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逊的带刺玫瑰:论玛丽安·摩尔女性诗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2023-06-07 10:41谢淑芬
关键词:摩尔玫瑰身份

谢淑芬

(广东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东莞523000)

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年)在其60多年的文学生涯中以理性激进又超然多元的诗学风格从同时代众多女性作家中脱颖而出。摩尔在诗歌中不直接表达女性的自我经验,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匮乏并不代表摩尔不关注女性生活;相反,她对女性身份的探索自始至终未曾停歇。1923年艾略特在为她的第一部诗集《诗歌》撰写评论时便盛赞:“摩尔小姐的诗歌如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那般具有‘女性’特质,人们不会忘记这些诗是由女性创作”[1]51。史蒂文斯称“她不是一个作家。她是一个有丰富需求的女人。”[2]273米勒更直言摩尔的诗歌有“明显的性别意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在一个男权主宰职业领域中的女性地位。”[3]93-94摩尔渴望成为男性作家眼中的“严肃艺术家”(a serious artist),女性诗是她的策略之一,她以迂回的方式书写着20世纪美国父权伦理秩序下女性对自我社会身份的思索与诉求。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伦理观念和道德生活的独特表达形式,文学在本质上是关于伦理的艺术。”[4]7摩尔与其他现代主义诗人一样关注社会道德与伦理的内容,试图通过文学文本重构已经失序的现代世界。文学伦理学批评家认为文学具有社会责任,需要对文艺作品进行价值评判,因此以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是一个完全适合且非常有价值的切入点。[5]36因此,本文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紧扣“寻找女性作家身份”这条伦理线,探讨诗人的伦理意蕴。

一、“女人”与“作家”:伦理困境的书写

摩尔的女性诗几乎贯穿其诗歌创作的整个生涯,不同阶段的作品体现出诗人不同的伦理诉求,由此构成一个文学文本的纵向结构,形成一条伦理线。“伦理线揭示的是文学作品中伦理问题出现、发展、演变和解答的过程”[6]266。“寻找女性作家身份”就是摩尔女性诗中的伦理线,并揭示摩尔的伦理困境——在父权文本至上的20世纪美国,诗人作为一名女性与渴望成为一名男性作家眼中“严肃艺术家”之间的矛盾。那么摩尔在职场中遭遇了怎样的对待?她的作品为何不被接受?或许我们能从她早期的诗歌中窥探一二。

(一)边缘化的女性作家窘境

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和冲突。伦理困境往往是伦理悖论导致的,普遍存在于文学文本中。”[6]258在《喂我,和,河神》(1916)一诗中,摩尔揭示了她早期的伦理困境,描写了自己多年来提交作品却屡屡被拒的愤怒与无奈,感慨自己如同边缘人一样被鄙视、被排斥,成为那些权威和贪婪之士的牺牲品。诗歌的首行直接表明“惟恐因活力减退和/警惕性降低,我成为鳄鱼的食物——成为茫茫大漠里/饕餮般流沙的食物。”[7]110诗人描写了“我”成为鳄鱼的食物的危险处境。在西方文化中,鳄鱼象征着贪婪与破坏力。它是水中霸者,也能在陆地横行,视觉和听觉极其灵敏。它拥有聪明的捕食方式,每当发现猎物,就会躲进水底,悄悄上岸,等对方一不留神,一跃而起将其抓住,接着把它扔到水里淹死,最后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鳄鱼这一强者形象如同数百年来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男人,他们是生活中的权威,也是职场上的话语者,“我”则是他们的口腹之欲,是他们贪婪的对象,稍稍放松警惕就会被大口吞噬。诗人在此暗指自己早期曾多次向文学杂志投稿,男性作家却拒绝女性化的作品,声称要试图营救19世纪后期他们认为的娇柔文学形式[8]72,而“我”成了牺牲品,成了鳄鱼的食物。

