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灵感”与“摹仿”的矛盾撮述

2023-06-10 02:31林一圣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灵感柏拉图理念

林一圣

内容摘要:柏拉图的灵感说和摹仿说都是西方元典诗学中的重要学说,学者们普遍认为这两种学说是对立的,是柏拉图诗学中的无法统一的裂隙。实际上,“灵感”所包含的原始诗性思维与“摹仿”体现的逻辑论证思维本质上是神与“理念”的关系,柏拉图难以割舍神的存在并未完全走向纯粹理性,他将神与自己的“理念”相互构设,神帮助灵魂回忆“理念”。因此柏拉图“灵感”和“摹仿”是两个存有先后关系的步骤,“灵感”先降临到诗人身上,诗人通过“摹仿”进行创作,“灵感”与“摹仿”在这个意义上都是指向“理念”的世界的。

关键词:柏拉图 “灵感” “摹仿” 神 “理念”

灵感是灵的、幻的、美的,我们考察它的历史,它就作为一种文明而存在;我们考察它的功用,它作为试金石而被参与艺术创作的人们所渴求;我们考察它的性质,它就作为一种形而上的鬼魅,抑或是一种“原初现象”而被视为人类感知自我存在过程中无法逾越的局限,但解释为神迹往往不失它作为艺术活动的一部分所应有的那种迷人的魅力。也许灵感本身是什么并不重要,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对于灵感问题的讨论渐渐显现出西方原典诗学中的一个矛盾。

一.“灵感”与“摹仿”

这个矛盾在于柏拉图在解释诗人的创作方式时提出了两种涇渭分明的看法。柏拉图在《理想国》394C中提出了西方诗学上关于诗人的两种创作方式。他将两种文体的创作方法都归为两种差异甚大的方法:悲剧和戏剧都是通过摹仿创造出来的,而创作出酒神的歌颂诗的诗人则用抒情来进行创作[2]p96。可以认为这是柏拉图关于创作论的认识。“摹仿”作为一种创作方法是容易理解的;“抒情”似乎在我们看来更多的是一种目的而非手法,柏拉图似乎没有完整地解释他的观点。然而我们可以在他的《伊安篇》中找到些许线索。

他针对抒情诗提出了“灵感”的概念:“诗神就象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得到这灵感的人们又把它传递给旁人,让旁人接上他们,悬成一条锁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1]p8。”可见柏拉图将诗的灵感看作是诗神凭附于人的一种行为,所谓灵感,即神灵之感应,人的灵魂在追随神灵的过程中,通过回忆窥察到了“理念”世界的先验真理。灵感被视为一种诗歌生发的必要因素。他认为诗人除了这种创作方式别无他法,且在与伊安的对话之末不将荷马创作史诗的方法归结于诗歌的创作技艺而归结于诗神凭附而得来的灵感。柏拉图并没有停下来讨论什么是灵感,只是将灵感归于一种神赋,那么也就是说柏拉图避开了关于灵感本源问题的讨论,而侧重讲述灵感作为动力后诗人的创作状态。

然而在《理想国》的第十卷中柏拉图对诗人的创作方式如此总结道:“从荷马起,一切诗人都只是摹仿者[1]p76。”,这些诗人所创作的诗歌都是对世界的一种临摹和摄像,所有的内容只是一种虚霭的文字编排,与真理是所去甚远的。

这意味着,诗人并不是依靠灵感作诗,他们与画家和工匠中无异,诗人的创作方式是基于“理念”的架构之下而并非出于“灵感”的,而是与照猫画虎的画匠一般,只能按照对理念世界“摹仿”而成的镜像进行“摹仿的摹仿”,创作出第三重镜像。

摹仿与灵感这两种创作方式是有天壤之别的。首先是摹仿是理想国内时刻发生着的理性活动;灵感在古希腊语中是“神”和“吹入”的组合,这意味着灵感必然是由神所赋予的,似乎不具备理性的条件,反倒是充满着神秘主义色彩和原始思维特征。第一,诗人的创作方式究竟是哪种?“灵感”还是“摹仿”?为什么柏拉图在《伊安篇》给出诗人“灵感”创作说,却又在《理想国》认为“一切诗人都只是摹仿者”?第二,从“理念”是万事万物的活动根本这个角度来说,柏拉图认为诗歌通过摹仿而被创造,这是一种理性直观的活动。然而柏拉图又提出诗人是经由与神灵的沟通后的进行创作的,这就意味着“理念”世界存在非理性的事物,而且能与“理念”共存的神赋予诗人的灵感为什么是一种被驱逐出理想国的赐福?这两点是“摹仿”与“灵感”之间的矛盾内核。

二.灵感与迷狂

柏拉图认为古时的“迷狂”并不被认为是一种耻辱。恰恰相反,这是“一件美事”,是一种接通神灵感应的状态[1]p117,那也就是说,“灵感”可能并不只是在描述作家的时候适用,预言家陷入了迷狂状态也是一种“灵感”。在这里,“灵感”可解读为“感灵”,即神的附体。柏拉图认为有四种人拥有“灵感”。

