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淋湿的河

2023-06-10 04:31鬼子
莽原 2023年2期
关键词:陈村

伟大的作家,是一步一步走向伟大的 ; 经典作品,是在读者的阅读中慢慢成为经典的。伟大的作家和经典的作品,同样需要读者的情感来喂养。

重温经典,不但让我们获得愉悦,而且会让我们看到作家走向伟大、作品走向经典的轨迹。何况,对年轻一代的作家和读者,也许不是重温,而是惊喜的发现!

本期“重温经典”推介鬼子的中篇《被雨淋湿的河》。这是一篇关于苦难和死亡的小说——农村青年陈晓雷为了追求应得的东西:自由、尊严、权益,不退让,不回避,不畏惧,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苦难是小说的主题,死亡是人物的命运。个人遭际,是时代的缩写,也是历史的注脚。此小说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骏马文学奖。

建议大家在阅读原作的同时,认真参考一下评论家的高见,也许会发现一个更独特的视角、更便利的捷径。

我从城里离婚回家的那一天,阳光好得无可挑剔,但陈村的妻子却在那天去世了。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睛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医院和家里来往地躺了半年,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却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陈村的双手。她说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陈村说什么事你说。她说,我那几亩田地你就别再留了,免得光缴税粮就是一个负担。陈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的。她接着说那两个孩子就丢给你了。陈村说你放心吧,再说他们也都长大了。他们的两个孩,一个叫晓雷,一个晓雨,正在远处的小镇上极不负责地读着他们的中学。她说,你把他们的户口也都转了算了,好吗?陈村又说了一声好的你放心吧。她于是异常幽长地嗨了一声,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户上,像是要极力地透过窗户,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说,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当时的时间只是临近黄昏。

陈村说那我给你把灯点上吧。她说好吧,你給我把灯点上。谁知陈村刚一脱手,她就随后闭上了眼睛。陈村把灯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石头一般沉静无声了。

陈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个晚上找到我的家里。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时我不在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的泥地上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物体。我当即吓了一跳。那团黑物状似一只在呻吟中不断抽搐的动物,谁也不会想到那就是陈村。我赶紧把他扶起,然后搀进我的家中,让他躺在床上。

除了那张床,屋里没有了可以躺身的地方。

我的家那时空空荡荡的。作为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我无心在十天里把家整好。

蜷缩在地上的陈村是因为心疼。他的心每每疼痛起来,身子就禁不住收缩成一团,然后像渔夫手里收拢的一张破网,无情地甩在泥地上。我说你到医院看过吗?他说看过,可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医生的诊断是他的身体太虚太弱,所以承受不了一些太大的压力而造成的心绞痛。我说这不就是病吗?我骂了一句现在的有些医生就是心眼坏。他们就想着如何多拿些奖金。陈村说.那他们就该把我当作大病,那样他们就可以多收一些钱了。我说你这是死心眼,你们是公费医疗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但陈村坚持说医生的说法是对的。他说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陈村问我,你还回城里去吗?

我说我已经离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说那你要不要田,还有地。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说,他的妻子活着的时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给她落实一点心愿。我对他深表同情,为了他,也为了我,我说好的,那你就给我吧。他说那就谢谢你了。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他说不,应该是我。他说我妻子病后,那几块地一直荒着,已经长出半人高的野草了。我说那我先把那些野草给割了。他又连声说了几声谢谢。

我在他妻子的川地里忙了没有多久,他的晓雷就回家里来了。

我问陈村,你打算给他找个什么事做呢?

陈村说还没有想好。他说我慢慢想吧。

我说,要不你就把哪块好点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种吧。

他的晓雷却坚决地甩着头,他说不要,我不种。

陈村也说不要,他说他在给他想办法,他在慢慢地想。那一想,陈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没有想好。

这天,村里突然发生了一起血案。一个随身带着尖刀的小子,把一个也是村里的青年给活活地杀死了。出刀的缘故是因为赌钱的时候对一张人民币的真假引起了争吵。赢钱的那个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让他换一张。输钱的小子却就是不换,他说你说是假的可我说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经给了你了。那把吓人的尖刀就在这时亮了出来。他说这一张老子就是不要,你得给我换一张,不换就对你不客气。旁边站着很多人,陈村的晓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杀气腾腾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样杀气腾腾的话语所震颤,可是,没有人上去阻拦,都像买了票在认真地看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录像,眼睛眨都不眨。输钱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面对尖刀昂扬着无所畏惧的胸膛。他说,有本事你就捅进来!敢吗?不敢就把这把烂刀收起!那当然不是一把烂刀,他这么说只是表现他的情绪。那把尖刀却因此而激动了起来,扑的一声就捅了进去,只听到一声糊里糊涂的闷响,鲜血便从对方的心胸里飞泻出来。

血案是下午三点左右发生的。傍晚的时候,站在门边的陈村突然发现归来的晓雷两只眼睛竟像不是肉长的,而像一种空无一物的泥丸。陈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紧张了起来,他觉得那样的一种眼睛,也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着什么异物,就会当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最后把生命匆匆地了结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陈村,被儿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着,久久无法入眠。

屋外的落叶在夜风中鸟一样地鸣叫不停。

晓雷也是久久地没有入睡,他在床上不时地翻动着,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难以入眠的陈村最后从床上坐起。他问了一声你睡了吗?他的晓雷没有回话。他说我想跟你说个事,你看怎样?他的晓雷又响亮地翻了个身,然后应了一句什么事?陈村说,昨天我上城里一趟,我想让你到师范去插个班。晓雷却没有吭声。师范的校长是陈村的老同学,他决定求他帮忙。

那个落叶如鸟的晚上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那时候的周末是旧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现在的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亮起来,陈村就摸进了城里。但他的晓雷却不喜欢读书。于是,两人冲突在了几天后的路上。

那是送他晓雷上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气相当的不好,浑浑噩噩的毛毛细雨飘飘扬扬的满天都是。冲突的起因是晓雷的行李上没有任何遮挡。陈村说雨厚着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盖?晓雷却不理他。陈村找来了一块塑料布,晓雷也坚决不要。他刚披上去,他就扯了下来。陈村摇着头,只好拿在手上,跟在儿子的身后走。

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晓雷的头发上转眼结了白毛毛的一层,陈村的心便又忍不住了,他说你这孩子真是,你拗什么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睡?

晓雷说那是我的事。

陈村说你就是拗。

晓雷说这也叫拗吗?告诉你,真正的拗还在后头呢!

陈村知道儿子话里有话。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是我们这样的家没有别的办法。晓雷说反正你等着吧,我不会帮你读下去的。陈村对儿子的话当然不满,他说让你去读是为你自己,怎么说是帮我呢?就算是帮我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晓雷说反正我没有兴趣。陈村说你对什么有兴趣呢?晓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陈村的心里越听越难受,他说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

可他的晓雷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他的伤害。他说那你想让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说罢猛然停下了脚步,两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猴子一样盯着父亲。他说我不想再听你啰里啰唆的,你让我一个人走好不好?我知道怎么找到你的那个师范。

陈村的伤心达到了绝对的无奈,他说好吧,那你就自己走吧。说完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塑料布又递到了晓雷的面前,他说你还是披上的好。晓雷没有伸手,他转身朝着雨雾的远处独自走去。望着渐走渐远的孩子,陈村的眼里漫下了泪来。

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心疼了一个晚上。

而他的晓雷就睡在那淋湿了的被窝下面。他的同学说你这样怎么睡呢?都让他上他们的床上来。可晓雷一声不吭,整个晚上都没有回过别人的话。他的同学都觉得奇怪,都觉得第二天早上必定把他抬到医院无疑。可是,第二天早上的晓雷竟什么异常的反应也没有,他像一头在草地上醒来的黑熊,摇摇头,张开大嘴,哇哇叫了几声,就跟着同学一起洗脸一起吃早饭一起上课去了。

时间不到两个月,晓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便看不下黑板上的那些东西了。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他突然跑回了家里,他问陈村有没有三百块钱。他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晓雷说不干什么。他说你只给我就是了。陈村说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你要,你妹妹要,你说我还剩下多少?我在家里还用不用吃?

晓雷没有跟他父亲多说什么,晚上独自响亮地敲开了我的房门。

当时,我正倚着窗户遥望着西落的月亮。那西落的月亮只是一弯半边的月牙,所以那个时候夜还不是太晚。那月落的去处就是瓦城的方向,那里有我因为离婚而失去的儿子。也许是我在思念儿子的情绪中还没有冷静下来,我对他的借钱没有产生任何的疑问。我觉得这些当孩子的也不容易!

拿到钱的晓雷却突然地问了一声,说他父亲把田地给我的时候,是否拿了一些钱?

我告诉他,你父亲当时没有说到要钱。

他说你其实应该给一点的。

我说你现在的意思是什么?

他说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这三百块钱就当是你们家那几亩田地的钱?

他沉吟了好久.好像拿不定这个主意。

我说这三百块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是我送你的吧,好吗?

他便圆着眼睛望我。他说这样吧,哪一天我有了钱,我就还你,如果没有,如果一直还不起,你就当是买了我们家的地吧。这样的孩子确实叫人不可思议。但我仍然答应了他,我不情愿给以打击。

临走時他又嘱咐了一句,让我千万不能告诉他的父亲。

我说你放心吧,我干吗要告诉他呢。

我心里说不就三百块钱吗?我用不着为这么一点钱出卖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陈村才问起我,说晓雷是不是跟你借过钱?我说没有。陈村当时站在我的窗户外边。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夜已经很深,窗外黑乎乎的。他说他睡不着,就敲开我的窗户来了。

陈村说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

我说他真的没有跟我借钱。

陈村就思疑着这三个多月里他哪来的钱作生活费呢?

