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业成
1
山西头村的人都没怎么见过世面,见过世面的人,也难见过姓南的。李老三的闺女芳就嫁了个姓南的。嫁什么姓都不奇怪,嫁了个姓南的就让人奇怪,有姓“男”的,难道还有姓女的不成?原来芳嫁了个姓南的没人知,直到芳的儿子长到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户口迁到姥娘家,在姥娘家的生产队里挣工分,记工员问明了他的姓名,原来是南北的南,不是男女的男,这才知道芳嫁了个姓南的。
芳的儿子大名叫南福坤,队里人都叫他姓南的,和福坤同龄的半大小子,也不叫他大名,都叫他“老南”。叫老南比叫姓南的亲切,又省了一个字,所以本队的男女老少都管福坤叫老南。
后来全村的人跟着叫,六七十的老汉老嬷嬷,七八岁的孩子,都喊他老南。老南很得村里人关照。老南是客,是住在姥娘家的客,村里人都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他。老南的家有些远,在三十里外的车沟村,合日照县找不出第二家姓南的。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为什么要离开父母迁户到姥娘村呢?这就要说芳的苦心,也是做女儿的苦心。李老三两口子没有儿子,就芳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将来都要成为“五保户”,就是保吃、保住、保穿、保生病治疗,还保养老送终死后下葬。村庄里没儿子的人家还真多,你看那些荒芜的破败的院落,都是五保户留下的。灰不能打墙,闺女不能养娘,老话就是这么说的。因为闺女都是要出嫁的。
这些老人的晚年都很孤独,五保只能得到赡养,得不到孝养。五保户死后的遗产,归集体,所谓的遗产,就是那几间破房子,房子都很简陋,这种人家没有好房子,大多是土打墙茅草房,尤其破。
房子无人住就会变成危房,五保户的房子有人住与无人住差不多。这些房子虽说是集体继承了,继承了也无用,无人管无人修,很快就塌了败了,最后只剩下屋框子和长满荒草的院落。
李老三的房子不错,五间大房子,还有一个大院子,在这一块儿是最高最好的房子,还有大门楼。院子里长树,长竹子。有一棵大杏树,一棵大杏梅,还有一棵木瓜。木瓜是香料,是大姑娘小媳妇用来放衣箱的。
那味儿真好闻,芳做闺女的时候,这一带的大闺女都冲着这棵木瓜往芳家里跑,都要讨一个木瓜放在衣箱里。
这个家,这个房子,芳舍不得落给集体塌了败了,更不忍心让父母成为五保户。她嫁得远,照顾爹娘不方便,三十多里地,那时候全靠步行,走趟娘家一天的工夫都耽误在路上。再说,外甥养老也是很多人家的选择。
2
李老三这个家自女儿芳嫁出去之后,冷清了十多年,出门进门就老两口,村里人把老年人叫“老疙瘩”,出门进门两个老疙瘩。这地方穿村一条河,成为村子的分界点,五分之三的人家住在河北,五分之二的人家住在河南,住在河南的通称“河南”,河南陈老八河南大野驴(诨名),住在河北的前几排叫“前河”,前河蛤蟆嘴前河火炉头(还是诨名)。
河南边上的几户人家为了避水房子都往前盖,因此形成一大块林子,李老三家却离河近,只有二十步远,夏天发大水,水会漫进院子,要抢土堵。
这条河枯水季是一个大沙滩,从河床到河岸全是一片大白沙,村里来了电影,就在这沙滩上放映。人气一下子爆满。这一块本来冷清,老南来了,找老南的小伙伴随即来了,门里门外有闹哄劲了。芳出门子前,这里出出进进都是和芳一般大的丫头,是芳要好的姐妹,现在出出进进的是和老南一般大的半大小子。
