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
1
太阳出来了,光线软软的,像是昨晚经历了重度失眠,小满在心里酝酿了几天的计划渐渐活泛起来。可她刚起身,父亲又开始呻吟,声音绵密而粗重。爸,你喝水吗?父亲哼一声,算是做了回应,小满扶他坐起来。一连三个月的卧床不起,父亲浑身的皮肉都是松垮的,像是不再附着于骨头,一经触碰,就微微晃荡。好长一段时间了,父亲动不动就发火,对任何人都怀有敌意。似乎癌症是个蛊种,被人下到身体里的。这种敌意被无限放大,每当查房的医生、打扫卫生的保洁员进来,他都格外警醒,盯人的目光恶狠狠的,有着剜破皮肉的力道。当然,连母亲也未能幸免。
早上母亲给他喂饭,他喝汤猛了些,呛了一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淌出来了。好不容易平息些,便断续骂起来。他说母亲给他喂的汤里有毒。要是有,早就毒死你八百回了。母亲嘟囔道。父亲听后,竟然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汤重又吐到了碗里。你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母亲边收拾碗筷边说,小满来替换我陪床,我想回家待两天,顺便换洗一下,身上都馊了!我还没死,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想去找、找那个戏子。父亲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小满心想父亲是说陈叔叔吧,他是京剧团退休的,经常跟母亲在公园里一起唱京剧。父亲没病的前些年,一有空闲也会坐在一旁欣赏。眯着眼睛,跷起的二郎腿,轻轻点着地面,很有韵律地合着节拍。此刻父亲的话里包着一团火,如同看到了他们郎情妾意的场面,愤愤地大口喘息,继而转化成连绵的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小满赶紧过去又捋又捶,好大一会儿,他才顺过气来。当着小满,母亲颜面尽失,她又屈辱又懊恼,拎着一兜脏衣服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这是间只有两个床位的病房。自从邻床那位老太太患宫颈癌去世后,就没再安排新病人入住。现在母亲走了,病房里出奇的安静,父亲继续粗喘着,痰鸣越来越响。小满忙从刚切开的半个西瓜上挖下瓜瓤,一点点喂他。没吃几口,父亲忽然盯着碗中的一个黑点,大瞪着眼睛嚷道,瓜瓤里……有苍蝇!忍不住呕吐起来。小满帮他揩去嘴角的污迹,看过瓜碗,不由得笑道,爸,哪里有苍蝇,只是一个瓜子。谁让你没挑净?父亲喘息着,话音里满是责备。
拔针的护士刚走,父亲就疼得呻吟起来。他伸出手臂,小满忙把胳膊垫在他脖子底下,扶他坐起。父亲癌症复发后,很多同类病人用的止痛药到他这儿毫不管用,唯有吗啡。别人是口服的,父亲一服下去就会吐出来。主治医生想了个法子,让母亲为他肛门给药,没想到相当奏效。一放进去,父亲立即眉头舒展,会很安稳地连睡两小时,醒来后也有心情听母亲说些闲话。谁知三天后护士来换床单,母亲扶他下床。撤下旧床单时听得“叮叮”作响,但见好几粒白色药片蹦跳着落在地面上。母亲捡起一看,正是放进父亲肛门里的吗啡。药片没被吸收,怎么就管用了呢?医生悄声说,应是心理因素吧!父亲也看到了那些药片。此后即便放进吗啡后他紧锁肛门半天不敢松气,仍感觉药片分明已经滑落到床单上,大叫着喊疼。无奈之下,主治医生只好另想办法。
