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班的那些事

2023-06-11 02:14:04王生文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秀兰春子夜校

王生文

1

在老支书尧书记的眼里,只要是用一张嘴、一支笔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基于这个多年工作中形成的观点,尧书记一般不认为大队小学里的老师在教学中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如果有只能是主观上的问题。比如,说到学生成绩上不去,尧书记就这样训老师:“你不会多给学生讲几句?不会多给学生改几笔?多讲几句,多改几笔,又能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跟开河挑堤比,跟栽秧割谷比,哪个更苦更累?”

尧书记说这话,至少有一半的根据。他是土改出身的干部,所以能够一直当三槐大队的干部,与他在生产上的身先士卒是分不开的,因此拿开河挑堤、栽秧割谷做比较,是有切身感受的。

不过,这一年多来的普及工作,让尧书记根深蒂固的观点总算是发生了一点点改变。

普及工作的重中之重是适龄儿童要百分百入学。这项工作的完成还真是老师们用巧舌加血泡磨出来的。

但除了重中之重,还有难中之难。普及工作的难中之难是要扫除中青年文盲。这是验收工作要过的最后一关。

这天,尧书记拿着扫盲班的名单走进学校办公室,对武校长说:“名单我交给你了,都是妇女,28人,她们白天要上工,识字学文化只能到夜校进行,你安排一个老师带她们吧。”

其实,武校长不用看也知道名单里都有谁,文化户口册是他逐页审核过的。只是,他接过名单的那一刻,就掂出了分量的沉重,这份沉重,显然尧书记是没有预计到的。

首先是安排老师。安排谁?除他以外的七个老师都身兼跨学科跨年级的教学工作,每天至少要上六节课,负担够重的了,要是再安排带扫盲班,第二天的正常教学就很难得到保障。还有一点,这些待脱盲的中青年妇女尤其是中年妇女,平时见了男人就喜欢疯,她们疯劲上来了敢在禾场上脱掉队长和会计的短裤,如今想让她们规规矩矩当学生,如同给野马套上笼头,她们岂肯轻易就范?尧书记不知是要去忙别的工作,还是看出了武校长的顾虑,干脆说:“就你带吧,正好你的秀兰也在里面,你能让她带头脱盲,我看其他人也能脱盲。”

武校长知道名单里有他的妻子秀兰。他觉得尧书记这一军将得好。打铁还需自身硬,如果校长的爱人都脱不了盲,还怎么要求别人去脱盲?何况扫盲工作也是学校教学工作的一個部分。

于是,武校长多了一个身份,夜校扫盲班老师。

2

武校长和平时一样,上完晚办公,端着煤油灯,一边借着灯光,一边用手护着灯罩口,半看见半摸索着回到家里。

匆忙在厨房倒了半盆水,随便抹了几把,就去房间。漆黑的房间,立刻被煤油灯照亮了。

煤油灯真是神奇,那点从灯头马口处飘出的火焰,罩上玻璃罩后,就变白了,能发出耀眼的光亮。武校长借灯光一看,前面床上的两个孩子已经睡得很香了,再往后面的床上看,刚好看见秀兰懒懒地转过身去,将背对着他。武校长放好灯,旋了一下灯头下面的那根转轴,灯光便暗了下来。

武校长也不磨蹭,赶紧脱了衣服,吹灭灯,爬上床去。

黑暗中,他用手轻轻碰了碰秀兰的臂膀。

“孩子醒着呢……”秀兰低声说。

“都睡着了,雷都打不醒的。”

“那也不行,今天累,我不想……”

“你就会往那上面想。”武校长用手把秀兰扳了过来,“再累,也不差我跟你说几句话的时间。”

“是什么国家大事,非要今天晚上说?”秀兰嘟哝着。

武校长压低声音说:“还真让你说准了,就是国家大事,要不是国家大事,能在学校的围墙上写比簸箕还大的字?”

“你说的是扫盲吧?”

