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马安要去参加一个人的葬礼。
现在,他需要打扮自己。要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一点再出发。对于马安来说,活了大半辈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以前,村庄里任何一个人死去,都没在马安心里荡起多大的涟漪。包括他自己的父母。他顶多痛哭一场,伤心一段时间。这次死去的那个人,多年来,让他的内心一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让他有时恨得牙根痒痒,有时遇到时甚至有一种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念头。
多年来,那人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
能让马安下决心把自己打扮得体面点再去参加的葬礼,一定是一场不同寻常的葬礼。
现在,马安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件衣服。他自己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都是儿子或者儿媳给买的。
早些年,经济条件不允许,穿的衣服都是捡亲戚剩下放的。
这些年,日子好过了,他也老了。
马安现在很少穿别人剩下的衣服了。他也不买,都是儿子儿媳给他买。
马安打开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衣柜,里面凌乱不堪。老婆子患了类风湿关节炎,行动不便,如果让她给找衣服,她得挪腾半天。
自己找吧。老婆子坐在院子里,正在晒天阳。嘴里嘟嘟囔囔问了他一句:“快晌午了,你该去了吧?”
“你闭嘴!”马安厉声喝道。老婆子马上闭了嘴。
马安进屋找衣服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光芒四射的太阳,让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他听到从村子里传来唢呐凄凄的声音。
马安开始翻腾。他一辈子邋里邋遢,穿的用的,好像永远都沾着一些污垢。他不在意这些。人活着,有吃的,有穿的,不就行了吗?
今天不一样,他一定要穿得体体面面去参加那个人的葬礼。老婆子看不出马安的想法,坐在院子里,不吭声。
马安现在,开始使劲地动脑筋想,还有什么能够让自己穿着很体面的衣服。他站在衣柜前,开始脱衣服,脱掉脏兮兮的褂子,褪掉沾满污垢的裤子,甩掉发臭的解放鞋。他甚至犹豫了一下,里面的内衣要不要也换了。
马安又想了想,穿着一身秋衣秋裤来到院子里,来到厨房,他要烧一壶开水,把一头蓬乱的头发洗洗。老婆子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马安,嘴唇动了一下,又闭上了。
马安以前洗头的时候,经常把儿子给他买的洗洁精当作洗发水用。这次没有,他挤出一些洗发水,还在鼻子跟前闻了闻。洗发水的香味让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油菜花田闻到的那种感觉。
洗好头,用毛巾把头发擦了几遍。接下来,他还要找衣服。他问正在朝他望着的老婆子:“还记得我那身没穿过的衣服吗?”
老婆子忙点头:“在柜子下面,最下面一层。”
马安的步子有些急。
村子里的唢呐声一阵紧似一阵。
现在的马安,穿着一新站在院子里了。在初夏的季节,中山装穿在马安身上,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一点燥热,相反,很板正,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威武。
老婆子望着马安,眼里充满了迷茫。当年结婚的时候,马安都没有今天的风度。
马安拍了拍裤子,跟老婆子说了声:“我该走了!”老婆子感到马安的语气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虽然马安没有露出笑容,老婆子能感觉到,马安的心在大笑。老婆子叹了口气,她目送着马安出了大门,昂着头朝村子里走去。
牛垒这个人,在尚庄算是一个人物,他早些年是个木匠。三十多年前,他只身一人闯大西北,在腾格里沙漠中开辟了一块市场。
后来,尚庄前前后后有几百人去那里闯荡。那片江山是牛垒创下的,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尚庄的一个人物。
尚庄的人经常提起牛垒早年的形象。戴着一顶礼帽,卡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风衣,拄着一根文明杖,个头魁梧,走在民勤县城大街上,人人敬仰。
这只是一个传说。想想看,一个木匠,倘若整天这身打扮,还怎么去做活?
