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吾
唱票的时候,我看见刘晨芳从楼梯那头走上来,她的脸像往常一样从窗户的下面浮起。她的个儿矮,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窗沿,唱票已经接近尾声,黑板上的“正”字像等差数列一般排满了。教室里出奇的安静,被选拔出来的十大恶人默不作声,等待着刘晨芳走进来审判。一直等到下课铃声响起,也没人走进来。
我往后窗看去,刘晨芳的脸已经消失了。窗子黏糊糊的,像是抹了油。
刘晨芳是班主任,新学期在开第二次班会的时候,她就指定了班长和各个委员——班长是个像牛一样壮实的女同学,看上去家境不错。一个礼拜后,各科老师也相继任命了自己学科的课代表,我因为上过三年剑桥少儿英语,一张嘴就以标准的磁带发音蒙骗了英语老师,成了英语课代表。语文课代表是一个胖胖的、打扮时髦的女生,而数学课代表则是一个身材瘦削高大、头发枯黄、面色苍白的男同学。最后还需要一个实际上没什么用的文体委员,一个留着厚厚斜刘海的女生站起来毛遂自荐。刘晨芳很喜欢这种人。
尘埃落定之后,刘晨芳很快赋予了我们一些权力,她宣布每科的课代表要在上课的时候,记下不遵守纪律和规定的学生的名字,在下课的时候交给她,由她作出裁定和惩罚,而班长可以随时随地记下任何不守规矩的学生的名字,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把这份黑名单递交给刘晨芳。
刚开始我们都不以为然。我和语文课代表刘媛关系不错,主要是因为放学回家我俩同路。刘媛在路上告诉我她交了个男朋友,同班的,叫梁晨。她说梁晨和我们不大一样,他是学校里混社会的那一拨人,毕业后我们会参加考试升学,他们可能没毕业就会进社会。刘媛和我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我仔细盯着梁晨看了一会,他长得不赖,眼睛挺大,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胖胖的刘媛。
班会总是在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召开,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着急过周末,没人有心思上课或者做作业。那次班会,刘晨芳像往常一样走进来,说了几句废话,然后直勾勾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刘晨芳似乎在盯着每一个人,而在座的每个人也同样盯着刘晨芳。
接着,刘晨芳扭了两下脖子说道:“从今天开始,以后的每周五班会时间,我们都要举行一次无记名投票,写上这周你看到的违反纪律、不守规矩同学的名字和行为,把纸折起来,各小组组长挨个来收,收起来之后,我会叫一个同学上来唱票,一个在旁边监督,还有一个在黑板上计票。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儿天天破坏咱们班级的形象,好好治一治这些害群之马。现在就开始。”
刘晨芳说完,班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撕纸声。我在作业本上撕了两张,递给了同桌一张。
她接过纸问我:“你写谁?”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呆呆地盯着白纸看了一会儿,刘晨芳指挥组长收集纸条,我们把白纸折起来交了上去。刘晨芳点了刘媛上去唱票,班长负责记录票数,一个平常话很多的女生在旁边监督。教室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微妙。刘媛一念到某个人的名字,他会一瞬间变得不自在起来,身边的目光就像鼻涕一样投向他,然后随着话音再投向下一个人。随着桌面上纸条的减少,有人渐渐松了一口气,而有人的背像是钉在了铁板上,越来越僵了。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我安定下来,坐直了身子。
刘晨芳按正字的多少开始数,数到第十个的时候,她说:“这十个人不能走,你们这些害虫,要留下来接受惩罚。”
幸免者发出了阵阵欢呼。
我看了看留下的十个人,都沉默地坐在座位上,垂丧着头,有个男孩子哀怨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刘晨芳,又重新将头垂了下去。
回家路上,刘媛对我说:“张璐,你要小心了,写你的人不少。”
“操!是谁?”我停下来盯着刘媛。
“我怎么知道?”刘媛甩了一下书包带子,“我他妈连班里人都认不全呢。”
“你写了谁?”刘媛问我。
“我没写,我和我同桌都交的是白纸。”
“你傻啊?”刘媛停下来盯着我,“你不写别人,别人的票数就会少,你就会被顶上去,你可别想着下回多好命,还会是我唱票。我告诉你,刘晨芳说了,她每次都会换人的。”
