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华
父亲的女儿
女儿的童年是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
南面是校长的家,西面有一条绸缎般的溪流,溪畔绿草如茵,杂花生树,流水从容闲适地从门前经过,然后抵达校园里那片最美的荷塘。
夏天,她和哥哥还有另外几位先生家的孩子一起叠纸船,在纸船下面抹上蜡,把船放到小溪流里面,然后一群孩子赶快往荷塘那边跑,但每一次都看不到纸船游过来。再回去找,纸船已经不见了。
她一直想不通那些纸船究竟去了哪里。
很多事就是这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十年后,一群年轻人愤怒地把她拽到台上,让她认罪,她不知何罪。这时,有人从一个妇女手中拿上来一顶刚刚糊好的高帽,那帽子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冯友兰的女儿!
父亲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的叉。高帽子上的浆糊还没有干,凉凉地粘在她的头发和脖颈上,有一丝说不出的寒意。小时候有一次和小伙伴玩耍,不知为什么别人都不同她玩了,她有些落寞地站在那里。这时候,父亲唤她,她进到父亲的书房,父亲给她拿出一本唐诗命她背,那是她背的第一首诗,名字记得很清楚,是白居易的《百炼镜》。很多年后,她一直想写一个故事,题目就叫《铸镜人之死》,她觉得,为了一面完美的镜,那铸镜人也会像铸剑人投入火中一般,纵身跃入江水,化作“镜的精魂”。
她觉得父亲就是这样的铸镜人,用自己的一生铸一面镜,尽管那面镜子上时常布满尘土。
靠着一种“人与天地参”的精神,父亲活下来了,活到95岁。晚年,家中门庭若市,她也已是花甲之年,虽著作等身,却依然像三尺小童般做着父亲的门房。一天,来了一个少年,自称某地记者,要写一篇访谈,上来便问:“您多大了?都写过什么书?”
父亲呆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那样子很有几分可怜。
也不怪少年,这世间,除了专门从事研究和兴趣所至,又有几人肯翻阅他写的那些深奥的大部头。父亲一生站立讲台,有一段时间不能讲课,常感叹:“家藏万贯,膝下无儿。”
很多年前,在昆明一盏菜油灯下,父亲用毛笔写下:“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故,乌能已于言哉?”
女儿50岁时,父亲书联相赠:
高山流水诗千首;
明月清风酒一船。
小时候看父亲写字,研墨、拉纸的活儿,她和弟弟总是抢着干,如今弟弟远在千里之外,这差事自是无人可抢了。她一看,下联已经被老父写得斜出,不禁笑道,这是“斜联”了。
虽是“斜联”,倒也多了几分雅趣。
每年生日,父亲都会为她写点什么,这一幅,她尤其喜欢,一直挂在墙上。
这是父亲对女儿的期许,也是他一生的怀抱。女儿说,这联中兼有儒家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有道家的“人与天地参”,若将人与天地等同,那世间还有何事值得计较,不可释怀?
她常说,这二气,到了父亲身上就是呆气和仙气。
她没有想到,家中四个孩子,她是陪伴父亲最久的人。
小时候,老师布置作文《我的家庭》,对于家中那位过于繁忙的父亲,她着墨甚少,她写道:“一个家里没有母亲是不行的。母亲是春天,是太阳。至于有没有父亲,并不重要。”
父亲到学校偶然看到女儿的作文,拈须哈哈大笑。
庭院中的玉簪花开得“满院雪白”,她推着父亲在院里晒太阳。
父亲的眼睛近乎失明,耳朵也不好使,她跟父亲说话常常要用很大的声音,他的那部大书即将完成,以旧邦新命为怀,85岁以后,他又用了十年,重写中国哲学史。他说等这个书写完,要再写一部《余生札记》,捡拾一些当年的爱好,聊发一些文人的趣味。但身体不好时,又说:现在治病,是因为书没写完;等到这部《中国哲学史新编》写完,有病就不必再治了。女儿知道,父亲累了。于是心里既想父亲早点写完,又恐父亲就这样写完。
但时间是一直流淌着,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那部大书业已完成,他的生命也如蜡炬成灰泪始干。
如今再无人唤她。如今,她也如当年的父亲般,眼睛几乎失明,腿脚也不好使了。
那年,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在医院,她俯身为父亲掖好被角,正要离开,父亲疲倦却又十分用力地唤她:小女,小女。小女是她的乳名,她转过身,望向父亲。“小女,你太累了,辛苦你了。”
她这一生,与父亲的生命紧紧连接,不容别人污蔑和曲解他,她像一只小鹰,奋力铺展翅膀,保护着老鹰。
桌上的台灯发出温暖的光,仿佛父亲仍在灯下夜读,那盏灯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曾伴他几十年,灯之侧,还有一只鹤,在灯影下发出幽幽的光,父亲晚年很喜欢唐代李翱的一首诗: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她常常想,在另一个世界,父亲也许正是一只鹤的样子。
母亲的儿子
昆明的冬天是彩色的,比春天似乎更有诗意。远处,有几只松鼠正在树枝间攀缘跳跃。那天早晨,忽然下了一点雨。
妻已在厨房忙碌,孩子们也都起床,昨晚不知何故,辗转难眠,一早起床,心中仍惴惴不宁,坐立难安。忽然想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已经岁末,故乡是否飘起雪花?母亲,可好?
