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寒
一
深冬时节,火锅店内烟雾蒸腾,笑声一次次响起。
颜讳一次次看向包间印着美术字的门帘。门帘终于掀开,走出一位年轻人来;没多久,又走出来一位穿着乳白色毛衣的女士。赵虞提醒他,美术馆里那十多幅雪山图,都是她的手笔。颜讳点点头,目光顺着她一直追到厕所拐角处,转脸过来看见赵虞一脸坏笑,只好悻悻举起酒杯来。
他们刚刚看过那个书画展。如果不是赵虞硬拉着他去看展,他会在导师的办公室兼实验室里,陪那些植物标本,待到晚上十二点,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坐在火锅前呢。赵虞是书法系的研究生,颜讳平时爱刻一点章石,对书法的兴趣略略。不知道为何,赵虞偏要引颜讳为知己,以为颜讳比同系的同学更懂他。
这是一次省级书画年展,难得来学校美术馆巡展。但那些挂在墙上的书法,宣纸或绢布,白底或黄底,或隶或篆,或行或草,看来都平平。转过墙角,他却意外被十多幅油画抓住眼睛。来回看了两遍,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一切都融洽而平静。
预备去找赵虞汇合时,突然进来了一个穿着玄色风衣的女士,被两个年轻记者簇拥着,朝他跟前走来。颜讳朝一幅雪山图右下角的标识牌一看,上面印着“沈菱燕”三个字,便知道眼前这位被采访的人,就是作者了。美术馆安静而清凉,仿佛幽深的洞穴。沈菱燕斜睨了颜讳一眼,继续回答着记者的问题。颜讳退到一边,暗自欣赏她恰到好处的举止言语,发现她百会穴边,两个旋儿之间的头发,有些毛茸茸的缭乱……
看完书画展,颜讳和赵虞去校门口的火锅店改善伙食。两个人交杯换盏,吃到深夜。包厢里那群人都走了好久,他们才勾肩搭背回到学校。躺在床上,颜讳的上进心又开始暗暗较劲,明天一定不能再开小差了。然而,一转念,又想到赵虞关于那个青年油画家的议论,仿佛迷宫似的念头,一弯又一弯,终于让他忘记了要上进。
据赵虞说:“那个沈菱燕,原是学校油画系的学姐,刚毕业没几年呢,摇身一变做了美术家。这次书画展,她是参展艺术家里唯一的校友。”
颜讳当时听了,笑道:“《三国演义》里说什么颜良文丑。这女的,颜良,画也佳。该她是美术家了。”
赵虞撇撇嘴,说:“那些都不重要。搞我们这行,还得要学会勾结。初级的和评论家勾结,中阶的和资本家勾结……”说着,赵虞伸出五个手指,说沈菱燕一幅画能卖上这个价。
颜讳心里一惊,原来近在眼前的艺术,和他的距离,并不仅仅是他想象中那个样子。
赵虞见他嘴角一抹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便问:“你不信么?”
颜讳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岔开了话题。
生物学院本是一个讲究科学的地方,颜讳的艺术兴味,就显得有些另类。最初,颜讳对动物学的兴趣大得多,但因为受了一点深刻的挫折,负了气。而造成这挫折的,就是某一种高级动物。负气的颜讳,只说是一切能呼吸的东西,都有瞬息万变的心,不能许以终身,于是转身去念了植物学。
和赵虞相识,是因为另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作家。那作家朋友在写作之余,也折腾琴棋书画,怡然自足。所以当颜讳在某只美丽的高级动物那里受了内伤时,作家便好心地劝他搞搞艺术。
颜讳听着作家的规劝,看了一眼他的书桌,乌木笔架在那里投下嶙峋的阴影。颜讳不想继续爱情的话题,便问:“最近在写什么?”
颜讳本意是想问作家最近在写什么帖子,对方却误会了,答:“想写一个小说,总是不敢下笔。”
颜讳听了,心里有些好奇,追问道:“不敢下笔?”