后来回忆起开学的第一个月,很少会有人记起,那个时候“十大恶人”的榜单里还没有王继筱的名字,她给人的印象瘦弱、矮小、苍白,微弱的哭声像沙砾一样被淹没。她低着头,隐忍地小声啜泣着,青紫色的,像被冷冻过的猪肺一样的左手,失去知觉一般轻轻半握着放在桌面上,右手似乎消失在了桌子的下面。尽管她啜泣的声音那么微小,还是有一些人把目光投了过去,他们关切地望着她,像真挚的朋友那样弯下腰询问,而王继筱只顾低着头啜泣。她的同桌,对了,那还是她为数不多的拥有同桌的时间,抬起头替她解释:
“她被她弟弟打了,她弟弟想跟她要钱去打游戏,她不给,她弟弟就打她,她是真的没钱。”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同情的吁声,有个女生还递给了她一片创可贴。
“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照看她的。”善解人意的同桌说道。
我很难想象后来的王继筱在回忆起这件事时心情如何,但我可以肯定,大多数人会很快将这件事遗忘,包括我自己,因为我也惹上了麻烦。
刘晨芳让我们去她指定的书摊上买了习题册,买回来我们一一写上了名字,收集起来交给了刘晨芳,她说课堂测试时要用。但是收起来以后,点来点去就是差一本,刘晨芳在班里问,到底是谁没有交,大家都表示自己交过了。刘晨芳很生气,她觉得我们在故意戏耍她,于是她拿起习题册一本一本地念上面的名字,念完最后一本,我開始惊慌起来。
刘晨芳盯着我,发出了一声咳痰的声音,喝道:“张璐,站起来,怎么回事?”
我赶忙站起来说:“我交了。”
但这句话听起来像放屁一样,我的书不在那里,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而且,没有人会相信,这么多习题册中,唯独我的会长腿跑了。
但我还是说:“我交了。”
我的坚持并没有让刘晨芳作出任何让步,她露出了嘲讽的表情,说:“张璐,我不管你玩什么花样,我可以不追究你今天搞的鬼,明天赶紧把习题册交过来,要么我给你妈打电话,让她买了送过来,怎么样?”
我只好又去书摊上买了一本该死的习题册。我家一向是专款专用,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夜晚潜进我爸的房间偷偷从他的钱包里拿了钱。我心想,反正要拿,索性多拿几张。于是我又从钱包里多抽了几张。
去给刘晨芳交习题册的时候,我看见其他人的习题册堆放在窗台上。我把新习题册压在刘晨芳养的绿萝上面,一本一本翻起了那堆习题册。终于,我发现了不对劲的一本——这本习题册扉页被撕掉了,陈思思的名字写在目录的下方。我很快回忆起了前两天发生的事情,班长陈思思让我帮忙带早饭,过了很久她也没有还钱给我,我只好在她完全遗忘这件事之前喊道:“陈思思,还我早饭钱。”
她诧异地抬起头,从抽屉里迅速掏了一把,隔了好几排座位把几张零钱扔了过来。我可能已经惹到了陈思思,我想她可能会把我写上她的黑名单,但是那几天却风平浪静,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确信写着陈思思名字的这本习题册就是我的,她在给刘晨芳收书的时候,撕掉了写着我名字的扉页,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目录下方。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陈思思一定会狡辩说是自己不留神撕坏了扉页而已,所有人只会觉得是我在诬陷班长。于是在愤怒的驱使下,我在黑名单上写下了陈思思的名字,交给了刘晨芳。
很长时间后我才意识到,正是我率先打破了班委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既然我们都有将别人的名字写上黑名单的权力,那么为了这个圈子的共同利益,都为彼此保留一片空地,我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陈思思不选择更加简单的方式报复我。但无论我是否这样做,也不会改变事情最终的发展方向。
到了周五无记名投票的时间,刘晨芳果然换了一拨评选组,刘媛和我再也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气。我看着自己名字后面正字的笔画逐渐增多,唱票的人每读一次我的名字,我就尿急一次。刘媛更惨,她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丢失了她的恋爱,也和我一样荣登十大恶人排行榜。
唱票的在读到刘媛时,大声道:“刘媛是个……”
她抬起头看了刘媛一眼,没读出下一个词,但在座的人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刘媛趴在桌子上,像个软体动物一样,把脸深深地埋在胳膊中间。
刘晨芳对着教室里剩下的人宣布:“现在都收拾东西,去我办公室。”
刘晨芳让我们并排站在屋檐下,她自己进了办公室,像是把我们遗忘了一样,拉上了窗帘。但只要我们传来一句窃窃私语,她就会像一只受惊的骆驼一样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精准地踹在发声人的膝盖上。