国难当头,亲人离散,之前母亲来信说过家族修建祠堂的事情,并让他找时间回去,但事情一多就被耽搁了。
他站在窗前,桌上有母亲和他们的合影,那是她离开清华前的留影。他迎向母亲的目光望去。
那年,她已七十多岁,刚刚享受几年难得的安闲时光,那时母亲和他们住在清华校园,他每日教课、著书、忙于行政事务。母亲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在北平時,有一次他带母亲游长城。母亲一双小脚,竟也不落人后。他问,娘,累吗?母亲说,不累。望着天地辽阔,四野空旷,母亲竟忽然放声唱起歌来,那样子活像一个孩子。
这表情在三十年前,他也曾见到过。那时,他在省城的一所中学读书,放假回家路过县城,得知母亲竟也在县城,便去看她。
那年县里刚刚开办新式女学,需要一位有名望的妇女来做学监,于是,有人便想到了本县那位已故进士的夫人。
那是母亲第一次到社会上做事,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穿着新式的衣服,神秘地拿出一个小纸盒来,像孩子般兴奋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摞名片。
她取出一张,上面是三个陌生又新鲜的汉字:
“吴——清——芝——”她一字一顿地大声念着。
那年,49岁的母亲为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从此,她不再是冯吴氏。她踩着三寸金莲,引他看那新式女学堂,神采奕奕,兴致勃勃。
他最喜欢看母亲笑,母亲一笑,山上的花便全开了。
每每母亲最高兴的时刻,也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只是那幸福常常溜得急。
北平时局越发动荡,母亲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忽一日,她提出回老家,她要守着祖上的家业,守着全家最后的退路。他犹豫不定,但母亲去意已决。
“我回家去,守住那一点家业,你们如果在外面站不住了,回去,还有碗饭吃。”分别前,母亲对他说。
母亲回老家两年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兵荒马乱之际,教育部决定清华、北大和南开成立联合大学,往南方转移。他后来想,母亲是有先见之明的,一路南迁,车马劳顿,对于年老体衰的母亲未必是一件好事。偏安乡里,或许能让母亲在乱世中求一份清净。
妻在外面叫他。
是一封电报,从故乡发来。
他踌躇着,心里一阵紧。妻把手在围裙上擦干,轻轻走过来。
“母病速归。”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昨晚辗转难眠,原是母亲在唤他。母子连心,时空上的千里万里,不及母亲的一声呼唤,可以瞬间抵达。
他恨不得即刻飞到母亲身边。
那年夏天,天气炎热,蝉声聒噪。他和弟弟、妹妹正在厨房看母亲做解暑的绿豆甜面片,忽听对面卧室扑通一声,他们赶紧跑出来看,只见父亲急促地喘息着,已不能言语。
正值盛年的父亲署理崇阳县不足两年,就这样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轰然离去。他当年只有13岁,弟弟10岁,妹妹8岁,此后的日子,兄妹三人的成长便全维系在单薄瘦小的母亲身上。
他与在联大地质系的弟弟联系,商量一起尽快返乡。
但没过多久又有一封电报发来:
“母故速归。”
母亲竟来不及等他了。
他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很久才缓过来,他恨起自己,恨近来竟全然忘记了母亲,前些时母亲来信说让他有时间回去看看祠堂,是否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好了。
妻泪流不止。平日,婆婆对她呵护备至,极少挑剔,婆媳之间从无嫌隙。孩子们各自明白过来,一时哭声四起。
弟弟已托人去买机票。
