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2019年5月的一天,我在一个名叫“我还记得你的样子”的豆瓣小组中看到这个帖子,其时已沉在第11页底部。作者叫“已注销”,2009年9月27日加入豆瓣,常居兰州,除了这帖子,不见其他痕迹。帖子标题是《干奶…》,发表于2018年6月8日2点32分18秒。全文如下:
老菩萨没了。
想起来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可实际上过了还不到一个月。五月初我妈来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语气轻松得像讲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我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我几乎快要忘掉的老太太的形象:皮肤黝黑,皱纹深长,弥勒佛一样笑着,总在僵硬的布鞋底上嘣嘣嘣磕她的旱烟袋。那烟袋,一端是黄铜锅头儿,中间竹节做成的烟管足有半米长,另一端是淡红色的水纹玛瑙烟嘴儿。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我妈说有半个多月了都。我心中忽而失重一样,哀雾弥漫,脑子迷迷瞪瞪起来,以至于白痴一样追问她:埋了吗?我妈一怔,提高声调,用一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语气说,肯定埋了,早埋了,都多少天了。又说,死了三天才发现,臭了都。我问谁埋的,这次,我妈愣了足足五六秒钟,没再回答。她不理解我为什么总问些明摆着的事。
老菩萨是我干奶,无儿无女,老头儿(我叫干爷)过世这么多年来,全靠方圆几个乡镇的干儿干女、干孙或他们的父母接济生活。那老头儿也是奇人,生前一只小小的酒葫芦从不离手,背手拿着,徒步周游四邻八乡,每到一处总能曲里拐弯找到愿意招待他的干儿干女或干孙,到2001年去世,活了93岁。
那时候农村穷,大家没钱,接济无非是我带点面粉,你带点油盐,他带点土豆,也有人偶尔带些饼干罐头什么的。去的人多,东西积少成多,根本吃不完。每次跟我妈去,老太太总能找出一瓶桃罐头或一盒蛋卷,笑眯眯看着我吃。后来人们有钱了,带去的东西就多了,我妈有一次说,老菩萨家都能开个小卖铺了。近三五年,考虑到她年纪太大,怕有什么闪失,大伙你三百我五百,每年集资一万元,委托同村一个妇女隔天去照应一次,为她蒸馒头做菜,洗衣服。
这妇女六十来岁,叫刘凤菊。我妈说当年带你去老菩萨家经常见,可我完全没印象。刘凤菊的儿子叫吴学勤,也是老菩萨的干儿,在我们县一个偏僻的乡里做事,有人说已经做到了副乡长,我妈说哪儿啊,就是个计划生育专干。每次说完这个,还会加一句:也真是绝了,吴学勤是老四,当年计划生育罚了一千多,现在倒计划起别人来。
老菩萨过世的消息就是刘凤菊告诉我妈的。
那天早上下雨,我家小超市例行进货,我妈刚看着那送货小伙大汗淋漓地下了两冰柜冰激凌,账还没对好,就接到刘凤菊电话,说老菩萨死了。我爸开车,我妈一路打电话,通知能联系到的所有人,挂电话前还不忘叮嘱他们也通知能联系到的其他人。当然,我说的所有人,指我干奶众多的干儿干孙以及他们的父母——干儿干孙不在家的,就他们父母去。可以想见,老菩萨那个雨水淅沥的小院落里,那天人头攒动,都是些五六十岁以及更老的人。
我妈和我爸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儿了,老菩萨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身上套着崭新的寿衣,但过于宽大,像十一二岁的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脸上盖着一张白纸,周身明显飘散出一股馊败气味。我妈本以为是早到的人给老菩萨穿的寿衣,后来才知道不是,是她死前自己穿好的。也是后来才知道,刘凤菊因弟弟的孙子满月,去了趟娘家,第三天一早回来,连自己家都没回直接跑到老菩萨这儿,发现她已经穿戴整齐躺在那儿,一脸死灰。养的一只板凳狗和三只鸡都进来,卧在炕前的脚地上,就像知道老菩萨不在了,特意进来守灵。
刘凤菊当即跪在炕前大哭起来,又急又悔。我妈说刘凤菊好几次惴惴不安地问她,不知道老菩萨听没听到她哭丧。我妈说,我觉得肯定的,你想想那是谁啊,是老菩萨啊。停顿一下又说,谁知道呢,按理说收了钱照顾你干奶,怎么能拍屁股一走三天?脸都灰了,魂肯定早就飘走了,哪里还能听到。老菩萨以后想回来都找不到路了,像人们说的那样,要成孤魂野鬼了。我说人家没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也确实有事。我妈说谁说不是,也没人说她什么啊。