诗歌接下来写道:“以色列人自豪//坚定地说:‘砖块掉下来了,我们将/用切割好的石头盖堡垒,梧桐树砍了,我们会改用/雪松树吗?’”[7]110这里“以色列人”可看作男性作家,“砖块掉下来了”“梧桐树砍了”意指20世纪美国的诗坛已发生变化,他们摒弃英国后维多利亚时期过分甜腻、女性化的诗风,“要/用切割好的石头来盖堡垒”提出英美诗歌发展的新方向——诗歌“现代化”,并表示他们不会轻易“改用”女性作品(雪松树和梧桐树都是美国本土常见的植物)。尽管摩尔早期的诗歌未见明显的甜腻与娇柔,其作品仍然被先入为主,可见当时女性作家的处境何其艰难。而此时的“我”带有自己的傲气,说道:“我不想费力处理这些石头,/重盖堡垒,也不想/在行动中匹配我的价值……我不像/他们,那样不屈不挠,但假如你是神,你将/不会歧视我。”[7]110“我”不想听从以色列人的指挥,也请求“河神”不要歧视我。“神”地位在以色列人之上,象征着整个美国社会的父权伦理机制。“我”深知自己不是“神”的选民,正如女性作家不受到诗坛的青睐,“我”依然希望“神”不要歧视那些不如以色列人、有竞争力的文学志士,希望获得平等的对待。

(二)双重的历史伦理环境

这首早期女性诗反映了摩尔所处时代的普遍伦理困境,即女性作品和个体经验难以在男性创造的表达系统中兼容,一个完整“女人”与理想“作家”这两个社会角色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与冲突。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分析和批评文学作品,对文学作品本身进行客观的伦理阐释”[6]256。当我们回归到摩尔的伦理现场,发现热衷“男性性别扮演”(male role-playing)的家庭伦理环境和“文学是男性领地”(literature-has-to-be-male)的社会伦理环境是诗人陷入身份焦虑的伦理根源。摩尔成长于父亲缺席的环境中,从小与母亲哥哥相依为命,他们在日常生活和通信中习惯用各种雄性动物互称,母亲是“鼹鼠”或“孤儿幼鹿”,哥哥是“獾”或“蟾蜍”,摩尔则常常被叫作“短吻鳄”“黄鼠狼”“尖牙叔叔”和“亲爱的男孩”。这种性别扮演暗示了摩尔家庭男性气质的缺失以及对传统赋予男性的自由和力量的羡慕和渴望。摩尔认为男人“既享受着传统上将女性留在家中所带来的家庭情感关系,又享受着传统上为男性保留的成为充满‘激情的朝圣者’的自由。”[9]238运用男性化的假名,摩尔仿佛穿上男性的服装,能使自己更加自如地在文学的领地上驰骋。长久以来这些雄性特质的强加一方面“使她男性化”[3]97,另一方面却模糊了摩尔的自我身份认同。原有的生理身份与附加的男性身份加剧了她的心理混乱,使她在早期的文学创作中究竟偏向个体性表达还是普遍性表达摇摆不定。在后来的作品中,摩尔大量使用了雄性动物和男性人物,尝试营造宏大语境,实则以隐忍的方式将女性写入历史,构建与男性群体的平等对话。家庭伦理环境中的双重身份自始至终影响着摩尔,直到她晚年60多岁,哥哥依然称她为“亲爱的男孩”。