安慰好家人,安排好各自事务,兄弟二人即刻出发。先从昆明飞到重庆,再坐轮船到宜昌;宜昌已被日本人占领,只好从上游上岸,徒步翻山越岭三四天,才见到汽车;又三四天,终于到达唐河县城。
一路奔波,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路上,他竟在心里祷告,希望电报是假的。
直到在县城见到一身孝服的堂兄,他才彻底没有了幻想。
母亲祖上来自福建,清初随军屯垦唐县,定居于此。冯家祖上来自山西,在唐河做生意,后来买田置地,因重视教育,渐成耕读之家。
父亲和母亲都曾多次讲过冯家的家训: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出一个秀才。因为翰林是当官的,秀才虽不一定当官,但却是读书人。一个家族只要代代有一个秀才,便能耕读传家。
父亲那一辈,伯父、叔父都是秀才,父亲是戊戌年进士。光绪三十三年(1907),父亲得了一个缺,署理湖北崇阳知县。
那应该是母亲一生最荣光的时刻,母亲的大轿到达城门时,只听得三声炮响,到了衙门口,又是三声炮响。一个官的仪仗,太太和老太太可以用,老太爷不能用,这是封建时代对“贤妻良母”的犒赏,所谓“妻以夫贵,母以子荣”。
父亲常出题让他们做文章。因曾去洪山游玩,父亲便出了《游洪山记》的题目,他们写完拿给父亲看,父亲说,写这类文章,要有寄托,即景生情,即物见志。又说,人要有大志,做大事,只游山玩水,便要为山灵所笑了。
父亲的病,因那年夏天的一桩命案而起,他下乡验尸,回来后就得了风寒,一病不起。父亲刚去世时,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师爷提议报些亏空,老爷在世时爱惜名声,现在不在了,趁官印未交,报些亏空,好给少爷们日后上学用。
但母亲坚决不允。她对师爷说,人死人在,要一個样。
“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她要培养的是斯文之士。
从唐河县城到家中还需要很长的路,堂兄找来一辆牛车。牛车在土路上扬起尘沙无数,一股彻骨的寒风袭来,他眯起眼睛,裹紧身上的棉衣。
父亲去世后,自崇阳县归来,母亲较以往更重视他们的学业了。
读书,进取,日日不可荒废。这是父亲在世时一再交代的话。
县里没有中学,省里最好的中学在开封,叫中州公学,为进步乡绅所办,在开封城南一座北宋古塔脚下,从前是一所书院。
和伯父商议后,母亲决定让他到开封上学。那天,母亲送他,那情景恍若今日,车轮滚滚,尘沙四散,只是没有了母亲遥望的身影。
此后,到开封(中州公学),到上海(中国公学),到北京(北大哲学门),再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路走下来,一路考下来,一路求索下来,每一步,竟都有母亲迈着小脚在前方指引着、牵挂着。
他常觉得不可思议,瘦瘦小小的母亲,哪里来的那种不息的生命之火?燃不尽,用不竭。后来他发现,母亲的生命之火早已嵌入他的骨骼和血肉之中。
母亲是清醒的,不但清醒,更果决坚毅,若不是母亲当机立断,妹妹的人生也可能是另外的样子。
当时女孩家,通常到十岁后就不再上学了,小妹亦如此。但家中读书的气氛对小妹影响甚大,他从京城的大学回来,妹妹便一直追着问这问那。他听黄侃讲《文选》和《文心雕龙》,抑扬顿挫,甚为动听,便照着黄侃的路数讲给妹妹听,不想竟在妹妹心中埋下文学的种子,加之妹妹冰雪聪慧,勤读自学,很快竟能做出像六朝小赋那样的小品文章了。刚巧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要招国文专修科,小妹知道后一心想要报名。
但有一个困难,父亲在世时,已将妹妹许了人家。
小妹求学之心决绝。对母亲说,若是怕我上学花钱,那我将来结婚时,什么嫁妆也不要。母亲本就支持子女求学上进,很快便同意了。
族人提醒,此事应与亲家商量一下。母亲说,既已决定,再商量,若不同意反不好办了。族人又说,那不商量,总要打个招呼吧。母亲说,既不商量,也就不必再打招呼了。
舊时妇女,如母亲这般勇于任事、敢于决断者,举世能有几人?
