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品 丁四新
摘要: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是三篇反映道家道论思想的重要文献。首先,这三篇文献从本体论的角度对“道”做了深刻论述,肯定“道体”具有“无”与“一”的特性;不过它们的具体诠释又是有差别的,如“无”有“虚无”,“一”有“统一性”“唯一性”和“本原性”的涵义。其次,这三篇文献都从“道用”的层面来展示了本体之“道”,但其如何展示有差异和侧重,如对于“道用”之“无”的诠释即有“虚无”和“无欲”两种。归纳起来看,这三篇文献所反映的早期道家的道论思想在宏观上是大体一致的,但亦有一定的差别、变化和发展,其中从帛书《道原》到《淮南子·原道》的间距较大。
关键词:道;道原;帛书;《淮南子》;《文子》
作者简介:高一品,浙江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杭州 310018);丁四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 100084)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2.004
馬王堆汉墓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是三篇关于早期道家道论思想的重要文献。这三篇文献均以“道原”或“原道”为题,对于本体之道或道之本体做了专门的追问和阐述,很显然它们属于同一主题或在同一主题下衍生的三篇经典文献,故它们在中国古代哲学典籍中显得非常醒目。笔者认为,这三篇文献都肯定了本体之道具有“无”与“一”的特性,同时它们对于本体之道的揭示又存在一定的差异。而这些差异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早期道家之道论思想的发展。目前,学界很少集中论述和比较此三篇文献的思想,而从“道用”与“道体”关系的角度来论述这三篇文献之道论思想的学术成果则更少。职是之故,比较和探讨这三篇文献的道论思想是很有必要的。
一、研究述评与问题的提出
(一)研究述评
目前,学界研究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成果比较丰富,取得了一定的学术成绩。归纳起来,大约有如下四点:
首先,学界对这几篇经典文献做了关联性的讨论,但主要体现在文本本身的比较上。比如说,《文子·道原》篇抄袭了《淮南子·原道》篇的文字。陈丽桂说,今本《文子》基本上是以“老子曰”的形式“掺入《淮南子》相同或相应的文字内容”1。丁原植则说:“由于今本《文子》与《淮南子》文子大多相关,二者关系非常复杂。”2这是认为今本《文字》与《淮南子》之间的因袭可能是双向的。杨栋的说法与此相近,他说:“比较《文子·道原》和《淮南子·原道》就会发现,《淮南子》的词句工整华丽,可能是在《文子》基础上修改增饰而成,亦有可能是今本《文子》在《淮南子》基础上简化而成。”3陈广忠则说:“出土《文子》残简两千余言,竟无一句与《淮南子》相同,不存在谁抄谁的问题。”4这意味着竹简《文子》和今本《文子》的来源是不同的,关系比较复杂。
其次,学界对于这三篇经典文献之“道”的论述主要建立在其与《老子》之“道”的关联和比较上。如熊铁基先生说:“其(帛书《道原》——引者注)所言道,主要是老庄所言本体之道……然‘其旨近于老子、‘其大较归之于道,也是十分明显的。”5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说:“《黄老帛书》和老子‘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思想接近。”6
再次,学界对于这三篇经典文献之“道”本体的论述一般集中在对“道”的本体特性的论述上,如说“道”具有“恒一”和“独”等特性,又说“道”具有绝对性和无限性等。金春峰在《汉代思想史》中说帛书《道原》的“道”是“独玄不偶”的,“是无限,是绝对,不受时间空间的局限,也不受物的支配”7。李增认为,《淮南子》的“道”是“超越万物,万物变化而道不变”8的。
最后,学界已注意到这三篇经典文献之“道”与数字“一”的关系。如王中江说,在本根的意义上,“一”是“类似于‘道的同位的、辅助的、伴随性概念”;又认为,“一”是“同‘道平行、并列的道家哲学的另一个最高实体的概念”9。丁四新则从数的哲学观念论述了“道”与“一”的关系。10笔者认为,对于“道”与“一”的关系,《老子》与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有所不同。从宇宙生成论来看,老子认为“道生一”(通行本第四十二章), “道”与“一”是生成关系,“一”是由“道”派生的,故“一”不直接表示“道”本身,二者的地位不同。从本体论来看,老子又以“一”直接表示“道”本身,如通行本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和第二十二章“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两句中的“一”,都直接表示“道”。与《老子》不同,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三篇中的“一”均直接表示“道”,“一”与“道”居于同等地位,它属于本体论的术语。