20世纪美国延续着西方的文化传统——文学是男性的领地,“现代与后现代的许多理论围绕着男性规范建构,对女性生活和体验未给予足够重视。”[10]15女性被界定为“不完美的人”(imperfect man),无论在家庭生活还是社会生活始终处于从属的边缘地位。“男性作者梦想创造的理想女性始终是一位天使。”[11]20女性被规范在男人制定的行为指南中,提醒每一位女性,她们都应该成为“屋子里的天使”(angle in the house),做到温顺、纯洁、优雅、缄默和殷勤,甜蜜地服从于家庭的生活需要,努力让自己的丈夫满意,争取他的欢心。他们认为文学不是女性可以从事的事业,“女性作家没有‘位置’……她似乎是匿名的、无可定义的、格格不入的和反复无常的外来户。”[11]48在充满父权诗学的社会伦理环境下,摩尔深刻感受到女性艺术家的孤独感,产生一种女性特有的“作者身份的焦虑”(anxiety of authorship),即缺乏主体创作性的焦虑,她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成为事业中痛苦的障碍,她担心自己无法进行创作,担心与男性前辈们格格不入,担心被排除在主流群体之外,最终写作的行为会将她孤立,将她毁灭。即使后来她被称为当时美国最好的女诗人,也感慨道:“这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不是;因为在美国这里不超过两个,或许三个女人曾努力地写诗。”[3]93女性时常被禁锢在男性作家建构的话语体系之中,她们要竭尽全力才能与前辈的权力进行激烈较量。

二、“带刺的玫瑰”:伦理身份的诉求

史蒂文斯也称摩尔为“天使”,她的风格是“天使般的”,但摩尔拒绝高度模式化的性别定义。[3]239她不甘于天使般的沉默状态,她渴望独立的社会身份,试图通过对自我、性别和艺术进行策略性重新定义,挣脱主流意识形态与文学的双重禁锢。“社会身份指的是人在社会上拥有的身份,即一个人在社会上被认可或接受的身份,因此社会身份的性质是伦理的性质,社会身份也就是伦理身份。”[6]264面对作者身份的焦虑,摩尔发出怎样的伦理诉求?她如何在男性文本的窥镜之外跳舞,策略性地应对自己被社会限定的屈从处境,并创造出一个女性合理的、舒适的、包容的生存平台?

(一)不被定义的“带刺玫瑰”

成为一朵“带刺的玫瑰”是摩尔伦理身份诉求的核心路径,是应对性别困境的策略之一。在《唯有玫瑰》(1917)一诗中,她对传统玫瑰表象的“美”进行了重新解读,赋予其新的内涵。她努力剥离或剔除附着在旧事物上的关于情感和道德蕴含的文化符号,生产出一朵逆转传统观念的新玫瑰,颠覆了玫瑰的本质。[12]54在西方文学作品中,玫瑰常常象征女人、爱情和美丽。彭斯在《一朵红红的玫瑰》(1794)中用鲜红的玫瑰歌颂爱情的炽热浪漫,表达了世间万物可摧,唯独爱情亘古不变的深远意境;威廉斯的《玫瑰》(1923)也承载着爱情的分量,不过这朵玫瑰早已衰败,暗示着爱情的支离破碎和荡然无存。摩尔笔下的“玫瑰”却致力于剥离和消除男性文本中过分甜美、徒有外表的脆弱形象,认为玫瑰(女性)的“美是一种负担而非/资本”[7]120。男人眼中的女人要贤惠、精致和优雅,女人是取悦男人的艺术品,这种美是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诗人接下来说:“由于精神创造形式,我们有理由认为/你必须要有头脑。你,是整体的象征,坚定又/耀眼,/知道凭借与生俱来的优势便可超越”。[7]120诗人相信精神创造形式这一道理,即内在与外在、思想与内容的和谐统一,认为女人除了天然的美之外,还必须要有头脑,这样才是一个整体,才能坚定耀眼,才能实现超越。女人要有头脑,就像玫瑰要带刺,没有刺的玫瑰只是一个“怪物”。“刺”是玫瑰作为整体最佳最重要的部分——“你的刺是你最好的部分”,它能保护自身不被“采摘”,“被遗忘”才能更好地生存[7]120。头脑(刺)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强大的能抵抗外界入侵的有力武器,有了它,女人才是完整的,才具有与外界抗争的勇气和力量。花瓣与刺构成玫瑰的整体,美貌与思想塑造自立、智性的女性。