我安慰他,说晓雷也许是一边读书一边给人打工。

黑暗中的陈村没有答话,我也看不出他的脸色。

那个晚上的陈村,还为着另一件事情无法入睡。他的晓雨也读完了回到了家里。他问我,像晓雨这样的女孩,如果到城里去可以找些什么工作?他说她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让她整天地浪荡。

从城里离婚回来的我,对城里自然没有多少好感。我觉得人世间的丑恶几乎都云集在看上去十分发达而美丽的城市中。城市就像那蜜蜂窝,里边有着许多可口的蜜糖,但也时常把人蜇得满身是伤。尤其像晓雨那样的漂亮女孩。但我没有这样告诉陈村,我替他想了想,建议他让晓雨到城里的发廊或美容店做些小工。

陈村说好的,那我明天带她去看一看,顺便去看看晓雷那小子。

窗上仍然十分的黑暗,我始终看不到陈村的脸色。

城里的师范却早就没有了晓雷的影子。等着他的只有那床曾经被雨淋得精湿的被子。他的晓雷把那床被子叠得倒是整整齐齐的,陈村抱起的时候,被子的深处已经发出了一股浓烈的霉味。那张席子也星星点点布满了白花花的毛斑。

当时的陈村不知儿子的去向。

陈村的老同学,那个师范的校长,也不知道晓雷去了哪里。

陈村说,他都没有跟你说过吗?

他的同学说没有。

他的同学也问他,那他也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陈村说没有。

陈村的伤心阴黑了整个脸面,他想跟他的老同学说些什么,他觉得对不起他,他给他添了麻烦,可他说不出来。他那瘦弱的心又一阵阵地绞痛了起来,他极力地忍受着,最终没能忍住,身子一缩,烂网似的蜷缩在了那床晓雷的被子上。

后来晓雷告诉我,说他拿着我给的三百块钱,第二天就跑到广东那边打工去了。我严厉地指责他,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父亲为了你和你的妹妹晓雨,你知道他是如何地劳心劳神吗?

晓雷的回答却令人伤心透顶。

他说我干吗要管他呢?

我说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父亲,你不管他可他得管你,你知道吗?

晓雷的嘴里便放出一声冷笑。他说照你的意思,我应该给他把那师范读下去?我说是的,你应该读下去。他说我要是真的读下去,读完了,我做什么呢?我说代课呀。那代完了课呢?我说只要好好地代课下去,总有一天会跟你父亲一样成为真正的教师的。他的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细线,目光尖锐地打量着我。他说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也应该像我父亲一样?

我说像你父亲一样有什么不好呢?

他就连连地说了好几声好好好。很好!

我只好无奈地问他,那你的想法是干什么呢?

他说我自己出去打工赚我自己的血汗钱,我不用他再养我,他不应该有意见。

我说,可你是否想到过,当你父亲在师范里抱着你留下的那一床被子时,他的心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

晓雷的眼光便长长地伸向远远的天边,然后猛地回过头来,他问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说,我哪知遭那一天是哪一天呢?你想知道可以去问你的父亲。

他说还是你替我想想吧,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说你问那一天是哪一天干什么呢?我知道那一天你的父亲为了你并不好受这就已经够了。

于是他告诉我,他在广东那边曾经杀了一个人。

他说,他杀人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杀人之后,正在逃往另一个地方,正在大街上到处慌里慌张地流浪。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你杀了人?

他说是呀,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坏人。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跟我说故事?

他说什么叫真的什么叫故事?

我说真的就是真的,故事可是编的。

他的脸色便放松下来,然后笑了笑。他说,我说的是真的。

晓雷说他杀人的最初原因,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重庆的小子。

那是一趟重庆开往广州的火车。晓雷坐火车还是头一次。他没有想到火车上的人竟然那么多,所有的车厢都挤满了前往广东打工的农民。挤着上车的时候,外边的人死命叫喊着前边的人往里边挤呀挤呀挤呀!晓雷被挤在人群的中间。他觉得那个时候的人已经不再像人,而是一群被人驱赶着的牛群,走与不走根本由不得你。一直到火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这才摇出一点松动的空间,可那空间很快又被下一站的人给塞紧了。晓雷说,直到那时,他才想到了国家为何要搞计划生育,为何村里的墙上,到处红红黑黑地写着:谁敢超生就让谁倾家荡产!

晓雷是因为一包香烟与那重庆小子相识的。

那重庆小子也没有座位,晓雷就站在他的身边。大约站了一个多两个小时的时候,晓雷突然觉得嘴巴有些异样的难受,晓雷于是掏出烟来,他把烟叼到嘴上的时候,发现身旁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晓雷朝他笑了笑,慷慨地把烟递了过去。那重庆小子朝他笑了笑,扯下了一支,随口问了一声也是到广东打工的吗?晓雷没有回答他,晓雷问他你呢?重庆小子点了点头,说他在广东已经打了两年工了,这一次是回家帮老板招工去的。晓雷心里不由一动,趁机将那包烟塞到了重庆小子的手上。晓雷说我身上还有,这包你拿着吧。重庆小子笑了笑就收下了。晓雷告诉他,说自己是头一次出门,可不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重庆小子望了望晓雷,又低头望了望手里的那包香烟,最后对晓雷说,给老板找的人已经够了。但他告诉晓雷,另一个地方有个老板也需要工人,只是工资稍微少了一些。晓雷问他多少?他说一个月六百左右,你要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听说一个月有六百块钱,晓雷的心里当即感动了起来,他不仅说了同意,随后还连连地说了好几声谢谢。晓雷的脑子里突然就想念起了中学课文里的一句什么唐诗,却说不上来,只感到心里暖烘烘的,仿佛照进了一片阳光。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重庆小子原来是为了得到三百块钱,而把他卖给了一个地处荒野的采石场。

被晓雷杀死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采石场的老板。

临走近那个采石场的时候,重庆小子告诉晓雷,他曾在这个采石场干过五个多月的采石工。他说那采石场的老板是一个很有钱的家伙,但在采石工的身上,他却不是十分的大方,只要找得到理由,他总要千方百计地压住你的工钱,他叫晓雷自己小心自己。临走时,又悄悄地告诉晓雷,说是千万不要把身份证交给老板,说完他朝晓雷挥了挥手。晓雷知道他那是再见的意思,也朝他挥了挥手。那重庆小子转过身,慢慢就走得没有了身影。

那采石场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广东人,怎么看上去都是一个粗人。那老板姓杨,采石工们都叫他杨老板。杨老板也没有问过有关身份证的话,晓雷说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所以他被他杀死之后,警察一直找不着凶手。那个重庆小子带着他与杨老板见面的时候,没有多余的旁人,没有人知道他晓雷是从哪里来后来又到哪里去了。杨老板只跟他吩咐了一些如何采石的事情,别的也丝毫没有多说,好像他需要的只是一头劳动的牛,他不需要与牛进行多余的对话。

晓雷是因为工钱的事而怒火中烧的。

头一个月发工钱的时候,杨老板沒有给他一分钱。晓雷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他问杨老板不是说好六百块一个月吗?杨老板说是么,是一个月六百块呀,他说那你自己不会算吗?晓雷不知道是怎么算,他只好回头问另外几个采石工。他首先想到的是伙食费。他们告诉他,菜里有肉的话,扣三百五左右,没有肉呢?没有肉就三百。晓雷把一个月里的菜食回忆了一遍。回忆的结果,是没有过肉的影子。他说那这个月应该是三百块。他们说是的,这个月是三百块。晓雷转身就又找到了杨老板。杨老板的眼睛却牛眼一样在晓雷的脸上不停地滚动。他说你知道我是用了多少钱把你买到这里吗?那一个买字,晓雷觉得太伤人心。他嘴里暗暗地骂你他妈的老子又不是牛,我被谁卖给你啦?但他只愣愣地望着杨老板说不出话来。杨老板说,我给了那个小子整整三百块钱你知道吗?晓雷说我不知道,杨老板说你当然不知道啦你怎么能知道呢?晓雷说,那这个月我是杨白劳啦?杨老板说应该是吧。晓雷只好阴着脸,在心里暗暗地自认倒霉。

可第二个月发钱的时候,还是没有他的!

杨老板说,这是惯例。晓雷问他什么惯例?杨老板说你不知道?晓雷说我没有听你说过。杨老板便呵了一声,他说那你就去问问他们吧。他说他们知道。他自己不告诉晓雷。他觉得他无需告诉他。没等晓雷再问下去,他就转身走人了。

采石工们说,第二个月是得不到工钱的,第三个月也得不到。一直到第四个月,才能得到第二个月的工钱,跟着是第五个月拿第三个月的。

晓雷不由一阵慌乱,他说那你们为什么还给他这么干下去呢?他们说不干下去那两个月的工钱不就白白地送给他了?那你们永远这么干下去也永远得不到那两个月的工钱呀?他们说,等得到的钱多一点了再走人,到时,前边的那两个月就当是什么也没做。他们说前边的人就是这样走的。晓雷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要是一走他就知道一定是我们有人告诉了你,我们的工钱就会被他往下再扣一个月,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

晓雷心里说是的,你们都不是傻瓜,可你们哪一个是聪明人呢?