“这回不是光说了,你们二十八个人明天都得去夜校集中识字学文化。”

“丑死了,我不去。”

“识字脱盲光荣,扁担倒下认不出个一字,大雁飞在天上认不出个人字,那才叫丑……”

“我知道丑,所以才不去夜校丢那人。”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你就不去吧,”武校长叹了一口气,“还说指靠我哪一天转个公办老师,跟我吃商品粮,这回只怕民办老师都当不成了。”

秀兰急了,一下坐了起来,问:“我不上夜校,关你什么事?”

“尧书记亲自安排我带你们28人,你们不脱盲,三槐大队的验收工作就过不了关,等于尧书记也过不了关。真要是那样,当不当校长无所谓,恐怕想继续待在学校都不成了……”

“尧书记这招够狠的。”

“但让你们脱盲终归是一件好事。你想想,我们两边的母亲都是文盲,我父亲也是,可那是旧社会,他们上不起学,也从来没有哪级当官的想过要让他们上学识字。轮到你们,时代真的不同了,你们错过了上学念书的时期,政府就安排开设夜校,连发放给你们的扫盲课本都是免费的……”

秀兰静静地躺了下来:“我答应你。”

“光答应明天晚上去还不行,去了还要带头识字学文化,我才能要求其他人跟上你。”

“这……也答应你。”

“还有呢?”武校长用手指点了一下秀兰的额头。

“也答应你……”

3

为了体现对夜校开课的重视,武校长精心设计了一个开班仪式。武校长心里清楚,这个开班仪式是说给尧书记听的,不说仪式,就请不来尧书记发表讲话。其实,尧书记的讲话水平武校长了解,说穿了就是狐假虎威,他要让来夜校识字学文化的那些妇女知道这是大队书记安排的工作,必须完成。尧书记讲一个过场就行了,从小道理到大道理再到约法三章,他都要讲,尤其是约法三章,否则,怎么镇得住这帮野惯了的妇女?这才是武校长设计开班仪式的真正目的。

但武校长的开班仪式没能按他设计的流程举行。夜校扫盲班第一个晚上仅到了五人。有两人为未婚女青年,领了课本蛮激动的,应该是发自内心地想识字学文化。一人是军嫂,叫三喜,大概也是想识字学文化以后好给服役的丈夫写信。一人是尧书记的侄媳妇,最后一人是武校长的爱人秀兰。尧书记脸色铁青,气得把几个生产队队长通通骂了一遍。他知道这不关武校长的事,所以发过牢骚骂完队长,对武校长说:“这个仪式不但要搞,还要搞得更隆重一些,你再准备准备,我向你保证明天晚上到的人只会多于28人。”尧书记说完,居然挤出一丝笑容来。武校长还能说什么呢?他起身送尧书记走出夜校,返回时见两个女青年和三喜还在,当然,秀兰也在,就问她们三个:“你们是不是想识字?”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怯怯地点了一下头,好像怕武校长不教她们似的。武校长心头一热,那份热,不亚于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突然从后面赶上来一位学生向他请教数学难题。“好,”武校长示意秀兰坐过来,说,“我来教你们,请把课本翻到第一页……”

“这篇课文看上去字比较多,如果要一个一个地去认,就比较花力气。你们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些相同的字?另外,要是把它们连在一起读,由于很上口,我看十遍以内准能背诵。背诵的同时,‘大小多少这四个关键字,我们就掌握了,然后依据这四个字,加上我们的生活经验,其他的字保管很快就记下了。”武校长讲到这里,缓了缓,笑着问她们,“你们相不相信自己?”

都不敢回答。三喜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才接过话说:“我……我们相信武校长。秀兰姐,你说我说得对吗?”