李老三老两口看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半大小子,脸上就开朗了。芳娘家这个生产队是山西头村第七生产队,差不多都姓李,队长叫李世早,芳要叫他二哥,老南要叫二舅。老南就是七隊的外甥,七队的客,年轻的叫舅,年老的叫姥爷,幼小的叫表哥表姐表弟表妹。而别人一律都叫他老南。老南十三岁,在队里挣工分,挣工分养活姥娘姥爷。其实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每天只能挣二分半工,整劳力挣十分工,半劳力挣六分工到七分工,他连半劳力都不够。这不要紧,他会长大的,再有三年,他就是半劳力,五年,满十八岁,他就是整劳力了。
姥娘姥爷都六十多岁了,姥爷这个年龄按说还能挣工分,但姥爷身体不好,干不了什么农活。老南一个人挣的工分自然不够全家三口人分口粮,但只要生产队里有挣工分的,口粮钱不够可以欠生产队的,口粮不能少分。等老南长大挣十分工,年底决算有了余钱再还陈欠。
那时候的人除了在生产队挣工分吃口粮,个人还有菜园和自留地。菜园可确保每家每户吃菜,自留地打的粮食全部归个人。李老三家三口人的菜园三口人的自留地,姥爷还有能力打理菜园和自留地。刨地运肥这些重活是老南的,管理是姥爷的。
那时候的人过日子,一根草棒都不放过,老南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就俨然一个老庄户头了,出工肩上背着一个大粪筐,路边沟头遇到粪便要拾到筐里送到生产队挣工分。一筐粪能记二分工。男人出门粪筐不离肩,但三十岁以下的男人背粪筐的极少,怕丢面子。
有一回天晚收工,一个妇女提着裤子从沟头里出来,一泡屎拉了半小时,好几个老汉端着锨头就要向前,妇女站在沟沿上一边束着裤子一边喊话:“你们谁都别想,我这泡屎是拉给老南的!”老汉都退了,老南红着脸端着粪叉下了沟。老南是七队的外甥,姥娘家就是好,一泡粪都有人照顾。
李老三这样的家庭养不起猪,养了两只羊,老南收工还要往家捎羊草。老南怎么说还是个孩子,回到家一有空就提着弹弓打鸟,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房前屋后都被他打遍了。
3
老南十五岁是小半拉子,老南长到十八岁,由小半拉子到半拉子(半劳力)到挣十分工的整劳力,长成了一个大个子。称呼没变,人们还叫他老南。老南长成大小伙子后,李老三这一块儿变得冷清了。男孩子长大了,家务多了,不像半大小子那会儿成群打狼似的不拆帮。
这个年龄该定亲了。那时候农村人定亲早,十七八岁就下手,过了二十三岁媳妇就不好说了。大闺女过了二十四嫁不出去就成老闺女啦,“老闺女”是个尴尬丢人的称号。老南的姥娘去世了,只剩下姥爷。老南和姥爷两个人的家,这个家就更冷清了。娘当然也要常来看的,来回六十多里地,脚都磨破了。
有一次往回走,老南扳倒车子让娘坐在车子上,一气送出二十里,还要送,娘不让,老南只好推着车子回来了。老南当年一起玩的半大小子都不常来了,来一回说几句话就走了。到这里来的就是夏天拾知了猴的孩子,过去一群,又来了一群。李老三院子外尽是树,梧桐树、枫杨树、杨树都爱招知了。
李老三对岸一户是李其宝家,矮墙茬,高门台,没有大门楼。李其宝女人是个接生婆,七十多了还给人接生,村里人恭敬如菩萨。没有儿子,过继了一个儿子,没有成为五保户。墙东是锅腰王均莲家,人气兴旺,儿女一大群,可惜走东门,不能给这边增人气。王均莲院子长满竹子,竹子发到墙这边来,长到李老三家的水缸跟前。