作家苦笑道:“写了这么多年,慢慢发现,我原来总生活在自己写的故事里。我想写的故事太忧愁了。”
话已至此,颜讳也不愿继续问了,便回头去说书法的事。说到一半,有人敲门,作家起身,一会儿,引进来一个年轻人。作家介绍说,来人是个大学生,和颜讳同校,叫赵虞。一问,赵虞说他是美术学院书法系的,因为喜欢看小说,就认识了作家。大概那作家弄起笔墨来,也是受了这个美术生的影响。其实书法和写作,本同末异,都是在文字上下功夫,在结构上做文章。相比之下,颜讳这个研究植物学的,倒成了外人。两人聊起钟张二王,颜讳插不进话,觉得没意思,起身告辞,回学校去了。
又一日,天上落着淅淅沥沥的雨,颜讳独自在学校门口的小饭店喝酒。正值深秋,满街枯黄的梧桐叶,在雨中发出脆而单薄的声响,把个景象造得更冷清了。雨水中,远远走来一个人,透明的伞上跳跃着灯光。颜讳隔着满是水渍的玻璃去看,渐次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正是赵虞。赵虞推门进来,跺跺脚上的水,一边收了伞,道:“隔老远就看到是你!”
颜讳放下酒杯:“嘿!是好眼神,也是赶得巧!”
叫来老板,又要添酒添菜。赵虞坐下来,说刚打完麻将,正饿得慌,本来在减肥,现在倒好,有理由吃东西了。
颜讳问他什么理由,赵虞就说是陪颜讳喝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颜讳以为自己的郁闷被人识破了,索性哈哈一笑,说人生苦短,心烦的时候,马马虎虎两杯酒混过去算了。
这句话提醒了赵虞,便问:“颜兄心里有事?”
颜讳说:“说来也无益,只管喝酒。”
赵虞举起酒杯,浅浅喝了,微微有点辣。不知道颜讳已经喝了多少酒,显然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接着說:“也是世事无常,怎么就能算到,她果然就过不了这一关。”
几番欲说还休,但一席酒下来,赵虞好歹理出了一个头绪。原来,颜讳的前女友和他在一起将近半年,有一天,突然告诉颜讳此后决心跟他一起,用心过日子。这话乍听起来,很让人感动,但经不起仔细推敲。就在那一段迷乱的光景里,前女友和另一个男子彻底决裂。考证起来,这男子得到前女友的爱,其时间倒在颜讳之前。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颜讳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事实上他也接受了。于是岁月静好的,弹指又过了两三年。颜讳叹口气说:“怪我硬要考研究生,又硬要考到这个巴山楚水之地来。”这话,赵虞听明白了。唯独那女子和颜讳分手,仍是不明就里。但若以“距离”而猜度,显然是有些居心良善了。
赵虞安慰颜讳,说现代人谈谈恋爱,分分合合,简直和日出日落一样正常。
然而颜讳却说:“上周,她和那个男的开车出去,车毁在高架桥上了。”
赵虞一愣,没想到问題的关键在这个地方。
颜讳又叹口气,说:“她给我发了微信,说想见我一面。我一犹豫,到了前天晚上,这见面的机会就永远失去了。”
赵虞正不知道怎么安慰颜讳,只见颜讳招招手,叫服务员来结了账,便起身要走。一站起来,颜讳脚下就开始发软,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软绵绵的水藻。赵虞伸出手来,过去搀扶他,颜讳不说什么,勉强一笑。
两人推门出来,外面的雨还没停。
次日,太阳透过窗帘照上床来。颜讳睁开眼,腹内秽气团团,脑袋嗡嗡地疼。摸出手机一看,赵虞给他发了好长一串信息,开头是“生死不过……”颜讳不想看下去,反手便给删掉了。后来一整天,颜讳都在好奇赵虞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不好意思再让人家发一次。他总想到一瞥眼看见的“蝴蝶”二字,大概赵虞在说蝴蝶一梦吧。
颜讳爬起床,仍然去图书馆看书。一架架印刷品,白纸黑字,幻化成分分秒秒的时间,送走了他的多少个霜晨雨夜。作家朋友的建议,到底在颜讳这里获得了它的生命。颜讳一开始跑去学古琴,东搞西搞不得其法,一张好琴的价格,也着实吓到了他;转身去学写诗,但诗思无迹可寻,那几十个文字的组合,在颜讳的笔下跟石牌坊一样,始终板着面孔,不能生动。颜讳记得,作家朋友说过,做人大可以做正人君子,但做文章一定要放荡才好。还是刻两刀印石较为相宜。金石和书法本就是一家,颜讳课余,便和赵虞走得更近了。这就无怪乎凛冬时节,赵虞还要拉着他去看画展了。
又过了一日,一大早,颜讳收到赵虞发来的一条链接。点开看,是沈菱燕的分享会。项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沈菱燕混出点名堂,也来回馈母校了。微信继续振动,颜讳退出链接界面,看见赵虞发了斩钉截铁的消息:
“上午九点,美术学院2104教室。”
二
拉窗帘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沈菱燕眯着眼睛往外一看,天才蒙蒙亮,远山边缘,隐隐有淡红色微光。她赤脚站在窗边,伸展一下双手,睡衣袖口露出了苍白的手臂。回头看,小小的茶几上,放着一叠A4纸,那是她今天上午要去母校做分享会的讲稿。
自油画系毕业以后,沈菱燕单枪匹马,用三年时间,打下了自己的小江山。这江山到底多大,她心里也没有底。每次需要在场面上见人,她就不得不事无巨细地准备,然后在前一夜失眠,一些往事也就在她心里揭竿而起。
去年冬天,她只身一人,去了一趟日本。在富士山下住了一个星期,画了不少关于雪山的油画。在异国,反而不觉得那么孤独。那种平静,是好多年没有体会过的。从宁静的富士山回来,晃眼又过去了一年,时间就这么无声息地在她身上流走。剩下的,除了一个女人越来越说不出口的年龄,还有什么呢?