老菩萨埋在自家一块自留地里,干爷死前就把那地弄成了他俩的墓园。说墓园,其实也就是在地里栽满了柏树。那些柏树刚栽下时也就半人高,我妈说现在有三四米高了,长势相当好,一年四季苍苍翠翠。这样大片的柏树林方圆几十里都很少见,而柏树林中央,竟还栽了一棵碗口粗的合欢树,这就更少见了。合欢树前面就是他们俩的坟墓,一左一右。这些柏树,以及这棵合欢树,据说当年几乎花掉了干爷所有的积蓄。除送葬的人都是干儿干女干孙之外,老菩萨的埋葬仪式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
我本能地相信老菩萨身上有着某种神秘色彩,便又问送葬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妈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大家都高高兴兴,像敬神一样。又说,要说有什么事,就是吊棺材的吊机出来时撞倒了一棵柏树。我说还有呢?我妈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可话音还没落,又说,不过老菩萨两个月前死过一回,没死成。我问怎么回事。她说那次病重,连续一星期只能喝点水,润润嘴皮子,一个馒头渣都吃不下;同村好几个人轮流守着,甚至都给她穿上了寿衣。我妈也在,因为后来几天老菩萨总是迷迷糊糊喊我的名字。我妈说,喊你名字不稀奇,你干奶最心疼你,可除了喊你名字,还喊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就把人搞糊涂了。
那时天气刚暖和起来,一天晚上快到午夜了,老菩萨虚弱地翕动几下嘴唇,终于断气了。几个守在身边的人,赶紧哭,哭声划破春气懒散的夜空。天刚亮,四邻八乡的干儿干孙或他们的父母大多已经赶来,可就在陰阳先生正在写符时,老菩萨突然大喊两三声“坏人”,从停放尸体的门板上坐了起来。在场的人惊诧不已,她自己却像还没睡醒一样,坐在那儿愣了三五秒钟,颤颤巍巍从门板上下来,脸上浮起她那标志性的豁达笑容,说,今儿啥日子,你们都来了?死而复生是吉利事,老菩萨活了,大家便高兴地带着这个亲眼所见的奇闻各自回家去。很快,方圆便无人不知老菩萨死而复活的消息。
后来刘凤菊给我妈打电话,说老菩萨活过来后有几个晚上,睡着睡着会突然坐起来,压着嗓子喊“坏人”,很急又很怕的样子,带着哭腔;有时候梦里也喊,喊着喊着还哭。大家觉得肯定是老菩萨做了噩梦。朱明旺老汉说老菩萨喊的可能不是什么“坏人”,可能是一个人名。我妈说,朱明旺一辈子做什么都深思熟虑的样子,他歪着头镇定地看着你爸和我,说你们想啊,一个人遇上坏人就喊坏人?那成什么了?不是小孩子就是傻子。我爸和我妈愣在那里,缓缓点头。朱明旺接着说,我觉得老菩萨喊的可能是个人名,叫怀仁,或者怀人、槐人、槐仁。不管叫怀仁还是槐仁什么的,伤脑筋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这把大家搞糊涂了,我妈说,你干爷叫吴树平,也没哪个干儿干孙叫这名,两百多近三百个干儿干孙,没人叫这名字啊。
两百多?我的注意力被我妈说的这个数字吸引了。
我妈愣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即说,那肯定,我说的还算少,朱明旺说他和刘生恩粗略算过,就他们知道的,可能得有近三百个。老菩萨葬礼上,他们两个都来了。朱明旺84岁,他大儿朱世强前几年得胃癌过世,是老菩萨的干儿子,他来替儿子尽孝。刘生恩69岁,说是老菩萨在世最老的干儿子,他之前还有另外两三个,都过世了。他们年纪大,知道的事情多。
我干爷过世后她不是没再收过干儿吗?怎么可能那么多?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妈说,2005年还收过一个,马家峣岘马天禄的小儿子,叫马家龙,现在都十五六岁了,马天禄四十一岁上有了他。后来没再收过,她不收了,找她的人也少了。时代不同了,都不信这个了,收马家龙是破了个例。我妈说,她还记得黑瘦黑瘦的马天禄一嘴胡子,跪在你干奶面前磕头,说我前面已经糟践了两个,这个不能再糟践了,我都四十一了啊,你老人家一定一定要帮我保住这一个。老菩萨最后同意了,摸摸孩子的头,给戴上长命锁。那时候马家龙刚满月,皱巴巴的。前阵子我还在镇上碰到,白白胖胖,可这孩子没良心,人在老家,老菩萨死了,一张纸都没来烧。
我沒说话,还在掂量这个夸张的数字。
我妈停一下,说送葬那天有人掐指头算了,光有头有脸的都不下五十个,你想想那是啥概念?你在省委,张建设的儿子在城投集团,张彩霞的女儿在市委……我妈一口气列举了一长串,顿一下,再次肯定地说:差不多的,别看那么个干巴巴的老婆子,可不得了,要不然怎么就叫她老菩萨,不叫别人?