诗歌中的标题“Roses”是复数,诗人有意将玫瑰的符号上升到了具有普遍性的女性,告诫所有女人不能徒有外表,身上必须带刺,团结起来发出集体的抗争,女性当下屈从处境的改变不能仅靠单一小群体,而是需要全体女人的觉醒并武装起来,以逆转男权制度下被定义了的女性身份。同时,诗人认为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矛盾对立的关系,女性地位的改善也赖于男性同道们的理解和支持。值得注意的是,与前两位男性诗人笔下带有色彩的玫瑰(红色或金属色)不同,摩尔的玫瑰不带有任何颜色,就像不被定义的身份一样,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创造属于自己的色彩,找到适合自己的身份。就像她在《不明智的园艺》(1915)中提到,“我”不能因为书上说黄色是不祥之兆,白色是吉兆,就敌视一朵黄玫瑰,“我”要坚持自己“特有的喜好”[7]89。玫瑰可以有不同的颜色,女人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可能性。

(二)“变色龙”似的隐匿与审视

变色龙似的隐藏和改变是摩尔自我保护,实现女性作家身份的又一重要策略,是在现代主义诗歌运动大背景下的主动选择。在《致一条变色龙》(1916)中,诗人描写了变色龙在不同环境下的变身术,以隐喻的方式呈现了个体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界中的生存哲学。变色龙会“隐藏在八月的树叶和葡萄藤蔓的果实中”,与绿色黄色的植物融为一体;它会变成棕色将身体缠绕在“修剪的抛光的枝干上”;当太阳照射时,宛如“火焰铺在/一片祖母绿上长如/黑暗之王的巨大之物”,它就会伪装成同色系藏匿在丛林之下[7]102。变色龙作为一种栖息树木的爬行动物,由于特殊的生理机制,它的皮肤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形成保护色,一方面帮助捕捉猎物和躲避天敌,另一方面能够实现同伴之间的信息传递和沟通交流。摩尔在这首诗中将变色龙这种生物的基本习性描述上升到一种抽象的精神品质:隐忍、变通、坚持。诗歌开头第一个词“隐藏”(Hid)表明变色龙在树叶中的消隐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自发性选择,它的隐藏不是否定自身存在的意义或消极地躲避危险繁杂的外部世界,而是充分利用天然的优势为自己谋求一隅缓息的生存空间,是一种高明的权宜之计。

变色龙作为摩尔的自我喻体,折射出她在现代主义大环境下的生存哲学:艾略特等人为了纠正浪漫主义时期毫无节制的个体情感宣泄和维多利亚主义时期过分甜腻的诗风,提倡建立一个理性的、非个人化的传统,要求艺术家们回避个性和感情,创作具有客观性、普遍性经验的作品。摩尔需要摆脱表征的自我经验书写,如同变色龙一样不断尝试和改变以适应新环境下的文学要求。事实上,“变化……是她诗歌的生命力所在”,她“总是改变事物”[7]xxii。摩尔热衷删减修改她的作品,比如《诗歌》几经修改,由最初版本的五节(二十九行)删减到最后只有一节(三行);《皮特》《挑拣与选择》《塔顶作业工》等都对句式长短、音节、节奏进行了深思熟虑地调整。这些文本的“变化”体现摩尔去繁从简的决心,坚信“浓缩是一种美德”[7]174,努力追随现代主义诗歌的新方向。摩尔变色龙似地根据环境的变化改变自己的状态,以隐匿的视角观察和审视外部世界,不动声色地让自己与周围的环境融合,以此确立女性作家的主体性。变色龙和玫瑰的多重外观也印证了女性可以拥有多种可能性。

