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驴的战争

2023-06-11 06:49:01塬上草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鸡鸡回村蹄子

塬上草

1

那天,驴踢了我一脚。在踢我之前,驴就在那里嗷嗷叫,那叫声全村人都听得见。我是在听驴叫唤的时候,被驴踢的。当时,驴昂着头,咧着嘴,嘴里发出金属般极有磁性极有质感的叫声。大人们都嫌难听,有的捂了耳朵,有的皱着眉头,我却觉得它好听,就站在驴身后支棱着耳朵,听驴叫唤,听得如痴如醉。这当儿,嗖的一下,驴蹄子像旋风一样,就飞过来了,让我猝不及防。驴蹄子扎扎实实踢在我的胯上,把我弹出好几步远,我就像一片树叶子一样,被一股风吹走了。我当时并没意识到,是驴把我弹出这么远的,第一反应是哇的一声哭了。我边哭边往起爬,就看见那头驴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它的眼里还喷着火,充满了仇恨。我断定我是被驴踢的,踢我的那只蹄子还在地上哧啦哧啦乱刨呢。我很生气。驴为啥要踢我?它凭啥踢我?我又没招它惹它,它为什么毫无缘由地就踢了我一脚,而且踢得那么狠,疼得我钻心。它不但踢我,还拿眼瞪我,还掏出了枪。枪是从驴的腰间,准确地说是从驴的肚子底下掏出来的,明晃晃的,有一尺多长,看起来很吓人。

驴踢我的时候,我才七岁。我被驴踢得哇哇叫唤的当儿,我爷正好走过来。狗,我爷过来问我,我爷总是把我叫作狗,其实我有名字,我爷却不叫我的名字,老是叫我狗,爷爷说,狗,咋啦,哭啥哩?我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指着那头驴,它踢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一个被欺负的小民见到了父母官,给他告状。

我爷看看驴,又看看我,它踢你了?

嗯,它踢我了。

哎哟,叫爷看看,踢娃哪了?

踢我这了!我指着我的胯说,依然在哭。

不哭噢狗,不哭。你知道驴为啥踢你?

我泪眼蒙眬地仰着小脸看我爷,直摇头。

嘿嘿,驴是在寻媳妇嘞,寻不到媳妇,着急,才踢你的。

我听不懂爷说的话,只觉得驴没道理,它寻不到媳妇,为啥就要踢我?而且,而且它还掏出枪,这是要做啥?

它用脚踢我,还掏出枪吓唬我。我哭着说。

我爷很迷惑,它还掏出枪,驴有枪?

那不是,肚子底下,还一甩一甩的。

哈哈哈,我爷笑得前仰后合,说狗,那不是枪,那是驴的小鸡鸡,小鸡鸡,尿尿的,知道吧?

我不信我爷的话,小鸡鸡咋有恁长?

平时它咋没有小鸡鸡,这个时候就有了?那分明是枪,掏出来吓唬我的。

我爷嘴唇动了动,很无奈地看着我说,狗,你说那是枪就是枪,长大你就知道了,那真的不是枪。我不再去想枪的事,却在盘算着,咋样才能报那一蹄子之仇。

2

七岁那年,我只能记着这个仇,而不敢去实施报复,因为,我站在驴跟前比驴还低半截儿,每次见到驴,我都会离它远远的。但是这个仇,一直被我记着。我常常立在远处,与驴对视,用眼睛向驴发起挑战,然后跟它对抗。

我瞪着驴,驴也瞪着我。这样的对峙往往在我们相遇的一刹那就会发生,但始终没有我想要的结果。驴被拴着,它是没有自由的,而我却可以自由行动。目光对峙一阵子以后,我会做出胜利者的姿态,或蹦蹦跳跳,或手舞足蹈,展示我的胜利。驴此时就嗷嗷直叫,那叫声全村人都听得见。驴边叫,蹄子边在地上乱踢乱刨,它甚至会做出过激反应,要挣断那根绳子冲过来。我想,它若冲过来。肯定又要踢我一脚,或者两脚三脚都未可知。然而,拴它的绳子很结实,它的野心没有得逞。气急败坏的驴只能用它的叫声和肢体动作来向我提出抗议。可是,无论它怎么抗议,都是没有用的。在驴的仇视的目光注视下,我幸灾乐祸地从驴的视线里消失。