第一种人是预言家:“一件事实是值得引证的,就是古代制定名字的人们不把迷狂(mania)看成耻辱,或是可以拿来骂人。若不然,他们就不会拿这名字加到预知未来那个最体面的技术上面,把它叫作“迷狂术”(manike)。他们所以这样定名,是因为把迷狂看成一件美事,是由神灵感召的[1]p117。”这种预言术是高于占卜术的,前者是一种神力,后者是一种人力。也就是说柏拉图对于神与人是有严格的区别的,而且神力往往是一种正当的力和完美的力。

第二种人是被诅咒之人,这类人通过向神祷告和“举行赎罪除灾的仪式”而进入到迷狂状态,在受神的启发后可祛除苦难罪孽。

第三种人就是诗人:“此外还有第三种迷狂,是由诗神凭附而来的。它凭附到一个温柔贞洁的心灵,感发它,引它到兴高采烈神飞色舞的境界,流露于各种诗歌,颂赞古代英雄的丰功伟绩,垂为后世的教训[1]p118。”拥有诗神的迷狂才是入了门的诗人,他还指出诗人之间也是存在差别的,如果没有诗神亲自赋予的迷狂,没有诗神的凭附,不论谁去作诗都不管用,即使能创作出诗歌也都无法真正达到内行的标准。没有诗神凭附的诗人、政治家和诡辩家都掌握着言说的技巧,柏拉图认为他们仅仅靠着作诗的伎俩和手法是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诗人的。朱光潜认为没有诗神凭附的诗人是诗匠,从而认为这是柏拉图将天才与人力混淆后继而又将天才与灵感混淆了,将矛盾归结到才性的高低与后天的训练之上,即诗人与诗匠的问题。其实柏拉图区分了神力和人力,认为灵感就是一种神力,而也不存在天才与庸才的区别。柏拉图关注的是“灵感”本身,大力强调神的地位和正当性。

第四种是哲人:“凡是灵魂紧随着神而见到事物本体的,一直到下一次运行的开始,都可不受伤害……如果它对于真理见得最多,它就附到一个人的种子,这个人注定成为一个爱智慧者,爱美者,或是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1]p123。”很显然,哲人的灵魂也是跟随神回忆而见到真理的,也就是说哲人也存在着非理性活动。哲人也是一种神附者,灵感的接受者,迷狂症的“患者”。这表明“灵感”并非是一种只有非理性的所有之物,诸如哲学家一类理性的所有者也是会产生“灵感”的,也就是说再柏拉图的“理念”设想中,“灵感”的存在是和洽的,自然的,诗人和哲人都通过灵感获得迷狂,迷狂后意味着沉睡在二者体内的灵魂已唤醒,且都在跟随神进行回忆。区别在于哲学家的行为是:“对于所摹仿的事物有真知识,他就不愿摹仿它们,宁愿制造它们,留下许多丰功伟绩,供后世人纪念。他会宁愿做诗人所歌颂的英雄,不愿做歌颂英雄的诗人[1]p73。”反过来说诗人并不拥有真知且只会摹仿而不会创造。

所以可以肯定,“摹仿”和“灵感”并不冲突,摹仿应该与制造对应,灵感只是迷狂的原因;再是灵感与摹仿都发生在诗人身上,但有先后顺序:首先诗人受到神的凭附,诗人的灵魂随着神回到“理念”见证自我的记忆苏醒,之后将这些记忆片段带回自己的身体,诗人据据摹仿原则创作出诗的世界。因此,我们应该梳理柏拉图哲学中神与理念的关系,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灵感与摹仿的关系。

三.神与“理念”

柏拉图用大篇的论证去抹除奥林匹斯神系的人性,特别是一些“低劣”的品质,然而他在理想国379B中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论证方式阐述了神与至高正义的关系:他认为善构成了好的事物,好的事物是经由善而形成的,而坏的事物自然就不是经由善而形成。这样一来,神就不包含在坏的事物内,因此祂是善的[2]p74。这简直与苏格拉底的对手巴门尼德从语言推到实在的手法如出一撤,善与好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形迹可疑。

洗尽铅华的神对于柏拉图的“理念”中的正义而言存在一种相互关系,正义与神无法廓清各自的统治领域,一方面正义是因为神的赞许而得到效证,一方面正义又是神的确证。诡异之处在“神是善的”这个命题之上的。神为什么一定是善的,柏拉图无意反证,径直认为神肯定是善的,且应该是善的[2]p74。总归而言他将古希腊众神祛巫化,将其人性的一面革除。