就凭此一点,他对母亲发自内心地折服。
他后来说过,母亲是他一生最敬佩,也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人生的无数艰难时刻,母亲的话都犹在耳畔,她说人最怕整天忧心忡忡,“忧最伤人”,故而人生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学会振作精神。
妹妹如愿去北京上学,母亲嘱咐妹妹,不能徒恃聪明,读书要扎扎实实,就像你大哥一样,他虽没你二哥聪明,但他不停地往前走,从不间断,这就厉害。从不间断,从不止息,母亲最知道生命的奥义。
坐了半日牛车,临近傍晚时,终于回到了老宅。
但见一柩在堂,一灯荧然。
母亲已然离去。平静,安详。
姐姐对他说,母亲是太累了。这几年,她决心要建一座家族祠堂,去世前,宗祠已然动工,她每日凭一双小脚往返于工地监工,全然不顾自己已是80多岁的老人。
作为贤妻良母,母亲为家族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
但她又是她自己,她一生所做之事,全然也是为她自己。
他曾说大学要培养的是“人”,而不是“器”。需要有清楚的头脑和热烈的心。若论清楚的头脑和热烈的心,母亲不正是如此吗?
母亲生前已薄有声名,身后更是备极哀荣。时李宗仁在襄阳,闻讯派人送来挽幛。河南省政府代表、南阳专员、唐河县长亦来家吊祭。
感念母亲生前教导和一生所为,他提笔泣书《祭母文》,文中说:
维人杰之挺生,皆造化之钟灵,但多伤于偏至,鲜能合乎中行:或仁爱而优柔,或刚断而寡情,或方正而迂阔,或干练而无诚,或豁达而疏略,或谨慎而不宏,或豪施而奢汰,或俭约而吝硁。惟吾母之懿质,集诸德之大成!
他日夜守在母亲的灵堂旁,有人来时就磕头还礼,没人来时就神情专注地看书。
他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在或不在,都应一个样。
在那个时代,母亲一双小脚,尚且如此步履不停,七尺男儿更应一路向前,永不止息。
院中的腊梅花开了,幽香弥漫。
他闭上眼睛,仿佛母亲就在身旁。
多年后,他为家乡学校捐建了一栋教学楼,校方想用他的名字命名,他说,如果非要用,就用我母亲的名字吧。
那一年,离母亲故去已有四十年,他也已是90岁老人,挥毫题额:
清芝楼。纪念冯母吴清芝太夫人。
友兰字芝生,意即清芝所生也。
丈夫的妻子
十字路口新开了一家烧鸡店。
老板来自遥远的中原故地,每次经过,店里飘来的香味,较之云南当地的汽锅鸡更加诱人,再配合那熟悉的吆喝声,总叫人欲罢不能,她真想走进去,给孩子们买上一只,打打牙祭。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脚步却已是毫无迟疑地走过去了。
1942年的昆明,物价飞涨。教育部提出要给西南联大任行政职务的教授们每人一份特别办公费,这费用按说是需要的,但还是被他们拒绝了。芝生带头,致信教育部,签名者二十五人,都是各院的院长和系主任。
信中说,“同人等献身教育,原以研究学术、启迪后进为天职,于教课之外肩负一部分行政责任,亦视为当然之义务,并不希冀任何权力。”
时局艰难,教授们要贫一起贫,啼饥号寒,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
那天,芝生回家说到此事,很歉意地望着她:叔明,又要让你辛苦了。
她倒没有什么,结婚时便想过,荣华也好,清贫也罢,都心平气和地过。芝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脑子里只有他的哲学、他的课程、他的文章、他学校里的事务和学生。孩子们的吃穿用度,教养陪护,一切杂务,都要经她的手,哪一样考虑不到都不行。
芝生面对的,多是自由而浩瀚的精神世界,而她面对的,则是庞杂又琐碎的现实生活。
来昆明后,芝生患上了斑疹伤寒,联大校医说了一个方子,饮食上要只吃流质,每小时一次,几天后可改食半流质。为尽快医好病症,她用里脊肉和猪肝做汤,自己擀面条,擀得极薄,极细,下在汤里给芝生吃。那面一出锅,香飘四邻,邻人说,单单吃了冯太太做的饭,恐怕病就会好了。