三、谦逊与爱:摩尔晚期诗歌的伦理维度

20世纪50、60年代是摩尔的创作晚期。1951后连续囊括普利策奖、波林根奖和国家图书奖等多个大奖,使她一跃成名。晚期的摩尔虽未直接书写女性经验,却以自身在场的方式表明女性的立意和决心。她非常注重美国的大众文化,如慈善、棒球、网球、音乐、电视、广告等,常以名人的身份出席公众场合:为福特一系列新汽车起名,为洋基队的棒球季赛投球开局,参加约翰尼·卡森的脱口秀节目,她的肖像还出现在《纽约时报》《时尚芭莎》等杂志上。这一切全是她多年情感的沉淀。谦逊与爱构成了摩尔后期生活和文学的重要主题。

(一)谦逊如同“盔甲”

这个时期的摩尔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写作上都转向了美国文化与精神的更高维度,少了些早期的反叛与激进。即使已获得各式大奖,摩尔还保持着一贯的谦逊(humility),认为“谦逊是一种美德”[7]174。不过晚期的摩尔对谦逊表现得更加深刻,米勒称之为“极其谦逊”(remarkable modesty),认为谦逊似乎已成为摩尔的一种习惯,如同穿衣一样,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模式。[3]171-173摩尔认为她写的东西能够被称作诗歌只是因为无法将它归类到其他范畴[3]31;在《取代里尔琴》(1965)一诗中,会把自己描述为“不可避免地蹩脚”和“词语的朝圣者”[7]352;1968年获国家文学勋章时,她也称自己只是一个词语的工作者[3]31;她76岁时依旧参加诗歌研讨班,做笔记、问问题,与其他学生探讨诗歌技巧与风格。

在《一个权宜之计——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和一个疑问》(1965)中,摩尔赞美了达·芬奇在艺术创作上的耐心、谦逊和坚定。她开篇表明:“是耐心/保护灵魂如衣服保护身体防御寒冷,让‘谬误无力烦扰’——让似乎困扰他的问题/得以解决。”[7]346她欣赏达·芬奇遇到困难不退缩,不“被高度吓退他的蓬勃朝气”,永远“怀着一份激情……强烈地,/像乔托一样”[7]346。摩尔认为是耐心让这位艺术家守护了灵魂、坚持了自我。他也不自满于现有的成就,即便创作了“无与伦比”的世界名画《丽达与天鹅》,即便他“不可匹敌,受/众人敬仰”,依然会谦虚自问“任何事情是否已完成?”[7]346-347达·芬奇对自我艺术高度的“疑问”也是摩尔在晚期对自己诗歌成就以及她对女性伦理身份的思考——取得的文学荣耀是否表明她的诗歌已获认可,是否表明她作为女性诗人的身份已被接纳?耐心与谦逊是达·芬奇在艺术创作道路上的“一个权宜之计”,也是摩尔后期的一种生命姿态和伦理选择。伦理选择是人的道德选择,是个人道德成熟和完善的体现,也是解决伦理困境的重要途径。[6]267-268摩尔在《谦逊,专注,和热情》一文中明确表达:“谦逊,的确,是一件盔甲”[14]420。在《盔甲颠覆性的谦逊》(1950)一诗中,她也将谦逊喻作盔甲,保护着那些寻找圣杯的骑士或英雄们,受封时他们的盔甲未镀金未镶嵌,可依旧宽容、节制、毫无保留地为他人提供助益,盔甲之下虽有晦暗,但他们也坚信那里有永不磨灭的企望。盔甲能有效抵御外来侵袭,实现自我保护,而“谦逊”就是摩尔的甲胄,用以保护她的写作风格以及她的生命形式,没有“盔甲”,如同穿山甲没了鳞片、纸鹦鹉螺没了外壳,任何个体都有被毁灭掉的风险。摩尔所倡导的谦逊与克制不是刻意迎合,不是消极反抗,而是积聚力量的一种方式,就像拉弓是为了将箭射得更远。

(二)爱如同“善良的痴呆”