我虽然没有踢到它,而且要踢就踢它三脚,虽然一脚都没踢到,但是我的精神已经胜利了。我暗暗为自己高兴。

3

驴踢我的时候,驴在村子里是红人,红得发紫。

这头驴骨架大,体质壮,是村里牲畜中的大力士,明星。

驴能拉车。

驴能拉磨。

驴能驮粮食。

驴还能犁地。

驴干所有的活儿,都是一头,比马还厉害,更比牛厉害多了,它们都要两头一合手才能干活,而这头驴老是独独一头。

一村人都把驴敬着,护着。

而我,在村子只是个瓜娃,只知道吃饭上学睡觉的瓜娃,谁也不会在意我。

村里人敬它,我却不敬它,更不会护它。因为它踢过我,而且是无缘无故踢了我,所以我恨它,时时都想方设法报复它。

4

那些年,我设想过种种报复计划,但都没有成功。那天,我背着书包回家,老远就听见驴在村头嗷嗷叫。驴的叫声比村头的大喇叭都洪亮。这个时候是驴脾气暴躁的档口,我不能去往它的枪口上撞,虽然我那时只有八岁,但是我已经懂得了避其锋芒而击之的道理。我踩着驴的有节奏的叫声回到屋里。驴的叫声似乎远了,没有刚才那么刺耳了,但依旧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听大人说,驴在黄昏的时候容易犯困。吃罢晚饭,我就朝着村头拴驴的那棵老银杏下走去。我溜着墙根,慢慢往驴跟前靠近。夕阳刚刚沉入西边山圪梁,村子在一片金色里昏昏欲睡。此时的驴不叫了,显得很安静。我一点点接近著驴,生怕弄出一点点小动静。

“噗”的一个响鼻,吓得我一哆嗦。难道我被驴发现了,看样子没有,它没有四下张望,还低着头,耳朵一甩一甩的,尾巴直直垂着,一动不动。

驴果然在打盹,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在距离驴不到一米远的时候,准备出其不意,踢它一脚,如果有可能,再踢一脚,最好能连踢三脚,然后撒腿就跑。然而,我失败了。还没等我抬脚,驴似乎已经嗅到了我的气味,或者是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它扑棱棱甩了几下头,然后嗷嗷地叫唤起来,四只蹄子在地上笃笃地敲打着。

我落荒而逃。

那是一个晌午,日头毒毒的,把树叶儿都晒蔫了,家里的狗都热得伸着红红的长舌头,气喘吁吁。驴被拴在麦场边的石碌碡上,跟前搁着一只黑瓦盆,盆里盛着水。驴在一下一下舔着喝水,尾巴在不停地左甩右甩。我试图过去报复驴,趁它喝水的当儿。我正在想着咋样报复驴的时候,却突然有了新发现。

夏天的蜢钻(牛虻)是个嗜血成性的家伙,专门去叮驴马牛羊。一只蜢钻嗡嗡地在我头顶盘旋着,想对我下手,我四肢联动驱赶着,蜢钻见无机可乘,就径直向驴飞过去。蜢钻成功了,贴在驴圆滚滚的沟蛋子上,死死地。驴尾巴朝它甩过来,但没有打中它。又一只蜢钻降落在驴的脖子上,把尖尖的嘴扎进去。驴使劲甩甩头跟耳朵,蜢钻却纹丝不动。我躲在麦场边一棵大杨树背后,看一只又一只蜢钻向驴飞过去,朝着驴狂轰滥炸,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今天,也就是现在,如果是一头牛遭遇这么多蜢钻的攻击,我会毫不犹豫地上前用我的手,将那些吸血鬼一个个送上西天。然而,面对这头驴,此时的我只愿做个旁观者,让它们替我去报仇!

吸吧,吸吧!我在心里幸灾乐祸想着。

“啪”的一声,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我回过头一看,是大胡子队长。

做啥哩,看着蜢钻咬驴,也不过去撵撵?

我给了大胡子队长一个白眼,悻悻地撒开腿就跑了。

心里却说,撵撵?我凭啥给它撵?咬死它才好呢!

5

我从小学读到中学的当儿,正是土地从大集体分包给一家一户的时候。中学在镇子上,离我家远,一个礼拜才能回一次家。那次回家听人说,有人主张卖掉那头驴,换成钱,分给社员们;有人要杀了那头驴,吃肉。我当然希望杀了那头驴,还能吃它的肉,这样更好。后来听说,卖驴杀驴的主张都被大胡子队长给否决了。大胡子队长买下了那头驴,自己养着。

6

上学的时光,因为学业压力,连礼拜天也过得少了,村子自然也就回得不多,偶尔回村,也不曾见到过那头驴,很长一段时间,驴在我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消失。