我出生于1986年底,那时候农村医疗水平差,好几个村的人守着一个大字不识一背篼的赤脚医生过日子,新生儿病亡率非常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风尚,孩子一过满月,无论身体好坏,都会被父母抱到老菩萨那儿去,让她摸摸头,给戴上长命锁,认作干儿或干孙。有些人,甚至孩子没满月,就专门骑自行车或拉架子车,远道而来,将老菩萨请到他们家去,给孩子戴锁。老菩萨那时候不拒绝任何人。神的是,认老菩萨做干妈干奶的孩子,没一个夭折的,即使那些生来体弱多病的,让她艾灸几次,最后也总能神奇地活下来。
人都说这是因为老菩萨命硬,有她罩着,大大小小的夺命鬼就都自觉绕行了。这是老菩萨这个称呼的由来。但为什么命硬,怎样命硬,从什么时候开始叫老菩萨,又是谁第一个这么叫的,就没人能说清楚了。
我特意问过我爸,我爸紧张地说,不要瞎说,你干奶命硬就是命硬,这有什么好问的。后来我又问我妈,我妈说,听人说老菩萨年轻时吃过很多很多苦,都说大难不死就有福。至于受过什么难,没人说得上来,大家也不好拿这问题去问她本人,而老菩萨对自己的过去从来一个字也不说。我后来又问我爸,问他知不知道老菩萨娘家在哪里。我爸说,他听我爷爷说过,老菩萨不是本地人,是从陕西一带逃荒过来的,你干爷那时候正带着他的酒葫芦四方周游,碰上了,觉得她可怜,给她吃了小半个烤红薯,她就跟了你干爷,落脚在这里。至于我干爷具体是什么时候,以及在哪儿遇到的她,我爸想了半天,说这就说不清了。
老菩萨过世的消息勾起我许多回忆,回忆中的残缺又让人心有不甘。几天后给我妈打电话,很自然地再次聊起老菩萨。我问她老菩萨的年龄和名字,我妈想了一会儿说,这你就问住我了,这么多年根本没人想过老菩萨的年龄和名字啊,菩萨怎么会有年龄和名字呢?我没再纠缠。本以为这事就要这样不了了之,没想到三天后我妈打来电话,高兴地说她打听到了老菩萨的年龄和名字。朱明旺说的,他想了想说,可能得有110多岁,他记得带着大儿朱世强去认干妈时,老菩萨已经年纪不轻,看样子至少有50来岁。
至于老菩萨的名字,我妈说的三个字则更让人不知所云——回忆的残缺不是被补上,而是更残缺了。我问她哪三个字,我妈疑疑惑惑说,这就难说了。我想,人们连她年龄都搞不清,又怎会搞清她的名字,尤其还是一个半路落脚下来的女人的名字。按我妈的说法,以下名字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就好像某棵树可能是林子中的任何一棵:杨蛇米、杨折米、杨蛇女、杨赊女、杨舌女,再把姓氏换成羊,羊蛇米、羊折米、羊蛇女、羊赊女、羊舌女等等等等。
老菩萨离开了,然后,又以这样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方式,忽然与所有相关的人拉开了距离——实际上细细想来,这个距离始终都存在着,只是我们才意识到而已。我当年考上大学,亲戚们前来贺喜送行,老菩萨也来了,塞给我用红纸层层包裹的两个袁大头,价值两百多块,在当年是不小的数目。老菩萨说去省城好,学了科学技术就能实现现代化,又一连说了几个好。我解释说,不是学科学技术,是学哲学。老菩萨问哲学是什么,我说哲学就是讲道理,她说讲道理好,讲道理的人好当官,能当好官,好好好。
想起这一切,依然恍若隔世。可恍若隔世真是个太过模糊的词,它含义丰富,所指不定。我后来想,如果用当年所学的哲学话语(如今早已弃之一旁)来探究这个恍若隔世的内涵,大概更清楚,我于是意识到那不是我的感觉,而是老菩萨的存在状态在我心里的映射:她那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存在状态。
我出生于70年代初,在一家国企上班,算个业余小说家,空闲时逛逛豆瓣,积累素材。看到《干奶…》这帖子,脑海里浮现的是贵州老干妈那苦大仇深的样子,点进去才知和她没关系,但老菩萨的故事吸引了我。而到最后,才意识到冥冥中吸引我的,竟是那排幻影般闪烁不定、相互彰显又相互抵消的名字:杨蛇米、羊蛇米、杨蛇女、羊蛇女……这些名字中有一个像钢钉般刺痛了我:羊舌女——我父亲的乳母也叫这名。父亲生前只说起一次,当时就烙在我脑海中,因乳母这个已经消亡的存在,也因羊舌女这个罕见又怪诞的名字。