芝生的病好了,小女钟璞的麻烦又来了,严重贫血加肺结核,医生建议一天吃五个鸡蛋,晒半小时的太阳,不论多忙,晒太阳的这半小时,她定会陪在女儿身旁,看着表,一分钟也不会少。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照顾好全家人的身体和三餐茶饭,孩子的学业也需她时时关注。有一次在昆明乡下,她教女儿鸡兔同笼四则题,芝生回家,远远看到在泥屋、石桌前的母女,妻子鬓发漆黑,肌肤雪白,女儿伶俐乖巧,聪慧可爱,在那个静静的午后阳光里,时光流淌,岁月静好,芝生感慨,好一幅《山居课女图》。
抗战已五年,教授们家里孩子多,艰辛备尝。日子难过,但总还是要想办法过下去,治印、鬻字、卖文,教授们竭尽所能,发挥所长,在乱世中努力活着。
闻一多先生在上课之余,开了刻图章的副业,朱自清先生也曾为人做寿序贴补家用。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在这座战时的临时大学,后人发现,竟产生了无数大师,可谓空前绝后,足以彪炳世界大学之林。
生活弥苦,却在苦中寻得不少小乐趣。
朱先生曾在日记中专门夸赞她的炸酱面做得好。芝生回家也说过:佩弦警告来冯家吃饭的朋友,冯家的炸酱面做得很好吃,可是要小心,不可过量,否则会胀得难受。
她听了开怀大笑,认为这可算是朱先生对她厨艺的褒奖。
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她最喜欢看丈夫和孩子们对着一桌饭菜,狼吞虎咽的样子。
她也会怀念在清华乙所的时候,那时条件好些,她会变着花样给孩子们做些好吃的来,小女最喜欢她包的饺子,尤其是白菜肉馅的。在明亮的玻璃房里,小女来找她背诵文章,那时的小女脸庞圆鼓鼓,粉嘟嘟,像个洋娃娃。
联大的教授夫人们多是有学问的,却不愿抛头露面,只是默默相夫教子,支持丈夫的事业。前些时,校长梅贻琦夫人自己配方制作,卖起了一种叫“定胜糕”的糕点,常让她过去搭把手帮忙,做好后由小女和梅家的幾个孩子一起拎着,悄悄送到城里的冠生园食品店代售。
她也曾在院子设了一个油锅,炸些麻花来卖,弄了满身的油烟,多日不散。
邻里间相互照应,共渡时艰,隔壁王太太的头生儿子便是她接生的。那晚,她抱着王太太坐了一夜,次日孩子出世,母子平安。王太太在几十年后,对人说起这一幕,依旧历历在目。
昆明的天气总是极好,天蓝得澄澈高远,还有比雪还净白的木香花,香气弥散,久久萦绕,昆明的冬天不冷,所以,总不至于饥寒交迫。
看着芝生的《贞元六书》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一点点写出来,她也充满了成就感。元亨利贞,贞下起元,天道人事循环往复,再苦再难,国家总会迎来新生。“贞元六书”创立了新理学思想体系,使他成为当时中国最负盛名的哲学家。他沉醉于自己的哲学世界,感怀于学人南渡播迁的历史与现实,笔下汩汩,有时便忽略了亲人和家事。
每天忙完所有家务,洗刷停当,看他坐在灯下的背影,她便会搬个椅子坐在他身旁,借着灯光做些织补,或拿一本书来看,心里都是极安宁的。
她是辛亥革命前辈任芝铭的三女儿,他们结婚20多年,彼此情好。客厅桌旁,已经14岁的小女钟璞在做功课,因长年体弱多病,这些天又请假在家,没去上学。另一侧,11岁的次子钟越正专心致志地拆装一个朋友刚送来的不用了的飞机模型。
她忽然想到父亲,很久没有家书,不知道这段时间,老人家身体如何。父亲在河南最早提倡妇女解放,不让女儿们裹足,先后将三个女儿送到当时女子的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接受开明教育。
她与芝生订婚时还在上大学,两年后,他们毕业才完的婚。日子平静得像一匹光滑的布料,四个孩子相继出生,两个女孩,两个男孩。
她突然想,不如明天只管去买半只烧鸡来。让老板从中间撕开,只要半只就好,包在纸里,纸上沁出一层油来,拿回来,打开放在桌子上,让孩子们洗好手,坐下来,一人一份,带着鸡皮吃,香得很……她想着,不禁笑了。芝生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她,想到什么了?怎么这么高兴。
她笑着推开他,安心写你的书,明天就知道了。
三十年后,芝生被拉去批斗,备受欺凌。
她陪着他,接受教育,每至深夜。