笔者认为,虽然学界对于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这三篇文献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其缺点和不足也是很明显的。其一,缺乏对这三篇文献的比较研究,绝大多数成果是就其中一篇来做论述的。而即使在那些做比较研究的成果(一般是做文献比较的)中,很少看到对它们作思想比较研究的。目前,更未见有专题研究和比较这三篇文献之思想的论著发表。其二,学者对于这三篇文献之“道论”的研究目前存在一定的片面性,过分集中在对所谓“本体”的关注上,而缺乏从“道用”的角度来理解其思想的论文。丁四新曾说帛书《道原》之“道”的本根性即溶解在其本体特性之中,11笔者认为,《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的“道”也应当如此理解之。其三,缺乏从发展的观念来看待和论述这三篇文献的思想。这三篇文献的思想存在一定的差异,这些差异应当受到重视,并应据此梳理早期道论的思想发展问题。
(二)问题的提出
首先可以肯定,帛书《道原》是先秦作品,在本文的研究对象中其成书时间最早。唐兰认为,帛书的成书年代,“应该是战国前期之末到中期之初”1。尽管部分学者对于唐兰的这个意见持怀疑态度,但是学者无一例外地认为此篇帛书属于先秦文献。真正需要讨论的是今本《文子》和《淮南子》的成书先后问题。对于此一问题,学界有多种意见,其中一种意见认为二者的关系较为复杂。笔者认为,由于竹简《文子》是文帝时期的抄本,故这三篇文献的成书先后问题确实很复杂。不过,最合理的观点当是古本《文子》成书于先秦,它早于《淮南子》的成书。至于《淮南子》是否抄袭了古本《文子》,目前尚存疑问,难以确定。而由于简本《文子》与《淮南子》没有重出文字,而今本《文子》则在内容上与《淮南子》重复之处很多,2故今本《文子》的成书很可能晚于《淮南子》。就《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两篇来说,我们赞成陈丽桂的意见,应该是后者抄袭了前者,而不是前者抄袭了后者。3本文即按照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顺序拟题并展开研究。
针对当前研究的缺陷和不足,本文将着重论述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三篇的道论思想及比较其思想差异。这三篇经典文献是如何诠释“本体”的,它们又有何思想差异?这是两个基本问题。在此基础上,本文将着重讨论“无”或“一”与“道”的关系,以及“道用”如何展现“道体”的问题。此外,君主与圣人的行为对于“道体”内涵的诠释,也是本文所关心的一个问题。
二、从“无”“一”论“道体”
道家哲学非常重视“无”和“一”的概念,并常常以这两个概念来描述或指称本体之“道”。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同样如此,它们均以“无”和“一”来揭示“道体”的内涵,不过每一篇的论述又各有其特点,对于什么是“无”和“一”的具体解释不同。
(一)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论“道体”之“无”
“无”是道家的一个重要概念,在《老子》一书中已经形成。通行本《老子》第四十章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两句话是从生成论的角度来言“有”言“无”的,在此“有”和“无”是一对概念,“无”是对于“有”的否定,它们分别指“物”和“道”的两种存在状态。在先秦两汉语境中,“有”一般指有形有名,“无”指无形无名,是从生成论和形名学的角度来做定义的。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三篇都很重视本体之道的“无”的特性,并对于什么是“无”作了具体诠释。
第一,这三篇文献都以“无形”“无名”来阐明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不过单纯从文献来看,《淮南子·原道》没有出现“无名”,这是值得注意的。帛书《道原》曰:“恒无之初……古(故)无有刑(形)。”《淮南子·原道》曰:“夫道者……包裹天地,禀授无形。”《文子·道原》曰:“夫道者,陶冶万物,终始无形。”这三条引文说明了这三篇文献确实都以“无形”来阐明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同时,帛书《道原》曰:“大迵(洞)无名。”《文子·道原》曰:“无名者有名之母也。”这两条引文具体表明这两篇文献都有以“无名”来阐明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与帛书《道原》和《文子·道原》相对,《淮南子·原道》却没有用“无名”一词来阐明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从逻辑上来说,《淮南子·原道》也应该用“无名”一词来阐释“无”,而它之所以没有使用“无名”一词,可能是由于它不太重视“名”这一判断标准。