秀兰没想到三喜要把她拉进来,但仅仅愣了一下,回答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肯定有办法教我们的。”

“那好,我们这就开始,我先完整地读一遍——”

大小多少

一个大,一个小。一头黄牛一只猫。

一边多,一边少。一群鸭子一只鸟。

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苹果一颗枣。

一边多,一边少。一堆杏子一个桃。

武校长的目光注意到四个人的手指,随着他读完最后一个字,都落在“桃”字上。他趁热打铁带读,也就带读到第五遍,两个女青年便能自读了。武校长放下两个女青年,站到三喜身边看她读,等三喜能够一字不错地读下来时,他才移到秀蘭身边。

秀兰反而不读了,明显流露出不快的情绪。

“你怎么啦?”武校长俯下身低声问。

“我们四个明天都得下田插秧,你不知道?”秀兰并不看武校长一眼。

武校长站起身,呵呵一笑说:“今天就想让你们先感受一下识字究竟难还是不难,我想感受的结论在你们心里,希望你们明天晚上见了大部队,要跟她们说实话,要鼓励她们。另外,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拜托你们四位。我们二十八人,刚好可以分成四个小组,每小组几个人你们都会算,我想让你们四位当学习小组组长,除了带头识字学文化,要是我忙不过来时,还请你们帮我检查本组组员的识字情况。这次,你们相不相信自己?”

三喜心里很快闪过一句话,武校长到底是当老师当校长的人,真会说话。她觉得她应该带头表个态:

“我相信自己。”

接下来两个青年也表了态。

武校长把目光投向秀兰,秀兰没有表态,回以一个呵欠。见好就收,武校长随即宣布大家可以回家了。

初夏的夜里,几点迎风跳动的灯火,像一闪一闪的萤火虫,闪烁在田野的小路上,于是,小路两边的水田里也出现了灯火,一时间,蛙声渐起,由近及远,寂静被打破了……

4

看来尧书记动了真格。

第二天晚上,不仅该来夜校识字学文化的妇女全到了,还真多出了六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可见,这些妇女都是由她们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带到夜校的。

尧书记见时间到了,往讲桌前一站就说:“今天夜校的开班仪式主要由武校长主持,我只简单讲几句。你们说,让你们识字学文化有哪点不好?好事让你们赶上了还不珍惜,昨晚竟然都不来,不是我冲着你们的队长大发雷霆,说不定今天还不来。习惯了当文盲是吗?告诉你们,以后的社会再也没有文盲落脚的地方了。其他大队其他公社像你们一样的妇女都脱盲了,就剩我们三槐大队还有文盲,到时你们说,那像个什么?像个什么?”

“像个锤子。”底下有妇女小声说,好像是几个人的声音。随即,台下的人包括队长们都掩着嘴低头笑了。

原来“像个锤子”是有来历的。几年前的一天,尧书记到五生产队田间检查生产,看见一个叫友云的青年耍滑偷懒,便问队长友云平时的表现怎么样。队长说友云这人好,做活不惜力的。尧书记打断队长的话,指着友云问队长:“这样的人还好?你看他出工不出力的样子,像个什么?像个什么?”尧书记有说话重复的习惯,不想队长却当成了是在问他,他也不知道友云像个什么,又反过来问尧书记:“您说他像个什么?”尧书记望着问他的队长,突然蹦出一句“像个锤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尧书记竟没有发火,等笑声平静后接着说:“你们知道笑我,笑我一个当支书的也没文化,我看这是好事。实话跟你们讲,我要是有文化,哪怕只有武校长三分之一高的文化,今天坐在公社党委书记位置上的人恐怕不是郭再生书记而是我了。不信是吧?当年,公社党委要在我和郭书记两人中选调一人到公社任青年团书记,我哪样条件都具备,可就是初小都没有读完……”尧书记似乎陷入回忆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手一挥:“不说我了,说再多也是初小没毕业,你们给我听好了,这二十天好好跟武校长识字学文化,学得好的以后优先考虑提拔当个妇女主任。好吧,下面请武校长讲话。”

武校长心头又热了一把,他认为今天是尧书记讲话讲得最好的一次。他打乱了精心设计的讲话提纲,顺着尧书记的话开始讲:“我的姐妹们,你们都听进去了吗?这次夜校上好了,以后还有机会当妇女主任呢。知道为什么要优先考虑你们吗?因为你们能识字,以后到大队参加个会议,就可以记笔记了。”