李老三大门朝西,出门三十步住一个五保户,是个盲人,出门用一根竹竿在脚前拨拉路。他能自个用竹竿探路到村里代销店买盐。还买火柴,买火柴是用来引火做饭的。不用买煤油,盲人不点灯。
盲人叫李其满,论起来老南要叫姥爷。五保户吃水要有人挑,常年固定或多年固定某一个人给五保户挑水吃。因为方便,村里就让老南给李其满挑水吃,年底给他一点工分。老南是七队的外甥,是客,姥娘村的人对他好,他对姥娘村的人亲。对李其满更是无微不至。挑水是他分内的事,分外的事他也干。如果屋后的河要涨水了,他就提前抢土给李其满堵门口。李其满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老南去给他拿藥,连晚上堵鸡窝的事老南都想到。
村里人都说,李其满遇到老南,真是烧了高香。
4
李其满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老了自然成了五保户。两个大女儿都闯了关东,只有小女儿留在当地,嫁到了李家洼村。李家洼离山西头七里。小女儿小名叫翠,大名叫李世翠。翠生了三个闺女没生儿子。翠和芳同年般穗,又是对门,做闺女时是要好的姐妹。翠很羡慕芳,但她没有儿子,外甥养老也须男外甥。五保户虽然有集体养老,但不能尽孝,所以翠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自己忙不过来,带着闺女跑。五保户口粮有生产队分给,但菜要自己种,除非你到了连自己种菜的能力都没有了,村里才会想办法。李其满菜园的菜长得旺旺的,都是翠带着女儿来栽种管理。后来幸亏有老南早晚帮着浇灌,翠才不用那么跑了。五保户家里是没人到的,可李其满院子里有棵大梨树,梨子山楂大就有孩子来打,一直打到秋。
到了秋天,这一带的孩子往李其满家跑,跑得咕咚咕咚。梨子从山楂大打到鸡蛋大其实都不好吃,孩子就是觉得好吃,长到成人拳头大的时候就真正尝到了梨子的味,丰脆甘甜,咬一口,梨汁流到脖子。孩子们爬到树上晃枝,梨不禁晃,一晃梨子便噼里啪啦落,孩子们抱着头在树下抢梨子。五保户是大家的,五保户的院子是大家的,梨子自然也是大家的,孩子们随便进出,心安理得。
翠和三个闺女来了,不护梨,她们巴不得这院子里有孩子闹哄。嫁出去的闺女,别说娘家亲,连娘家的村头都亲,这些孩子自然也亲。谁家的孩子,看长相能猜出八九分。这些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二三,赶上老南背着粪筐挣工分的年龄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有了欣赏和爱慕女孩子的能力和追求了。翠的三个女儿长得都好看,大女儿已长成少女了,一举一动楚楚动人。只要李其满的外甥女来了,男孩们跑得就像打梨一样满了院子。这让翠和女儿们感觉非常好,娘家有人气,姥爷家有人气。翠和女儿们走了,这院子立刻又冷清了。孩子们跑得无影无踪。
翠忙的时候多,就让大女儿来。大女儿叫桂信,已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了。这年纪的女孩妩媚已显现。她来看姥爷给姥爷送吃的送用的,闺女就是心细,凡盲人所需要用,翠都想到了。桂信来了还要给姥爷干活,很多活姥爷是做不了的。桂信有时当天回,有时住下,这些孝行是替翠做的。
老南就常常遇到桂信。桂信小老南一岁,管老南叫哥。这哥叫得很自然也很顺嘴,他们都是七队的外甥。如果桂信是个男孩,也有可能像老南一样把户口迁过来给姥爷养老。