第二,虽然这三篇文献都谈到了“道”的生成具有普遍性,但《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两篇以“穷无穷”的命题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淮南子·原道》曰:“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故穷无穷,极无极。”《文子·道原》曰:“施之无穷,无所朝夕……故能穷无穷,极无极。”所谓“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前半句是从数量和空间上来说的,后半句是从时间上来说的,整句是从道的生成作用来说的。而“能穷无穷,极无极”,是从道之本体来说的。道之本体及其作用的关系在此得到了非常清晰的说明。“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是单纯从作用上反映了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而“能穷无穷,极无极”则是返回本体自己,以“无”作为其“有”的本体。这是对于“道”之本体特性的一个新揭示。对于“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之意,帛书《道原》有重点反映;但是对于“能穷无穷,极无极”之意,帛书《道原》的阐述是不足的,同时也是没有写明的。
第三,这三篇文献都重视“虚无”概念,并以其揭示本体之“道”具有“无”的特性,不过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用法有所不同。帛书《道原》曰:“恒无之初,迵(洞)同大(太)虚。”又说:“虚,其舍也。”“虚”即“虚无”。这是以“虚”作为描述本体之“道”的存在状态,它很形象地说,“虚无”是本体之“道”的居舍。而在《淮南子》和《文子》中,“虚无”直接指本体自身,至少指“道”之本原性。《淮南子·原道》曰:“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文子·道原》曰:“故有生于无,实生于虚。”在此,“有”与“无”相对,“实”与“虚”相对。这两段引文具体说明了,“无”与“有”、“虚”与“实”之间具有派生与被派生的关系。“虚无”即是本体自身,具有本体论的意蕴。进一步,《淮南子·原道》认为有无、实虚“名实同居”,这对于本体与现象关系的理解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不但阐明了本体之“道”具有“虚无”特性,而且说明了“虚无”即存在于“实”“有”之中。很显然,《淮南子》的这段话在理论上更为深入。不过,需要指出,《文子·道原》篇也有“虚无者,道之舍也”一句,这句话其实来源于帛书《道原》,而《淮南子·原道》则无此句,这表明古典文本的传承和制作是错综复杂的。
(二)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论“道体”之“一”
在道家哲学中,“一”可以作为对本体之“道”的一种称谓。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三篇文献都具有此一说法。帛书《道原》曰:“一者,其号也。”《淮南子·原道》曰:“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文子·道原》曰:“无形者,一之谓也。”很明显,帛书《道原》是源头,《文子·道原》则抄袭了《淮南子·原道》。金春峰先生曾说:“道无所不包,无所不在,因此又称号为一。”1“一”是“道”的称谓,是根据“道”的本体特性而从数的哲学观念给予的称号。对于“一”,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三篇的解释有一定的差异。
第一,在这三篇文献中,“道体”之“一”具有“统一性”的含义。世间纷杂万物皆统一于“道”,这是道家的基本认识之一。帛书《道原》曰:“虚同为一,恒一而止。”相对世间万有来说,“道体”具有纯一不二的特性。这两句说明了,万物统一于终极始源的“道”(“道体”),而终极始源之“道”本身又具有“恒一”特性,并被其所限定。当然,从生成的角度来看,帛书《道原》所说“一者其号也”,此“一”即具有宇宙同一性和贯通性。《淮南子·原道》曰:“大浑而为一。”这句话说明了原初本原是混沌的,是“一”而不分的存在。推究其根本,混沌的状态即是作为本原的“道体”。“道体”不是“多”而是“一”。相比较而言,《文子·道原》没有突出“道”的这种统一性。金春峰先生认为,《文子·道原》的“道”首先指“气”。2笔者认为,这可能是不正确的。根据上下文,我们只能将《文子·道原》所说的本体性之“道”理解为一种混沌状态,至于它是否为“气”,原文是不明确的,因而是难以判断的。如果将“道”理解为“气”,那么这会引起人们對于本体之“道”的误解。以“气”言“道”,实际上是稷下道家的传统,我们在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中看不到相关说法和证据。