“我这辈子也不做那个美梦了。”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就算你没那个想法,识字学文化总归对自己是有好处的。说个小故事吧,有個不识字的妇女,她家里住了一位县里驻队的干部。干部嘛,随身携带的少不了一台收音机。这个妇女喜欢听收音机,尤其喜欢听天气预报。这天气预报里几乎每次都要提到‘局部地区不是大到暴雨就是大到暴雪,总之尽是恶劣天气。日子久了,这个妇女跟县干部处熟了,就问他这‘局部地区没有一天是好天气,那怎么住人啊。县干部当然不会取笑女房东,就耐心跟她解释,说‘局部地区不是某个固定地方的名称,它是气象学上的一个名词,可以指全国范围内的任何一个小地方,也包括我们这里。”讲到这里,武校长发现有几个妇女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心想,说不定也是几个搞不懂“局部地区”的。

“这些是小道理,还有大道理……”

“武校长,小道理我们都顾不过来,想都不敢想能顾上什么大道理。”

“如果学了文化,觉悟提高了,你们肯定会顾大道理。雨来,为什么能成为一个抗日小英雄?就因为他上夜校学了文化……”

“他上的也是夜校?”这次提问的是尧书记的侄媳妇。

“是的,那时是抗日战争时期,能开办夜校都是极其不容易的。雨来在夜校里学了几句很重要的话,‘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雨来多大?一个上十岁的孩子。我们今天来夜校的姐妹们里,至少有一半人的孩子都比雨来大,难道明辨事理上还不如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

这次虽说没有人提出异议,但武校长看见好几个妇女在伸懒腰、打呵欠,便赶紧收住话头,介绍了一下昨晚试课的情况,同时公布了四个学习小组组长的名字,最后请三喜代表四个组长讲几句话。

三喜还真不愧是军嫂,见武校长点到她,毫不扭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几句话我讲不了,就讲一句。为了以后写信不再找武校长代笔,这次我一定要多识字多学文化。”

“哦,原来你是想修良了,要给他写信,可我们又不用给谁写信……”几个妇女立刻兴奋起来,就差没有站起来起哄了。

“错。”三喜一脸的严肃,面对那几个人,问道,“你能保证以后你的儿子孙子不去当兵,不去县里或更远的地方上班?”

武校长激动得鼓起掌来,瞬间,夜校里掌声如雷……

5

28名学员到齐的第一课学得很顺利。由于有三喜她们四个组长分头带着学,《大小多少》很快就过关了。接下来,武校长准备教她们学习下一课《个十百千万》。

武校长刚刚说明他的计划,有几个人不乐意了,嚷道:“武校长,还要学算术吗?”

武校长以为她们几个是急于要学算术,忙笑着对她们说:“要学的,今天晚上就带你们学。不过,我想先带大家认识‘个十百千万这五个汉字,然后再学习算术上的个十百千万……”

“听你的口气,好像还不是这一会儿的事。武校长,要是不来夜校识字学文化,你猜这时我们应该在干什么?”

“不用猜我也知道,眼下正是抢插早秧的当口,哪个不是一回家倒头就睡?”武校长说。

“哟,还以为武校长一点也不体贴我们的辛苦呢。”

“能不吗?”武校长笑了,“人又不是铁打的,队长要求你们每人每天插一亩五分田,这么大的劳动强度搁谁身上都累。不怕你们笑话,秀兰跟我结婚十二年来,从没有要我给她添过饭,可今天中午,她第一次把饭碗给了我……”

“识字就识字,还不赶个紧,说那显众的话干什么?”秀兰阻断武校长往下说,同时冲他使了一个眼色。

这眼色武校长懂。他赶紧接过秀兰的话,说:“对,对,识字,这就识字,大家看好了,跟我读……”

只见武校长迅速从讲桌上拿起一根只露出两端的竹片,一圈一圈打开,等全部展开,才知是一张大白纸,上面用毛笔抄写着包含“个十百千万”的诗句。武校长把竹片横放在黑板顶端,然后一句一句领读——

做个人,要记清,

挺直腰杆往前行;