天渐渐黑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垃圾的味道。我们一直傻站着,幸好这个时间还不算冷,恍惚之间我突然充满了疑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屏住呼吸沉默地等待审判?我们犯了多大的罪吗?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其他人的脸,他们也是屏住呼吸沉默着。
刘晨芳终于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拿着手电筒在我们的脸上晃了晃,刺眼的光使每个人都眯住了眼睛。
“知道错了吗?”刘晨芳问。
没人说话。
“知道错了吗?”刘晨芳提高了音量。
“知道了……”几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答道。
“今天我不再追究你们了,你们现在说知道错了,基本上都不诚恳,下周来,前五个人买脸盆,后五个买扫帚,拿到教室来。你们破坏了班级的规矩,给咱们班抹黑,就得为班里做点事情弥补。现在你们都回去吧。”
回家路上,刘媛向我借钱,我告诉她我也没有钱,刘媛的脸哭丧了起来。
“看来我要跟我爸摊牌了。”刘媛一脸可怜地说。
第一个月的月考成绩出来后,刘晨芳对我们非常不满,她专门用了一节课的时间骂人。发泄完了,她猛喝了几口茶,说:“我不管你们其他科的老师打算怎么处理,现在你们都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数学成绩,你们要是还有点良心,周六就都来我家补课,不想学的,影响别人的,可以不来,你们就自己掂量吧。”
她撑着讲桌,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上面,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同学们,你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稍稍缓和了口气,“我只是想帮助大家,外面补习都是几百上千的,来老师这里补课,每节课我只象征性收十块钱而已,我是真心为同学们好,现在你们可能觉得我对你们太过严厉,但是再过几年,你们就能理解老师了。”
大家沉默着,教室里跟空了一样。
“好,现在谁觉得自己不需要补课,举手我看看,我就不再为你们量身定制题目和学习计划了。”刘晨芳仰了仰头。
没有人举手。
刘晨芳搓着手上的粉笔灰满意地说:“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周六早晨九点准时到我家集合,也不用做什么准备,到时候我会发讲义给你们。”
和刘媛去刘晨芳办公室送扫帚的时候,她的态度发生了翻转,好像我们送来的不是扫帚,而是金条一样。她说:“你们俩可是我重点培养的对象啊。张璐这次考得不错,刘媛要加把劲了,不过总体来说,你们都不错。班里的事你们也多留意,一有什么异常,就立即告诉我。周六的补课你们都会来吧?”
我和刘媛点点头。
“那就好,”刘晨芳突然放低了声音,眼睛像狐猴一样瞪起来,凑近我俩说道,“你们来,我给你们班委都算五块钱,你们不要告诉其他同学,知道吗?”
我和刘媛也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好的。”
周六早晨,我们住得近的同学约定好了,往刘晨芳家的方向出发。有些人拿着早餐边走边吃,路人看到這群孩子会认为他们是去上学的。快到刘晨芳家里的时候,我们经过了一座桥,桥下是冬日干涸的河道,但河里的臭味并没有干涸,随着风一阵阵地冒过来。
突然有人喊:“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顺着他指的方向,趴在桥边的栏杆上往下张望。干涸的河滩上堆着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看见一团白色轮廓。
“那是什么?”有人问。
“好像是孩子,小婴儿,看,在动呢。”
几个人把栏杆贴得更紧了,头像天线一样伸了出去,向那团白花花的东西探索着。
“是小孩。”又有人喊。
我也紧贴着冰凉的栏杆探出身子,我不觉得那是小孩,但是也不敢确定。
“别看了,太恶心了,咱们走吧,快要迟到了。”有个女生说。
几个人陆陆续续将自己从栏杆上摘下来,继续往刘晨芳家里走。自荐的文体委员曹欢对着河道说:“真希望我妈把我弟也裹个烂床单丢在这里。”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好像河道上那团白乎乎的东西就是文体委员的弟弟。
刘晨芳的家住在六楼,偌大的客厅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宽木板钉成的桌子,一看就是为我们量身而做的,桌子边已经坐满了人,旁边散落着一些绿色的塑料凳子。
刘晨芳一边指挥着几个男生从脏兮兮的角落里拉出一张黑色的木板,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才来?”