老南给五保户李其满挑水,桂信不来的时候,他挑满缸就行了,桂信来了,他把大缸小缸都给挑满,还把盆盆罐罐也给挑满,他知道桂信要洗衣服。桂信就把姥爷该洗的衣服全洗了,连床单被单也洗了,院子里晾得像个过日子的人家。桂信把洗好的被单从水盆里捞出来,淋漓的水把袖子都弄湿了,让老南帮着她拧,一人一头,拧成了麻花,水就哗啦啦落满地,老南劲大,桂信那头没抱住,掉地了,掉进泥水里了,桂信攥起两个小拳头扑到老南身上一个劲地擂,老南就认为都是他的错。
还有一回,桂信居然踮起脚给老南擦汗,老南挑水脸上脖里都是汗。老南往后退,连连往后退,桂信吃惊了,脸红了,知道他们不再是小孩子啦。
想孩子那会儿,老南十三岁,桂信十二岁,桂信跟着老南到场上给姥爷拿粮食,老南帮着搬,车上推着两个袋子,袋子上坐着桂信,七队的男女老少都上场拿粮食,桂信也是七队的外甥,人们对她像对老南一样热情,甚至更热情,他们像一个门里的兄妹,根本没有避讳。
还有一回,也是到场上拿粮食,桂信撑着袋子,老南用木锨给往袋子里装,这种干活的架势,很像小两口。和老南一般大的小子就在一旁起哄,说老南有媳妇啦。这当然指的是桂信。桂信丢下袋子,摸起场上一把扫帚追着打,追得几个小子满场跑,场上的大人忙不迭护着自己的粮堆,怕给踢踏了。桂信打完了就回来,回来就忘了,继续撑袋子。
因为那时还是孩子。
5
小雪起萝卜,大雪起白菜。即使到了节气也不想起,还想让它长,大白菜窝得越结实越好。只有变天了,寒流来了,这才慌了神。菜园上忙得跟头轱辘。老南正在园上起白菜,就地挖一个窖子窖在地里,这样就省了往家搬的工夫。
老南的窖子才挖了一半,忽然想起李其满的菜没人起,便停下自己的活,给李其满起白菜。李其满家的白菜都是老南给管理的,大白菜要三天两头浇水。李其满家的大白菜窝得噔噔的。老南推着一个“爬山虎”独轮车,这种独轮车轱辘小没有车楼子,是个平板,便于放篮筐。老南车上绑了一个大扁篮筐,拔了满满一篮筐白菜往回送。老南之所以要把李其满的白菜窖在家里,是为了扒菜吃方便。
桂信挑着两个篮子正要去给姥爷起白菜,门口碰上老南,折回来,和老南一起卸白菜。卸完白菜老南推着车子往外跑,桂信跟在后面跑,她要和老南一起去起白菜。老南怕桂信不赶趟,停下,歪倒车子让桂信上车,桂信爬进篮筐里,老南推着桂信跑。白菜起到家,老南抄起铁锨挖窖子,西山墙头有块空地,温暖向阳,正适合窖白菜。
窖白菜简单,就是挖一个一尺深的平底坑,宽一米,长数按白菜的数量定,两米到三米。把白菜排放进窖子里,上面盖土。只盖薄薄的一层,天冷了再添土。
老南挖窖子,桂信往窖子里归拢白菜。谁也顾不得说话。老南干活快,这么说吧,桂信亲眼看着的,比她爹快两倍,眼瞅着一个白菜窖子就挖好了。老南在窖子里排放,桂信往窖子里递。雪下起来了,落在桂信的小花袄上,桂信不怕,第一场雪,觉得新鲜。气温急剧下降,两个人却干得出汗。
窖完白菜天就黑了,桂信还要回去,和娘说好的,当天回。老南扳过他的“爬山虎”让桂信上车,桂信犹豫,先前坐他的篮筐不犹豫,这会儿却犹豫了。老南没二话,把车子一歪,歪到桂信身边,桂信爬进大篮筐里,也像小孩子那样,两手把着两边的筐沿。
路上雪下大了,好处不是雨。到李家洼走大路七里,走山路五里,老南选择走山路。走大路向北,走山路向东,进山林,这山叫韩家寨,山阴陡直,路在山后,白天都发暗,夜幕之下,幸亏雪地路明。
七八十斤的桂信,老南推起来像玩,他这个年龄推大车能推八百斤。老南推着桂信跑起来,坐在大篮筐里比坐在平板上安全得多。漫天的雪,空无一人的山,两个人都有了激情,老南就喊起来,喊什么,胡乱喊。桂信也喊起来,喊老南,喊老南就想笑,越喊越想笑,她爹四十多了还没人喊“老郑”。