横东西,竖南北,

集体个人十全美;

个而十,十而百,

百年树人成功来;

说一千,

早稻晚稻双过千;

道一万,

人民江山万年长。

其实,武校长的这一课前准备工作,在小学是常见的,尤其带几个班的音乐老师会这样做。有时,为便于直观教学,算术老师讲行程问题或追及问题,也会将图标画在白纸上。但这些妇女今天是第一次见。她们见武校长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变出那么大一张白纸,白纸上又写着长短不一的句子,困倦和刚刚冒头的牢骚一时被好奇取代了,都跟着武校长读了起来。

但武校长今天的准备工作却是花了不少心血的。那些抄写在白纸上的诗句,扫盲课本上是没有的。为了提高识字速度和效果,武校长将字音、字形和文化,甚至时政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经过反复吟咏修改,才编出那一组句子。从未婚女青年和三喜很快就能背诵来看,武校长的付出是有成效的。一个多月后,在全县验收工作总结评比大会上,武校长自编的这首《个十百千万》,被县委书记全文引用。这是后话。

几遍领读下来,妇女们基本上都能背诵了,只分流利和不流利。武校长见机巧妙一转:“个十百千万,这是我们的汉字,如果换成阿拉伯数字,就能计算,什么都可以算,比如,我们千把食、万把糠养大一头猪卖给公社食品站能赚多少钱,又比如,我们插一天秧,长多少米宽多少米……”

“武校长,你还记得我们要插秧是不?”这次不只是不乐意了,明显带有责问的意味。

武校长依然赔着笑:“记得记得,这不就要放学了吗?”

“你的就要是多久?”

“没多久,顶多二十分钟……”

“难怪我儿子说学校老师里就你最喜欢拖堂。”

“我儿子也是这样说。”

武校長苦笑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闹钟,朝向她们:“说好的九点下课,你们看,我拖堂了吗?”

“就是拖堂,你课都没有下。”

“是的,你没有给我们下课……哎哟,不说下课没事儿,一说下课,我都憋不住了,武校长,我上个茅坑总可以吧?”说话者说完,一手捂着下腹部,一手端起她的冒着乌黑烟子的油灯走出夜校。

“红喜,我跟你去,你等等我。”

“我也去……”

“我也去……”

武校长只能由着她们去。可是过了十分钟,还不见她们返回,武校长急了,让三喜和秀兰去催一下。

“你呀,还真以为她们上茅坑去了?实话告诉你吧,她们明天晚上都不会来了。”

武校长听秀兰这样说,就问三喜:“是这样的吗?”

三喜似乎于心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6

对于秀兰和三喜说的话,武校长多少还是相信的。但仅凭着这句话就去找尧书记是不够的,不错,决定权在尧书记,但做出决定的依据是什么,他必须提供给尧书记。

为了摸准情况,第二天一放午学,武校长就去那个叫红喜的家。

红喜长得人高马大,说话也是大粗嗓门,不要说在妇女中,就是和男人们在一起出工干活,也好出头逞强。

武校长走进门时,红喜正在吃饭,见了武校长,倒也不失礼数,忙放下筷子去给武校长倒水,还真心地请武校长上桌吃饭。武校长接了水,餐桌自然不会上,也不绕弯子就问红喜今晚去不去夜校。

红喜一口回绝,并说由于昨晚睡迟了今天上午哈欠不断,怕是一亩五分田的任务难以完成。

“真的不去了?”武校长不想就此放弃,试探着问红喜。

“真的不去了,如果是帮武校长识字学文化,我累死都去……”

这句话算是给了武校长一点面子,武校长连忙赔着笑脸说:“是帮你自己学的。”

“所以我才说不去呀,前半辈子是文盲还不是过来了,也不见我红喜哪一次上街赶集把自己弄丢了,文盲不文盲,灯一吹困瞌睡,都是两个鼻孔出气。”