几个女生向她汇报了在桥上的所见所闻。刘晨芳露出了怜悯的神情,她皱着眉头,脸上的粉也随之皱了起来,叹息道:“啧啧,现在的人,你说说,心多狠,真是世风日下啊。”
她一边感叹着,一边指挥我们坐在绿色的塑料凳上。陈思思在一旁用眼神清点人数,班里的人大部分都来了,门还在一张一合,不断有一脸讪笑的同学走进来。但我无心观察这些,我还在想着河道上那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它要真是襁褓里的小婴儿呢?
刘晨芳讲课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但没有多少灌进我们的耳朵里。曹欢把凳子朝我这边挪了挪,压低声音说:“喂,你觉得刘晨芳家里怎么样?”
“破得要命,脏死了。”我說道。
“啧,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们,房子三层呢,这毛坯房只不过是个仓库而已,第三层的房子那里面可豪华了呢。”
“我去,这么牛逼?”刘媛眼睛瞪圆了。
“你们不知道吧?刘晨芳的老公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她儿子在喀什当兵,说不定这房子就是给他准备的。不过也不一定,他们以后肯定也会在市里买房子的。楼下那一排商铺,看见没,也是他们家的。”
“哇,这么有钱啊。”
曹欢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好像这房子是她恩赐给刘晨芳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关你屁事。”她翻了个白眼。
从刘晨芳家里出来的时候,天气没有变得暖和,反而更阴冷了。同学们被分割成了一小拨一小拨,我们还是来的那群人。大家走上桥的时候,不约而同慢下了脚步,往河道上望过去,那团白花花的东西仍旧摊在那里,除了我们,似乎没人注意。
“我们下去看看吧。”有人提议。
曹欢说:“我不去,恶心死了。”
有几个女生也附和:“别去了,回家晚了会挨骂的。”
几个男生尝试着挽留了一番,我们沿着桥头的小土路走了下去。冬天河滩冻得梆硬,走在上面异常费劲,离白色的东西越来越近,我们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头体型不大的死猪,一阵阵难闻的味道随风吹过来,死猪身下压着的白色塑料薄膜的边角被吹得上下飘动,嘶嘶作响。
“操,原来是头死猪呀,哪个傻逼刚刚说这是小孩来着?”
“真恶心,你们看见它的眼睛了吗?我快吐了。”
死猪冷青色的眼睛向外突出着,上面覆盖着一层发黄的黏糊糊的膜,像可怕的盲人一样正努力看向我们;身上残余的猪毛奓在皮肤松弛的褶皱之中,嘴巴半张着,露出怪邪的微笑。
天色变得更暗了,呈现出下雪前的灰色征兆。我们终于对死猪失去了兴趣,开始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徐振突然停下了脚步,说:“等一下。”
他在河道边沿上拔了一些枯草,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点燃扔在了死猪身上。枯草冒出了一阵浓烟后,变成了一堆灰黑色的粉末。他又蹲下来,试图用打火机点燃猪的耳朵,但是无论他怎样用手护着,打出来的火都很快被风吹灭了。
徐振折腾了好一阵,终于不耐烦起来,喊:“傻愣着干什么?帮帮忙啊。”
我们把刘晨芳发的讲义从书包里抖了出来,扔在了死猪身上。徐振蹲下来把讲义一一点燃,过了一会儿,火终于烧了起来,我们闻到了一股奇异的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徐振挥着手示意我们离开。走上桥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一眼,一小片火光在干涸板结的河道上闪动着,一股黑烟弯弯曲曲地飘向天空。
我和曹欢之间的矛盾莫名其妙地激化了。在美术老师很久没有露面的时间里,曹欢一直掌管着一周唯一的一节美术课的生杀大权。除了其他老师占课的时间,她随时根据自己的喜好安排美术课的内容,有时候是用VCD播放音乐碟片,有时候点人起来唱歌,而在我和曹欢互相看不顺眼之后,她的喜好变成了监控和威胁。如果我在美术课上做出了任何不服从她的举动,她会立即站起来,手指着我:“张璐,要做数学作业滚出去做去,要么我就记你的名字了。”