发完了工钱的杨老板,转身就离开了采石场,回他的城里忙他别的事情包括吃喝嫖赌去了。杨老板总是这样。他不担心有人在背后走开,任何一个采石工都有两个月的工钱在他的手中,真要有人走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可以从他们留下的钱里再买回一个补上。

晓雷那双如同不是肉长的眼睛,一直干燥地等待着杨老板的再现。

杨老板建有一个小房子在采石场上。那房子看上去是一个简易的木板屋,里边却布置得相当温馨。有时在城里住腻了,就带上一个外来的卖身女,用摩托车拉到采石场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来天。

这一天,杨老板又带来了一个卖身的女子。晓雷说那是一个四川妹。看着杨老板的摩托车从面前飞奔而过的时候,晓雷气愤地就要冲上去,那几个采石工却把他拖住了。他们说他身上有枪。晓雷只好又忍了一天,但晚上却如何也睡不着觉。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工钱拿到手!给钱他就往下干,不给钱就揍他一顿,然后走人。就这样,晓雷被愤怒活活地折磨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想不能再等了,他担心他玩腻了那个女子一转身又会走人。站在采石场上的晓雷,不时地看着头上的太阳,阳光白花花地把人烤得半死。他不住地抹着汗水,抚摸着激动而紧张的胸口,他想让它平静一些,但他做不到。他突然觉得应该找个地方解解手,他觉得憋得难受,于是从人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迈出了采石场,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走去。就那一去,采石工们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晓雷已经朝着杨老板的木板房大踏步地走去。

杨老板的房门只是虚掩着。这个地方是他的地方,是他用钱从当地的农民手里买下来的,没有哪一个民工敢不吭一声推开他的房门。当时的杨老板正在床上忙得热火朝天。最先看到晓雷的是那四川妹,但她没有发出惊叫。她只是突然间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晓雷站在门内看着他们不动。杨老板又忙了一阵之后才发现了问题。他抓了一条毯子包在腰上,朝晓雷暴跳如雷地吼着。他让晓雷马上给他滚出去!

晓雷却不怕。晓雷说我是来要钱的,你把那两个月的工钱给我,我马上就出去。

杨老板没想到有人竟敢顶他。他说你滚不滚?不滚你就找死!

晓雷站在那里就是不滚。他说你不把钱给我,老子今天也不好惹!

杨老板说想要钱你就接着干。他从床上滑了下来,然后去拿椅子上的衣服。他没有想到晓雷已经朝他逼了过来。

晓雷说你不给我钱我就不干了!

杨老板说不干你就马上滚蛋。

晓雷说你先把我的工钱给我!

杨老板说老子就是不给。

晓雷说你再说一遍给还是不给!

杨老板说不给就是不给,你想找死?

杨老板的裤子里还空着半条腿,晓雷已经操起了桌面上的一个酒瓶,闪电般砸在了他的后脑上。晓雷说那是一只又长又大的酒瓶,但却没有发出什么惊人的响声。被打着的杨老板,也没有发出任何非凡的叫喊,他的身子只是默默地往旁一歪,就栽到了地上。床上四川妹眼睁睁地望着晓雷和那倒在地上的杨老板,竟也没有一声惊恐的喊叫。直到晓雷从杨老板的衣服里摸出一沓厚厚的钱来,她的声音才亮丽地飞越了起来,她说你把钱留一点给我。她说他把我弄到这里来还没给我钱呢。晓雷朝她过了一眼,她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晓雷的眼睛没有多看,他低下头去看了看手里的那沓钱,抽了一撮往床上丢去。那一撮晓雷估计最少也有一千。

我问晓雷,那一沓钱一共多少?

晓雷说,后来逃到树林中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是五千八百六十七元。那八百六十七元,后来我又给了那个四川的妓女。

我说你不是逃到山上的树林去了吗?

他说是呀,她也跟我一起去了。我们俩人在山上的树林里合谋躲到了天黑,然后由她带着我,逃出了那片荒野,最后乘火车离开了那个可恶的地方。

我没有怀疑晓雷的叙述。如今的青年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常常干得叫人不敢想象。但我仍然再一次地问他,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说你以为我是在给你说故事吗?

我说那你怎么没有想到该去报案自首呢?

他说想到过。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说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躺身在了旅店的床上。最初的三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觉。他躺在旅店的床上不停地想着该怎么办呢?最后,他在第四个深夜里爬起了床来,他撕了两片纸,用旅店里的笔,在其中的一片纸上慢慢地打了一个钩,像老师打在学生的作业本上一样,不同的只是那一个钩不是红色的。那是一支蓝色的圆珠笔。他把那两个纸片揉成很小的紙团,散在桌子上。他心里想,如果抓起的那一团是空白的,他就前去自首。如果是打钩的,就不去。

抓起的第一片却是打了钩的。

但他的心中却又不敢落实。他又接连地摸了两次,得到的竟然都是打了钩的。他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他说不清那是因为什么。但他仍然没有因此而睡下。他随之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他突然觉得那打了钩的不就是布告上枪毙人的那种钩吗?那应该就是自首的意思。于是他决定重来。这次他把旅店里留下的那一便笺全都撕成了数不清的纸片,然后在纸片上分别地写着自首、不自首两种字样。他觉得不能再用符号代替。他觉得符号这个东西,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叫人心里依靠不往。每一个字他都写得十分的用心,一笔一画地写不敢有半点的潦草。先写了自首,跟着再写不自首;写完了不自首,就又接着写下一张的自首。不让哪一种多,也不让哪一种少。写完了,再一张一张,慢慢地揉好。

一直忙到快凌晨的时候,晓雷才闭上眼睛,让两只手指在自首与不自首的海洋中,听天由命地捞出了五颗来。

结果是两张自首,三张不自首。他的心因此而安定了。他觉得五打三胜,他不应该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我对他说,人命是关天的事,你怎么能用儿童的游戏方式来决定呢?

他说天下的事就是这样,你觉得它是游戏它对你就是游戏,而你觉得它不是游戏,它对你就不是游戏。

我说,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说怎么不能这么说呢?你是在城里住过的人,你没听人家在歌里是怎么唱的吗?人生是一出戏,你何苦太认真。他说那是台湾的林志颖唱的,那小子长得特别的帅。

我说人家那说的是人生,而不是游戏。

他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为了他这杀人的事,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我想我该不该告诉他的父亲陈村呢?

后来我没有告诉陈村。

我想,他也许是想到过我不会告诉他的父亲才告诉我的,要不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那些天里如果我把晓雷杀人的事告诉了陈村,他的痛苦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会不会在地上突然一蹲,转眼就又收缩成一堆可怜的烂鱼网,然后昏死在地上?或是连夜摸到警察那里,让警察在一个黑色的夜里偷偷摸到曉雷的床边,最后把晓雷带走?

我没有告诉他。

我没有告诉陈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晓雷同时叙述了另一件事情。

对晓雷来说,那得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杀死了杨老板的晓雷,并没有随后回到村上。他想,死了的那个杨老板不会太大惊动警察的愤怒,因为死在地上的杨老板仍然是一副淫荡未酣的状态,那些采石工们也会异口同声地告诉警察,说那是个坏人,说他从外边带回了一个妓女。他们还会齐声地告诉警察,他如何榨取了他们的工钱,而且骂他真他妈的该死!不管怎么说,死了的那个杨老板是一个绝对的坏人,他想不会激起任何一个好人的同情。在警察的手中,一些应该破获以平民愤的案件多如牛毛。杨老板的死顶多只是闪现在他们后脑壳上的一条细微的黑影,他想只要时间过去了,也就无影无踪了。

晓雷与那四川妓女分手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他曾问过她,你不会把我告给警察吧?那妓女说怎么会呢?她说她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她想也许警察会找到她原来的那个地方去,也许也不会,因为杨老板是在街面上把她拉来的,她与杨老板原来有过一两次的交往。她说如果有一天警察找到了我,我就说,我不认识你。晓雷连连谢了她两句。他说,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这种人竟然是人坏心不坏,好吧,那我们就再见吧。那妓女也说好的再见吧。说完朝他扬起了一只轻飘飘的小手,在空中慢慢地挥动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在空中慢慢地摇晃。晓雷的心中泛起了一阵少有的凄楚,也朝她扬起了自己的手来。两只手在空中相对着晃了几晃,转眼就各奔东西了。

晓雷的脑子里,后来时常浮现着那个妓女。他说那是一个长得确实让人心疼的女孩。她的年龄顶多十七,比他的妹妹晓雨大不了多少。

晓雷没有想到,几天后他竟然与那重庆小子不期而遇。

那是在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当时的晓雷正在大街上浪荡着想找个工作。在城市里找工并不太难,难的是找到一个好的工种。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个招工的事务所,那些事务所的门前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招工消息,看上去就像那些同样贴满了街头巷尾的专治性病的民医广告。晓雷想不明白,莫非得了性病的人与寻找工作的人一样的众多?

与那重庆小子相遇的时候,大街上的阳光格外的灿烂。在强烈的阳光里,双方都有点不肯相信地眯细着眼睛,都很吃惊的样子。重庆小子问他,你不在那里干了?晓雷没有回答他的话。晓雷只冷冷地骂了一声他妈的!那重庆小子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干,那小子的确太黑了。晓雷说,知道黑你就不该把我卖到那里。就那一个卖字,一丝急匆匆的羞涩在重庆小子的脸上水一样流过。他抓了抓额门上的头发说,要不我带你到我们厂里试试?他说厂里刚刚开除了两个人。

那重庆小子得意于一家日本老板的服装生产厂。

那老板大约三十来岁,可怎么看上去都不像那些有了钱的外国老板,脸上的肉本来就不是太多,却又紧绷绷地拉着,好像他那办的不是一个赚钱的服装厂,而是一家改造人种的犯人收容所。晓雷跟着重庆小子刚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右手一挥,就把重庆小子给赶出了门外,像驱赶一只苍蝇。

他没有叫晓雷坐下。他眯细着眼睛,尖锐地打扫着晓雷。他问他坐过牢吗?

晓雷没想到老板会这么问话。他愣了愣,回答没有。

老板说,我要的是实话,你不要以为坐过牢就丢脸就不想说。

晓雷说我知道。

老板就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坐过牢吗?

晓雷说真的没有坐过。

老板说没坐过牢做过什么坏事没有?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真的没有?

晓雷说真的。

老板说什么坏事也都没有做过?