武校长此时纵有千般大道理小道理,也不想再对红喜讲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看来,还真是那样。但同时他心里又十分清楚红喜是不是文盲不光是红喜个人的事,更是他武校长的事,不管他怎么撇也是撇不清的。群众脱盲组不组织得起来,责任在大队干部,但组织起来却脱不了盲,责任在学校老师。这是公社红头文件明确界定的,武校长不仅摘抄在笔记本上,更领会在心里。所以,红喜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武校长仍没有起身,他在寻求转机的可能。

“要是每个晚上给你们加点工分呢?”武校长试着给红喜画饼。其实,加工分得尧书记和生产队队长说了算,武校长充其量只能是画个饼。

“武校长,这不是加工分的事。工分,我想不想要?想要,每天拼命插一亩五分田,还不是想多挣点工分。但工分要靠命去挣。”红喜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哎,武校长,你们是记靠工的……”

红喜说到这里打住了,望着武校长,不光眼里,就是额角都有了光。

“武校长,我不是抵触你,你们当老师的,教人子弟,是该记靠工的,可是……”

“有什么想法你只管说。”

“可是还有一些大队干部,不知在干什么。我就不相信那些人天天有会开,插秧看不见人,割谷看不见人,一出工分榜看见了,工分还要照上等劳力靠,比队长的都高……”

武校长的眼睛也让红喜点亮了,忙问:“假如下午也给你们记靠工呢?”

“那我向你保证一定识好字学好文化。不信,我把昨晚的《个十百千万》背给你听——做个人,要记清,挺直腰杆往前行……”

武校长任由红喜背,直到她背完。不想红喜在兴头上,背完书又对武校长说:“连上《大小多少》,武校长随便点到哪个字,我都认得出来。”

武校长看出了红喜眼里的期待,当真考了她几个字,果然如她所说。

武校长明白接下来他要去争取一个实实在在的饼,便起身告辞。走出门,再回头看一眼刚刚背过书识过字正含笑目送他的红喜,武校长打心里说,没有谁生来就是文盲的。

7

尧书记骨子里是重农轻文的。一听武校长说明来意,气得差点跳起来。

武校长是有备而来的。他连忙摸出一包“游泳”牌香烟,撕开烟盒,递给尧书记一支,并划燃火柴给他点上。尧书记知道武校长是不抽烟的,这盒烟显然是专门为他买的。“千错万错,来人不错”,尧书记再想发火,也不好冲武校长来了。武校长看在眼里,见是时候了,趁机说:“红喜她们脱不脱盲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三槐大队要顺利通过验收,这是您在公社大会上当郭书记表过态的。您当书记这么多年,哪项工作不是走在全公社甚至全县的前头?”武校长又给尧书记递过一支烟,接着说:“我也知道春栽日子夏栽时,农事不等人,但好歹她们分属六个生产队,每天也就抽一个下午,把她们耽误的进度分摊下去,每个出工者也就多栽几把秧的工夫,还是补得上来的。尧书记,您再考虑考虑吧。”武校长得给尧书记回旋的余地,适时退了出来。出来时,他顺手把那包烟放在了桌上。

红喜等二十八名妇女终于第一次享受到了记靠工的待遇,哪怕每天只记半天靠工。这在三槐大队是没有先例的。

也许是出于对武校长的感激,接下来的几个下午,红喜学得像三喜几个组长一样认真,丢了扬叉就是扫帚,学完识字学算术,一样也不落下。其间,有两个妇女把千层底带到夜校来纳,红喜还主动劝说她们不要这样做。

“桃兰、金凤,这不是生产队开夜会,可不能开这个头。”

“武校长都没有说我们呢。”

“那是武校长照顾你们的情面。”

“红喜,前天你还带头要我们跟你去茅坑,今天怎么这么维护起武校长来了?”

“今天记的靠工是武校长给咱们争取来的,你们说该不该维护武校长?”