于是本该作为休息时间的美术课,成了我每周一次的噩梦,无论如何,曹欢总会做出一些举动让我出丑。我也尝试过在英语课上记下曹欢的名字予以还击,但这似乎丝毫不能威胁到她。她在短时间内有了一些所谓的朋友,准确来说是追随者。只要她挑起一个话题,这些人就会乐此不疲地起哄配合她。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暗地里向英语老师求助。英语老师待我一直都不错,她出面和刘晨芳说每周美术课的时候抽调我帮忙做讲义,我才得以解脱。
自从我不再在美术课上出现之后,曹欢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反转。一到下课时间,她就像一只蜂鸟一样从座位上飞到我旁边,亲昵地拉住我的胳膊。
“璐璐,英语课文到底怎么搞啊,我总是背不过啊,怎么办?好怕老师上课喊我起来背啊,你教教我嘛。”
或者在座位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扔过来一些糖果之类的小零食。我不知道把我从她的美术课驱逐出去带给了她什么好处,但她一副全然忘记了曾经我们已经撕破脸的事实,就算是示好,也是攻击的态势,倘若我不接住她的糖,她很可能会冲过来,把糖硬塞进我的嘴里。
上数学课之前,刘晨芳宣读了周六没有到她家里补课的人名单,让他们一一站起来陈述未到的理由。点到王继筱的时候,她始终沉默不语。班里一片寂静,只有王继筱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刘晨芳终于失去了耐心,在一连串的发问之后,她厌恶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坐下,好像谁把你怎么了似的。”
下课的时候,王继筱又闷在桌子上啜泣起来,她的同桌解释,她的学费被她的混蛋弟弟抢走了,所以她才没办法去上课,王继筱始终埋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刘媛的处境越来越不妙了,连续几周的投票她都榜上有名,不仅如此,投她的票上很多都写着一些带有侮辱性的话。唱票的若是和刘媛关系不错,会略去这些话,关系一般的会把这些话当众读出来,那滋味可想而知。
我问刘媛是不是惹了班里的什么人,刘媛哭丧着脸说:“我怎么知道啊,我都尽量不得罪人了,还要怎么办嘛?”
王继筱这次也上了榜。这并不令人惊讶,在这样的规则和环境下,无论是谁都有中标的可能性。但是刘晨芳制定的惩罚机制是轮番交替的,大概分为罚给老师们打扫办公室、轮值早操、买打扫用具和叫家长这么几类,不是按顺序轮排,而是看刘晨芳当天的心情。
不巧的是,那天刘晨芳指定的惩罚项目是购买粉笔和墩布,但班里所有人都知道,王继筱但凡身上有点钱,就会被她的弟弟抢走。于是等到上交物品的时候,王继筱自然是两手空空。刘晨芳觉得王继筱这是对班级规则的挑战,作为惩罚中的惩罚,王继筱被调到了最后一排,紧挨着垃圾桶的位置。
有新的成员加入,后几排的家伙高兴得不得了,没过多久,她就成了他们的取乐对象。曹欢告诉我,王继筱是个蠢货,什么游戏都不會玩,去网吧和游戏厅的钱都没有,甚至讲个黄色笑话都不会,死眉杵眼的,几棒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被调到后排之后,王继筱来找过我一次,希望我能够帮忙带她去英语老师那里看一下自己的期中试卷。她说话总是带着鼻音,仿佛下一秒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不可能考那么
差,张璐你帮我问问英语老师吧,好歹让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按规定,期中考试的试卷是不能给学生看的,但是出于对王继筱的同情,我还是去找了英语老师。她告诉我所有的试卷都在刘晨芳那里,因为试卷是外校老师批改的,其他老师没有查看的权利。
帮人帮到底。下课的时候,我在教室门口截住了刘晨芳,询问是否能够查看期中考试的试卷。
“那怎么可能?”刘晨芳大惊小怪地喊道,“试卷都是从市里发回来,密封好的,哪能乱看?再说了,你这次考试不是考得挺不错的嘛?咋了,想拿回去当奖状裱在墙上?”