老南这会儿有得喊了,也喊老南。“老南——老南——”两个人喊成一块。桂信忽然不喊了,老南忽然也不喊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可他們这个年龄不敢表露。
到了李家洼村头,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是桂信的爹娘。老南把车子停下,桂信从篮筐里爬出来。老南管桂信的娘叫姨,管桂信的爹叫姨父,姨和姨父一定要留老南吃了饭再回,老南不肯,老南的菜还在地里,菜窖子才挖了一半,今晚必须把菜窖上。桂信这年十六岁。
6
老南再也见不到桂信的原因是五保户李其满死了。李其满的死是老南发现的。老南发现李其满死了,便去叫村里的老人,穿老衣入殓这些事都找老年人。这一块的老年人都来照料,一边给死人穿衣一边差人去李家洼闺女家报丧。
一个五保户死了,在村子里没有多大动静。就一堆老汉围着,还有一群孩子跑来看死人。李其满就三间草屋,一个草门里面一个木门,草门是挡风的,只有木门的一半高,冬天镶上,过了冬就摘下。草门敞着,木门也敞着,死人躺在屋里的土炕上,头朝东,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早僵了,几个老汉在七手八脚给死人穿衣服,搬搬胳膊搬搬腿搬搬头搬搬脖子都是僵硬的。搬起头穿衣服让孩子们清楚地看了个正面,那头像雪地里冻僵的死麻雀的头一样扁扁的,口张着,胡子翘着,沾满了霜,不狰狞,也不可怕。那个冻僵的下巴尖尖地翘着胡子沾满霜的小老头给孩子们的印象很深,以为死人都是那副面容。
待翠听到老爹死讯赶来的时候,家里的生活用具被人拿了一空,连门上的一把元宝锁也被人摘走了。五保户殡了,几只破草囤破篓筐从屋里扔出来,草门木门都被人摘走了,最后连门框也被人扒走了。
开春一场大风,把房上的草刮跑了,露出檩棒,檩棒很快被人抽净了,最后连屋框的石头也被人扒走了,剩下一块平地,好像山西头村压根没有这户人家。一个人怎么才算死得干干净净,五保户李其满就死得干干净净。农村人重男轻女,都是实际问题。五保户死了,基本都是这样的收场。老南送走了姥娘,又送走了姥爷。这年他刚好成人。从少年到成年,他的任务完成了。爹娘带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来给姥爷出殡。葬礼并不排场,李老三没有儿子,就一个女儿,哭的全是一帮外甥。有这一大堆外甥哭灵也算哀荣。
在山西头这个村子里,男人最大的失败不是过得怎么落魄,怎么不如人,而是死了没人摔老盆。摔老盆是儿子的事,闺女不能摔老盆。拉棺、哭灵是葬礼的高潮,随着一声“拉棺”,众亲放号,没有眼泪也要哭出声,最好哭声震天,接着“啪”的一声老盆摔在棺材头前。老盆摔得越碎表明后人越旺。
村里所有葬礼都找老鹤主持,老鹤本名叫王鹤亭,村里人都叫他老鹤,七十八了,四世同堂,身子硬朗,老伴健在,只有夫妻双全子孙满堂的人才有资格主持葬礼。正当人们都在遗憾李老三死了没人顶盆,老鹤把一只老盆放在老南的头顶,让老南顶着,自己腾出一只手扶着盆肚。
老南着重孝,老南明白,他要担这个大任。老南抱起老盆“啪”地摔在棺材头前,摔得粉碎。众人感叹,都说外甥也中大用。
老南可以迁着户回家了。回他的车沟,侍奉父母,提携弟弟妹妹,准备说亲定亲成家过日子。李老三放弃了五保户待遇,遗产可以由闺女继承。老南回去了,这房子就没人住了,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其实,庄户人没有什么遗产可言,除了破缸烂罐,就是这房子,李老三的房子虽然好一点,也就值二百块钱。这房子怎么处理,当然是卖掉。要想永远有一个“娘家”是不可能的。芳想来想去,就是不想卖,祖祖辈辈住下的房子,亲人不在了,这房子就像亲人,卖掉了,娘家就彻底断了。但房子不住人很快就会塌掉,忍痛也要处理。很快两年过去了,老南二十岁了。