吃过早饭,她走进清晨的学校,时间尚早,便信步在校园里逛着。读大学时,同学们好像都在着急谈恋爱,只有她着急挣钱。现在倒好,她的记忆里,除了每日奔忙,好像什么也没剩下。当时的同学们都言笑晏晏,现在呢,在人前做出一副言笑晏晏样子的,终于轮到她身上。但个中滋味,已然天差地别了。
那时,在湖畔食堂外,一树曲柳下,一个学长穿着一身新衣服,捧着一束芍药花,来跟她表白。那点印象在她心里十分单薄,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小说里的情节。现在,她仍旧在湖畔,眼前湖水湛蓝,深不见底。再看手表时,时间已经是八点半了。
和她对接的大学同学吴聊,现在是美术学院的讲师。这场分享会,便是吴聊帮她筹备起来的。一个学生跑过来,给她说吴老师临时过不来了,委托自己来和她接洽。两人聊了几句,沈菱燕便被迎到2104教室。开场白过后,沈菱燕欠身起来,走上了讲台。往下一看,好家伙,人已经坐满了,就连最末端,都有人靠窗站着。窗边站着的那个瘦而高的学生,有些印象。沈菱燕目光越过那人,只看见他的身后,有星星点点的腊梅花枝。
演讲结束后,几位老师向着沈菱燕围过来,说是学院准备了午餐。吃饭的地方在学校马路对面,一桌人坐了八个。一个戴银丝眼镜的男老师站起来给她敬酒,说美术学院这些年,几乎不出画家了,学生都去做初高中的美术教师,要么出去办培训班赚钱,可惜了多少人才。沈菱燕本想谦虚两句,不知为何,脱口说出来的却是:“不画画,未必就不是人才
了。”银丝眼镜尴尬了一下。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大家转过脸去看,来的正是上午缺席的吴聊。
吴聊走进来时,沈菱燕正在圆话,说银丝眼镜不也没有画画么,在学校里培养后学,照样是国家栋梁。吴聊钻进包房来,迎面一阵暖气,把沈菱燕的话听了一半,朗声便说:“难得菱燕夸人是栋梁之材,本来我迟到了,该自罚三杯,这下李老师得先自己干一杯了!”原来那个银丝眼镜姓李。李老师听吴聊这么说,也不推辞,仰头送下一杯酒。吴聊和人打过招呼,坐了。沈菱燕拿眼睛去望他,他便举起杯子来敬酒。
一来二去,饭也就吃完了。
吴聊送沈菱燕回酒店,路上,沈菱燕便怪他不打声招呼,就临时走了。吴聊说学生有实训项目,院长临时安排的,不去不行。沈菱燕道:“我不管,反正我生气了。”吴聊望着沈菱燕娇嗔的表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沈菱燕笑道:“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前面就到了,我们回头见吧。”临分别了,吴聊突然想起,说:“分享会有一点嘉宾费用,回头你给我发一个账号,财务会打过去。”沈菱燕谢过,便自己上了楼。
回到酒店,打开手机,看见上面有好几个好友申请。微信好友人太多,虽一一通过了,对方不说话,也就不去管他们。沈菱燕收拾好行李,拖着一个小小箱子,就下楼退房了。回到滨江小区,在门口买了一束腊梅花,到家后随随便便插在一只玉壶春瓶里,径直往沙发上一坐,觉得人突然变得很轻了。分明没有走很远,也分明就在大学城住了一夜,却像是经历了好一番轮回。
冬日里,一条寂寞的嘉陵江边,一间寂寞的工作室,接下来的生活,又是寂寞地进行着了。前些日子的展出,有作品被人看中,画中是樱花和雪山。在一间星巴克谈好,以八万块的价钱成交,又可以让她安心过一阵子生活了。这次回学校,燃起了她一点重新学习的热情。这些年专心创作,对美术史和艺术批评,都生疏了。刚好也忙过了一阵子,沈菱燕便自己在家闷头看书。
时间悄然过了小半个月,一日上午,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银行汇款。想了半天,想起来是分享会给的嘉宾费用。沈菱燕给吴聊发了微信,表示感谢。吴聊顺杆就爬,说,明天正好是周末,要来请她吃饭,弥补一下上次的临阵脱逃,希望她能赏脸。