晓雷说没有做过。

老板说,比如打过什么群架,耍过什么流氓的?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你是光知道说没有,还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晓雷说是真的没有。

老板便有一点失望的样子,一直眯缝着的眼睛也悄悄地睁大了开来。

他突然问他,难道你是共产党员吗?

晓雷说不是。

老板说那你父亲是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又问那你是共青团员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似乎觉得奇怪,那你怎么没做过坏事呢?

晓雷的心里便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老板。心想,我要是说我杀过人,你肯要我吗?他想不明白这个老板为什么这样考核他要招收的工人。

走出门外的时候,重庆小子才悄悄地告诉他,说那老板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是从大陆到日本去的。在大陆的时候坐过几年牢,不知怎么后来就到日本去了,而且与日本一家服装生产厂的老板的女儿弄成了夫妻。后来,夫妻俩就带着他岳父佬的钱跑回来办下了这个服装生产厂。晓雷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重庆小子说不知怎么给忘了。他告诉晓雷,如果你告诉他坐过牢,他马上就会重用你。因为在他手下帮他管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坐过牢的。他觉得只有坐过牢的人才能帮他管好别人。他有他自己的理论,说是坐过牢的人绝大多数是胆子大而且聪明的人。

晓雷便大着眼睛盯着那位重庆小子,他说那你坐过牢吗?在他看来,那重庆小子是受了重用的。

重庆小子的回答是坐过。晓雷说真的吗?重庆小子说什么真的假的?老子犯的是流氓罪,整整蹲了三年!晓雷因此便大起了胆子,他说,要知道是这样,我他妈的就该对他说,老子杀过人!重庆小子笑了笑,他说算了,反正他收下就算了。

晓雷却低声说了一句,这样的工厂,我不一定干得下去。

重庆小子说,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怎么管那是他的事,反正他给的工钱高我们就替他卖命,不就为了钱吗?晓雷问他,一个月正常可以拿多少?重庆小子说最少也有一千多差不多两千吧。

曉雷往咽喉的深处暗暗地吞下一些什么,不再做声。

事情出在三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几天可能一直都是阴天,晓雷无法产生确切的回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白天的天是什么样的天了。为了抢时间按时交货把钱赚回来,老板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加班。老板把饭菜都送到他们的身边,任他们吃任他们喝,那些饭菜也做得比任何时候的都好,但工人们全都吃得味同嚼蜡,他们需要的并不只是那些好饭好菜,而是希望能尽快把身骨放松下来,但老板总是绷着脸,让他们吃完了接着干,碗也不用他们洗。能够偷闲的只是饭后上厕所的时间。于是吃过饭的人都想在那个时候往里挤。但卫生间里,每次只能进出一个人。唯一的希望还是尽快地干活。干完活天色早已黑了四五个小时了。走出厂门前往宿舍去的路上,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就像漂泊在没有方向的湖水之中。

出事的那个时间大约是差五分钟四点,当时的车间突然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寂静的前边是老板猛然三声穷凶极恶的怒吼,他叫民工们站起来!统统地给我站起来!你们!没命般忙碌着的工人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朝着发出怒吼的地方望了过去。老板那副瘦得猴样的身子已经站在了车间的中央,他的身边分别站立着两个目光铁锈的保安。晓雷说,那是老板手下两条喂得毛光闪亮的狼狗!通往车间的门一共三个,不知道他们从哪个门内冲杀了出来。正想着出了什么事了?老板吼声又暴发了,他说统统给我站到中间来!

人们慌乱地挤到了过道上,站成了一条畸形的队伍。

就在这时,高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四下。

老板扫视着眼前的民工们,目光恶毒如狼,接着久久地不发声音。那样的寂静是十分伤人的。大约两三分钟过后,老板才咧嘴吼了起来。他说谁偷了我的衣服自己站出来!谁?谁偷了我的衣服?民工们都像没有听懂老板的话,都以为是谁暗里偷了他老板脱下的衣服。都觉得与己无关,没有人给老板站出队来。

老板转个身又连连吼了两遍。

但受惊的人们只是不停地绷着紧张的情绪,仍然无人站出队来。

老板显然等不下去了。他朝身边的两个保安甩了一个眼色。两个保安朝人群中扑了过来。

遭受劫难的竟是一位怀孕将近五个月的女工。所有的民工全都震惊了!那女工当时正低头拉扯着身上鼓胀鼓胀的衣服,两个扑上来的保安呼一声把她的两条胳膊架了起来。随着她嘴里的一声尖叫,受惊的队伍河流一般乱成了一个空洞的旋涡,人们从两头哗地卷了上来。

那女工叫到第三声的时候,两个保安已将她架到了不远的一根水泥柱下。遭遇的从天而降,把她吓得早已魂不附体,一阵阵直钻人心的号叫,从她那张抽搐的脸上不停地飞扬而起。

她说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两个保安全然不顾她的哀号,接着,他们揪住她的裤身,然后往下猛拉。那女工本来是背靠柱子站着的,随着一声更为刺耳的惨叫,她与跌落的裤子同时坐在了地上。两个保安刚要把手伸进她的裤子深处,却被她本能而飞快地提了起来。可是,没有等她顺着柱子爬起,那两个保安又把她的裤子给扯脱了。

四周的民工全都骇呆了。谁也没有见过这等情景。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晓雷突然一步抢了上去,左右猛力一推,把那两个保安推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人们都吃惊地看到了那女工裤子里藏着的东西。那不是老板身上穿的衣服,而是一件还没有车好的衬衣。

晓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工早已泣不成声。她说她这不是偷的,是她把衬衣上的一根线给车坏了,她要拿回宿舍去偷偷地把线拆了,然后再拿回来重新车好。晓雷心想她的身体现状与众不同,她是被这没日没夜的劳累给弄迷糊了,所以把衬衣给车坏了。晓雷觉得他应该帮她跟老板解释解释。可晓雷拿着那件衬衣刚要站起,身后的不远处突然炸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老板愤怒地推翻了一台机子!

民工们在机器倒地的声音里更加惨白了脸色。

老板像头张狂的野兽,朝混乱的人群凶猛地扑了过来,他一边推着他们,一边不停地吼叫着站好!站好!统统地给我站好!

像一群左冲右突的牛群,民工们又给老板站成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老板随后跳到了一台机车的桌上,他顺着一脚又踢翻了旁边的一台机子。就在这时,他朝民工们吼出了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

民工们一时都愣了,所有的人脸都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板随后又踢翻了一台机子。他的嗓门里像在冒血,他不停地吼叫着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谁不跪下谁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惊慌的情绪以狂风的姿态在人们的脸上变幻着。但仍然没人跪下。

老板突然将手指向身旁的两个保安。

跪下,你们也给我跪下!

那两个保安一下呆住了,但他们无需等到老板的第二声吼叫,就老老实实地把身子弯曲了下去。

轉眼间,那条畸形的队伍像一堵挡不住黑风的破墙,纷纷牵连地倒了下去。

只有晓雷依然站立着。

晓雷身旁的那名女工刚要跪下的时候,被他猛地提了起来。他朝她吼着,跪什么跪!大不了不赚他那几个臭钱。但他刚一放手,那名女工又软了下去,而且响亮地号啕了起来。随着,她的号啕将车间感染成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老板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没有给他跪下。他指着晓雷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跪?

晓雷圆睁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凝望着老板,他说我为什么要下跪?

老板那张无肉的瘦脸因此乱抽乱扭了起来,他说你还想在我这里赚钱,你就得给我跪下!

晓雷不跪。他说我就是不跪。

老板说不跪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说完朝两个保安晃去了一个眼色,他说你们给我把他轰出去!

那两个保安顺势哇啦站了起来。晓雷却从腰后猛地抽出了一把尖刀。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上到处镶满了红红绿绿的宝贝。那是晓雷在采石场那个杨老板的裤带上取下来的。当时,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酒瓶及时地敲打下去,杨老板要是穿好了另一根裤脚,晓雷也许难逃那把尖刀的伤害。

晓雷严厉地晃着那把尖刀,他说我告诉你们,老子杀过人,你们要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你们当野狗,一刀一个!

天黑前,晓雷和那名女工离开了那个服装厂。

那名女工的工钱是那重庆小子替老板拿来的,但被老板扣去了好几百。晓雷问了一声我的呢?重庆小子说,你的钱在老板那里,让你自己去拿。晓雷骂了一声,他说,他现在在哪?重庆小子说在他的办公室里。晓雷问,他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重庆小子说我不知道。而且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了耸他那矮小的肩膀。晓雷的嘴上就又骂了一句,他想我要是不去,就证明我晓雷怕他。我为什么要怕他?钱是我的,那是我的血汗,他就是咬在牙根上,我也要把它敲下来。

老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晓雷想,他一定两脚高傲地架在办公桌上等着他的进入。可是没有。他很平常地坐着。看见晓雷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他让晓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他的手里拿着晓雷的那一沓工钱。可晓雷不坐。晓雷说你把我的钱给我。老板没有递给他。老板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晓雷瞪着那双仿佛不是肉长的眼睛,盯着老板。

老板说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是一个少有的人才。

晓雷随之敷衍一笑,他说你是不是想留下我,而且给我加薪?

老板点了点头。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晓雷把脸色一沉,他说,我要是答应了你,那不证明我最终还是给你跪下了吗?

老板说这是两码事,我让你留下是为了重用你,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晓雷说我不干!再说了我也不能这样干。

老板希望他想一想。他说我一个月可以给你四千。

晓雷说四千是不少,可问题是,给你这样的老板干活却是做人的一种羞辱。

老板惨然地笑了笑,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意外。他说,问题是过着没有钱的日子也是一种羞辱,这你应该知道。

晓雷说当然知道。可那种羞辱只是短时间里的羞辱,而给你干活则是一种终生的羞辱。

老板说这是你的观念问题,他说你知道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是怎么混的吗?为了找到活路,我曾不止一次地给日本人跪过。

晓雷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人格。

老板说,人格那东西有时并不值钱,值钱的是你如何找到门路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像个人样,就像那些卖淫的妓女,你说她们有没有人格?你没有钱你日子都过不好,你整天被别人小看,你说你有人格吗?