7
翠带着桂信给爹上坟。爹埋在东山上。上完坟不想回,想到庄里看看。其实娘家没有什么可看的了,爹死了之后,娘家只剩下一个屋底盘,连房基都被人挖走了。
可这个屋底盘也还是娘家。谁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的心一辈子都在娘家。母女就进了庄在娘家屋底盘上徘徊,想从前水缸在哪,鸡窝在哪,羊圈在哪。翠把这个家过了一遍又一遍,从她记事起,她和两个姐姐在院子里玩,娘在院子里洗衣服,爹去挑水,挑了一趟又一趟,大缸小缸盆盆罐罐都挑满了,那时爹的眼睛明明亮亮,放下钩担,把三个孩子一宗搂在怀里。她和两个姐姐玩水,把洗衣盆弄翻了,弄得地上都是水,娘就追着两个姐姐打,笤帚疙瘩抡到半空也没落到两个姐姐的屁股上,越打越笑,一家人笑成一团。还有她定亲的时候,那年她虚岁才十七,根本没有这个准备,还在大门口和一群小丫头踢毽子,胡同口忽然跑来一个人,说翠翠快回家换衣服,相亲的来了!小丫头们哄地散了,都吓跑了,她吓得跑进屋,关了门不出来。
过会儿媒人领着一个青年进了院,爹敲门喊她开门,她不开。她从窗缝里望见了那个青年,那个青年站在梨树下,脸向着树,抠树疤。好像也害羞。她虽然没能看到青年长什么样,但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材。爹给她做了主。爹本来有个条件,要招这个青年上门,人家父母不愿意,爹让了步。这个青年就是后来桂信的爹。
爹之所以肯放两个大女儿闯关东,就是打算给小女儿招个女婿上门……她十九岁那年,爹把院子里一棵梧桐砍了,梧桐有脸盆口那么粗,放倒在地,整个院子都亮堂了。爹正拿着斧头削树头,忽然喊翠翠,说我的眼看不见了。她从屋里跑出来,爹一手捂着眼一手提着斧头,她跑上来,扳开爹的手,爹眼眶里全是血。
两个姐姐不该嫁那么远,可媒婆子说关东好,关东有饭吃又有柴烧,搂钱就像大门口搂树叶子,两个姐姐就跟着“关东客”闯关东去了。其实关东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好,两个姐姐嫁到关东就没探过家,拿不出或舍不得路费,就连爹的葬礼都没能回来。
娘俩发现李老三家的大门敞着,就走过去进了大门,见老南和他娘站在院子里,翠亲得像一下子见了娘家人。桂信长大了,越出脱越好看了,见了芳叫姨,见了老南叫哥哥。老南母子见了桂信母女也很高兴,也像见了娘家人。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有说不完的话,芳和翠都在抢话头,都想先说。问及桂信,翠一股怨气,说再不找婆家就要当“老闺女”啦。相一个,看不中,相一个,看不中,不知眼眶子多高。她看着老南,老南也变了,比以前更壮更男子汉,她说桂信老是夸,夸老南心眼好,夸老南勤快,那回夜里下大雨,要不是老南,哭爹喊娘都无用。
翠问老南定亲了没有,芳说没有。翠拉着芳的手,叫姐,说你们家四个儿子,就把老南给俺吧。芳笑着说“中”,可马上把脸拉下了。翠急了,又叫姐,说姐你放心,不是倒插门,嫁到车沟去——嫁到娘家也行。娘家就是山西头,芳心里“咚”的一下。“问问两个年幼的。”老南和桂信都低着头。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