“那武校长要是再拖堂呢?”那个叫桃兰的侧着脸,一脸坏笑地问红喜。

“只要我们用心学,武校长就不会拖堂……”

武校长表面上像一个旁听者,其实内心里开心得不得了。有四个组长带头学,又多出个红喜来帮他管理学员,他就能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加快进度提高效率上。

8

这一天早晨,武校长在去学校的途中遇见一个半老头。这老头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武校长。武校长认识他,他是两个未婚女青年中的一个的父亲,叫蔡怀林。

“怀林哥早啊。”武校长先招呼蔡怀林。

“早,你也早。武校长,这几天春子识字可用心了,吃饭时都不忘用筷头在桌子上画,真得谢谢你啊。”

“这不用谢我,是她自己用的功。”

“不是武校长带得好,她就是想用功也用不上。”蔡怀林往路的两头看了看,走近一步说,“武校长,有件事我想请你找个机会跟春子提个醒,不知可不可以?”

“是识字学文化的事吗?”

“不是。”

武校长一笑说:“那要看我能不能提这个醒。”

“能,能,一准儿春子会听你的。”

武校长就等着蔡怀林往下说。

“是这样的,我家春子结的是娃娃亲,老亲,就是元珍娘家的侄儿子。不瞒武校长说,当初我就不同意结这门亲,可最终没有拗过元珍。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旦嫁过去,好就好,要是不好跟黑生两口子一样,可就毁了我春子的一生……”

蔡怀林说的黑生两口子,就是姑舅老表结亲的例子,他们养的两个孩子都是痴呆。武校长见蔡怀林恳求地望着他,就说:“怀林哥,我试试看,不过,元珍那边你一定得替我保密。”

告别蔡怀林,武校长边走边琢磨着如何去给春子提这个醒。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况且,蔡怀林的老婆元珍,武校长是了解的,这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踩着他家的门槛骂。他先提醒自己一定要慎重,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超出了识字学文化的范围。

几天后,武校长照例先让几个组长过关。轮到春子过关时,生字基本上是以词语的形式出现的,比如,“老师、手表、是非、远近、亲戚”等,二十多组词语,春子几乎是一口气读出来的。到第二天,武校长再让春子过关时,还是昨天那些词语,不同的是武校长这次只点词语中的某个字,比如“老、表、是、近、亲、不、能、结、婚”等,春子照样认得流畅不打阻。

当天晚上,出乎武校长意料的是春子拿着扫盲课本去学校办公室找他。武校长一看就知道那扫盲课本是个掩护,因为课本里面没有春子不认识的字。武校长也随即给自己打了个掩护,端起煤油灯对春子说:“遇到不认识的字了吧?老师们正备课呢,我带你去隔壁教室。”

“武校长,您使坏……”春子走进教室,侧着身子对武校长说。

“使坏?我没有,我没有。”

“还没有,您下午检查我们几个组长过关,就我的那些字连起来是一句话。”

“那,那是巧合……”

“看把您吓得。”春子转过身,抿嘴一笑,又问,“您怕我妈,是吧?”

武校长一时还真不知对春子说什么。

“武校长,您不知道,刚开始来识字时,我妈拦我呢,还说学了文化会变坏,她就是担心我哪一天会提出悔婚……”

“这么说,你早有了悔婚的想法?”

春子點了点头:“只是我一直不敢向我妈提出来,不过,现在我敢了,我要争取自己的思想解放,否则,这夜校白上了。”

“你不说我使坏了?”武校长笑了,问春子。

“本来就是说着玩的。”春子说着,将扫盲课本往身后一藏,然后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盒“游泳”牌香烟。春子把烟塞进武校长手里,然后退后两步,面向武校长深深鞠了一躬。

自己买烟给尧书记,春子又买烟给自己,武校长一时好生感慨。不过,他认为两次他都是收获者。

9

扫盲班后半期的识字学文化,可以形容为28名学员赶着武校长往前跑。

首先是小组长要求增加学习任务,然后是一些学员自主地带来一些学习内容,扫盲课本几乎被取代了。

最先在夜校看《小英雄雨来》的是尧书记的侄媳妇。她的身边聚集了红喜、桃兰几个人,要是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问红喜她们,如果都不认识,她才会问武校长。她印证了武校长在开班仪式上讲到的内容,雨来上的真的是夜校,他在夜校里学到了很重要的大道理——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读完课文合上书,尧书记的侄媳妇扑闪着眼睛,忽然说:“难怪雨来能够逃生,他不是仰泳的本领最高吗?”围在一起看的几个人好像也都悟到了这一点。武校长看在眼里,由衷地点了点头。