决定写下面这个回应帖时,心中有种莽莽长情翻滚,使我隐约感到主帖中的老菩萨或许正是先父的乳母。即便不是也无所谓,我想,我全然可将其视为人与人之命运的互文:恰如博尔赫斯说所有诗人归根结底在写同一首诗,所有人归根结底在承受同一个命运。
父亲生于1936年2月7日,卒于2018年8月13日,一生没离开过洛阳。因我祖父原是洛阳富商,根基全在洛阳城,唯有这个城市才让他安心,而父亲能基本顺顺当当度过一生,首要秘诀便是听我祖父的话。祖父富甲一方,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身段柔韧,从不与人争勇斗狠,即使家中下人,也不给脸色看,所以历经种种难以躲避的历史浊浪,竟也能自然终老,享以高寿。父亲的生母是三房,生育时尚不足十八,祖父怜惜新人,小儿未生便给他寻觅一位体格强壮、年轻标致、为人贤惠的乳母。这女人复姓羊舌,单名女,喂养他近三年,始终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可父亲那时毕竟年幼,全无印象。这些事都是后来他父亲亲口所讲。
2018年早春,一天早晨,我在厨房做早餐,已读初中的女儿猫一样到我身旁小声说,妈,外公怎么了,我打招呼他都不理。去客厅一看,父亲神情颓丧,呆坐沙发上,一向精神矍铄的他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眼里闪着一种深沉的哀伤。吃早餐时也如此,一只馒头拿在手里,半天不见吃一口,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摇头说没有,等他往下说,又不说。我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追根究底,就沉默着草草吃完,出门送孩子上学。
本想送完孩子去单位,放心不下父亲,又回了家。父亲果然不在,我的心立刻怦怦乱跳,隐隐预感到一种不祥。想拨他电话,又觉得会显莽撞,便收了电话,心想先出门找找再说。先去团结公园,没想到,一进公园便看到了父亲。他坐在一棵倾斜大松树下老旧发黑的水泥座椅上,前面是一片灰色的湖,水上漂着几只白鹅。心终于放下,但还是隐隐不安,出公园,躲在一株大杨树后,拨通父亲电话。电话接通,我假说让他帮我去厨房看看,蒸红薯的煤气灶是不是忘了关。父亲答应了,又说他出来在公园转了转。我这才上班去,怪自己太紧张。
父亲八十高龄,身体和精神一直不错,只是性格内向,没什么朋友,也不經常出门。他好读书写字,尤喜《庄子》与汉隶,书房堆满《庄子》相关书籍及各种法帖。他甚至自己装订麻构纸本子,手书厚厚十本《庄子梦占》,书法平和轻逸,娟秀美妙,笔画之间又不乏潇洒气度。我知他习字,没想到写得如此好,因为每次练完,他会及时把草纸收起,一两天便拿去废品站。我表达了赞美,父亲摇摇头,认真地说徒有其表,不足挂齿。见他如此认真,我便没再提起。父亲说文艺的终极在修身养性,我认同,他也确实从中寻得了心灵的平和。母亲过世早,可说父亲半生是与《庄子》、汉隶共同度过的。
不曾想到,那突然的郁郁寡欢终究没能过去,仿佛一夜之后,父亲之前宁静散淡的魂全丢了。第三天早餐后,我送走女儿,请了假,直接去团结公园。父亲还像第一天那样,背向公园入口,面湖而坐,简直如庄子所说的坐忘一般,以至于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也纹丝未动。我坐了约半分钟,他开始自言自语般讲话,他知道身旁是我,甚至仿若知道我一定会来。他说的是一段往事,亦真亦幻。
父亲语调平缓,言辞古雅,犹如转述一段古书记载:
谁想得,前晚梦到了羊舌女,我乳母。我初生第一天就食她乳汁,前后两年余。她当时三十出头,是洛阳城有名的乳母,人高马大,丰乳肥臀。人们信她姓氏中那一个羊字,认她是天生乳母。在我之前,十余年间,经她哺乳的孩童据说不下一百。小富之家雇她数月或半年,无力雇佣的一般人家,干脆花钱买些奶水,喂小儿食用,吃仙方一样,吃了便会保太平。我家富甲一城,你祖父又疼爱我母亲,于我生前一月便花大价钱预订了羊舌女。那时她生小儿不足三月,到我家第二天,便垂首低眉向我父亲求情,请他允许将我吃不完的乳汁挤出,让丈夫取回喂自家小儿。此后每日傍晚,便有男人守在门口。然我食量惊人,仅月余,此种情形便不能持续,那男人常空手而归,直至不复再来。我父亲讲,那男人找他求情,说自家小儿死活不吃其他,饥饿难耐,整日啜手指,指头都吃肿了,要接回妻子。我父亲于心不忍,又不能饿我,便给他几张银票,令他买奶羊。大饥荒开始后,一切无以为继,各自奔逃于兵荒马乱,我乳母那时离开,自此杳无音讯。我早知有这乳母,平时极少念及,不想这风烛残年竟梦到她。梦中她竟还活着,身体已全然萎缩,身形大小与十岁孩童相仿,佝偻身子,蓝莹莹深夜,立于我床前,唤我小名。我倏然惊醒,翻身去看,竟看见她两挂枯乳,更令人震惊者,房门口立着一个黑瘦男孩,三五岁模样,紧靠门框,烂糟糟的五指全塞入口中,怯生生逼视我。我一惊,如堕万丈深渊……明知是梦,梦中惊悚却至今难以化解,好似失魂落魄。这几日反复思量,怕是我乳母的小儿讨债来了。
当时,我即被父亲所说的乳母、羊舌女两词惊得目瞪口呆,但并未理解那讲述中对父亲而言真正重要之事——后来当我自觉得理解时,父亲已逝世数月——那是他给这世界的某种缥缈哀伤的遗言,又或者,也可说是一种忏悔罢。
讲完此梦,父亲依然郁郁寡欢,但精神比前几天好了许多,多数时间读《庄子》、练书法,偶尔去湖边小坐。这状态让我放宽了心,直到8月13日忽而逝世。那天是星期二,中午在食堂吃完饭,本想小憩,眼皮却跳得厉害,便给父亲电话,好几遍无人接听。到家发现父亲手机在茶几上,人却不在。我出门去寻,毫不费力便在团结公园的歪松树下找到了。还那样坐着,面向微波粼粼的湖水。时值正午,阳光热烈,水面空无一物。我在一旁坐下,心中暗想这傻老头,大中午坐这儿发什么呆。那时我还不知父亲已然西去。
我内心深处希望得到“已注销”的回应,那将如一道神秘闪电,使这两段不可思议的故事一脉贯通。跟帖之后几星期,我都不敢登录豆瓣,生怕看到我不知会是怎样的回应,又生怕没有回应。过了近一月,我怀着某种忐忑决心登录,发现并无我希望看到的回应。仅有两三条浅薄感叹,“让我告诉你吧,你爷爷就是一条血吸虫!”“万恶的旧社会啊……”“女人的命运古来苦涩。”云云。
过些时日再看,帖子已沉到第4页,我感觉不再会有人回应,同时又隐隐觉得总有一天,“已注销”会看到。这纷乱又隐秘的心理,使我不敢再在豆瓣上留下痕迹,只是偶尔登录看看有无消息提醒,后来登录也懒得去,干脆将此事忘在脑后。
今年5月,耗时半年完成以父亲过世为底本的中篇小说,不想一个月就通过了一家知名杂志的审稿会。畅快之余,念及豆瓣跟帖,登录去看,竟看到又一篇跟帖长文,文字中散发着令人喟然的激愤又哀痛的气息。写于2021年2月16日13时19分03秒,我看到时已过百余日,依然觉得可怖——不是故事可怖,只是这故事跟在此帖之下,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已注销
怀仁。怀仁。是的,不可能是什么坏人。我想那个84岁的老头儿推断得没错。
我要说的是,如果非要给这幻影般多变又孤零零的存在于一种垂死的呼唤中的名字加上一个能使它稳固的沉重的姓氏,如果蹉跎世事中一个人的命运真的能残酷到近乎狗血,如果你说的老菩萨死而复生时喊的那个人真是我爷爷,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他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岩石一样确定又注定经受无情风雨的名字:张怀仁。我还想说,他确实是山野丛林中的一棵树,但绝不是任意的某一棵,而是十分确定的那一棵,因为我相信只有他承受了他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没有任何人分摊,一丝一毫都没有。
