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斌
钱学森是享誉世界的杰出科学家,为我国“两弹一星”、航空航天事业立下不朽功勋,成为广受爱戴的“人民科学家”。20 世纪70 年代末至80 年代初,钱学森从国防科技一线退下来后,全身心投入社会科学研究,将自己数十年科研实践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结合,创造性地提出系统工程、系统科学、开放复杂巨系统等一系列理论和从定性到定量综合集成方法论思想,为国家和社会治理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指导。钱学森学贯中西,文理兼长,在其系统科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亲自创立和翻译了许多原创性的科技术语,为系统科学中国学派的开创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据统计,钱学森亲自创立和翻译的科技术语达200 余个1笔者对钱学森创立和翻译的科技术语加以整理,并建立小型中英双语语料库,本文所列术语均出自该语料库。,这些术语具有鲜明的钱氏语言风格。但是,钱学森术语究竟呈现何种语言特点?其命名(翻译)基于何种策略?命名(翻译)实践受何种社会文化因素影响?现有文献鲜有涉及。有鉴于此,基于费尔克劳(Fairclough)的三维话语分析框架,开展对钱学森术语话语实践的批评话语分析。
批评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简称CDA)肇始于20 世纪80 年代,是传统语言学与后现代语言学研究的一大分野。它打破了传统的纯语言学研究范式的藩篱,汲取了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历史学、心理学、传播学等众多学科的营养,从更宏大的视野观照语言,进而探究语言与意识形态、权力等之间的逻辑关联。费尔克劳(2021)认为,“语言是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同社会生活中的其他成分存在某种辩证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不仅表征社会实践(社会关系),而且建构社会实践(社会关系)。
近年来,批评话语分析研究成果日益丰硕,呈现许多流派。从方法论上看,影响较大的流派有费尔克劳的社会文化派、沃达克(Wodak)的历史分析派、克莱斯和范吕文(Kress&van Leeuwen)的多模态话语派和范戴克(van Dijk)的社会认知派等,他们从不同视角研究话语和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形成百花齐放的研究态势。其中,费尔克劳的社会文化分析法影响更甚,他倡导从文本、话语和社会实践三个维度对话语进行综合分析,该理论被称为三维话语分析框架。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钱学森术语话语实践,具体来讲,研究对象既包括钱学森创立(翻译)的术语本身,又包括钱学森创立(翻译)术语中所运用的元话语,旨在通过对话语与元话语的三维话语分析,揭示话语背后隐藏的社会文化关系。
费尔克劳文本分析的理论渊源为韩礼德(Halliday)的系统功能语言学,其主要任务是“把语言研究同社会科学中的话语理论相结合进行超学科式的文本分析”(费尔克劳2021)。具体而言,就是将语言层面呈现的诸如名词化、及物性、情态等基本特征描述出来。结合钱学森术语文本特征的实际情况考虑,本文主要考查钱学森术语话语中的名词指称和名词化现象。
1.名词指称
名词指称主要存在于钱学森对术语命名或翻译的元话语中。其中,钱学森用以指称外国人的名词最为典型,共两个,一个是“外国人”,另一个是“洋人”。例如“:我觉得外国人的meta-analysis 的毛病就是机械唯物论。“”外国人也有一个词,英文叫data fusion。”“洋人的nonlinear economics 是用词不当。“”人脑是在实践中进化的,所以是辩证唯物主义的dynamic nöölogy,而不是机械唯物论的static nöölogy,洋人总是不明白这一点!“”Pratacultural System Engineering一词不能改,要教育洋人。”2本文凡未注明出处的例子均选自《钱学森书信》《钱学森书信(补编)》《论系统工程(新世纪版)》《创建系统学(新世纪版)》等文献。等等。一方面,从感情色彩上看,“外国人”显然是中性词,无明显的情感倾向。在钱学森语境下,“洋人”一词则多指“欧美人”,特指“美国人”。该词在感情色彩上具有一定的排他性,略含戏谑之意。结合钱学森20 世纪50 年代在美国的遭遇看,“五年间他所经受的种种磨难与羁绊都是难以想象的”(张现民2019),因而“洋人”一词在感情色彩的天平上已向贬义大幅倾斜。另一方面,从上述“外国人”和“洋人”存在的上下文看,大多含有与其相呼应的负面评价,如“毛病”“用词不当”“总是不明白”“教育”等。由此观之,钱学森的名词指称具有非常典型的意识形态表征。