现在尚庄的木匠,都是牛垒的徒子徒孙。在徐州东乡,跟他学过木匠活的人也多了去了。
后来,牛垒不去大西北了,回到了村里。那时候的牛垒,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
六十岁的牛垒,在尚庄依旧是个人物。他买了一台联合收割机,又买了一台旋耕机。
他一年到头都戴着一顶礼帽,驾驶着收割机或者旋耕机的时候,鼻梁上卡了一副墨镜。很多人都说,牛垒当年的传说不是传说。
牛垒坐在收割机或者旋耕机的驾驶座上,高高的驾驶室,微风从耳畔吹过,不远处的田间地头,围了一群人。那是一群等着牛垒给他们收割麦子的人。
牛垒的收割机停在麦田地头,那些人过来了,递烟,朝他微笑着。牛垒喷了一口烟,抬头望了望太阳:“一家一家来,今天都能给你们割好的。”
挤进来一个人,脸上淌着汗水,朝牛垒说了句:“牛垒,我有点事,先给我割吧?”
收割机的轰鸣声很大,很躁人,牛垒没听清。他挂了挡,收割机开始移动。马安跳到一旁,大声又说了句:“牛垒,牛垒,先给我……”
牛垒似乎没听见马安的声音,他卡上墨镜,戴上口罩,驾驶着收割机朝麦丛中而去。
马安站在那里,热汗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感觉脸颊很烫,很红,那一会儿,他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马安拖着疲惫的腿朝村子里走去。院子里窜出的狗,被他踢出很远,狗哀号着跑到一边去了。老婆子問他麦子割了没有。马安没有给她好气,滚一边去!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
马安想了想,从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出一把生锈的镰刀,又找来一块磨刀石。他蹲在太阳底下磨镰刀。
镰刀很多年没用了,锈迹斑斑,经过磨砺,开始散发出一种莹莹的光芒,马安用手试了试刀锋。
马安骑着电动车去麦田割麦。已经有好几年没用镰刀割麦了。割了几垄地,有些累,汗珠子往下淌,头上的太阳似乎有意地,刺着他,让他抬不起头。
牛垒的收割机已经开出了大田,朝远方去了。马安望着那边,狠狠地骂了句,妈的!有啥了不起的。
马安的儿子进城了,田地都丢给了他,再说,儿子在家又能怎样?种不会种,收不会收。
多年前,有一次收割麦子,刚刚参加高考完的儿子帮忙干活,镰刀都拿反了,让他挖地,铁锨柄都给折断了。
牛垒跟他的状况差不多,牛垒的儿子也进了城。不一样的是,牛垒早些年会木匠手艺,在外面混世界,到老了,他儿子给他买了收割机和旋耕机,还是能在马安跟前耀武扬威。
马安一辈子靠从土坷垃里扒食,几亩地也让他折腾得不伦不类,一年到头还不够农药化肥的投入。
马安那天正在屋里喝稀饭,村里的喇叭响了,喊牛垒的名字,让他去村委会开会。马安想,这个牛垒,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村里干吗喊他去开会?
临近中午的时候,儿子开车回来了。儿子在城里报社上班,是个记者。马安问儿子:“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回来了?”
儿子说:“咱们村支书打电话让我回来参加会议的。”
马安一脸迷茫:“什么会,还让你参加?”
“新农村环境整治,咱们尚庄这几年搞得不错,村支书准备让我帮忙挖掘村里的文化底蕴,宣传宣传。”
马安不懂什么是文化底蕴:“挖到了吗?”
“挖到了,咱们村木匠多,木匠村,这些年,咱们村前前后后好几百人在大西北干木匠活,也挣到了钱,有的还在当地开公司搞商会,这是一个宣传点。还有,俺姨父作为第一个去那里开辟疆土的人被邀请去了,我还采访了他呢。”
马安的脸立马黑了下来,不愿意听儿子讲了:“你什么时候走?”