此时的小满见父亲疼得坐卧不宁,想去喊护士。父亲叫住她,小满,我不用吗啡,副作用大。你帮我……贴蟾衣。小满心头一震。她知道父亲说的蟾衣,实际上是蟾皮。想到蛤蟆体表那些密布着的疙瘩她就头皮发麻,更重要的,她不想杀蛤蟆。爸,我不敢!小满,我要死了!父亲的脸皮皱得仿佛能听到声音。爸,不会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会好起来的。小满说着,却有种念白式的言不由衷,像在重復一个美丽的谎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连自己听起来都苍白无力。我要贴蟾衣!父亲再次要求,那样子就像嘴馋的孩子讨要一块糖,并急于得到这块糖。小满有些手足无措,想到自己的计划即将搁浅,心里难过极了。
2
小满不敢更不愿杀蛤蟆,是因为她对这种生灵怀有感恩。
母亲说,小满四岁那年跟小朋友在离小区不远的麦田里玩捉迷藏,傍晚别的孩子都回家了,唯独不见她的踪影。父母急坏了。邻居们闻听,纷纷加入搜寻队伍。正值小满,橘黄的夕照投射着起伏的麦浪,风里裹着青麦特有的清香。灌浆期的小麦像孕期中的母亲,用足气力吸收着阳光、空气与水分,以求芒种之时籽粒饱满,生产丰收。可在搜寻者眼里,麦田如同一片绿色的迷魂阵,他们艰难地在麦浪中穿行,猫腰顺着一道道麦垄望酸了眼睛,小满父母的喉咙都要喊哑了。
小满——小满——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里,小满父亲意外捕捉到了“咯咯”的叫声。他忙示意大家保持沉默。起初,众人以为是鸡叫,可听了一会儿却又觉得不像。那声音不绝如缕,像是一种暗示的引领,大家跟随声音包抄上去。在一道麦垄中间,小满躺在地上,脸上沾着麦蒿的碎屑,在父母的呼唤声里睁开了眼睛。让众人惊异的是,小满身边竟然卧着一只肥硕的蛤蟆,那咯咯的叫声就是它发出的。在众人的围观下,那只蛤蟆毫不惊慌,慢吞吞向着麦田深处爬去。蛤蟆是你的守护神呢!别看它一身毒疙瘩,它是益虫。就像有些人外表丑陋,心善着呢。要是没有那只蛤蟆引路,你在麦地里待到夜里,不定会出啥危险呢。父亲回忆起小满的这段经历总是心有余悸。这些话小满记得一清二楚,以至于成年之后,面丑心善还成为她的择偶标准。
小满,快去啊!父亲见小满兀自沉思,拍得床头嘭嘭响。小满吓了一跳,爸,你不是说蛤蟆是我的守护神吗?并教育我不要伤害它们,还有蝌蚪。父亲凄然一笑,守护神?我还想成为你跟你妈的守护神呢,可是,谁又能保证一辈子都是?那不过是我见你小时候看到蛤蟆吓得直哭,与你妈信口编出的谎言罢了。小满心里咯噔一下。她曾无数次追忆过童年的这段经历,可鼻息里除了麦田清香外,捉迷藏的影像早已变成了时光的暗影,模糊不清。小满宁可相信蛤蟆引领寻人的事是确实存在的,特别是做了母亲之后,父母寻她时的焦灼与担忧更能让她感同身受。父亲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像个犯了毒瘾的瘾君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小满抽了抽纸想帮他擦,他用手背一抹,直接擦到白床单上,冲她摆摆手,去啊!