“不是,不是我,是王继筱想看。”本来我只是想试探刘晨芳一下,被她这么一说,王继筱求我的事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刘晨芳伸着头往教室里看了一眼,确认了王继筱在教室里面,便大声讥笑道:“就她还有什么好问的啊,早点卷铺盖滚蛋好了,还要看试卷,要点脸好不好啊?自己考得怎么样心里没数吗?”
教室里的眼神齐刷刷地向刘晨芳和我投过来,很快又直射向王继筱。
曹欢旁敲侧击地告诉我她快要过生日了。我告诉她我的生日也是这个月,她立刻亲热地抱住了我的胳膊:“我们也太有缘了,是天生的姐妹吧,咱们可以一起过生日啊,我也会给你送礼物的!”
“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直截了当地戳穿了她。
“你送什么人家都会喜欢的,我会好好珍惜的。”她娇嗔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胳膊。
从任何意义上讲,我和曹欢都不算朋友,我也没有送她礼物的必要。但是我察觉到,班里似乎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氛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每逢有人过生日,就会把收到的礼物一股脑儿堆放在桌上,虽然大都是笔筒、毛绒玩具或是水晶球之类的便宜货,但收礼物和送礼物的人都乐此不疲。生日那天,没有收到礼物的人,则一整天都垂丧着头,露出沮丧的神色。说白了,所谓的生日礼物也不过是互相交换罢了。
曹欢的生日比我早几天,也正因如此,我才鬼迷心窍地叫上刘媛陪我去了礼品店。刘媛在路上不解地问我:“你不是挺讨厌曹欢的吗?干吗还要送礼物给她?”
“是她过来跟我要的。”我说。
“这人可真够无耻的。”
我们走进了逼仄的礼品店,在一堆毛绒玩具、假钻项链和小夜灯之中挑了一件,那是一尊纯白陶瓷的小天使摆件,湛蓝色的玻璃眼珠,背上还有羽毛做的两只小翅膀。我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快花完从我爸口袋里拿的钱,否则实在是买不下来这件对于我来说价格不菲的礼物。店员用印着花纹的纸把它包了起来,还扎上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带。
我和刘媛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礼物放在了背包里面。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槐树叶覆盖着街道,我们穿过星星点点的阳光碎片,朝着河边骑了过去。虽然有风,但零碎的阳光已经足以让我们温暖快活起来。这是开学这么久以来,我最快乐的一天。书包里的小天使在骑行的过程中不时敲击着我的背,虽然它现在正安然无恙地躺在我的背上,但是很快它就不再属于我了,我有一点伤感。想象着它那白色的羽毛透过阳光时朦胧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想要将它据为己有的念头。
我们一口气骑到了河边,闪动的河水有些刺眼,我和刘媛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刹那间,我产生了一些迷惑的念头,以往发生的事情呈现出一种虚幻的感觉。
“喂,”我大声喊了一声刘媛,“你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她一边努力地控制着车把,一边将疑惑的脸转向我。
“我也说不清,你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有吗?哦,我操,为什么最近无记名投票我总是上榜,我招谁惹谁了?”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招谁惹谁了?”
突然,我感觉到背上有一个尖尖的东西刺了出来,扎进了我的衣服里。
“不好!”我大叫一声,慌忙刹住车。
“怎么了?”刘媛也刹住了车子。
我急忙摘下背上的书包,拿出小天使——果然,白色的翅膀有一边从花纹纸里戳了出来,羽毛被帆布书包蹭成了一团,有几片羽毛骨也折断了。
“天哪,这该怎么办?”刘媛把车子撑在路边,喊了起来。
“没事,我回去用剪刀修剪一下,再用梳子梳一梳,应该看不出来。”
“这样能行吗?”