书海里迷云阵阵,沈菱燕正想找个人交流一下,吴聊自己撞上门来,那就却之不恭了。读大学时,她就是一众男同学心中爱慕的对象,她并不自知,又忙于挣学费和生活费,很少在同学之间周旋。不少男同学都觉得她神秘而遥远,一种由距离而产生的美感产生了。吴聊也曾是望着沈菱燕高高束起的马尾的人,读书时不好意思约她吃饭,现在终于有了三分胆量。这胆量也不是他的,而是来自副高级职称和大学教师编制。换句话说,站在沈菱燕面前,吴聊觉得自己可以了。
读书的时候,沈菱燕心底羡慕那些过着悠闲生活的同学。她没有办法拯救自己的生活,就像她没有办法拯救父母破碎的情感一样。那个因为丈夫出轨,而变得目光幽怨的女人,自沈菱燕五岁起,便常年在一株黄葛树下嗑瓜子。瓜子壳在她嘴里被利落地嗑开,然后飞溅在地。她无数次告诉沈菱燕,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若不是你父亲跟那个狐狸精跑了,我们娘俩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一切都怪那个男人,不怪命运,因为她的命运并不应该如此。
每个月底,她父亲的抚养费都会和母亲的詈骂如期而至。母亲一面用着父亲汇来的钱,一面说这些钱简直比粪土还令人恶心。爷爷去世时她十七岁。吊唁的夜晚,父母的争吵声扼住了沈菱燕的泪腺。一阵摔东西的声音,从卧房门缝里传来。父亲摔门而出,路过沈菱燕时,他似乎想摸摸女儿脑袋。院子里,一盆炭火边,现任的妻子目光逼视过来,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走开了。
从此,沈菱燕开始自力更生。大二那年寒假,沈菱燕给几个小学生上完绘画课后,便赶回老家过年。车在路上抛锚,险些摔下悬崖。乘客们只好下车,冒着风雪往镇上走。等她回到家,母亲开门第一句便问:“怎么不留城里过年了?”
沈菱燕抖落帽子里的雪花,解释说:“给人做家教,才结束。”
母亲也不说什么,仍然去电视机前面坐了。沈菱燕用冻得发紫的手,打开行李箱,想把给母亲买的棉袄拿出来。母亲看了一眼女儿那张本来苍白,现在却因风霜而冻得通红的脸,道:“家教?真是说得好听。你的钱哪里来的,自己清楚。”
一字字落在沈菱燕耳朵里,让她的手僵在了拉链上。她略一踌躇,仍然把那件新衣服拿出来,放在沙发上,自己进卧室去了。过完年,沈菱燕早早离开了小镇,母亲在黄葛树下倚靠着,用目光送她。她想回头去看,忍住了。客车驶进绵延的群山,人生天地,如此渺小。
同样在那一年,多疑的母亲开始来粪土她的金钱了。她告诉沈菱燕,说,都说是养儿防老,我把你生得也还算标致,现在你沈菱燕倒好了,有吃有穿有书读,我也管不了你了。沈菱燕正在大街上散发传单,听完母亲这些话,她一言不发挂了电话,脑袋开始眩晕,好歹算是扶住了香樟树粗糙的树干。但母亲话已经说出来,沈菱燕也不想争辩什么,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便都汇给了母亲。
这些肉中刺,同学们是看不见的。吴聊也是看不见的。
那天傍晚,天上凝聚了厚重的灰云,吴聊提前半小时,驾车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谁知道,等他到的时候,沈菱燕早等着了。
吴聊先是一愣,去看手表,嘴里就说着:“不好意思,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是我来得太早了。等人,有时候比见人更有意思。”
吴聊坐下来,说:“搞艺术的说话都这么讲究。”
“讲究么?”