卫生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盛蛤蟆的塑料桶。它们是两个星期前母亲托人去乡下的一个养殖场里买来的。贴蟾衣的方子是主治医生主张的,他说这比注射吗啡副作用小,并说明对抗与抑制癌痛也是这家三级甲等医院的一项研究课题。但他再三强调必须在他的指导下使用蟾蜍皮。他说,这在中医来说是以毒攻毒的方子,使用不当,也是很危险的。小满走近了塑料桶。桶是开口的,这样才能保证里面的蛤蟆有足够长的存活期。小满往桶口看去,蛤蟆蟒蛇般的皮色与三角形的脑袋吓得她打了个冷战。桶里的蛤蟆听到动静开始骚动。它们在桶里一只只搭了梯子往上爬,可是未及桶顶,身体搭成的梯子猝然倒塌,蛤蟆们只好在狭仄的桶内踩着同伴的身体艰难爬动,开始下一轮的出逃梦想。眼下已过寒露,本是它们蛰伏的时节,养殖场里的蛤蟆也不能违背它们冬眠的自然规律吧?它们应该趴在湿润的洞穴里,开始一场冬眠。可面前的这些蛤蟆却只能忍着饥饿的折磨,守着卫生间里明亮的光线,分辨不出黑夜白昼,敛神谛听,以期收获一声虫叫或者鸟鸣。卫生间里的任何响动,都会让这些两栖动物认定即刻就要绝处逢生。它们却等来了拿着刀子的小满。
3
小满第一次看到母亲把洗好的蟾衣往父亲脚底下贴时,感到后背发凉,她不敢相信平时看到一只蟑螂都会大呼小叫的母亲,竟然会用利刃去给活生生的蛤蟆剥皮,她陌生地看着母亲,妈,你怎么敢?怎么下得去手?
母亲扫了她一眼,眼皮都没抬,娴熟地用医用胶布贴着蟾衣。只要你爸不疼,让我干啥都愿意。从蟾衣接触到一只脚心开始,父亲就停止了呻吟,不知是蟾衣真的发挥了效用还是他对这种方子过于迷信与依赖,两只脚心还未贴完,父亲已经打起了呼噜。桶里的蛤蟆眼巴巴地望着桶口的世界。小满紧握刀子,那把刀巴掌长短,光亮,锋利。当然上面还会残留着它们同伴的气息。即便母亲把刀子洗得很干净,可是伙伴或者亲属的气息能洗净吗?
母亲每次都是蹲在衛生间的垃圾桶前给蛤蟆剥皮的,小满一想象那种情节就觉得恶心。她的手刚一碰到桶口,里面窸窣声更为加剧,小满想,蛤蟆们看到刀子闪烁的寒光,定是胆战心惊。父亲的呻吟声还在继续,并且有逐渐起高的趋势,透出一种哭腔来。小满的心被狠狠扯了一把,有种无法呼吸的痛。她想起父亲化疗期间,一个五十多岁的病友说过的经历。他为了治好癌症,不惜以身试药。听说吃蜥蜴对癌症有效,他拖着病体去田野里捉,在奔跑中不慎被收割后的豆秸扎伤了脚踝。旷野里死寂一片,他望着淋漓的鲜血当时想,死了算了!可想想还有好多事没完成,儿子还没成家,新房还没买,他得挣扎着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继续添帮儿子。
而父亲,对生同样存着强烈的渴望,蟾衣就是他抓住的救命稻草,小满不能让他绝望。小满呼出一口气,戴上胶皮手套,伸进塑料桶抓出一只蛤蟆。那只蛤蟆体型壮硕,从下颌、肚腹到四肢的皮肤都呈淡黄色,泛着水润的亮光。它拼命挣扎,喉咙里咯咯作响,湿滑的身体差点从小满手中挣脱。卫生间里一股腥臭蔓延开来,蛤蟆体内的腺体起了反应。小满接连呼出几口气,尽管已经做好准备,但当刀子猛然刺破蛤蟆的下颌,一股鲜血汩汩流出,她还是忍不住惊叫起来。看着手上的鲜血,惊觉自己杀人犯般罪不可赦,“当啷”一声扔了刀子,也不管那只受伤的蛤蟆爬得卫生间里满是血迹,慌慌跑出来,爸,你饶了我吧,我杀不了蛤蟆,取不了蟾衣。
但见父亲跪伏在床上,两手按着肚腹,瘦脱了形的五官扭曲,看上去狰狞可怕。听到小满的哭诉,他嫌恶地瞪了她几眼,那目光闪着寒光嗖嗖飞来,让小满打了个哆嗦。她赶忙用手背抹去惊吓而出的泪水,跑着去叫值班护士。父亲注射吗啡睡着之后,想到那只受伤的蛤蟆,小满胃里的午饭横冲直撞往上翻。她忍不住到走廊上给母亲打了电话,妈,你快回来吧!我受不了了!此话一出,泪珠不由分说地落下来。
4
病房的夜是不安静的,走廊南端的病房里不时传来压抑着的呻吟声。像是吃着闷棍,却被堵住了嘴。父亲不同于那位吃痛的病人,疼痛发作,他由呻吟演变成了喊叫。小满拧干热毛巾,他指着哪个部位喊疼,便赶紧烀上去。如此三番,好容易熬到凌晨三点,见父亲实在吃不住痛,小满只好又去了护士站。父亲再次借助吗啡的麻醉睡着了。小满用卫生纸把那只被刺伤的蛤蟆包起来重新放进塑料桶。是死是活,它的命运还是由母亲来定夺吧!