晓雷说反正我不会当妓女。

老板说我那是给你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以为我刚才叫他们跪下是对他们人格上的侮辱。我要管理好我的工厂我就得这样,再说你知道,他们那些工人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跟你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你说的那么多的什么人格,他们只知道如何在我的工厂里多赚一些钱,你说,我要是不给他们来这么一下,他们如何才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做事呢?

晓雷说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不管你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如果现在我们是站在一条独木桥上,我一定杀了你!可话刚说完,那名刚刚被开除的女工突然推门扑了进来,她哭丧着脸直直奔往老板的面前,然后扑一声就跪在了老板的脚下。她并不是为了老板扣下的那几百块工钱,她是要求老板给她再做一个月的工。当时的晓雷因此气愤到了极点,他往前抢了一步,将她愤怒地提了起来。晓雷想不明白是因为他的愤怒还是因为那名女工本来就那么轻飘飘的,只像是一只没有骨肉的布娃娃。晓雷骂她,我是因为你才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我都没有给他跪下,你还给他跪下?你求他什么呢?你的脸就这么不值钱?说完,从老板的手里抢过自己的钱,拖着她愤怒地走出了门外。

那女工却一路哭得凄凄惨惨,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一大串怎么也听不清楚的东西。走出工厂没有多远,她的肚腹就突然一阵绞痛,然后昏倒在了地上。

晓雷架着她艰难地走了一段,最后招了一辆过路的板车,送进了医院。

晓雷说,当他架着那位女工走在工厂外边的路上时,他是真真哭了,他的哭并没有声音,但眼泪一串一串的,一直流了很久。

我问晓雷,那名女工后来是你送她回家的吗?他说没有。住院的第二天早上,医院里的好人就把电报发到了她的家里。她的弟弟和她的哥哥,带着两张惊恐的脸面,在第四天的晚上赶到了医院。

晓雷问我,想不想看看她那可怜的模样?说着从腰后拿出了一张折叠得只有巴掌大的报纸,然后指着图片上的一个女子,他说这就是她。

而我却最先看到了他晓雷。

他瞪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正在报纸上激怒无比地对谁说话。图片的顶上,是一行充满力量的大字:

又一个不跪的打工仔。

我说,这么说你可是出了大名啦!

他说出什么大名啦,要不是因為这个,我还可以再到别的工厂找找别的活路。可是一上了这个报纸,我就不得不离开那个城市了。

我觉得不可理解。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你想想,那个采石场的杨老板如果没有被我打死,他要是看到了这张照片,你说他难道不会去找警察吗?

我说那你不是说他被你给打死了吗?

他说如果不死呢?

他说也许是死了也许又不死。他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了点怀疑。于是就在大街边上买了几张有他照片的报纸,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城市。

我说那这报纸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女工住进医院的当天晚上,他们的故事震撼了整个医院。第二天早上,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们就蜂拥而至,把他和那名躺在床上的女工,围得熊猫一般喘不过气来。

晓雷回到家里的那个黄昏,他的父亲陈村却被吓掉了半颗门牙。

晓雷到家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不是太黑,但屋里早已昏暗了下来。那一天是陈村到镇上领回工资的日子。当时的陈村正在残灯下往一个本子上记着当月没有领到的数目。那个本子如今我还替他完好地收藏着,那些数目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曲蜷在上面,就像记忆中一串一串被风干在野地上的红薯片,但瘦弱的陈村却永远吃不上了。陈村活着的时候,一直压在他的枕头底下。那个夜晚的陈村没想到他的晓雷会突然回到家里,而且已经悄悄立在了他的身后。他刚要把本子放回原处,身后的晓雷叫了一声爸爸!那声音像一根突如其来的棍子,响亮地敲击在陈村的脑后,陈村吓得往前一磕,嘴巴便撞在了桌子的边上。那是一张苍老而坚硬的铁木桌。陈村的牙根一阵疼痛,那半颗门牙便不知了去向。

落到地上的还有陈村手中的那个本子。当时的晓雷并没有看到。因为屋里已经突然间黑暗了下来。那盏可怜的残灯,在陈村磕下的时候猛地跳了一下,那火苗便在震惊中逃亡了。

那灯原来是有着一个灯通罩着的,虽然顶上长年破烂着一个拇指大的缺口,但埋下妻子的那个晚上,人们出出进进的,不知被谁突然碰了一下,便飞身落到了地上,清脆地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晓雷看到那个本子的时候,时间已是回家第五天的晚上。

那个晚上的陈村先是到了一趟我的家里,他问我晓雷回来后是不是到过我家。我知道我不能瞒着他。我说他来过。陈村便问他都跟你聊了些什么?我说没聊什么。我心想他陈村是认真的。但我又不能把晓雷杀人的事告诉他。于是我说,他拿回来了一张报纸,你看了吗?他说看见过。我说他就说了那个事,别的没说什么。陈村便枯坐在那里,情绪忧伤得无可救药的样子。我想,我得找些话安慰安慰他,于是我告诉陈村,说晓雷是因为不喜欢当老师才悄悄离开师范的。我说,他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会与他吵架,他不愿伤你的心。

陈村说,我心里负担的已经不是这个问题,我是在想,他出去也才六七个月,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我无法回答陈村的猜疑。晓雷到底带回了多少钱,我当时不知道,晓雷也没跟我说过。晓雷敲开我房门的头一个晚上,一进门就朝我递上了三百块钱。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还你的。我说,我没说让你还呀。他说,我说过,没钱就不还。从他的话里可以知道,他是赚了几个钱的。但我们后来的话里,再没提起钱的事情。

晓雷把带回的钱收藏在床脚下的一个空罐里,这是陈村无意中发现的。我问他一共有多少?陈村说一共一万多。这个数目对于长年贫穷的陈村来说,当然不是小数。他说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呢?我说我不知道。陈村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晓雷正在那盏可怜的残灯之下,偷看他父亲收藏在枕头下的本子。他没有想到父亲出门没有多久就又突然回到家里。

陈村的情绪因此被破坏得发起了火来。他说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呢?就把本子夺到了手上,塞回了枕头下的席子底。但随之又拿了起来。他一时想不出应该换个什么地方收藏才好。他说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呢?

晓雷却毫不在乎,他问父亲,他们为什么欠了你们这么多工资不发?

陈村知道为什么。

但那个时候陈村不愿回答。他说这关你什么事呢?

晓雷说你们可以到上边告他们去。

陈村的心里就越加地不满,又为晓雷随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的惊讶。他觉得他太轻狂了。

他说你知道什么?告谁?你说告谁?

晓雷说谁扣了你们的工资就告谁,你管他是谁呢!

陈村说你知道是谁吗?

晓雷说我怎么知道是谁呢,反正工资是不能克扣的,谁扣了就可以告谁。人家电视台和报纸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陈村说我们?你的那些我们都是谁?你们是谁?

晓雷奇怪地问,什么我们是谁?

陈村说是呀,你们是谁?

晓雷被他父亲问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父亲。

陈村说你们不就是出卖劳力给人家打工的吗?你们的目的就是赚钱,可我们呢?我们是谁?

你们是谁?晓雷朝父亲反问了一句。

陈村说,我们是国家干部,我们是给我们的政府干活。你们呢?你们那是给外国老板打工,知道吗?陈村不知道那外国老板本来是中国人。晓雷没有告诉他。那张报纸也没有告诉他,记者的用意也许是对的,那样更能激起国民的极度的愤慨,更能宣扬晓雷作为英雄的民族气节。

晓雷说给政府干活又怎么样?给外国老板干活又怎么样?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陈村猛然地骂出了一句,他说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大!一个是自己的政府一个是外国的老板,你说怎么相同呢?相同在哪里?

晓雷也朝父亲板起了面孔,他说,那你说有什么不相同呢?

陈村说不同就是不同。你给外国的老板打工他要是克扣了你们的工资他那是对你们的剥削你们当然要告他,你们要是不告他,他就会不停地剥削你们。可我们呢?

晓雷说我知道,你们是国家干部对不对?可国家干部又怎么样?国家干部就可以像老黄牛一样挤的是牛奶吃的是草吗?问题是你连该吃的草都吃不到,你不觉得你们可怜吗?晓雷觉得他没有办法与父亲再争论下去,他觉得他父亲的脑子太老实太傻了。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他父亲是一个傻蛋。他说我没看见哪里还有像你们这样的傻蛋。然后站起身往外边的黑暗里走去。

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因此整整心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上不到两节课,就又烂网似的收缩在教室的讲台一角。而当晓雷把他弄到担架上,要把他抬到医院去的时候,他却死活不去。

他说我没有钱。

晓雷想说你不是国家干部吗?上医院治病还用得着你自己掏钱?但晓雷没有说。晓雷从腰里掏出自己的钱来。他说我给你出钱好了吧?一千?两千?全都由我来出,好了吧?

陈村还是坚决不去。

他看到晓雷手上的那些钱就心里发怵,他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晓雷说你管我哪来的,能治好你的病就是好东西。

陈村说,你不把你那些钱的来历说清楚,我不会用你的钱。用了我心里也得不到安宁。

因为本子上的那些数字,晓雷时常当着我的面,骂他的父亲是个傻蛋。我有些于心不忍,却又找不到更能说服晓雷的话,最后把真相告诉了他。我说你父亲他们的工资不是被人克扣的,而是城里的教育局搞了一个教育勤俭服务公司,因为缺乏投资的资金,就把老师们的部分工资先拿去当作投资了,说是到年底的时候再还给他们,还同时付给投资的分红。

晓雷听完却又大骂了一声傻蛋!