儿子说:“我跟俺娘说会儿话就走。”
过了几天,马安有些不舒服,去村里卫生室挂水。挂完水,在村委会院子里转了转,就溜达到了村里的村史馆。
村使馆里陈列了很多东西,一块牌子上写着农耕文化。马安心里嘀咕着,耕地种田有啥子文化。
他看到了以前用过的犁子、木耙、织布机、缝纫机、大架自行车、独轮车、杆秤、轱辘、扁担……饶有兴趣地转了转,村里还真是用了心收集这些老物件,这些东西多少年不用了,很少见了。
走到村使馆最里头,马安看到了一堆木匠用的工具,斧头、刨子、锯子、凿子、墨斗、卷尺,一旁还放着几件木匠做的东西,平板车、木箱子、案板。
看到这些,马安就有些叹气,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就没有学个手艺在手里,你看看,人家木匠的手艺就是不孬,要是自己会木匠活,就不要花钱请人做家里的门窗家具了,当时可是花了不少工钱。
村使馆里有一种好闻的木头散发出来的味道,跟他家里的那个衣柜的味道截然不同。马安抽了抽鼻子,想多闻一闻这种让他感觉舒服的味道。
这时候,马安就看到了一面墙,墙上挂着好几个人的照片,有他儿子的。
儿子在城里报社当记者,喜欢写文章。马安没上过几年学,不懂,现在在村里的村史馆看到儿子的照片他很高兴。儿子给他们老马家争光了,想想看,能上村史馆的人都是什么人。那绝对是能人啊。
马安有了一种自豪感,他回头瞅了瞅,看看还有没有人进来。
进来两个村民,朝这边走来。马安有意站在那里不走,盯着墙上儿子的照片看。有儿子的照片,还有介绍文字,还有儿子写的文章,马安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了很多。长脸了,儿子给俺长脸了。
果然,有个村民看到马安儿子的照片了,他对着马安说:“老马,墙上是你儿子?你儿子真有能耐,是咱们尚庄的名人了。”
马安有些扬扬得意,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嗯,这小子整天写的啥,俺也不懂。他上学的时候,就是喜欢写写画画。”
那两个村民跟他说了几句话朝一边去了。马安还想听听他们夸他儿子呢。他有些惆怅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候,他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牛垒的照片,还有一段文字:尚庄木匠的开创者,大西北腾格里基地的开创者。
从20世纪70年代就在大西北闯荡,多年来,尚庄被他带出去的木匠有三百多人,其中有多人开家具店,装潢公司,为家乡的建设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近几年,购买收割机和旋耕机服务乡里。
马安望着墙上笑眯眯的牛垒,心里有些酸,妈的,啥玩意。他掉头就出去了,心里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不舒服。
一想到有时走在村里碰见牛垒,连跟他搭腔他都不搭理就来气。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不就是个木匠吗?有啥了不起!俺儿子不比你儿子差。
一想到牛垒的儿子,马安就有些丧气。牛垒的儿子听说在外面开公司了,他儿子只是个记者。记者能挣几个钱?哎!一想到这些,马安就有些蔫了。
回去的路上,马安的步子有些疲沓。走到村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牛垒骑着电车朝这边过来。他闪了一下身子,闪进一栋小楼后面。看着牛垒骑着车子远去,他从背后啐了一口。
有啥了不起!他想。
听到牛垒死去的消息是在一个早晨。马安早上起来去田里,走到村后公共厕所前就看到一些人围在一起说话。他朝那些人跟前偎,就听见几个妇女在叽叽喳喳。太急了,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誰?谁啊?”马安愣了一下。
“牛垒,牛垒死了!”
牛垒死了?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怎么回事?这么突然,我昨天还看到他开着旋耕机给人家耕地呢。
“昨晚上他车水灌溉秧苗,早晨有人看到他趴在水泵跟前,已经没气了。”
马安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心底哼了声,你也有今天。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跟牛垒可没有过节。牛垒死了,自己干吗有这种想法?
这会儿,马安家的狗在院子里拉了一泡屎,不偏不倚,刚好拉在马安电车轱辘跟前。要是搁以前,马安早就一脚过去,把黄狗踢飞。
马安找来铁锨,把狗屎除走,还朝着黄狗说了句:“狗东西,不长眼睛,乱屙乱拉,想挨揍吗?”
他此刻的语气,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斥声里带着一种娇惯。
他看到老婆子坐在院子里,老婆子肯定也是听说牛垒的事情了,正苦巴着脸在那里唉声叹气。
老婆子被马安欺负惯了,不敢在他跟前说三道四。在平时,关于牛垒一家的事情,她很少提起。
今天不一样,马安主动提出来了,他站在老婆子跟前,有些扬扬得意,嗯,牛垒死了,听说得急病死了!
老婆子坐在那里半天不吭声,后来叹了口气。
马安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马安喜欢抬头看太阳。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老婆子说话:“牛垒还没有我的年龄大吧?”