2.名词化
名词化(nominalization)指将动作过程转化为名词(或动词转化为名词)(Baker&Ellece 2016)。名词化的根本途径是对行为动作者(actor)实现背景化(backgrounding),进而将其隐藏起来。在钱学森英译的术语中,名词化现象比比皆是,除单词为名词(如teleperception、teleoperation)外,很多术语的修饰语也为名词,如operations research(运筹学)、cost effectiveness analysis(费用效果分析)、pattern recognition(图像识别)、systems identification(系统辨识)等。以cost effectiveness analysis 为例,cost 与effectiveness 均为修饰语,共同对中心词analysis 起修饰、限定作用。其中的effectiveness 本为词根词effective 名词化而来,按照Free Dictionary 在线词典的解释,effectiveness 为“power to be effective;the quality of being able to bring about an effect”的意思,强调产生效果的“能力”或“特征”,至于“谁”“在何种情况下”产生效果,这些信息则一律被背景化(遮蔽)了。
究其原因,科技术语名词化现象的产生是由科技术语的基本特征决定的。一般而言,科技术语具有简洁性、客观性、科学性、专属性等特征。科技术语翻译采用名词化策略,将行为动作者、行为动作者态度、环境及过程等信息背景化,凸显了科技术语的科学性和客观性。
话语分析介乎文本分析与社会分析之间,成为连通二者的“桥梁”,话语分析的主要任务是对话语生产、传播和接收三者间的互动关系进行阐释。鉴于钱学森科技术语的传播媒介和渠道相对单一,其话语接收者(受众)群体相对较小,本文侧重考察话语生产(互文性)特征。
费尔克劳(2021)认为,一个文本与其“外部”或“外围”的其他文本产生关系,这就是文本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关系。常见的互文性话语现象有引语(quotation)、戏仿(parody)、转述(retelling)、典故(allusion)等,从本质上看,“互文性实际上是一个再情景化过程,这是一个从一个语境移动到另一个语境的过程”(费尔克劳2021)。翻译活动亦为语境转换,至少关涉两种语境(源语语境和目的语语境),故而钱学森术语汉译过程可视为从英语语境移动到汉语语境的互文性现象。
钱学森术语汉译中最典型的特征体现在译者对汉语词义的准确理解和对中国文化的高度推崇上,每译一词,钱学森必定反复推敲,力求彰显中国文化。为直观反映钱学森术语翻译思想,将其部分术语的译文与原文平行呈现(见下表)。
钱学森英汉双语术语一览表
由上表可知,中文术语极具中国文化韵味,“中国味”“中国传统文化”正是钱学森在翻译时极力彰显的内容。在谈及anthropic principle 一词的翻译时,钱学森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人天观,有一点古典的味道”(钱学森2007a)。说到orgware 一词时,他解释道,“我们中国也有一个词叫‘斡旋’,我们不妨就叫它‘斡件’”(钱学森2007a)。在翻译“从定性到定量综合集成技术”这个术语时,钱学森嫌太长,当机立断,“按照中国文化的习惯,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成智慧工程,中国有‘集大成’之说”(钱学森2007b)。他十分赞同其同事戴汝为“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意’与‘象’的关系”对术语命名,并称赞“好极了!”(钱学森2007b)。他还在给另一同事王寿云的信中说,大成智慧工程这个术语是“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的,有中国味”(钱学森2007b)。对于缺少“中国味”的术语,钱学森的批评也不留情面。有一次,钱学森就坦率地批评某杂志翻译virtual reality 等词“不够汉语化”,并强调指出“中国人不能丢了中国文化”(钱学森、钱学敏2016)。钱学森最引以为豪的翻译莫过于“灵境”一词,他在给多位人士的信中都谈到该词中国味十足,钱学森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可见一斑。