“应该可以吧。”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难受极了。如果修不好的话只好自己留下玩。
“没事,反正是送给曹欢的,也不用那么讲究,意思一下就行了。”刘媛说。
晚上回家后,我放下书包就急急忙忙直奔卧室,把小天使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来。还好,只是一边的翅膀被稍微壓折了一点,我用热熔胶枪把翅膀骨粘了粘,等它干了后,又用温水理了理羽毛。虽然不能完全恢复成原状,但看起来还是好了很多。我把它装进了一个牛皮纸盒子里,重新扎上了丝带。
曹欢生日那天,她的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我捧着礼物走过去,递给了她,她只是对着我笑了一下,示意我把礼物放在桌子上。我知趣地放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那个扎着粉红色丝带的盒子在一大堆盒子中间,显得格外单薄,我在心里暗暗想,但愿她不要发现翅膀上的痕迹。
可是,我生日那天,除了刘媛和同桌,再无任何人送礼物给我。曹欢坐在座位上,背对着我,甚至没有往我的桌子上看一眼。
“你过去告诉她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同桌怂恿我。
“她知道。”我说。
“她当然知道了,她这是在装傻。”
“算了,算了。”虽然我心疼那尊小天使,并且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我知道和曹欢计较没有任何好处,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周五无记名投票的时候,刘晨芳破天荒地点了我上去唱票,这早就成为了一项公开的特权。我对着送来的纸条不断衡量着,尽量少念出自己和跟我关系不错的人的名字,但又不能一次也不念,这样太过明显。刘媛的票数多得吓人,好像全班大半的人都投了她的票,那些具有侮辱性的话也并未减少。
不幸中的万幸,王继筱的票数渐渐地越来越多。
“王继筱骂生物老师是老母牛。”
“王继筱上课时在教室后面跳舞。”
“王继筱偷摸班里男生大腿。”
每念一句,班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声,随之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刘晨芳也不制止,嘴角甚至露出了隐隐的笑意。在这之前,刘晨芳已经把她的座位调到了最后一排座位的更后面。没有人注意那守着孤岛一般课桌的王继筱在干什么,班里的气氛空前地热烈起来。
那天,刘晨芳回了办公室后,陈思思把大家拦在了门口,大声宣布:“下周就是五一大假了,过节还是高兴点好嘛,哈哈哈,我想给大家送礼物,你们想要什么东西,现在就报上来,我记下来,不报的我就随便送了,到时候可别不喜欢啊。”
“我要一个银打火机。”梁晨首先大喊了起来。
“要来点你家的房子吗?”陈思思带着娇嗔的口吻说道。
梁晨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大声喊道:“大家多要点贵的,让这个家伙放放血。”
陈思思瞪了他一眼,开始拿着笔记本一排一排地询问起来。问到我的时候,我赶忙摆手说不用了,见陈思思的脸拉了下来,我只好随口说道:“我要一尊小天使摆件。”
陈思思在笔记本上比画一番,又开始询问下一个人。她走到教室后面,亲热地大声问王继筱:“亲爱的,你想要什么啊?”
王继筱错愕地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陈思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王继筱仍旧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终于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什么?”
“随便吧。”王继筱小声回答。
陈思思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个字——王继筱,随便。
回到家里,我开始翻找可以送给陈思思的东西。我再也没有闲钱用来买礼物了,可朋友们送给我的礼物我都舍不得送出去。我纠结了好久,最终选了表姐送给我的一架木质音乐盒摆件,虽然它小了点,但是看上去还算体面。我用布纹纸将它包了起来,又从文具店里买了一只抽带蝴蝶结装饰在上面,心想送陈思思礼物的人那么多,她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音乐盒。
那天,陈思思的课桌上果然摆满了东西,她的身边也围满了人。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小小的音乐盒,捏了捏,打算等她的桌子摆得更满的时候再过去。这时,我看到刘媛拎着一个很大的盒子走了过去,她很亲热又小心翼翼地搂住了陈思思的肩膀,一边把盒子递了过去。
陈思思接过盒子,当时就拆开了。里面是一套包装精美的护肤品,是能在电视广告上看见的。陈思思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心安理得的姿态,脸上绽放出了笑容,一把把刘媛按在了旁边的座位上,热情地拉住了她的手。刘媛很显然并不习惯这样,她的胳膊抽了一下,好像想把手抽出来。
在座位上观望了许久的曹欢终于按捺不住,拎着礼物走了过去。她手里那个扎着粉红色丝带的盒子,看起来很眼熟。曹欢把盒子放在了桌上,一副要驱赶刘媛的姿态。陈思思把护肤品套盒放在了一大堆盒子上面,顺手拆开了曹欢的盒子,一尊翅膀带着伤痕的小天使从里面探出头来,陈思思的脸色瞬间变得灰暗,
“你把我当收破烂的了?”