晓雷说这样的事我听多了,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他说工资是肯定会还给他们的,但分红肯定得不到。

我说,说好了的事,不会有人想反悔就敢反悔的。我说他们不敢。

他说怎么不敢?是我我都敢!到时我就说没有赚到钱,你们能把我怎么样?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早就肥得流油了。

我说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得那么黑暗,要相信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他说这年月你以为是哪年月?话说得最好听的人往往是最坏的人,你信不信?

我说我承认有坏人,但也不是那么绝对。

他说绝对当然不能绝对,但这年月坏人已经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你不能胡乱相信谁是好人。

我對这样的晓雷感到不可思议,觉得无法跟他对话。

几天后一个月色模糊的晚上,晓雷拿着两千块钱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他说他想出去一些日子。我问他去哪?他不肯马上告诉。他只连连地说了几次我想出去一下。

我问他你拿这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让我转给你父亲?

晓雷点点头,他说如果他需要钱的时候,你就帮我给他,只是别说是我的就行了,好吗?他的眼光当时异常的纯净而感人。

我心里为此一热。我说好的。但他仍然站着不走。我知道他心里还有话要说。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说还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不会随便告诉你父亲和别的什么人的,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沉默了半刻之后,他抬起了眼睛,静静地凝望着我。他说有个事我想跟你说说,你看行不行。我说你说吧。他说,我想到城里去摸摸底。我没听懂他的话。我说摸什么底呢?他说就是我父亲他们的工资问题。我说你是担心他们有蒙骗的行为?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问我你说呢?我为他的提问埋下了头去。我不敢贸然地回答。而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光还一直十分企盼地望着我。我不由又迟疑了一下。我说这事怎么说呢?他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觉得这事情有点过于尖锐,而且容易叫人为之胆寒。可他却一直那样地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那模样就像秋天里守候在地坎上的小男孩。

我说这事最好是别管。

他的声音便突然地飞越而起,他说你怎么这样说呢?

我说,如果他们的行为真的带有某种蒙骗的性质,到时候总会有人去管理他们的,用不着我们去操这份心思。他问我,你说谁会去管呢?我说这我不知道,但我想总会有人去管的。他为此低头沉默不语。我说,再说了,如果他们是真的为着老师们的利益着想的呢?他说我不相信。他说那些人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们自己,绝对不会是别人。我说你也是凭空想象的,你有什么理由吗?他说我是凭空想象,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我说直觉这东西有时不一定就对。可他说,在这个事上,他的直觉一定是对的。我说为什么?他说道理很简单,因为老师们是最善良的,也是最怕事的。他说你别看他们都嘴巴顶硬的,真要是吃了什么亏了,往往只是嘴巴上说了一通,随后就死了一样吞往肚里,接着便了事了。我说反正这个事情不好弄。

我说你是真的要去了吗?

他说当然是真的。

我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没有告诉我。

也许,他本来是想告诉我的,而且想从我的嘴上得到一些鼓励性的东西,但是没有得到我的支持。

他说反正我有我的手段。

我一定让他们这些傻蛋开开眼界,他说。

我知道他那说的是他的父亲他们。

第二天早上,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往城里闯去。

一个星期后的晓雷,在城里请人用电脑打了一份致乡下全体教师的公开信,然后买了一大扎的信封,蹲在旅馆里一封一封地装进去,然后一封一封地寄给乡下各地的中小学校的负责人。晓雷以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儿子的身份,措辞激烈地告诉所有的老师叔叔伯伯阿姨,他说你们的工资都到哪里去了?他把教育局的一些头头们的新建的房屋地址,详尽地描写在给他们的公开信上。他说你们只要前来看一看,你们就什么都清楚了。因为那些房屋全都是漂亮崭新的楼房,有的两三层,有的竟达四层五层。他给他们留了一个聚集在城里的时间,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点,他说到时他负责带着他们到实地去参观参观,看一看他们的血汗是不是流失在了那些高楼的红墙白砖之中,看一看那些高楼里,有没有他们的工资伤心出没的影子。

晓雷的年纪毕竟与成熟还有着一段距离,他竟然将那样的信同样地寄给了他的父亲陈村。信封上的收信人当然不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写的是学校的负责人收,可他父亲的那个学校就他父亲一人。也许,他曾事先想到应该回避他的父亲,后来却因激动便忘了所有的禁忌了。可以想象,他埋头抄写信封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激愤。

那封信到达村里的时候,却最先落在了我的手上。

那是一个阳光极好的中午,我从地里出来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就碰着了送信下来的乡邮员。那是一个与我十分相熟的小伙子,因为每个星期都有一封我儿子寄自瓦城的信。但那一天没有我的信。他递给我的只有陈村的那一封。他说你帮我把这信转给陈老师好吗?我说好的。他说那我就不到学校去了。其实那里距离学校已经没有多远。但他不愿多走。我说你放心吧。他笑了笑,说了一声辛苦你啦,转身就往回走了。

年轻的乡邮员在前边的大树后刚一消失,我就在阳光下把信拆开了。我并非事先想到信的内容。我只是猜测着那可能是晓雷寄给全县教师的什么信,因为那是一种普通的信封,任何来自官方的公函是绝对不会那样随意的,而且信封上没有任何具体的落款,只是潦潦草草地歪着内详两个小字。我想如果不是来自晓雷的信,陈村也不会怪我。因为那些日子里的陈村几乎都在我屋里吃饭。

看完信后我当即恐慌在了路上。一种说不出的胆寒周身流窜。我想这小子看来要惹事了!但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办。我把那信收藏了起来。我不敢交给陈村。我担心陈村的那颗心承受不了,担心他看不到一半,就又烂网似的收缩在地上。

晓雷写在信上的那一天当时是四天之后。那四天在我的脑子里异常的漫长。

那四天里,我时常暗暗地看着陈村发呆。

等到第四天早上的时候,我却突然地受不了了。我的脑子乱哄哄地鸣响个不停。我想还是把信给他为好,否则,晓雷真要出了什么事,我无法对他解释。当时的时间是十点左右,陈村正要出门到山上弄回一些柴火。我说有封信你先看一下。他问什么信?我说看了你就知道。他便把信接了过去。我在旁边惊恐地望着他,我担心他会倒在地上。可是,看完信后的陈村竟然没有倒下。我只发现他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闷闷地说了两句完了完了,这小子要完蛋了!然后丢下东西往门外飞奔。

陈村出门的时候,我仍愣愣地站在屋里,像置身于一场没有结束的噩梦中无法醒来,等到我随后追去的时候,陈村在前边的山路上早就没有了影子。我担心怒气冲冲的陈村没有走到搭车的大路口,就把身子收缩在路边的野草丛里。可那天的陈村却跑得飞快。我追到大路口时,他已经抢先上车去了。我迟疑了半刻,也搭上了一辆小面包,紧张地往城里追去。

下了车,我直直地奔往晓雷指定的地点。那是城里广场一角的大榕树下。那棵大榕树早已阅尽人间沧桑,少说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说出下边发生过的无数惊天动地的事情。

但后来的情景却不在大榕树下。

可怜的陈村,双膝单薄地跪在大街中央,死死地拦住了晓雷和他身后的那群来自四下乡里的教师。

最初的下跪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在大街上急促地疾走着,前边的大街上突然被涌动的人群黑麻麻地堵住了。我心里捉摸可能是晓雷在前边出事了,就拼命地从街边钻了进去。当时的陈村,早已经结束了任何话语的表达,他只是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伤心地凝视着眼前的人群和他的儿子。我的心里当时害怕得一塌糊涂,我朝着跪着的陈村扑了上去。我想把陈村扶将起来,却怎么也扶他不动。我因此狠狠地瞪了晓雷一眼。晓雷没有说话,然后猛地转过了头去,愤愤地丢开身后的人群,朝大街的另一个方向独自走了,就像一头在丛林里穿越远去的黑熊。

跪在地上的陈村,就那么望着他的晓雷慢慢地走远,随后,他的筋骨里像是突然被人抽掉了什么东西,整个身子猛然脆弱无比地颤抖了起来,就像废弃在荒地里的稻草人。

扶着陈村在大街上站立之后,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酒家坐了下来。除了我和陈村,酒店里没有任何吃饭的人。但陈村却什么也吃不下,他只浅浅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柠檬茶,然后说,他想去看一看他的晓雨。我说应该去的。他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说可以,先吃一点东西吧。但他仍然什么也不吃,摆在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好像我点在桌面的那些菜,全是摆在坟墓前的一堆供品。他吃不下,我又如何能吃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就那么默默地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只好离开了那个冷落而凄清的酒家。

一家很有档次的美容店,店名是请了城里有名望的书法家写的,一笔一画都飘流着金黄金黄的光彩。

门是陈村推进去的。我跟在陈村的身后。但陈村没有开口问话。他的眼光只是長长地四下横飞着,找寻着他的晓雨。

美容店里却没有晓雨的影子。

一个中年女人从里边漂亮地走了出来,她的亮丽确实让人吃惊,怎么看上去都知道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但她的脸色却鲜嫩得像要滴水。她看了看陈村,然后把眼光停在我的脸上。她问你们找谁?陈村说我找晓雨。说完又添了一句陈晓雨。那女人立即呵了一声,眼光如水地流到了陈村的脸上。她说我忘了,你就是晓雨的父亲吧?陈村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是她的父亲,她人呢?那女人说她没有告诉你吗?她已经不在这里了。陈村的脸面当即泛出了一层惊疑,他说她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思忖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她到别的地方去了。陈村说,是不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了?那女人说那倒没有。陈村说那她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去呢?她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她说,她是有她的想法吧。陈村问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那女人又思忖了一下,然后说这个我也不知道。陈村便示意着里边的那些女孩,他说她们知道吗?那些女孩们的双手正在别人的头上或脸上各种各样地忙碌着。那女人便象征性地问了一声,谁知道晓雨去了哪个店吗?她的父亲来找她。女孩们都相继地摇着头,说她们不知道。陈村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地呢喃着这孩子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看着陈村的那副样子,我觉得不好在里边多待,就低声地对他说,那我们出去吧。陈村木然地转过身子,悻悻地走了出来。

刚跨出门外,那个女人就追了出来。她说你们先等一等。随后,一个女孩从里边抱出一个大包。那女人对陈村说,这是你晓雨的东西,你给拿走吧。

那是用席子包着的一床棉被。陈村后来告诉我,那就是他的晓雷离开师范时丢下的那床东西,他从师范扛出来后就把它给了晓雨,可他没有想到,他的晓雨也把它丢下了。

当时的陈村,心酸和气愤全都达到了极点。他看着那床东西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接住。他对那女人说,我要她留下的这床东西干什么?他说我不要。

那女人说你不要我也不要呀,我要来干什么呢?