吴聊想回一句话,却自觉被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喊来服务员点菜。点完菜,吴聊问沈菱燕喝什么酒。沈菱燕说,好久不喝酒了,又开了车来的。吴聊说,没事,我给你叫代驾。沈菱燕道,吃饭就好。吴聊再劝,喝一点吧。沈菱燕摇摇头,不说话。场面有点僵,幸好这时候菜陆续上来了。吃着饭,吴聊突然说,自己其实也有一个文艺梦,只可惜不是那苗子,只好老老实实来大学里混饭吃。
沈菱燕微微一蹙眉,问:“做文艺梦的,莫非就不老实了吗?”
吴聊赶忙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读书的时候以为你很冷漠,结果这么爱打趣人。”
沈菱燕心想,一会儿冷漠,一会儿又爱打趣人,两边都不粘好,便说:“现在你不读书
了,做了老师。我今天來,就是找你讨教的。”
于是两人便聊起了美学。沈菱燕上学的时候没用功,后来在专业知识上,涉猎得就更少了。吴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擅长,谈起话来慢慢放开了,到后面简直像是独步天下。一席饭吃下来,沈菱燕就记得他嘴里在说:“康德认为……本雅明也一针见血地说……马克思的看法更是明朗的……不过克罗齐的观点同样发人深省……”这些名字都曾经过眼,突然在一顿饭里纷至沓来,让沈菱燕有些应接不暇。
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沈菱燕看了几次手表,吴聊才意犹未尽地问,是不是可以送沈菱燕回家。沈菱燕想到他劝酒未遂,婉拒了。临分别,吴聊又说,下周三,市美术馆有个画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沈菱燕对这种急迫的节奏有些抗拒,出于一种本能的排斥,同样也婉拒了。
三
沈菱燕虽拒绝了吴聊的邀请,自己却跑来看展了。这个展,她也投过作品,只是没有被选中。选中的作品,都是些什么样子呢?带着这样的不甘心,她临时起意,便趿着拖鞋来美术馆了。从一楼,到三楼,看了老半天,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昨夜没有休息好,这时候就有些累了。正犹豫是不是该回家睡个午觉,突然有人在后面打招呼:“沈师姐!好巧!”
沈菱燕转过身去,见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身材敦实,穿着一件羽绒服,上面印着现代派风格的油彩;一个高而瘦,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敦实的赵虞看见沈菱燕回过身来,便自我介绍,说是美术学院的研究生,上个月才去听了沈菱燕的分享会。沈菱燕心里一阵愉悦,三人就走到了一起,沈菱燕也坚持把最后一个展区看完了。
出得馆来,马路对面刚好是一排饭店。沈菱燕顺口问两个学生吃饭没有,赵虞忙说:
“哪里吃过了,刚好到点了,我们请大画家师姐吃个便饭。”
沈菱燕说:“哪儿能让你们学生请。”
赵虞说:“谁请都一样,能跟大画家一起吃饭,真是难得。”
这样,就挑了家餐馆,在最角落里落座了。赵虞请沈菱燕点菜,沈菱燕推辞,赵虞勾选了几个,欠身而起。沈菱燕忙拉住他,说要是他买单,这饭就不吃了。赵虞说,我去洗手间呢。沈菱燕便笑笑,放开了他。赵虞走了,沈菱燕就问颜讳:“你也是学美术的吗?”
“我纯粹附庸风雅。我是生物学院的。”
“研究微生物?草履虫?”
颜讳一笑,说:“学植物学的。”
沈菱燕一拍桌子,道:“啊,想起来了。你也去了分享会,还捧场问了个问题。嗯——你问的是什么来着?”
“我问你,为什么很多画家的字,写得并不好,还偏偏要写到画上面去?”
“那我当时怎么回答你的?”
“你说,书家的字,和画家的字,本不是同一回事。你说,什么字好看,什么字不好看,也是任人评说,天用云作字,水用浪作字,都有他们的美感。”
沈菱燕哈哈一笑,道:“太扯了!都怪你的问题太直接了。不过呢,你问的倒是一个真问题。我现在悄悄告诉你,我也觉得好多画家,尤其是国画家,就是在用自己的字,糟蹋自己的画。”
颜讳一笑,问:“这次说的是真问题的真答案了?”