凌晨四点,小满关了灯,在黑暗里醒着。母亲给蛤蟆剥皮后就把它们随意丢到垃圾桶里。一次小满去扔坏掉的剩饭,发现有只蛤蟆竟然还活着。这是怎样一种被凌迟的痛苦?背部渗着血水,裸着白肉,有剩饭倒在它身上,还会有病号家属把尚有余温的剩菜汤泼到它身上,当然还会有更肮脏的垃圾将它覆盖。它已没力气爬动,只有眨动的眼睛证明它还活着,埋在黑暗与秽物下苟延残喘。这种痛不欲生的痛,多像被癌痛煎熬着的病人。那天,父亲当着小满的面对母亲说,这样活着,生不如死,像是脖子上悬着斧头。还不如快点落下来,给老子一个痛快!
清晨六点,护士进来给父亲量体温,把刚刚打盹的小满吓了一跳。就在她迷糊着的片刻里,她梦见有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将她摁在地上,欲用手中的砍刀给她剥皮。小满帮父亲掖好温度计,庆幸护士把自己惊醒,却感到背后真像缺失了皮肤,火辣辣作痛。真正的蟾衣是蛤蟆自然蜕下的角质衣膜。蛤蟆刚被带来时,小满希望能尽快得到新鲜的蟾衣。可当下正是它们储备体能准备越冬的时节,蜕皮的可能微乎其微,小满满怀侥幸,关闭了卫生间的照明开关,并在桶口盖上了几张卫生纸,以减少光线的射入,期待蛤蟆顺利蜕皮。
两天过去,十只蛤蟆没有蜕下一张皮。在父亲的呻吟声里,母亲不得不拿起了刀子。蛤蟆开始减少,小满内心充满了挣扎,她不想看到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彻夜难眠,又不想看到这些鲜活的生命被扼杀。想到被自己扎伤的那只蛤蟆,她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小满决定立即实施一度搁浅的计划。小满再次戴上手套,壮着胆子把手伸向塑料桶,触摸到那团软软的身体时仍然忍不住汗毛竖立。本来她只想抓一只,可是看到桶内那么多鼓鼓的眼睛,又闭紧嘴巴抓了一只。小满几天前寻到放生蛤蟆的一个好去处,是位于门诊楼不远的绿化带。里面的麦冬一片翠色。小满打开塑料袋,两只蛤蟆迟疑着,丝毫没有逃命的紧迫感。有一只还伸出脚蹼拂了拂圆眼睛,跟人用手指抓痒痒的样子绝无二致,看上去滑稽可爱。快逃吧,赶紧刨洞藏起来吧!小满喃喃着,看着蛤蟆终于缓缓爬动,隐没在绿化带里,心里立时生出一股暖意。
伺候父亲吃完早饭,出门打热水时,小满听到走廊里有人议论,这么冷了,门诊楼前怎么会有蛤蟆?是地球转暖的征兆吧,到现在还没下蛰。可惜了,被车压得那么惨。小满握着暖瓶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知道他们说的是她刚放走的那两只蛤蟆,她以为它们会在绿化带里安家的,却忘了那片绿化带是属于城市的,根本不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想到自己不但没有拯救它们,而是更快地把它们送到死亡线上,小满很后悔。未等到查房,母亲已提着一兜子换洗衣服与饭罐回来了。父亲出乎意料的平静,两人似乎从未发生过争吵。父亲顺从地让母亲换了睡衣,又皱着眉头喝了半碗她精心煲制的海参汤。
父亲再次喊疼后,母亲找出刀子,向卫生间走去。小满断定她会去捉那只受伤的蛤蟆,想着它血肉模糊地在垃圾桶里等死的模样,小满心情复杂。母亲定是发现了小满放走蛤蟆的秘密,她走出卫生间时意味深长地扫了她好几眼,但并没有追问她。
5
