,拉了被角安然入睡。半夜,她心里隐隐的期许得到了回应。她被哗哗的水声吵醒,唐健裹着浴巾,湿漉漉地贴在她身边,故技重施摩挲她的手背,从手背到手心、锁骨、腋下……
许煦反客为主紧紧抱住了他,他们完成了在日出时未完成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许煦和唐健待在房间里。每一次亲密都像最终告别,也像新的开始。唐健让她眩晕。他说他原本是去另一个城市出差,但在安检口看到了她,中邪般改了行程。他有过婚姻,周姚是他的前妻,他们稀里糊涂恋爱,按部就班结婚。但婚后生活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平庸,沉闷,他们为生活的零碎震惊,争吵。小到牙刷的颜色,大到房子的装修、事业的规划,他们总是意见相左,总试图说服对方。历经三四年的拉锯战后和平分手,分手后竟然成了朋友。他每年都到这个北方小城来看她,资助她开了餐馆,帮她分析靠近追求她的男人们。他没有稳定的感情,那些靠近他的女孩儿,要么图他的钱包,要么图他的脸。她们不爱挖开他,撕裂他,无法接纳他的每一面。他晃晃荡荡跟人相处一段时间,再找个恰当的理由分手。他自然不是个好男人,他心里很空。
“可是我遇到了你。我忽然想安稳下来。”他枕在许煦的胸口说。
浪子回头吗?可我不是你要到达的河岸。
许煦用沉默代替了回答。他们都清楚现实中不存在答案,眼下的房间是暂时的桃源。许煦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没有加他的任何社交网络账号。他们在C城的高铁出站口分开,许煦让他先走,直到他的背影混在人群中再辨认不出。
常青比她先回家,他异常热情地带回了南方的水果。他不让她做饭,点了外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订婚细节。他说他会按照C城的习俗准备五金,他还会另外给她一笔钱,让她定制礼服和婚纱。许煦注意到他的手机屏幕闪了又闪,而他将信息阅读模式改成了隐藏。她对他的规划尽量表示赞同,对他所有的抚摸尽量回以热情。他们跌跌撞撞从客厅走向卧室,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常青的手机响了,铃声固执地叫嚷着。他一脚踢上卧室门,笑嘻嘻地说我们先把家庭业务办理了,再办公司业务。在谈业务之前,他拉开床头柜找小雨衣,快速关上了抽屉。许煦眼尖,从抽屉里找到了她从来不穿的内衣款式。常青说他在会上碰到了同校毕业的小师妹,他们不知怎么的就在一起过了几天。
“我只想跟你结婚。”他暗示说小师妹不过是平淡生活的点缀,他认为她失联这几天也是去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大家彼此扯平。
但常青的小师妹不这么想。电话不依不饶地打到了许煦手机上,小师妹无非是示威,让许煦为她和常青的真爱让道。
“我们好了许多年了,他对你早就没有感情了。”
幼稚且直白的宣战。许煦没有接招,她尽量平静地跟常青沟通。虽然她知道在他心中自己极有可能只是适合的结婚对象,跟爱情没有太直接的联系,但听到常青确凿无疑的答案时,她心里还是有掩不住的失落。
“常青,我们不能这样生活下去。”
“那我们该怎样?”
“不知道。”
许煦收拾了个人物品,从常青的房子里搬出来,住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是复式结构,楼下办公,楼上居家。
常青没有能力摆脱小师妹的纠缠,他们的关系火速进展,常青父母得知女方家庭背景,痛快地点头,他们搬进了许煦出钱装修的婚房。许煦不想吃哑巴亏,前后几次找常青交涉装修费用,常青支支吾吾说装修风格不是他喜欢的,他只能折价付一部分。拖拖拉拉近一个月,许煦拿到了装修款转账和常青快递来的订婚宴请柬。请柬还是按照她的设计,不过是换了个女人的名字。
许煦将请柬扔进垃圾桶,胃里翻江倒海,她撑在洗手台边,干呕。直觉带着她去了药房,她买了一盒验孕棒,三条装,每一条都显示两道杠。她想起了在北方小城的那些夜晚,不由得笑自己傻。
她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泪水在她的脸上汇成了湖泊。但她没有太多时间哭泣,工作室的门铃急促尖叫着。她急慌慌开门,忘了手里还拿着根验孕棒。
门外,唐健站在暮色里,脸上溢满了重逢的惊喜,他不管不顾地抱住她,浑身都在发抖,他重复着说:“我可算找到你了,我在装修设计市场一家一家排查,可算找到你了!”
许煦费力推开他,将验孕棒举到他眼皮下。
“我负责。”
“未必是你的。”她眨眼。
“只要是你的,我都负责。”他说。夕阳的光从楼道的玻璃窗折射到他的鼻尖。许煦看见,他的鼻尖上,立着一枚橙红的太阳。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