柏拉图并未直接给出神的性质,一方面他在奥利匹斯山的旧神体系中讲述他的“理念”世界中的新神,在体系上是一种继承的关系,故神的基本定义和性质便无做过多表述;另一方面神作为众多想象世界中的至高存在,一般难以用普通的方法直接定义,但我们可以从“理念”的角度出发思考神的意义。“理念”的希腊文分别是edios和idea,虽然只有两个词,中文译介却存在十几个版本,这在于“理念”的概念随着柏拉图的论证主题会发生变迁,从“理念”到“理式”再到“相”等,其中的概念经历着哲学史的发展演变,但毫无疑问所有的版本都在强调客观性和普遍性。柏拉图对“理念”的描述是:“就在这天外境界存在着真实体,它是无色无形,不可捉摸的,只有理智——灵魂的舵手,真知的权衡——才能观照到它[1]p121。”这充分彰显出了“理念”的先验直观的特点,并通过物性来说明它的特点;他在其后還补充到“理念”中存在善、真和美。神的心思通过“理念”的观照而获得能滋养人的资格,人的灵魂紧随神的步伐走向“理念”、会见“理念”:“神的心思,由于从理智和真知滋养成的——以及每个能求合宜滋养的那种灵魂的心思,到了能见真实体的火候——见到事物的本体,就怡然自得,而真理的光辉就成为它的营养,使它发扬光大,一直到天的运行满了一周,带它回到原点的时候[1]p122。”

在此,可以确立:首先,神是存在与“理念”之中的,神与“理念”是存在连接的。也就是说神与“理念”是并不相斥的。其次,“理念”占据中心地位,神的地位也是“理念”赋予的,所以神被明确置于“理念”之下。也就是说“理念”世界中“理念”处于绝对权威,从这个角度来看,神的存在难以推翻“理念”的世界,或者说神并不能成为“理念”的非理性因素从而否定真理的绝对性。故此,神吹入的灵气其实质是“理念”,因此,灵感与摹仿最终都指向“理念”的世界,受制于“理念”的世界。

柏拉图无意证明神的由来,只关心显现“理念”中的理性思维,也许神只是作为一种验证先验的工具,抑或说跳板。智者派认为人无法在对事物一无所知的时候去认知事物,换言之,人的未知会导致人的无知。而苏格拉底反驳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无知。为什么人能认清自己的无知呢?是因为“理念”世界的观照。人的灵魂本就承载着预设的“理念”,只要他跟随神的脚步,他就能不断的回忆出“理念”的美好,那么神在此处就是引导者,或者说是两极之间的引力。可知“理念”如果是先验的话那么“理念”必然会有相对静止的意义,这种静体现为“理念”世界的不可撼动的权威,然而“理念”在全无对比的情况下是无法确立自己的标准的,所以神一方面在引渡灵魂,灵魂在观照“理念”时以绝对的真知到达绝对的善,感受到绝对的美。绝对相等只有在自证以后才能赋予其他事物相关联性,柏拉图通过神的不证自明赋予了“理念”阐发的空间,“理念”反过来给予神以一定的正当性来带给自己运行的动力。这个逻辑高明在于神的神秘主义特点被很好的利用了,却又没有让神秘主义和原始思维占据中心地位。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知,神是指向“理念”的。

灵感的本质是神附,神附之后的诗人会进行摹仿,“灵感”和“摹仿”是诗人创作时的先后步骤,诗人先受到“灵感”,再根据灵魂的回忆进行创作;关于“灵感”和“摹仿”之间的理性问题,柏拉图的理念也需要神的架构,且不论这是主神论还是泛神论,拥有人格的和失序的旧神退位,得到理念净化和生化的新神登基,柏拉图对神话世界的大清洗同时也是一种大融合,他需要借助非理智的概念来支撑其理念,“理念”反过来为非理智的成立加以严密的论证。

不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是如何强调善的必要与和谐的美,只要他的神与“理念”是难以相互割舍的,只要他的论述中无法将逻辑思维和原始思维分清,那么柏拉图就必然面临真理把握在诗人还是哲学家手里这个问题的追问,他就难以真正回避诗性的真与美同样能使人们感受到和谐之美和洞察到世间万物发展规律所在的事实。所以在灵感问题上的诗学讨论往往存在两种倾向,其一是将其悬置成本体论的问题,这会出现包含一种主体意识对形而上问题的清算情结,各个学科自身特点的解答,比如直觉说和无意识说,而问题本身成了一种完善学科自身建设的建材;其二是将之局限于一种先验理念之中,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问题,因为追问下去人们会回扣到先验理念本身难以自证的问题之上。所以关于灵感与模仿的诗学争端往往牵连着较其自身更为庞大的概念辨析。据布留尔所说的“互渗律”推测,柏拉图将理性时代之前的原始思维混杂着逻辑思维去构造他的理想国,他的原始思维告诉他去关注“现象之间神秘的、不依赖经验的联系”,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神永远与“理念”处于一种对他而言不必言说的伦理关系中。而只要理想国的概念被界定得愈发明确和清晰,这种先验的关联就会被削弱,但矛盾之处就在于前者就是建立在后者之上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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