好吧,一口气写下这么一大段,我确实感到胸口里的憋闷松动了些。接下来,让我说说我爺爷的故事吧,我相信在浩瀚无垠的信息海洋中,这些文字一定会被一些人看到,也一定会有一些人和我一样,感慨于我爷爷生命的短暂和命运的漫长,以及这两者之间不可思议的痛苦扭结,以及——或许它真的与你们(@已注销 @一湖青白)所讲的故事有一些可怕的呼应?
我爷爷出生于1936或1935年,在南阳一个富庶的小商人家庭长大,念过几年私塾,还念过一年多新式会计专科学校。那是因为我太爷有个不大不小的布店,要培养接班人。但是他的计划,最终如泡影破灭。1957年前后,我太爷撒手人寰,临终前瞪着绝望的眼睛,看着我太奶和他的两个孩子,为他们的未来忧愁不已。那时我爷爷不到20岁,我小爷爷12岁,家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我爷爷肩上。这副重担和原罪的磨难如山一般压着他,直到1976年初夏,他以荒唐之死终于挣脱。
1976年我还远没有出生,我爸爸也只有8岁。自此之后,我爸爸主要靠我太奶抚养,而等几年后她也撒手人寰,我爸爸就由我小爷爷抚养。我小爷爷和我爷爷关系隔膜,但对我爸爸一直很好,后来有了我,对我也很好。至今如此。小爷爷年轻时人很灵活,所以即使在那样一个处处受压制的年代,他一个资本家的儿子,竟还想办法上了大学,后来在社科院工作,研究马列哲学。可能因为哲学研究得太久,总感觉他骨子里严肃又枯燥。大三寒假,我问他有关我爷爷的事,他三缄其口,最后自言自语说,你太爷去世早,我年龄还小,几乎是你爷爷一个人抵挡了落在我们家头顶上的雷霆闪电……再多,就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我家男丁稀少,但女眷颇多,五个姑奶奶,三个姑姑,表姐更是一大群,几乎都在南阳,走动颇多,所以我不可能不知道爷爷和小爷爷的渊源。我太爷当年已四十出头,一口气生了十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孩,还在三个月大时夭折了,九个女儿也只存活了五个,情急之下抱养了我爷爷,不料没几年自己又生了一个男孩,并活了下来。这就是他们兄弟宿怨之源,我想,这让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多余。
然而并不是这样。前两年去看望我三姑奶,说起过去的事,她说怀仁弟是抱养的没错,但一表人才,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是他一人保护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又说,你小爷爷其实对你爷爷感恩在心,小时候兄弟俩比谁都好。我问她那为什么说起我爷爷,小爷爷总是躲躲闪闪,浑身都散发着冷漠味。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叹气说如今你七姑奶去世了,你也大了,告诉你也没啥。
三姑奶奶讲的是这样一个荒诞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
你七姑奶没出嫁,就住在你爷爷家。那时候你奶奶已经过世,她就洗衣做饭,照顾你爸爸。一天白天,你爷爷被叫去开批斗会,晚上九点多才放回来。你爷爷是个很能忍的人,平时吃不好睡不好,加上经常受折磨,尽管皮包骨头,一脸病相,眼睛里总还是能看出些精气神。那天晚上回来,你七姑奶感觉不大对劲,虽然你爷爷脸上还带着一贯的那种麻木笑容,但神情飘忽,像丢了魂。你七姑奶就问他怎么了,你爷爷半天无话,像没听到。你七姑奶叹口气,不再追问。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你爷爷自己却又说没事,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快过去了。你七姑奶热了一点稀米汤给他喝,等你爷爷喝完,就睡下了。你七姑奶和你爸睡床,你爷爷打地铺。