沈菱燕一嗔:“嘿,你这个小朋友,刚开始闷着不说话,这时候说起话来,倒不依不饶了。”
沈菱燕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感到一阵松快,好久没有和陌生人这么轻松地聊天了。抬眼去觑颜讳,他正在跟赵虞招手,赵虞手里抱了三瓶饮料,往这边走过来,远远地就问:“喝不喝酒?”
颜讳望了沈菱燕一眼,看她没有要喝酒的意思,便说:“大中午呢,饮料就好了。”转过脸来,对沈菱燕说,“这家伙就是个交际花。学姐,实不相瞒,就是他拉我去听你分享会的。”
沈菱燕望着赵虞笑:“交际花?”
赵虞说:“花?要说花,你得问他。他在学校里学植物,起码认识五百种花!”
沈菱燕问:“有那么多?”
颜讳望着端上来的菜,说:“兴许还多一点。”
“那感情好。你跟女朋友走在街上时,你可以告诉她路边每一种花的名字。”
颜讳笑笑,不说话了。沈菱燕看见颜讳笑得有些假,镜片下的目光显出厌倦来,凑在一起便是皮笑肉不笑。她不计较,转身去跟赵虞说美术的话题。吃完饭,沈菱燕去结账,发现账已经结过了。走出店来,沈菱燕先是怪了赵虞悄悄买单,又仰头问颜讳:“你这个人,一时间开朗,一时间又那么心事重重。何苦呢。”
颜讳仍是笑笑。沈菱燕叹口气,挥挥手,走了。
回到家里,颜讳厌倦的目光却在沈菱燕心中挥之不去。
那一日,深秋残阳正走过那座沉闷的小镇。母亲坐在黄葛树下,吐了一地瓜子皮,当着沈菱燕的面,给身边的几个街坊说:“我道她在城市里,一天花枝招展,有多大能耐?给我拿的钱,还不如她那个下力气的老汉多!”沈菱燕心里一酸,憋了半天,冷冷地说:“我终于明白了。我要是他,我也跟别的女人跑!”说完,便回家收拾东西,中秋节也不等,进城了。母亲的眼神,几乎就是今日颜讳偶然流露出的眼神,空漠,没有温度,好像对这个人间没有期待。
一天半夜,沈菱燕在朋友圈轉发了一条链接,内容是近期正在举办的花博会。早上醒来,朋友圈评论中,赫然有一句:“走,去看。我会告诉你每一种花的名字。”点进去看,原来那天分享会后,添加了她微信的人里面就有颜讳。
当天下午,两人在花博会碰了头。虽然是冬天,花博会依然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边走着,颜讳说,其实冬天最值得看的花,还是梅花。沈菱燕想到一句诗,嘴里就念出来,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又说,自己家里正插着几支梅花,可惜都快枯了。颜讳回答说,腊梅就算枯了,香气也在,姿态也在。梅花啊,几乎插在一切瓶子里都好看,就算插在提梁茶壶里,也好看。
沈菱燕说:“提梁壶里插梅花,明清时候的画里多得很。”
“我也是画里看来的。”
走走看看,沈菱燕时不时蹲下去拍照,嗅各种花的味道。颜讳站在后面,忍不住说:“第一次在美术馆见你,就发现你有两个发旋儿。”
沈菱燕蹲在一丛绣球边,转过头来问:
“两个旋儿的人脾气可大呢,你怕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只是你后面的头发被发旋儿弄得乱乱的。”
“乱吗?你给我理理。”
颜讳果然就伸手去理沈菱燕两个发旋儿间的头发。沈菱燕心里陡然有些热,有些跳。颜讳的手还在轻轻抓着她后脑勺的头发,她忍受不住,两步跑开了。
路边有个茶馆,沈菱燕领着颜讳走进茶馆的后院,在一棵桂树下坐定,要了一壶正山小种。
茶还没上来,沈菱燕突然站起来,走到篱笆边,蹲下去折了一片兰草后又跑回来。颜讳记得沈菱燕比他大三岁,现在看起来竟像是比他还小五岁。沈菱燕拿着草叶问他:“这个是草还是兰花?”