“不是。”曹欢辩解着,回过头来,用怨毒的眼神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可能是包装的时候磕坏了吧。”
她不停地辩解着,但陈思思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曹欢悻悻地拨弄了一下头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继筱慢吞吞地从后排移了过来,把一个小盒子交给了陈思思。打开后,周围的人随即发出了惊呼,一下子围了上去。那是一对粉色的海豚形状的水晶耳坠。陈思思拎起耳坠上的吊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旋即朝众人宣布:“从今往后,王继筱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任何人再欺负她!”
王继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放学回家的时候,刘媛问我:“王继筱的钱不是经常被弟弟抢走吗?怎么能买得起那么贵的东西?”
“不知道。”我说。
“不会是偷的吧?”刘媛说。
“这话可别乱说啊,人家够可怜了。”我说。
我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尊折翅小天使,拿给刘媛看。
“怎么回事?”她叫道,“你没送给曹欢吗?”
我把小天使怎么到了陈思思手里的经过讲了一遍;又告诉她,在我送陈思思东西的时候,她突然记起我似乎想要一个小天使摆件,就把那个她憎恶无比的破烂恩赐给了我——兜转了一圈,它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是你和它有缘分。”刘媛说道。
期末考试后,刘晨芳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一口咬定我成绩下滑是因为和外班的男同学谈恋爱,并警告我尽早结束关系,不然就把这件事捅到我父母那里。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的,这让我十分恼火。
刘晨芳在一番警告后,把一叠假期作业递给我,让我抱进班里分发,并说她要在最后一节班会上,宣读假期的注意事项和去她家里补课的时间。
走上楼梯,我透过窗户往教室里看去,里面的无记名投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把假期作业放在讲桌上的时候,大家只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正在整理纸条的刘媛走到我旁边,不容迟疑地说:“快把你的票给我。”
我不耐烦地写下几个人名,递给她。她突然靠近我,对我挤了挤眼。我看了一眼黑板,王继筱仍旧占领着头号大位。大家默不作声地在教室里等待着,没有人交头接耳,我把假期作业抱下来,一本一本地分发给大家。刚刚分发完,陈思思就站到了讲台上,一一读出了前十名的名字。
“你们先站到讲台上来,等老师来了再处理。”
几个人低垂着头,慢吞吞地站到了讲台上。王继筱垂着头缩在角落里。突然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发疯一般对着所有人大喊道:“我不信!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我不信,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信这么多人都投了我,我要求重新唱票!”
她的嘴唇因为愤怒和恐惧胀得发紫。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要求重新唱票!”王继筱又喊了一遍。
“重新唱票?你也配提出这种要求?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怎么不反省自己的问题呢?”陈思思拿着纸条,对着王继筱喊道。
王继筱靠着暖气管,泪水在脸上冲出了一道一道肮脏的印痕,她憎恨地看着陈思思:“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朋友吗?你不是说收了我的礼物,会帮我的吗?”
陈思思惊愕地看着王继筱,半晌才说:
“有病吧你,我什么时候说过?”
突然,有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我,我迅速上前,从陈思思手里一把抢过纸条,几下就把纸条撕成了碎片,撒向空中;随后,又抓起黑板擦,几下就擦去了黑板上所有的名字。我对着全班同学说:“没有必要再唱票了,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这世界上没有好人,也没有恶人,我们只是正常的人,我们要有正常人的权利和尊严!”
陈思思怪异地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看着我,点了点头。
下课铃响了,大家开始簇拥着往门外走去。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王继筱还坐在那里,泪水在她的下巴上凝聚成了一滴灰色的液滴。
就在这时,刘晨芳在窗外唤我的名字,我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幕很有可能已经被她看到了,她或许就要责罚我了。我忐忑不安地跟着刘晨芳走进她的办公室,准备着接受她训斥,但她只是坐在椅子上,微笑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如此和蔼可亲。
刘晨芳看着我,微笑着说道:“张璐,我决定下学期换你做班长,怎么样?”
她的眼睛里似乎闪着光。
我感觉到我的灵魂离地,向上飞升,不断融化,直至消失在空中。我背包里还装着一封班委辞职书,而在今早上学前,母亲也提到了转校的可能性。但这些都在刘晨芳灼热的目光中燃烧殆尽,化作粉尘。
刘晨芳盯着我,再次问道:“怎么样张璐?”
“我愿意。”我立刻回答道,我不能让她等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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