7

再次见到那头驴,是在我十七岁那年秋天。当时,我参加了高考,满心希望能考个好大学,然后圆我的人生梦想。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高考落榜的我,如坠深渊,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孤立无援,懊恼郁闷,走投无路,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说实话,我属于一个叛逆者,彻头彻尾的叛逆者,我不想再像我的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泥土里抠食吃,我发誓要走出农村,去过城市人的生活。然而,高考落榜,把我通往城市的唯一一条路掐断了,我只能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

我不愿回村,准确地说是没脸回村。我要留在城里,哪怕去饭店端盘子洗碗,去街上扫地,也不能回村。营生不容易找不说,工资还特低,且常常拖欠工资,到后来,连房租都要拖欠,整天被房东撵着走人。一直挨到入秋,我在城里实在撑不下去了,加之父母多次进城催促我回家。我在命运面前不得不屈服。

走进村子的一刹那,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愧和自责占据着我的整个思维空间,原先熟悉而美丽的村落,在一个落魄者眼前,似乎变得陌生和冷漠了。我步履沉重,生怕见到村人,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自己家里,然后蒙头大睡三天三夜。

刚走进村头,我就意外地看到了那头驴,那头十年前曾经毫无缘由地踢过我一蹄子的叫驴。它静静地卧在那棵老银杏树下。虽然很久没见过这头驴了,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因为,它的额上有一块白。在我的印象里,这头驴永远都是站着的,而眼前的驴却在地上卧着,且眼睛是闭着的。在它身边的地上,落了一层金黄金黄的银杏叶子,仿如老天爷为它铺上的地毯。此时此刻,沉睡多年的记忆重新被激活,淡忘的旧恨的火苗再次被点燃。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摔下手中的行李,紧走几步,来到驴跟前。我以为,驴会像从前一样,或嗅到我的气味,或感觉到我的到来,噌地一下立起来,用眼瞪我,用蹄子踢我。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我想象的一幕并未发生,对我的大驾光临,驴竟毫无知觉。我就想,驴啊驴,你也有今天,十年前那一蹄子之仇,我至今没报,但那钻心的疼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今天就要让你为当年的狂妄买单。当初,我是那么弱小,你是那么强大,我是那么怯懦,你是那么狂妄。如今,你那金属般锋利而响亮的叫声哪去了,你那仇恨的带火的目光哪去了,你那在地上乱刨乱瞪,把地敲打得笃笃直响的蹄子哪去了?哈哈,你现在就是一摊泥吗,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故意咳了两声,向驴发出复仇前的预警,希望它能把眼睁开,然后看看我。我是明人不做暗事,从不在背后捅刀子,我就是叫你死,也要让你死个明白。

我咳出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光芒,锋利而富质感,就像当年驴的叫声那样,能传出很远。驴的耳朵抖了抖,眼睛睁开半条缝,这明显是被我的咳声所刺激的反应。我觉得驴用睁开半条缝的眼睛看我,明显带有蔑视和不屑,是对我极大的侮辱和挑战。旧恨加新仇,我飞起一脚,嗖的一下,一只充满了血性的男性青年的脚,不偏不倚踢在驴的胯上,就像驴当年踢我一样,干脆利索,而且速度极快。驴的身子抖了一下,眯缝的眼睛终于睁圆了。记忆中那双清澈明亮、装满挑战和仇恨的眼睛,怎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黯淡、和顺平静。我的心被这目光狠狠地灼了一下,隐隐作痛。驴静静地望着我,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它的目光浑浊里透着温热敦厚,平静里蕴含着沧桑释然,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坚硬的心瞬间变软了,积攒了多年的坚冰也在一点点消融。我从驴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爷,老态垂垂,溫和慈祥。我已经抬起的脚,被定格在那里。我想起我爷的当儿,我爷就到了我的面前。他须发皆白,拄着拐棍,弓着腰,满脸皱纹,浑浊的目光,就像西边山圪梁上的夕阳。

礼,爷不叫我狗了,而叫我礼。礼是我的大名,狗是我的小名。小时候爷叫我狗,长大后,爷喊我礼。我爷说,咋啦,礼,你踢它了?我爷用拐棍指指地上的驴。

我下意识地收回了我的脚。

你这娃呀,心重,记仇。我爷说。

我面红耳赤,低着头不说话。

我爷拍拍我的肩膀,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是说给我,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唉,驴老了,爷也老了,你成人了。成人了,心里就不能老是装着仇恨哩!

我爷的话很轻,轻得像一股风,然而砸在我心上,却有千钧之重。

我双膝颤抖,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扑通跪了下去!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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