第二,在这三篇文献中,“道体”之“一”具有本根和本原义。《淮南子·原道》曰:“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文子·道原》曰:“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这两段文字是相同的,它们都突出了“道”是万物百事的总根,通过“一孔”“一门”的比喻阐明了“道体”具有根本和本原义。与此相对,帛书《道原》说“虚同为一,恒一而止”,又说“一者其号也”,虽然间接肯定了“道”具有本原性,但它没有像《淮南子》《文子》那样直接在“一”上那样强调其具有本根和本原之义。
引申论之,《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不仅说明了“万物”“百事”皆统一于“道”,而且说明了“万物”“百事”与“一”,具有现象与本体的对待关系。以数量关系的“一”来理解“道”,以“万”“百”来理解万物和百事,这是道家哲学理解世界的方法之一。对此,多位学者已经指出。如王中江认为,“一”在直观上就能同万物的“多”和百姓的“多”以特殊的“数量关系”对应起来。1丁四新认为,“一”将“道体”自身与“杂多”的万物区别开来。2而引文“出”字即表明生成逻辑上的先后,“道”是生成万物百事的本体和本原,而万物皆由其派生。进一步,对于“本体”而言,“本原性”更为重要,它是对于“道”之“本体”的内在规定,而“统一性”则是就“道”的生成作用而言其贯通性。因此,关于本原性问题的讨论才是关涉“本体”含义的终极问题意识。“道”的“统一性”存在于现象世界之中,但其“本原性”则只能在“本体”自身中来做理解。
第三,《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一”概念展示了“道体”具有唯一性,而帛书《道原》的“一”概念虽然也具有此义,但它对这一点的揭示不足。《淮南子·原道》曰:“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文子·道原》曰:“一者,无心〈匹〉3合于天下也。”这句话说明了本体之“道”是“一”,是与天地万物无对的绝对的“一”,是超越于万物之上的“一”。而此种唯一性也是相对于现象世界之“杂多”特性而言的,有形的事物有多有少,但即使再少,也不具有唯一性,故唯一性是无形的,也是本体之“道”的内在特性之一。
由于具有唯一性,故“道体”具有“独”性。帛书《道原》曰:“独立不偶,万物莫之能令。”这说明了“道”是独立的,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而与天地万物无匹。《淮南子·原道》曰:“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卓然独立,块然独处。”《文子·道原》曰:“万物有所生而独如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守其门。”这两段话也说明“道”具有“独”性,是位于万物之上而为万物所从出者。作为“一”的“道体”,只与万物有纵向联系,它与万物不是横向的、平行的对等关系。在天地之中,万事万物都有对象,但对于“道体”而言,它没有“对象”,而只有其自身的“存在”。因而,“道”是“独”,是“一”。当然,这种思想都是从《老子》那里继承来的,是对于《老子》相关思想的推演。
第四,《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均说明了“道体”之“一”的“普遍性”,但帛书《道原》對于此“一”的“普遍性”却揭示不足,没有相同或相近的文字。《淮南子·原道》曰:“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文子·道原》曰:“故一之理,施于四海,一之嘏(解),察于天地。”这是明确以“一”为叙述对象,揭示其普遍性,通过“施四海”“际天地”表达出来。在阐明“一”的普遍性上,《淮南子·原道》使用的是“际”字,《文子·道原》使用的是“察”字。荆雨说“察”说明了“一”的展开,昭著、显明、遍在于天地之间,读作“察”比读为“际”的含义更加深远。4但其实,“察”应当读为“际”。《广雅·释诂一》:“察,至也。”“察”即读为“际”,训“至”。需要指出的是,帛书《道原》虽然没有类似于“一之解,际天地”的说法,但帛书《十六经·成法》有之,云:“一之解,察于天地。”
第五,帛书《道原》和《文子·道原》均展现了“道体”之“一”蕴含有“恒常性”和“不变性”的内涵,但《淮南子·原道》却没有明文展示这一点。帛书《道原》曰:“恒一而止……一度不变……夫为一而不化。”《文子·道原》曰:“一而不变,静之至也。”这两条引文都阐明了“一”的恒常性和不变性,并进而阐明了“道”的恒常性和不变性。对于何谓“恒一”,丁原植有一种说法,可以参考。他说,“恒一”是指整全、独立、初始、永续、包容而无分,呈现、止息并持续为“一”的运作情状。1
三、从“无”“一”论“道用”