陈村说那你就给它丢了算了。

那女人说,要丢也是你拿去丢吧,我要是丢了,她有一天突然来找我,我怎么给她回答?不知道的还会说我欺负了小工。

那是一个异常精明的女人,而现实对于陈村自然也是一个难处,我只好上去替他接住。我问陈村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我就丢进垃圾桶里算了。捧着那一床沉甸甸的棉席,我有一种捧着晓雨的感觉,我的心里也是无比地愤慨。

陈村却望也没有多望,他说丢吧丢吧!你帮我丢了吧。然后伤心地走了。

从城里回到家中,陈村突然之间像是变得无脸见人。他的头上,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地压迫着,走路的时候总是抬不起头来,眼见就要碰着前边的人时,才呵呵呵地亮出几声莫名其妙的歉意,抬起的半张脸转眼就又埋没了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又突然烂网似的收缩在了教室的一角,我才突然想起,在城里的那一天,应该到医院给他买些药物。第二天正碰着是个好天气,我就进城给他买药去了。

医生问我是什么样的心病。我说我说不清楚。我说,反正一旦受到什么打击,他的心只要想不过去他就会随即感到心疼,就会像一张烂鱼网似的收缩在地上,跟着就要随地死去的样子。我极力把他的病情说得重一点,我担心没有替他拿到好药。医生说这样的病需要检查,你应该叫他自己来。我说,我是因为他自己来不了我才替他来的。医生说没有看到病人,我知道怎么给你开药呢?我说你就给他开一些吃进去马上止痛的药吧。医生见我磨着不走,就说那就开一些西药吧。我说西药容易止痛吗?医生点了点头。他说好吧,那我给你开一些吧。我说要开就多开一些,到城里一次不容易。医生说那你看开多少钱合适呢?我说只要是治心痛的药你都开一些吧,这样吃不好再换一样吃。医生说那要花不少钱的。我说六七百七八百够不够?医生就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那医生的心思当时十分好懂,既然有钱就给你多开一些吧。他说那就给你开八百块左右吧。说完低下头去,乱七八糟地写了好几张药单。取药的时候,拣药的姑娘也禁不住瞪大了双眼,她说你是开药店的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看着一大堆的药物,我心里却是十分清楚,我知道陈村最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那堆东西。这些东西除了给他暂时性地止疼,不会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希望。

也就是那天,我替陈村又跑了一趟那家美容店。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孩,看着我把晓雨的父亲说得十分的可怜,就好心地把我带到了门外的一棵大树下。她告诉我,说是晓雨早已经给别人当包身女去了。

晓雨所当的包身女,不同那种蝙蝠一般出没在娱乐场所里的色情女郎,她是一次性地投进了一个男人的怀中。那男人是一个外来的老板。他给她在湖心别墅里租了一套商品房住着。出门的时候就把她带上,不出门时就让她留在屋里,然后时不时地往她的床头拨回一个电话。听那女孩叙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当即闪过一种花花狗,狗的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串不时发出响声的铃铛。那女孩说,其实那样的日子比在美容店里好不了多少,但晓雨情愿那样。人的所有问题都在于情愿二字。

我谢过那位姑娘,叫了一辆三轮,就独自摸到湖心别墅去了。

那里并不是什么湖,而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在城郊一个不到四里路的地方。那水库是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号召修的,当年的老百姓们整天高举着红旗,学着愚公的精神,为毛主席的号召日夜奋战,他们為的是子孙后代不为水的问题而诅咒他们无能。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给后人解决的不仅仅是水的问题,同时也给了后来的人们开发一些新的生活提供了许多方便。水库里浮着几个永远不被淹没的山坡,山坡上,被聪明的人们建造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酒家、旅馆和别墅。但谁都知道,那样的地方没有钱的人是进不去的,只有有钱的人才能在那样的地方,玩出一些别人做梦都玩不出的故事。

可我没有找到晓雨。

一位牵着小狗正在溜达的姑娘,也许是心里正郁闷着没有人跟她说话,远远地就把我拦在了别墅前边的卵石道上。她问我你是在找人吗?我说找一个叫做晓雨的姑娘,知道她住在哪吗?她便轻轻地呵了一声,然后告诉我两三天前晓雨已经退掉了房子。那是一个长得比晓雨还要漂亮一些的女孩。无需猜测,也是被人养在那里的。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清静又有风景,而且空气这么新鲜,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的呢。她说好是一回事,晓雨退掉房子是另一回事。我问她是因为什么呢?那姑娘说,她被她哥哥发现了,她哥哥追到了这里来,所以她只好悄悄地走了,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说既然情愿做了这种事还怕什么呢?那女孩的眼光就十分的奇怪起来。她说瞧你说得轻巧,谁活在世上不是要脸的呢?她说不管做什么,只要还是人,就都是要脸的。最后,她还说了我一句,她说这种事你不会懂的。她说我不懂,于是就悻悻地往前遛她的小狗去了,一副后悔跟我说话的样子。

回来后,我没有告诉陈村。

我不敢告诉陈村。

买回的药就堆在床头的桌面上,可陈村吃不到多少,遭遇就又随风来到了头上。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星期天,我正在地里忙着活路,陈村抱着一大堆作业本和课本,突然朝我踉踉跄跄地奔来。我猜不出他那是因为什么,他还远远的没有走近,我就朝他走出了地里。他没有马上对我说话。他把身上的塑料布拿下来,包着捧来的一大堆作业和课本,放在我的地头上。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晓雷这孩子,出事了。

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把晓雷称之为这孩子了,他每次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把他骂作那小子或者这小子。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这孩子跑到一家煤场打工,在煤井下让瓦斯给烧了。

陈村的身后跟着一个煤场的来人。那人说,昨天吃过晚饭,他和晓雷两人要到一个小窑井下弄一个小水泵上来,井是晓雷先下的,他还在上边撒尿,晓雷就在下边出事了。他说,他没有想到晓雷的身上竟然带着火机和香烟。陈村的嘴里便不停地嘟哝着他的晓雷,他说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说是晓雷从广东打工回来的那些日子里,晚上也是时常地躺在床上烧烟。他曾担心地劝过他,要烧你到外边烧,你别在床上烧,要是烧了蚊帐,烧了房子你怎么办?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他对我说,烧了就烧了,你喊什么喊!这孩子这孩子,他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陈村的脸上却是忧伤遍地,泪水一片模糊。

我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说你就别去了,你在家里代我上一两天课吧,好吗?

我给他点点头,从头上摘下帽来,戴到他的头上。他却不要。他就那么光着头,跟着那个煤场的人走了。

躺在医院的晓雷却断断续续地告诉他的父亲,说他是被人谋害的。他说,他并没有带着火机和香烟。陈村说那瓦斯怎么会爆炸呢?晓雷说瓦斯爆炸是因为火机的事,但他身上的火机和香烟不是他的。父亲说你身上的火机不是你的是谁的呢?晓雷说,我说的你不明白吗?我是被人谋害的。陈村说你别乱说话,谁会害你?害你干什么呢?晓雷告诉他的父亲,说是那个煤场的老板是教育局长的一个远房外孙,那是一个外乡人,他的那个煤场,用的就是教育勤俭服务公司的名义。晓雷说,你们的工资最初就是跑到那里去的。

那是一个很大的煤场,在城外二三十里远的一个野坡上。陈村为着晓雷留下的一些东西,第二天往那里去了一趟。临走的时候晓雷告诉他,说是他的火机和香烟就放在枕头下边的干草里。另外,他还在下边藏着一个小本子,里边记着许多有关煤场和局长们的事情,他让父亲一定好好地寻找。他说,等你拿到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晓雷的床铺下垫着厚厚的一堆干草,可是陈村几乎翻遍了每一根干草,却丝毫不见任何晓雷说过的东西。

直到他守候着晓雷的第三个晚上,才突然收到了一包东西。

那是值班的护士转给他的。护士说,是一个中年人送来的,说是煤场来的一位民工。而当陈村追出去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没有了影子。

当时的时间是深夜临近两点。

那包东西里,藏着有一张字条、一个火机、一包烧了一半的红塔山香烟,还有,就是一个写字本。写字本上的字迹告诉陈村,那就是晓雷的本子。

但那字条却是别人写的。

字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地告诉陈村,说那些东西是他在晓雷刚被抬上煤井的时候,抢先在枕头下拿到手,然后藏起来的,因为晓雷的每一次下井,他都发现他把身上的火机和香烟收在枕头下边。他想晓雷的被烧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陈村的眼睛,在那个后半夜里被愤怒烧得血红!