颜讳轻轻看了一眼,答道:“你胆子真大,也不怕人说。这是大凤尾素,就是你们说的兰花。”说着,放眼去看,指着一个角落,说:“你如果掐了那个盆里的叶子,我们今天就走不掉了。”
“走不掉就把你扣这里,等我来给你赎身。”沈菱燕把草叶凑到鼻尖闻闻,继续说,“我记得有诗人说兰花很君子,自己香自己的,才不管别人爱不爱它。”
“何止兰花。无论什么草木,都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好处。你说它是低等生物也好……”
沈菱燕打断他,问:“很多花都有花语,冲着一些花语,看花买花的人,也有自得其乐的浪漫吧?”
颜讳想了想,说:“植物各有习性,各有科属,这没话说,但分配下去的各种花语,不过是痴人在自作多情。看花看草,大概和看画是一样的,全凭一点感觉。在心里得到的一点印象,也许比那些花语,来得有意思。”
沈菱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仍然低头去撕着兰草,想去看里面的经络。颜讳略一沉吟,又说:“其实,痴人总是好的。”
沈菱燕看着颜讳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边把一缕草丝递给他,一边笑道:“你倒是比痴人还多一点痴相。你闻,草叶子也有清香气。”
“你想做植物学家?还是解剖学家?”
“我想做兰花。不管别人爱不爱我。”
颜讳听了,目光又黯淡下去,笑笑不再说话。这时候,茶水端上来了。沈菱燕把颜讳的心事猜到了几分,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大不了,究竟是小孩子气。
颜讳给沈菱燕倒茶,沈菱燕说:“我前些天看中国美术史,书里讲到了顾恺之。这个人吃甘蔗,倒着吃。别人都很诧异,怪他为什么不先吃甜的那一头,偏偏要先去啃不甜的一头。你猜这顾恺之怎么说?”
颜讳咽了一口茶,问:“怎么说?”
“渐入佳境。”
颜讳又是笑笑,半晌,望着沈菱燕杯中摇晃的倒影,淡淡重复了一句:“渐入佳境。”
天色将晚,两人走出茶馆,稍稍逛了逛,不注意又转回了花博会门口,也就只好就此作别。沈菱燕都已经走出去很远,颜讳突然追上来说:“要不,吃个饭再走吧。”
沈菱燕眨眨眼,道:“上次说了我请客,结果你们把钱给了,我可生气了。”
“何至于。”
“走吧,我请你吃大餐去,小老师。难为你给我讲那么多知识,告诉我那么多花的名字。”
四
沈菱燕的下一次出现,是因为她要来见吴聊。上次吃过饭以后,吴聊就对沈菱燕展开了攻势。要说,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也算得上郎才女貌。这么盘算一番,沈菱燕想,再考察一下吧,也不伤大雅。她驱车到了母校,在校门外的画廊选购了一批画材以后,缓缓去了火锅店。这次吴聊另找了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性朋友来帮他掠阵,以为这样可以多方面说服沈菱燕。谁想到沈菱燕偏就看不上追个女人还要找朋友来帮忙的男人,找的还是女性朋友。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那大波浪说,吴聊经常跟她说起沈菱燕,夸沈菱燕有才华,还漂亮。沈菱燕只顾去看红汤里的毛肚,假装没有听见。一顿饭客客气气吃下来,反倒把沈菱燕对吴聊的幻想消磨掉了。
火锅吃到尾声,吴聊说到最近学校里腊梅花开,香得很。这句话提醒了沈菱燕,叫她想起颜讳。她在桌子底下给颜讳发消息,问他有没有空出来喝茶。
说是喝茶,其实是喝拿铁。她坐在颜讳对面,聊着天,忽然想到吴聊帮自己这么多忙,自己反倒想躲着他,心里有些不好受,不觉长出一口气。颜讳不明就里,问:“和我见面有这么大压力么?”