在道家哲学中,“道体”与“道用”有密切关系。从生成论来看,“道体”是本根,它通过“道用”生成天地万物。从本体论来看,“道体”存在于“道用”之中,而“道用”以“道体”为本原。这两层含义都在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中存在。研究这三篇文献的道论思想,自然离不开“道用”的角度,而政治属于“道用”的一个层面。从“无”和“一”来谈论“道用”,在政治上即体现在君主治国和圣人的修身实践上。
(一)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论“道用”之“无”
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无”和“一”两个概念,也表现在“道用”上,具体表现在君主的治国实践过程中。
第一,“无”表现为“无好”“无恶”,即君主排除了个人的好恶,而不受个人欲望的干扰。帛书《道原》曰:“无好无亚(恶),上用□□而民不麋(迷)惑。”帛书《道原》在此明言君主的“无好无恶”是治民的原则之一。无好无恶,故人君能遵从中正之道,而民众不会迷惑。《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虽然并未直接言及君主治国应当无好无恶,但是这两篇文章都提及了“好憎”的不利影响,而且进一步说到,如果人君受到外物的诱惑,则不能反己,不能归于“道”。由此可知,《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理论分析性更强,而帛书《道原》则缺乏相应的理论论证。
第二,“无”表现为“虚无”,而“虚无”在此是人君为政的一个原则。帛书《道原》曰:“上虚下静而道得其正。”这是说君主只有遵循“虚无”的原则来治理国家,百姓才能生活平静,获得安宁,进而治理之道才是中正的,而不会出现偏斜。《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同样倡导“虚”的原则。《淮南子·原道》曰:“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文子·道原》曰:“夫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所谓“志弱”,是指心志、心意柔弱,而不强悍。所谓“事强”,是指办事能力很强。“志弱”与下文“心虚”是对应的,“心虚”即个人的主观意图、好恶和偏私的消解。“事强”与下文“应当”是对应的,是指通过“事”主观与客观相对应。据《文子·道原》下文,此处的“得道者”具体指“圣人”。“圣人”与“人君”相为表里,圣人是得道者,是符合道家原则的理想化的人君。
第三,“无”落实在施政主体上即表现为“无欲”。帛书《道原》曰:“信能无欲,可为民命。”这直接说明了君主“无欲”对于人民生存生活的重要性。如果君主有欲且欲望无度,那么遭殃的必然是人民。《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也强调君主应该“无欲”,只有君主无欲,才能带来贤明政治。《文子·道原》曰:“夫人从欲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国则乱,以治身则秽。”通过阐明嗜欲的危害,这几句话从反面说明了“无欲”对于君主治国的重要性。在此基础上,《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则更进一层,认为“无智”是君主实现“无欲”的前提。《淮南子·原道》曰:“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聰明……依道废智……除其嗜欲。”《文子·道原》曰:“夫至人之治也,弃其聪明……依道废智……除其嗜欲。”我们看到,“废智”与“除其嗜欲”有先后关系。
顺便指出,在古典语境中,“智”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真正的智慧,一种是巧智或伪智。道家常常批判后一种“智”,《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都反对和批判此种“智”。道家认为人的心智不能外驰,而应该反己体道。只有把握了“道”,人君才能治理好国家。而所谓反己体道均在“心”中进行,而“心”只有达到“虚无”的状态才能体道,或者说“道”才能进入虚无之心中。“心”达到“虚无”状态,这是一种工夫。在此工夫状态中,志意、私欲和巧智都被一齐澄汰或虚无化,于是认识之心与道体合一。道家之所以反智,是因为此智妨碍人君把握治国之道,妨碍人们正确地认识客观世界。
第四,“无”在君主治国实践中表现为“无事”的施政原则。帛书《道原》曰:“上信无事,则万物周扁(遍)。”《文子·道原》曰:“我无事而民自富。”“无事”与“无为”虽然其用词不同,但是含义是很相近的,都是指君主无需刻意“有为”,无须过多依赖于政令而对人民进行统治,而应该以“道”为依据,顺应事物的发展。“无事”既是君主应该遵行的行政与治国原则,也是“道体”自身之“无”性的展现。“无事”是一种原则,指人君在体认“道”之后应当按此原则做事。或者说,人君应当充分尊重客观条件和顺应事物之本性去行事,而不能胡作非为,无事找事,违反“无事”的做事原则。