谦逊的内核是爱。“爱”是摩尔晚期生活和诗歌的重要内容。她热心帮助同辈和年轻一代的女作家:为布莱尔和H.D.的作品审稿推广;为罗拉·里奇打印作品手稿;为雕塑家马尔维纳·霍夫曼的自传润色和校订;她从未获得博士学位,但在后辈格雷斯·舒尔曼想要撰写有关她诗歌的博士论文时,会努力确认她的想法并给予耐心指导。摩尔的爱是广阔的、深邃的,她关爱女性同胞们,也关注美国社会文化发展,心系公民伦理情境,希望美国能成为一个坚定包容、和谐有爱的国度。

摩尔在《爱在美利坚》(1965)的开头这样描述“爱”:“无论它是什么,它都是一份激情——/一种善良的痴呆,应该在吞噬着美利坚”[7]355,她认为爱是善良的、充满激情的,即便这种爱(或许在别人看来)是一种病,也相信这种爱在慢慢地浸润着这个国家。希腊神话中的国王迈达斯因为贪恋钱财,求酒神狄俄尼索斯赐予他点物成金的法术,之后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因被他手指点到而变成金子,扰乱了原本的生活秩序。摩尔认同并引用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的观点“崇高亦即行动”,认为这是治愈任性青年的药方,要接受谴责,勇于担错。摩尔在这首诗歌中采用了她一贯的拼贴式、杂糅的引文汇编策略。这是诗人对诗歌伦理形式的思考,也是消解女性写作封闭线性思维、消解男性现代话语的利器。[13]121在《埃斯库拉庇俄斯之仗》(1956)中,摩尔展现了更深邃动人的大爱——一种对社会公民疾病与安康的关爱。摩尔认为医学研究者最重要的职业道德是“精专”,取代模糊与猜测,必须运用一切专业知识进行实验和治疗,必须坚定执行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以人为本,善良行医,尽最大的努力为病人谋利益谋幸福。埃斯库拉庇俄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曾打造一支蛇杖,杖代表人体的脊椎骨,蛇蜕皮象征着生命的恢复与更新,埃斯库拉庇俄斯之杖“它以脱落其皮/而成为一个更新的标志——医学的象征。”[7]290摩尔希望每位医者能敬仰埃斯库拉庇俄斯之杖,重视医学的科学性和专业性,坚持事实与真理,心怀仁者之爱,对社会公民尽责。摩尔晚期的生活与诗句为我们展现了经历社会历练后女性的成熟魅力,她柔和谦下的处世态度与和谐共爱的生命姿态,是其在宏大文化语境下的自我和解,昭示出一位女诗人对个人理想、气质素养与独立自由精神追求的高度伦理指向和实践美学。

四、结语

摩尔一生未婚,她以独身的方式融入男性文本为主的话语体系中,为诗歌创作谋求相对独立的生存空间,构建属于女性的独特艺术世界。摩尔认为“文学是生活的一相”[7]138,并以女性的个体经历、身份危机与社会顿悟为伦理线,构建文学文本的纵向结构,形成一种对女性生存哲学的普遍性思考,为诗歌注入鲜活的生命力。舒尔曼称:“她的道德高度……离不开诗歌美学的成功。在这个层面,我认为玛丽安·摩尔诗歌的永恒在于她描写了自己内心与世界的巨大斗争。”[7]xxvii正如文学伦理学批评所揭示的文学审美“是要在道德教诲中体现出审美价值,从而达到道德教诲与美感愉悦的统一。”[15]91她用文学书写生命,用诗歌策略性地挣脱被男权定义了屈从处境,带领读者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寻找新的存在方式和女性个体独立的哲学意义,实现文学的根本目的——“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6]14时至今日,摩尔的诗歌美学与生命品质依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推动现代女性的觉醒和社会伦理责任观念的进步,为我们提供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道德指南和伦理教诲。

猜你喜欢
摩尔玫瑰身份
没跪 玫瑰
玫瑰飘香
战场上的雕塑家——亨利摩尔
刺玫瑰
刺玫瑰
西方摩尔研究概观
跟踪导练(三)(5)
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你知道吗
互换身份
放松一下 隐瞒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