天快亮时,你七姑奶被什么声音惊醒,点灯一看,大叫起来,怕惊动左邻右舍惹事,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你爷爷用他那条疙疙瘩瘩的破布条连缀在一起的裤带上吊了,裤带绑在窗棱上,套着脖子,他就躺在地上,舌头已经吐出嘴巴,但还没死。你七姑奶赶紧把他拉起来,放平在地铺上,不停地给他抚胸口,帮他还气。你爸那时候还小,吓得哭起来。你小爷爷听到哭声,也跑来,扑在你爷爷身边抽泣。他就住在你爷爷家隔壁。
到那时,一切都还是好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那天一早,你爷爷自杀的事情就好几条街人尽皆知,批斗会的人没再上门。但即便那样,我们姊妹几个也不敢声张,只在傍晚时做贼一样到你爷爷家,去看他,劝他再忍耐些时日。我们到你爷爷家,大吃一惊,你爷爷虽然救下来了,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到四十岁的人,瘦得像麦秆,瞪着一双灰眼,眼角时不时滚落一颗泪珠子,全没了人形。但我们除了说几声多些忍耐,还能有啥办法?没啥办法。
天黑了,你七姑奶点了煤油灯,我们兄妹几人就那样坐在昏暗的灯光中,影子一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话。因为没脸盆,你七姑奶往海碗里倒些热水,把一块旧得没了颜色的毛巾在水里浸了浸,又拧干,过去坐在床头,给你爷爷擦脸,想让他轻松些。擦了没两下,你爷爷忽然坐起来,双手猛然撕开你七姑奶的前襟,将头凑向她奶子,嘴里咕噜咕噜发出一种奇怪声响,像在哭,又像在喊娘。你七姑奶惊慌失措,推他,推不开,哭起来。我们都愣在那儿,手足无措。你小爷爷冲过去,两巴掌打在他脸上,咬牙切齿说不要脸的东西。他这才撒手,再次倒在床上,泪流满面,两眼呆滞无光。
那一夜,我们兄妹几人彻夜难眠,既为你爷爷感到难过又对他感到气愤,既感到痛心又感到羞耻,多少年的兄妹情谊一下子变了味儿,你爷爷为这个家庭的付出也变了质。第二天上午我们各自在家为前一晚的事感到痛苦和不解时,得知了你爷爷过世的消息。传信的是你七姑奶,说你爷爷是半夜断的气,喘了几口粗气,就不动了。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走了,留下来陪你爷爷的,只有她一人,连你爸爸也被我们带走。后来多少次想起,真是难过,那可是你爷爷最后的时日,是他最后一夜啊。
这是我二十年人生中最悲伤的事,为这个虽然我应叫爷爷、实际上似乎也并没多少关系的人。我不是太能理解这些和文学描述过于相像的情景,但我似乎也能理解,因为我感受到了河水一样奔流的悲伤。然而随着年纪渐长,现在想来,这或许还不算什么,因为背后还有一个人的故事——那就是我七姑奶,我爷爷过世后她还活了许多年,直到我上初一时过世。
七姑奶我也只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中她不经常参加家族聚会,后来明白大概不是她不愿,而是另有隐情。即便偶尔参加,她也从来都缩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或是帮这个帮那个,忙前忙后端茶倒水,伺候别人,加上她人长得小巧,瘦弱,几乎从不说话,衣着又素朴,总感觉像个影子。那时候家族里的小孩很多,见到她都先盯一小会儿,然后便小心翼翼躲开。她也不会像别人那样主动讨小孩子欢心。七姑奶去世时似乎还不足五十岁,由于终生未婚,除了兄弟姐妹没有别的亲人,加之一生没有存在感,草草火化后,几个亲戚在距离殡仪馆不远的一家饭店吃了顿饭,就算办了葬礼。
后来一年春节,大家来我小爷爷家拜年,饭后多數人在客厅看电视,我觉得无聊,想一个人去花园转转,撞见一个表姑和一个表叔。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的竟然是多年来几乎已被这个家族遗忘的七姑奶,叹息她命如纸薄。我没继续走向花园,而是出于某种奇怪的本能,在门后面止住脚步,成了一个偷听者,直到小爷爷从客厅出来。他的出现打断了一切。
被打断之前,他们的对话大概是这样的——
表姑:表哥你说小姨(就是我七姑奶)为啥一辈子不结婚,自己要过得恁苦?