“无好无恶”“虚无”和“无欲”这三点虽然表面上都是针对君主个人的德行修养的,但实际上,君主作为一个特殊的施政主体,其一切政治活动都会对一国之政治生活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无论是帛书《道原》还是《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对君主提出的这些要求,其最终目的都是治理人民和社会。在这三篇文章的作者看来,只有能够体认“道”且其行为符合“道”,君主才能够有效地治理国家,治理臣下和人民,这样才能使得整个社会按照“道”的逻辑自然发展,达到国家富强、天下太平的治理目的。简言之,“道体”即体现在君主治国实践的“道用”中,具体表现为君主个人德行上的“无好无恶”和“无欲”,以及施政原则上的“虚无”与“无事”。君主治国的“道用”以“无”为本质内涵,它是“道体”的“虚无”特性在“道用”上的伸展。从功夫来看,人君只有做到无私无欲、无好无恶,才能达到“无”的存在状态,如此才能与“道”合一,进而治理好国家和人民。
(二)帛书《道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论“道用”之“一”
圣人具有体认“道”的能力,能够体认作为“无”的“道体”,进而达到与“道”为“一”的境界。帛书《道原》直接说明了圣人能够体认无形之“道”,并由此达到“道”的境界。帛书《道原》曰:“故唯圣人能察无刑(形),能听无[声],知虚之实,后能大(太)虚。”丁原植说,圣人“能渗湿统观存在物得以界定的无形根源”1。《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与此不同,它们都是通过圣人的修身功夫、行事方法及其所表现出的思想境界来体认“道”之本体的,值得做更进一步的论述。
首先,《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均认为圣人能够“内修其本”。“内修其本”而不专注于外物的根源在于,圣人的内心已经取消了“物”与“我”之间的对待,而达到了“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同时,他的内心不再存在“公”与“私”的分别,所以圣人能够做到“无私”。由于圣人不执着于外物,内心不受物欲的干扰,所以他能够做到“无欲”的境界。“无私”“无欲”,在笔者看来即是圣人与“道体”为“一”的精神境界。
其次,对于圣人的行事原则,《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均认为是“无为而无不为”和“无治而无不治”。所谓“无为”“无治”,即是顺应“道”而为而治,即是不刻意改变外在事物,不利用自身的智谋有意控制外物的发展。《淮南子·原道》曰:“故圣人不以人滑天。”《文子·道原》曰:“是故圣人不以人易天……故圣人不以人滑天。”所谓“人”指人为,“天”指自然。“圣人不以人易天”或者“圣人不以人滑天”,即圣人不以有意的认为汩乱自然,干涉甚至控制事物的客观发展。在一定意义上说,“天”即代表着“道”。这两句话说明了,圣人应当顺应“道”的发展,而不能强行违背“道”的运行。
圣人所遵循的唯一准则是“道”,而“道”又是通过“一”“恒常”来体现的。《淮南子·原道》曰;“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放准循绳,曲因其当。”这几句话亦见于《文子·道原》篇。进一步,《文子·道原》曰:“故圣人随时而举事……因循而应变。”这是说圣人对于“道”的遵循应当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变通,而不应当采取僵化、教条的态度。这种注重变通的观点,体现了“经”与“权”的辩证思维。而这一点,不见于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两篇。帛书《道原》说:“握少以知多;得事之要……抱道执度,天下可一也。”《淮南子·原道》说:“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这两篇文字对于“道”的把握,在实践上不涉及所谓权变问题。
最后,圣人的思想境界还体现在不贪图功名上。《文子·道原》曰:“孤寡无功名,故曰圣人自谓孤寡,归其根本。功成而不有,故有功以为利,无名以为用。”所谓“孤寡无名”,体现了“道”之“无”与“一”的特性。“无”即“无名”,它落实在圣人对于“道”的践行上。圣人的政治实践,不仅体现了与“有名”相对立的“无名”,而且体现了与“有功名”相对立的“无功名”。“孤寡”在此是一种“独”的状态,体现了圣人对于“道体”回归,同时体现了对功名的摒除和超越。只有达到了“孤寡”的状态,才能达到“与道同体” “与道游”(《文子·道原》),“与道沈浮俯仰”(《淮南子·原道》),或者“与道为一矣”(《淮南子·原道》)的理想境界。
总之,圣人之所以能达到“与道为一”的境界,其根本原因在于他通过“内修其本”而能够体认“道体”的本原性。而所谓“内修其本”,主要集中在无私无欲上。圣人通过体认“道体”的本原性,即在其修身实践与政治行为中充分展现了“道体”之“一”的唯一性、恒常性、普遍性等内涵。
结 语