父亲刚查出癌症时,坚强得像个斗士。看到母亲与小满背着他滴眼抹泪,很是不屑。他自认为铁塔般的身躯能对付这些小小的细胞。建安公司领导提着大包小包来看他,他仍放心不下监工的那幢楼房,当即许诺:打完化疗,我就去上班。父亲打的化疗针剂里有华蟾素,每当静脉注射这种药,他闻到蛤蟆的体臭味,感觉每个毛孔里往外渗出的,不是汗水,而是华蟾素。他跟小满打趣,爸爸化疗完就变成蛤蟆了!
三期化疗加上近一个月放疗,没有把父亲打倒。那时,家人与亲戚们浑身长满了耳朵。有一亲戚打听到用焙好的蟾衣装成胶囊,服用后对抑制肿瘤有特效,并强调自己亲手寻来的要比药店卖得药效好。闻听,亲戚朋友全体出动,到偏僻的河塘、沟渠边寻找蟾衣,采集之后如獲至宝地送来。父亲在庭院里生起炉子,放上平底锅,用细火炒制蟾衣。母亲用蒜锤捣成细末,小满则忙着往空胶囊里灌。三人各司其职,忙得热汗涔涔。五月的阳光明亮而温煦,院子里的树木长势繁盛,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父亲喝了半个月蟾衣胶囊,再去医院复查,化放疗后还残存的肿瘤竟然没有发生变化,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父亲信心满满,还不忘去了一趟工地。小满,想啥呢?母亲已为父亲贴好蟾衣,见她盯着一处不说话,不由得问道。小满想说没想啥,但思绪还呈游离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父亲上班一个月后,他的吞咽又出了问题,噎食的感觉立即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明白癌细胞卷土重来的可怕性,是成倍数增殖分化的,想着它们如同孢子一样在自己的身体里炸开,占据并作践着重要的脏器,他吓坏了。再从医院回来的父亲完全判若两人。在不断汹涌的疼痛里,他早已对身体器官的多处癌肿缴械投降,跪地求饶,彻底从斗士蜕变成了俘虏。母亲坐在床边一言不发。这是第二十次住院了吧,恐怕连母亲都忘了。接二连三的住院使得探望者人次逐渐稀落,问候的电话也少起来。耐心是经不起消磨的,牵挂也是。每次入院母亲希望的风帆总是鼓得满满的,可是出院时却总被现实戳得满是窟窿。
查房后小满去门诊大厅缴费。她捏着老公昊然的银行卡,手心里沁出了汗。支付了这笔医疗费,卡里仅剩几百块了。昊然昨晚发微信让她注意休息,如果钱不够,他会想办法。他能想啥好办法,除了借。小满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家底一清二楚,她已经把仅有的积蓄全部贴补了父亲的医疗费。癌症治疗是个无底洞,报销之后的医疗费用仍然压得人喘气不匀。她不知道将来还会支付多少?小满知道父母的积蓄早已花光,她第一次为父亲支付医疗费后,父亲哭了,觉得是种拖累。随着接连不断地出入医院,父亲对医疗费的来源置若罔闻,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过问了。小满见母亲回来本想马上回家的,她想儿子聪聪了。父亲却出乎意料地执拗,非要她继续留下来,任凭母亲怎样规劝都无济于事。看着眼泪汪汪的父亲,想着休班已经休光,小满只好又续了三天事假。请事假是要扣工资的,包括年终奖。小满看着大厅里熙攘的人群,觉得肚子胀胀的,俨然一个充满怨气却找不到出口的口袋,让她难受极了。