“我这是压力都缓解掉了。”
颜讳呵呵一笑,递给沈菱燕一个小小锦囊,沈菱燕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枚印章,便问颜讳刻的什么字。颜讳便一个字一个字指给她看:“渐、入、佳、境。”看完印章,沈菱燕心里莫名有些欣慰,自己随口说的故事,却被人这么用心听进去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个小男孩还会篆章。同时也感到释然,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跑去看画展。刚这么想着,只听颜讳说:“这是跟着赵虞弄着玩的,本来自己玩玩,刚好你来了,就送给你吧。”
沈菱燕看他口是心非地这么说,偏怪道:“原来只是刚好。”
颜讳反问道:“莫非要处心积虑么?谁能想到你还会再来找我呢。”
沈菱燕望着颜讳镜片后的眼睛,说:“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我告诉你,我来找你,也只是刚好。”
“刚好?都快放寒假了,你晚来几天,说不定我就回家去了。”
沈菱燕有些情绪了,明明自己已经来看他了,他还偏要逼她承认是自己追着见他,便说:“我过来和你们学校老师去吃火锅——一个在追求我的男老师。”
这句话,当真让颜讳心里也泛起了莫名的情绪。他故作淡然道:“那挺好。”
沈菱燕沉默着。颜讳憋不住又说:“反正你要做兰花,不管别人爱不爱你。所以你尽管和喜欢你的人见面好了。”
中间的咖啡桌,仿佛下陷成了地缝,两个人就像两座对峙的悬崖。沈菱燕把玩着那枚印章,依然不說话。半晌,她突然用力捏了捏印章,装进锦囊里,站起身来,说:“走了!”话说完,便真的走出门去了。颜讳呆呆坐着,也不追上去,一直坐了半个钟头,才起身走人。
此后寒冷日甚一日。满校园都是腊梅的暗香时,寒假便来了。颜讳有事没事,总要去看看沈菱燕的朋友圈,一翻就是半夜,不翻到底不作数。有时候,这样都还不过瘾,便要去网上搜索沈菱燕的消息,研究关于她的各种资讯。若是做学问有这般功夫,颜讳早就发过核心期刊了。有一次,半夜没忍住,给沈菱燕很多年前的朋友圈点了赞。谁知道,夜都这么深了,沈菱燕竟然还没有睡觉,给他发了条消息,道:“哼,看就看,还点赞,你这些小心思。”
“小心思怎么了?”
“查收了。”
之后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网络聊天。两人各自守着心底秘密,反倒在对方心里引起一些窥探的欲望,让彼此间多了一些神秘的魅力。新年后,在县城过年的颜讳决定去城里看沈菱燕。沈菱燕却预备去三峡地区考察,要用画笔来表现这些陡峭的山和流动不居的水。时间一直拖到了开学前夕,沈菱燕驱车返程,绕到了颜讳的老家。她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江边的小城暮色如灰如墨。
颜讳帮沈菱燕定好了酒店,又带她在街边吃了饭,两个人便裹着衣服,沿着长江漫步。颜讳说这次三峡之行,沈菱燕应该很有收获。沈菱燕点点头。颜讳接着说,郦道元在《水经注》里说三峡的冬日林寒涧肃,有猿猴啼叫,十分凄凉。蓄水以后,这些景象都不可见了。那些沉入水底的东西,都无可挽回。又告诉沈菱燕,他有个作家朋友,停笔大半年,最近却完成了一个新小说,故事背景就是三峡蓄水,所写就是那些永远被水流和历史淹没的往事。
沈菱燕听了,转过话头,说她把家里的腊梅花做成了干花,果然如颜讳所说,香气依旧。那些过去了的,变成回忆时,也许反而更美好了。因为它们在记忆中可以保持恒久。颜讳望着江面上的游轮,沉思沈菱燕的话,还没想太明白,沈菱燕又说:“至于我,如果不是从小就被命运赠予肉中刺,可能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和你走在这条江边了。”
夜色越来越浓,江风越吹越冷。天上是将雪未雪的样子。沈菱燕上酒店前,对颜讳说,回城的路上会很堵,你愿意的话,明早五点,我去你家楼下接你,我们一起回城去吧。颜讳答应了,望着沈菱燕进了电梯。
次日清晨,天上下起了蒙蒙冷雨。沈菱燕听着导航,到颜讳家楼下接到了颜讳。两人便往城里去。快进主城区时,天亮了,雨也停了。不一会儿,天边泛起了朝霞。放眼去看,城市上空,薄薄的红云如一条绸带。
颜讳看着路边灼灼的花簇,花瓣上隐约缀着昨夜的雨水,看起来让人爱怜。可是等雨水消失以后,会有什么改变……颜讳突然这么想,嘴里便说:“……像红梅花。”
沈菱燕不说话,也不看他。车又过了一个短暂的隧道。她伸过右手来,温热地抓住颜讳的左手,轻轻说了句:“小植物学家,我都认得那是碧桃。冬天快过去了。”
颜讳心里一热,想用力握住对方的手。沈菱燕眼里的春天又缩进隧道,手呢,又抽了回去。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