本文主要从“无”和“一”两个概念论述了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道论思想及其差异。所谓道论思想,本文主要从“道体”和“道用”两个方面做了论述。
首先,关于“道体”之“无”:第一,这三篇文献都阐发了“无名”“无形”之义。“无形”为这三篇文献所共同表达,它说明了“道体”的存在状态是一种原初的和混沌的。帛书《道原》和《文子·道原》使用了“无名”来阐明“道体”的性质,但是《淮南子·原道》没有使用此词。第二,这三篇文献都认识到了“道”的普遍性,不过《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不但说明了“道用”的普遍性,而且阐明了“道体”自身具有“无”的特性;而帛书《道原》则侧重于通过“道用”的普遍性来阐明“道体”的普遍性。第三,这三篇文献都阐明了“道”的“虚无”涵义,不过帛书《道原》只描述了“道”的存在状态是“虛无”的,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则都说明了“道体”本身具有“虚无”特性,而且《淮南子·原道》阐明了“道体”之“虚无”存在于“有”与“实”之中。由此可见,从帛书《道原》到《淮南子·原道》,古人对于“道”的认识是在不断深化、发展的,已经认识到本体与现象之间所具有的复杂关系。
其次,关于“道体”之“一”:第一,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都阐明了“道体”具有“同一”和“统一”的特性,但是《文子·道原》没有具体阐明“统一性”这一点。第二,这三篇文献都诠释了“道体”之“一”的本原性。不过,帛书《道原》只是以“一”的概念间接表示了“道”具有本原性内涵,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两篇则都明确以本体与万物的关系来突出这种本原性。这是汉代道论思想有所发展的证据之一。第三,这三篇文献虽然都揭示了“道体”具有“唯一性”,但帛书《道原》与《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表达方式是不同的,前一文献以“独”来做说明,而后两篇文献都以“一”来表明“道体”的唯一性。而这个“一”是本体之“一”,与现象之“多”是相对的。第四,《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均说明了“一”的“普遍性”内涵,但是帛书《道原》没有对“道体”之“一”做此诠释。第五,帛书《道原》和《文子·道原》均表明了“道体”之“一”的“恒常性”和“不变性”,但是《淮南子·原道》没有明确阐述这一点。实际上,“恒常”“不变”的性质也是“道”之本体性的一种展现,说明万事万物均在流转变化之中,而只有“道体”是“一”,是恒常不变的存在。
再次,关于“道用”之“无”:第一,帛书《道原》认为“道用”之“无”在君主治国实践中表现为“无好无恶”,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虽然没有从正面阐明这一点,但是它们从反面阐明了“好憎”之情对于君主治国的危害。第二,对于“无”的“虚无”内涵,帛书《道原》的“上虚”既可以理解为君主个人的内心,也可以指施政原则之“虚无”,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所说的“心虚”虽然从字面看是指君主个人的一种修心原则,但实际上,君主内心之“虚”与施政行为之“虚”是统一的。第三,这三篇文献均认为君主治国之“无”展现为“无欲”,帛书《道原》直接强调了君主“无欲”对于人民的重要性,而《淮南子·原道》与《文子·道原》则不但从反面论述了嗜欲的危害,还进一步说明了“废智”是“无欲”的前提条件。
最后,关于“道用”之“一”:帛书《道原》直接说明了圣人能够体认无形之“道”,而《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则通过“内修其本”“无为而无不为”等修养功夫与行事方法来从侧面体现了圣人对“道”之“一”的体认与展现。并且,《淮南子·原道》与《文子·道原》认为圣人对“道”之“一”的体认可展现为遵循“恒常”的形式原则,《文子·道原》还论述了“经权”问题。这是道论在思想上的一个发展。最终,圣人通过对“道”之“一”的体认和践行,而回归“道”之“无”的状态,达到“与道为一”的境界。由此可知,“无”与“一”其实是合一的,它们是相互关联而不能割裂开来的。
总之,“无”与“一”是道家哲学中的两个关键概念,笔者以这两个概念为切入点论述了帛书《道原》和《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的道论思想,特别是其“道体”和“道用”思想,并由此强调了道的“本原性”内涵。通过比较可知,这三篇文献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前后有继承关系。帛书《道原》以“道用”论证“道体”的存在性,至为明显;而《淮南子·原道》和《文子·道原》两篇则有明确文本因袭关系,它们与帛书《道原》在思想上存在一些差别,而这些差别体现了道家的道论,特别是本体论思想在汉代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