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以前与父亲同住一个病房的病友家属刘姐。她父亲也曾一度服用过蟾衣胶囊。当时,两个父亲同病相怜,成了患难朋友。小满亲热地跑过去,刘姐,刘叔咋样了?好些了吗?刘姐勉强挤出一丝笑,我父亲前些天走了。在医院里走的,没等到回家。小满拥紧了她的肩膀。刘姐很平静,眼中并无泪光。她呼出一口气,三年,医院都快成家了,现在解脱了!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仿佛完成了一项命运赋予她的艰巨任务。小满却听出了“解脱”二字的双重含义。
是啊,不受罪了!小满附和道。她回味着刘姐如释重负的语气,攥着缴费单,突然感到后颈发凉,一种寒意袭遍全身。
6
四月天里,母亲在院子里晒被。聪聪在门口叫起来,外婆,这里有只蛤蟆,看着真恶心!他从门口的绿化带里找来一根枝条,冲着蛤蟆跑过来。小满厉声制止了他。她想说蛤蟆曾延缓过你外公的病痛,可想到所谓的蟾衣,却不知该怎样解释。索性像父亲当年那样说,别看这些蛤蟆丑,它们专吃害虫……
半年前的那个雨夜又清晰起来。傍晚,父亲喝了一碗西瓜汁。母亲把小满叫到一边,你爸好多了,你说是不是那些蟾衣起了作用?小满不能确定。她从母亲的目光里,感知她还残存着父亲转好的希望,这让她有些心疼。母亲给父亲刮了胡子,打开手机给他一张接一张拍照。父亲看起来很虚弱,却笑容灿烂。凌晨之后,他又折腾起来,被扶着躺下,又叫着扶起,嘴里哼哼唧唧喊痛。我要死了!父亲闭着眼睛,一双手不时在胸口抓挠。有关死的字眼听多了,就像《祥林嫂》里的故事内容,再悲情的重复,换来的却是有些麻木的无动于衷。
爸,你能不能忍着点。就是贴蟾衣,也需要时间。父亲听出了她的不耐烦,慢慢睁开眼睛,唇边浮出一抹微笑,无奈又苍凉。小满顿时有种被揭穿面目的窘态,想解释,却没有说出口。母亲拿出刀子,准备去剥蟾衣,父亲叫住了她,又把小满唤到眼前。他眼神里满是依恋,嘴里咕哝着,如同呓语。父亲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困倦了。过了好一会儿,气息渐如游丝般微弱,他用尽气力瞪了瞪眼皮,眼珠却忽地直翻过去,露出瘆人的眼白。小满看着这眼白,似乎看到父亲眼前赫然垂下一帷黑幕,把她与母亲以及天地、人间都隔绝开来。父亲双手一阵乱舞,黑暗中攥住了母亲的一只手,像是堕崖之人坠落中猛然抓住的一根枝条,抓得紧紧的。他分明还有很多话说,母亲贴上耳朵,只听他喉咙里一阵翻滚,终于吐出一句话,放了,放了那些蛤蟆……
门口的这只蛤蟆是不是她放生的其中一只?当日,小满把桶里的蛤蟆都放到小区边的麦田里了,怕它们受冻,她还让昊然做了人工的蛤蟆洞。
父亲去世的时候,小满没有太伤心,很多眼泪是被母亲的痛哭激出来的。在她偶然梦到父亲的梦里,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父亲是健康的,快乐的,所有的疼痛都与他无关。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微笑,却从不说一句话。母亲看她若有所思,对她说,你爸住院的时候寻事找碴,都是病管的。他这样做,是想让咱娘俩烦他。这样他走了,咱不至于太想他……
小满的心陡然一疼,望着那只蛤蟆哭出了声。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