有时候,她守在门外,礼貌地敲敲门,小心又和蔼地问人家:“你们批完了吗?”见他出来,就走上前给他披一件衣服,扶他回家。
后来,芝生被关进牛棚,夜里不能回家。
她不放心,每天上午提前吃了午饭,到学校的办公楼前,坐在台阶上,望着外文楼,一直等到看见芝生跟着队伍出来吃饭了,悬着的心才放下,知道丈夫又平安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照常去。
那里有几块石头,芝生后来戏说,那几块石头应叫“望夫石”。
熬过层峦叠嶂的岁月,所有艰辛似乎马上要告一段落,他和她时常一起散步,一起泛舟颐和园,落日绮辉下,仿佛到了芝生说的“天地境界”。
安闲美好的日子未曾消解经年的劳累,她突然病倒,吐血不止。
临终前,她时常处在昏迷状态,一次在昏沉中忽然喊道:“要挤水!要挤水!”小女钟璞赶紧俯身问,娘,什么要挤水?
她费力地说:“白菜做馅要挤水。”
女儿的泪一下子涌出来,滴在母亲的床前……
她走后,女儿说:我们家像一叶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连同父亲,都像孤儿般不知漂向何方。
她去世,芝生作挽联:
在昔相追随,同荣辱,共安危,出入相扶持,黄泉碧落君先去;
从今无牵挂,断名缰,破利锁,俯仰无愧怍,海阔天空我自飞。
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上衣下裳的袄裙,简洁合身,朴素淡雅,白色上衣领子竖起,长裙及地。他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只看到那两个脚尖来,偶尔抬头,却见那女子目光沉着,临风含笑,嘴角有一丝倔强和笃定。
只是一眼,便彼此认下了终身的姻缘。从1918年夏至1977年秋,他们走过了59年的漫长道路。
很多人羡慕他有这样的妻,将生活之繁杂担于一人之肩,放弃自己的事业,全身投入家庭,使他“不相累以庶务”,终成享誉中外的哲学大家。
他将她的骨灰盒放在卧室,时时擦拭抚摸,闲时对坐说话,仿佛她仍能听到般。
芝生暮年,有一次生病,卧床两月,忽念她擀的面条,小女试着做了几次,终不成功。
13年后,1990年初冬,芝生去世,与她再相见于地下。
小女宗璞后来完成近百万字《野葫芦引》,记录下父母那代学人的艰辛历程和那个时代的峥嵘岁月。第二卷《东藏记》获了茅盾文学奖。
他这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哲学;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妻。
除了哲学,他没有留给世人什么可供八卦的谈资。
是真名士自风流,对于“风流”,他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风流的四要素是玄心、洞见、妙赏和深情。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汉乐府中的朴素文字,在今人看来,遥远得可望而不可即。
冯家有一个印章刻着“叔明归于冯氏”。
这世间,婚姻的样子有千百种,叔明和芝生只是其中一种。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一半做学问,一半理家事。左右契合,荣辱与共,相互扶持,在大风大浪里无惧走过。
冯友兰先生是享誉世界的哲学家,生于1895年,逝于1990年,他一生经历大时代的沧海沉浮,地位际遇不断变幻,但从未停止对学术的求索,留下了大量哲学著作和人文思考。纵观其一生,你会发现,他生命中有三个女人——母亲、妻子和女儿,仿佛接力一般,在他人生的不同阶段,均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冯先生1982年访美时在机场所作:“早岁读书赖母亲,中年事业有贤妻。晚年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有感于斯,爰作此文。
——作者手记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