表叔:老一辈人的事我们哪儿知道。
表姑:那你知道谁教小姨识的字吗?
表叔:小姨是不是也念过几天学堂?
表姑:没有的,我妈说小姨识字全是大舅教的,她那时候已经没条件念学堂了。
表叔叹口气:人啊,都有命。
表姑:我妈说她不劝小姨结婚,是因为小姨有个长戴在手腕上的玉镯子。
表叔:小姨有个玉镯子?
表姑:后来没再戴过,我妈见过,说是紫葡萄色,很漂亮。
表叔:哪儿来的?
表姑:我妈说那镯子上刻着一行小字。
表叔:写的啥?
表姑:哥你咋就问不到重点。
表叔:啥重点?
表姑:重点是,那字是大舅自己刻上的。
表叔:大舅?
我后来不止一次想过要问三姑奶(就是这表姑的母亲),我爷爷刻在那镯子上的到底是什么字,但人事易蹉跎,一次次错过,当我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问时,三姑奶一觉睡去了西天,听说死得比菩萨还安详。我曾为没能向她问起这段往事感到遗憾,但后来想通了,或许不问也好,未知总还是能留些想象空间,而知道了又能怎样呢,知道了这几个字就知道了七姑奶的一生吗?就知道了我爷爷的一生吗?这是多么虚妄的想法。
作者叫“菊次郎的冬天”,常居上海,主页只显示三本读过的书,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本《甘地的真理》,一本《管理大师》,别无痕迹。我看到时,帖子下已有一条回应,留言者叫“一条裤子”,说:“楼主及两位不惜力气的跟帖者,你们如果不是事先串通好的话,这就牛逼大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深更半夜写下这样一条回应:“也一定有人和你一样,感受到你写下这个故事时弥漫在你心中的东西……以及那些东西的消散……”
那阵子,我莫名焦躁,天天登录豆瓣,看帖子有无回应。十来天后,一个叫“阿童目”的跟帖回应:“我猜你爷爷肯定出生在洛阳,要不然神老爷都要不高兴了。”
此后又两月有余,直到三天前梳理这前所未见的网络闲逛经历,并将其整理成文,也没再有回应。豆瓣是没落了,若在以前,不可想象这里会发生什么。
我感到怅然,但似乎也释然了。当然,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呢?在时间的宝藏里,一切皆有可能。不想今天一早心血来潮,搜索此前没认真了解过的父亲所说的大饥荒,竟搜到两条“民国”三十一年大饥荒的记述,网络信息显示分别出自张高峰、周至明两位名记者之手,发表于《大公报》。读完这两条记载,我心中再次激荡起滚滚浊浪,不寒而栗。
一则:一女抱婴孩,带两小儿,疲累不堪,栖于枯树下,饥饿难忍,命小儿往村庄乞食,小儿彷徨半日,空手归。时,母已饿毙,婴孩尚在吮乳。
另一则:幼童少有人要,年轻婆娘与豆蔻女儿,则驴驮至豫东驮河、周家口、界首人市,卖为娼妓。卖一人,换了口粮,尚不足四斗。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