你在大西北腾格里沙漠创下的一片天地怎么样?你在村里开着收割机和旋耕机耀武扬威又怎么样?哈哈!不还是比我先走。马安望着眼前的老婆子,他想说出来刺激刺激她,想了想,又咽进了肚里。
那天,马安破天荒地从村里的菜店买了几样菜,熟食,荤的,好几种。开菜店的刘学媳妇跟他说:“牛垒死了,你没去看看?”
马安说去了,我早上就去了,人已经拉走了,去殡仪馆了。天太热。
刘学媳妇说:“平时不见你买菜的,今天怎么这么舍得吃了?”
马安说:“俺也想开了,该吃吃,该喝喝,像牛垒这样,不值得,一辈子光拼命干了,有啥用?说走不还是走了?”
刘学媳妇说:“你说得有道理。”
马安还想说,他一辈子可是活得有面子,有啥用?不还是说走就走了?他没说出口。
那天晚上,马安喝多了,平时二两白酒的量,那晚他喝了半斤多。一喝多,他就开始找事了。站在院子里,大吼小叫,对着狗吼叫,对着笼子里的鸡鸭鹅吼叫,对着那些在黑暗中成长的茄子辣椒豆角秧苗吼叫,后来扯开裤子对着那些泥土吼叫。
老婆子在屋里嘤嘤哭泣:“姓马的,你疯了,你太没良心了,谁猜不到你那点小心思,你还是人吗?”
马安听到老婆子的念叨,来到了屋里,喷着酒气,挥着胳膊,脚步乱晃:“那可是你妹夫,你的好妹夫。他比我有能耐,他看不起我,让他用收割机给割麦,搭都不搭理我,哈哈,哈哈!怎么着,不还是比我先走了。哈哈!”马安的笑声有些得意,有些发冷。
牛垒葬礼的日子是在他死去的第十天。牛垒的儿子从外面回来操办父亲的葬礼。
就在那天,马安决定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再去参加牛垒的葬礼。老婆子和牛垒的妻子是堂姐妹,按照道理来说,马安和牛垒是连襟关系。
马安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一身从来没有穿过的儿子给买的中山装。在换上新衣服以后,他在心里想象着到了牛垒葬礼的现场以后,该怎么说。
他們是亲戚关系,随礼是应该的。他在想,当他一身体面地站在牛家人的跟前的时候,他们会怎么看他。
他们虽然居住在一个村子,却很少来往。只有老婆子跟牛垒家的来往。他和牛垒,几十年来,很少有来往,见了面,很多时候都不说话。
马安倒背着手,朝牛垒的葬礼现场走去,走到村后一条小河边的时候,遇到了开车回来的儿子。马安问儿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儿子说:“听说姨父去世了,我特意回来的。”
马安说:“你去干什么?我去就行了,你娘腿脚不好,没法去,我去烧纸。”
儿子说:“姨父一辈子活得有价值,给尚庄人带来了很多东西,我得去参加他的葬礼。”
马安哼了声:“你去,那我就不去了。”
儿子说:“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一样。”
马安说:“那你还随礼吗?”
儿子说:“当然要随礼了。”
马安说:“你要随礼,我就不随了,咱们家只能随一份,白事,一份就行。”
儿子没吭声,停好车,跟在父亲后头朝牛垒的葬礼而去。
到了村里,唢呐号子正在哀号。牛垒的葬礼去了不少人,村支书也来了。
儿子过去跟村支书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来到灵堂跟前,对着牛垒的遗照,鞠了三躬。马安在葬礼现场转了几圈,还故意用手撩了撩自己崭新的中山装。
他走到收礼人跟前,那些人都是村里的能人,他们平时对马安都是爱搭不理的。
马安来到了他们跟前,倒背着手。有一个人给他递烟,马安抽出手接过来。他点了烟,对着西天流云吹了一口,对着那几个人说了句:“谁能想到牛垒走得这么早,这么急!”这句话,他是发自内心。
他来到灵堂门口,站在牛垒的遗照跟前,望着遗照上一脸笑眯眯望着他的牛垒,低下头,心里忽然很惶恐,很焦灼,很难过。
他的眼眶边有大滴的泪珠不由自主地淌出眼眶,朝坚实的泥土地上砸去,溅起一地的尘烟!
他学着儿子的样子,朝着牛垒的遗照鞠了三躬。鞠躬的那一会儿,他忽然就像个委屈的孩子,站在牛垒的灵堂前,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众人莫名其妙而又心酸无比。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