有一个跟大队会计住隔壁的妇女更大方,一下子从会计那里抱来一摞报纸,分发给学员们。

有个学员翻着看着,突然尖叫起来:“我看见了‘局部地区,气温在35度以上,这才入夏呢。”

原来这个妇女看见了报纸最下端的天气预报,武校长听了,就问她:“我们这里的天气怎么样?”

那个妇女继续找,还真别说,她找到了,一字一顿地念给大家听:“楚州地区南部晴到多云,南风2到3级,最高温度29度。”

武校长借机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以后只要我们坚持听收音机、看报纸,我们也是秀才,不仅知道我们楚州地区,还能知道全国甚至世界上发生了哪些大事。”

“是的呢,我这里就写着国家大事,我来念给你们听,‘今日对越作战英模报告团到达北京……”

这个妇女念报纸才开了一个头,话就被红喜接上了:“快看看,里面有没有三喜的修良……”

大家这才意识到三喜的丈夫刚刚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都不约而同地朝三喜围拢来。

“三喜,快告诉我们,英模报告团里有没有你的修良?”

“要有他就好了……”三喜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晕。

“那他立功了吗?”

“功还是立了的,三等功。”

“这就很不错了,三喜,你嘴可真牢,这么大的喜讯,也不对我们说一声。”

“是呀,这是我们扫盲班的光荣……三喜,现在你会写信了,快给修良写封信去,就说我们都替他骄傲。”

“光是替他骄傲还不行吧?”一直听大家说话的武校长插进来说。

桃兰想了想说:“武校长是要我们学英雄见行动是吧?”

“三喜,你给修良写信时,把我们学文化的事写进去,不过,”红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记靠工的事,就不要往信里写了。”

“别忘了告诉修良,就说马上要验收了,我们都有决心通过……”

“还有……”

“那么多,我哪写得过来……”三喜小嘴一噘,低下头,手不停地摩挲着衣角。

“我有个提议,”武校长见大家一时都不说话了,就说,“三喜的信写完后,我们每个人拣紧要的话在后面写几句,表达一下扫盲班学英雄的决心,你们看怎么样?”

武校长的提议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写信的纸是武校长从办公室拿来的。三喜的信只写了一页,可是等最后一个人写完“紧要的话”,已经变成满满的五页了。最后是写信封,大家说春子的字写得最好看,就推荐春子写,春子也不拘谨,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完成了写信封的任务。

目睹整个写信过程的武校长,觉得他的二十八名学员已经提前通过了验收。

后记:

三槐大隊扫盲班的二十八名学员都高标准地通过了县里的验收。随后不久,在全县扫盲验收总结评比中,三槐大队被评为先进典型,武校长被评为优秀个人,他的事迹写进了总结报告,他自创的《个十百千万》还被县委书记全文引用。武校长的这一荣誉,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加分,两年后,在首批民转公考核中,武校长免试转为公办教师。尧书记路遇武校长,作势朝他的肩膀上擂了一拳,笑着说:“那包烟,总算没有白抽你的……”

验收工作结束后不久,春子去了一趟舅舅家,很友好地解除了和表兄的娃娃亲。元珍也平静地接受了女儿的选择,更没有踩着武校长家的门槛骂。受春子的影响,另几家属于近亲结亲的,也都相继解除了娃娃亲。

至此,这一延续了数百年之久的陈规陋习,彻底退出了三槐大队的历史。

下半年,春子被提拔为大队团支部书记。不出一个月,人们看见春子和小学的一个老师谈起了恋爱,他们成了三槐大队第一对自由恋爱的青年。春节前,三喜收到部队寄来的信,她获准去部队探亲。据说,三喜到部队后,还在欢迎仪式上讲过话,发言稿是她自己写的。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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