费尔克劳(2021)指出,“文本是导致人们的思想、信念、态度、行为、社会关系乃至物质世界发生变化的原因和动力”。社会文化因素对文本具有反作用力,文本的生产和传播又受特定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和影响,脱离社会文化环境看文本无异于缘木求鱼。因而,社会分析的主要任务在于解释文本与社会文化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话语在社会实践中主要表现为语体(行为)、话语(再现)和风格(存在)三种方式,话语是一种行为方式(以语体为表征),它是社会实践的一部分,是对物质世界和社会实践的再现,并构成社会和个人的身份认同(以风格为表征)。钱学森在回顾科学学这个名词的英译时如是说:
“就连科学学的名称都不一样,英国人称science of sciences,美国人称sociology of science;我看他们不如用scientiology 更简练些。其实我们现在也不必非采用他们的说法不可,因为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路子不一样嘛。”(钱学森2007a)
就行为方式而言,上例为论文的一部分,该文题目为《关于建立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学的问题》,是钱学森发表在《科研管理》杂志1980 年创刊号上的一篇学术论文。既为学术论文,其语体则属于正式体(formal style)甚或庄重体(frozen style),行文正式,逻辑严密,多用书面语。从再现方式上看,本段话再现了三种实体(entity)之间的关系,即甲(我们)不同于乙(英国人)和丙(美国人)。同时,这段话还蕴含了一种社会关系,即文本生产者向文本接收者提供信息,进而抽象出一种更深层次的社会关系,即知识占有者与未占有者之间构建的社会关系(知识提供与知识接收关系)。就存在方式(认同)而言,这段文字实际上是言说者向读者作出承诺或判断,即钱学森断言:(1)“我们走的社会主义道路”与他们“不一样”,而非“也许不一样”或“有些不一样”。(2)中、美、英三国科学学的名称“不一样”,而非“可能不一样”或“有些不一样”。
再如,1998 年1 月2 日,钱学森在写给戴汝为的信中说,“前一阵子,在美国就有人批评他们SFI这帮人是from complexity to perplexity!”。从行为方式看,这是一个实体对另一个实体提供信息,其语体为书信,收信人为钱学森的亲密同事,因而属于随意体(casual style)或亲密体(intimate style),其中不乏直抒胸臆和略带俏皮的语言。从话语角度看,它再现了一种社会关系,即甲(一些美国学者)批评乙(SFI 这帮人)。这句话的存在方式(认同)为判断,当钱学森说出“在美国就有人批评他们SFI这帮人”时,他的态度十分明确,既判定这一事实的真实性,又利用后文的“from complexity to perplexity”(把复杂性问题搞得让人费解)加以印证,可谓环环相扣。
迄今,中国系统学经历了由系统工程到系统科学直至开放复杂巨系统三个发展阶段,这是钱学森对国内外系统工程、系统科学研究成果继承和发展的产物,钱学森在系统学中国学派的学宗地位已获公认。系统学术语不仅是钱学森科学思想的核心,而且是其学术话语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批评话语分析范式的突出优点在于将话语与社会实践相结合,考察二者间的辩证关系,以费尔克劳的三维话语分析框架审视钱学森话语实践,有助于厘清钱学森术语话语特征,揭示术语中蕴含的意识形态色彩,廓清话语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权力关系及话语主体身份的建构逻辑,不仅丰富了“钱学”研究的内涵,而且为复杂工程社会治理提供决策依据,为当今世界复杂性问题的解决贡献中国智慧,提供中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