曉雷死于第四天临近黄昏时分,煤老板请了医院的车子,要把晓雷拉去火葬场火化,可陈村死活不给。他坐在太平房一旁的石头上,给教育局长写了一张十分简单的字条。他希望局长能到他儿子躺着的太平房来一下,他有话要对他说。他想那个煤场老板之所以有着那么大的胆子逞凶作恶,全都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局长在后边傍着。他在太平房的旁边,找好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放在晓雷的身边,他想等到局长来到晓雷身边的时候,就猛地砸死他。

那张字条,是求了一个年老的女护士给他送去的。

但谁也不会想到,没等局长到来,陈村就把那个本子给烧掉了,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有关一千多块钱的事情。

那是他妻子要出院的那一天。他妻子住院,一共花了三千多元,可他把屋里能卖的都卖了,还不到两千。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局长,请局长让局里帮点钱算是照顾照顾。可局长告诉他,你缺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但局里不能出这个钱,也没有这个先例,要是给了你陈村,以后别的人也有了这样的困难,局里就不好做事了。局长说完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所有的钱来。局长的钱包里当时只有八百多,而陈村的妻子欠下的医疗费则是一千六百三十八块八毛。陈村说,医疗费医院一分也不让少。局长便带着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走,让办公楼里的干部们,能帮多少就帮多少,有的给一百,有的给两百,有的只有不到十块,也整整齐齐地塞到陈村的手上。陈村便一个一个地给他们不停地叩头道谢,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着,从这个办公室的门口一直滴到另一个办公室的角落。

我对陈村说这可是两码事。

陈村说,事是两码事,可是人的心却就那么一颗。

我说你儿子都被别人害死了,你还有那么多的良心留着干什么呢?我说你想告他们谋害了你的晓雷,你不留下那个本子你怎么告他们呢?陈村说谋害晓雷肯定是煤场老板,留着那个本子也告不倒他局长的。大不了因为那煤场老板是他的外孙,而把他的局长给撤了,那又怎么样呢?他原来就是在别的地方犯了错误才调到教育局来的。

陈村他们的局长确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也许早就看透了陈村这一点,依照平常的想象,看了那一张纸条之后,他是不会来的,可他偏偏来了,而且就他一个人。他在太平房里看了一眼死去的晓雷后,便回头问了一声陈村,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陈村苦着脸指着刚刚烧在地上的那个本子,对局长说,那是我晓雷在煤场上记下的,我已经把它给烧了。

局长眨了眨眼,当即就明白了陈村的意思,但他仍然蹲了下去,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十分认真地翻看了一遍那个已经烧成了一团黑灰的本子。

陈村最后对他说,还有一个事我想让你给帮个忙。

局长说,说吧,什么事?

陈村说,我晓雷告诉我,说是他的妹妹晓雨跟了一个不知哪个外地来的老板,租了房子住在湖心别墅里,那地方不是我能随便去的,我也不想去,可我想,你一定是时常去的,你就当是我求你帮忙,你抽个时间帮我去问问,看看她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帮我劝她回家,你就说她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家里如今就剩了我和她俩人,希望她回到家里,你就说我不能没有她。

局长点头答应了他。他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陈村说没有了。

局长说,车子他们帮你联系好了没有?

陈村知道局长说的什么,他回答说联系好了。他说天黑后车子就过来。

局长说了一声那你多保重身体。说完就转身回家去了。

陈村根本没有叫过车子。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晓雷送去火化。局长走后,他独自蹲在晓雷的身边,再次无声地痛哭了一场。天黑之后,就背起了他的晓雷,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往山里的路上。

死人是比什么东西都要沉重的,何况那是他自己的儿子!

那夜的月亮十分的明亮,但夜里的路,却是十分的遥远。陈村就那么背着,或者说是拖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走累了,他放下他的晓雷,自己坐在路边歇歇,他总是让他的晓雷把头冰凉地枕在他的膝盖上,好像他的晓雷也仅仅是累了然后枕着父亲的身子歇下。那个晚上,他说不清在路上歇了多少次。他离开太平房的时候,月亮就圆圆地升了起来。在陈村的脑子里,那月亮是一直地跟着他的。每次坐下来的时候,他总是眼光蒙蒙地望着天空,那月亮就总是静静停在他的头上,像是在等着他,好像它知道天亮前他是回不到村上的,它得慢慢地陪着他走。

然而,没有等到陈村把晓雷拖回到村上,两个不知冒自何处的歹徒,就在半路上把他给劫了。那是从前边的路上走来的两个黑影,当时陈村正靠着路边的一块石头歇着,正点燃着一支他的晓雷没有烧完的那包香烟。那是一包红塔山香烟。也许那两个黑影一下就闻着了烟的味道非同寻常,他们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在明朗的月光下,歹徒的眼里当然不是一个人。所以他们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陈村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他的心当时已经完全地麻木,他望了他们一眼,依旧不停地烧着他的香烟。那样的香烟他从来没有烧过,就连摸都没有摸过。他只知道那样的香烟在乡下是卖十四块钱一包的。

歹徒在他的面前早已摆出了架势。他们的手里都拿着铲子。陈村想,他们也许是要去哪里盗墓的,或者是从哪里盗墓回来。或者,是从哪里干活回家去的山民?他们接着问他身上有没有钱?有钱就快点拿出来,要不就对你们不客气了!陈村身上当时有钱,但他没有想到要交给他们。他只是麻木地望着他们一味地烧着他的香烟。那两个歹徒便不再说话了,挥着铲子就朝他扑了上来。陈村的头部被飞来的铲子像是掮着了一下,当即就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月亮竟然还在头上,他的脸上流着血,他的晓雷被推翻到了一旁的地上。陈村努力把他的儿子从地上扶起来,但却如何也背不动了。刚要站起的身子,晃了晃就又无力地倒了下去。

最后,他只好把晓雷埋在了石头后边的一个窝坑里。那两个歹徒把他身上的钱全部掳走了,他们只给他丢下了那两把铁铲。陈村说,那两个歹徒肯定是文盲,不是文盲是不会将那铁铲丢下的。

陈村依靠着歹徒的铁铲,一步一撑地回到了山里,他每每经过一个村头,都把看到的人吓得大惊失色。他们的目光全都惊讶无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的陈老师,头发可是黑的,但他们看到的却是白花花的一丛!他们纷纷地走到路上来,都像是在怀疑那不是他们的老师陈村。但谁都没有做声。谁都没有挡住陈村的路。当陈村走到面前的时候,他们又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村摇晃着那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从他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陈村不知道他们的眼睛盯着的是他的头发。他想人们那是在同情他,可怜他。因为他没有办法站直身子,他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得依靠铁铲的帮忙。

当时是下午,吃过午饭的学生正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一个很容易流泪的女学生禁不住哇哇地叫喊了起来。

她说陈老师,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呢?

陳村这才猛然地站住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位女同学。他说你说什么?

那女学生又重复了一句说是你的头发。

陈村问你说我的头发怎么啦?

她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陈村赶忙丢掉了手中的铁铲。他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头发的深处,他只是轻轻地一抓,那指缝间的头发就像长在沙地里的野草,毫无疼痛地离开了他的脑壳。被他抓下来的头发,他说不清有多少根,但没有几根保留着原有的黑色。

陈村的眼睛不肯相信。

陈村的心也不肯相信。

那头发是在哪一天的夜里突然变白的,还是一夜一夜慢慢地变白的?陈村一点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前前后后仅仅只是五个晚上!

就在那天晚上,陈村说他的心已经完全地干枯了,干枯得就像一片被太阳烘干了的树叶。

后来的每个晚上,陈村都被同情的人们围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声音反复地给他壮胆,都苦苦地求着他一定要给晓雷告状,这样的状不告,就永远也对不起冤死而去的儿子。

本来,我也是有些看透了陈村的,我觉得让他去给他的晓雷告状,无意于是叫他双手捧着他的心,就像捧着一片树叶去接受火炉的烧烤。陈村有生以来就不是那样的人。陈村经不起那种折磨。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劝动了他,我说有这么多的村人帮你说话,你就去吧。有一位都快走不动路的大爷,从家里牵来了一头大水牛,说是拿去卖了,然后陪着陈村一同前去。我把晓雷给他留下的两千块钱拿出来。还另外给他添了三千,我说你还是去吧,不去你的心将会永远无法安宁。

陈村迟疑了几天几夜之后,最终在一个满天飘扬着细雨的早上迈出了家门。那天是一个星期天,四下村里的孩子们,全都拉着他们的家长,一大清早就纷纷跑到了陈村的家门口,拥护着陈村一步一步地走出村头。人们想把他一直送到搭车的那个大路口,但陈村坚决不让。刚刚走出村头,陈村就把人们给拦住了。

他说你们别送了,别送了好吗?

陈村的眼神就像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人们只好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就连我,他也不让送。

他闪着那双迷迷蒙蒙的泪眼对我说,孩子们上课的事就让你辛苦了。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替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塑料布。

他转过身就慢慢地往前走去。

村头上是一个高高突出的土台,人们拥挤在那个高高的土台上,目光聚集成一片,随着陈村的身影,慢慢地往前移,呈现着一种少有的庄严和凄楚。

走去的陈村没有多远就迎面碰上了几个人。

那是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上边。

迎面走来的人里,有几个是穿着绿衣绿帽的警察。他们与陈村面对面地站在河床上,不走了。

村头的人们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声音乱七八糟地猜测着。可是,没有等到猜出结果,陈村在人们的眼里突然晃了晃,像一根枯朽的树桩倒在了脚下的河床上。

村头的人们哗的一声轰动,牛群似的朝着陈村跑去。

那几个警察是前来抓晓雷的。说的就是他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打死了那名姓杨的采石场的老板。

倒身在河床上的陈村就那样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一条曾经在岁月里流水汹涌的河,可是这几年,河里的水渐小渐小,最后竟没有了。警察们都觉得很奇怪。都以为陈村是脚下没有站好而滑倒的。因为河床上的卵石,早被细碎的雨水淋得湿滋滋的。

责任编辑 申广伟

鬼子,本名廖润柏,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瓦城三部曲”:《瓦城上空的麦田》《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被雨淋湿的河》。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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