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点茶“盏贵青黑”文化成因及美学意涵

2023-06-07 02:57:02叶锦霓
农业考古 2023年5期
关键词:青黑茶色

叶锦霓 丁 铮

茶由唐兴,至宋盛。而茶盏作为茶汤的载体,也是茶文化的载体。不同时代的饮茶技艺的不同也影响着茶盏的造型色彩,其形态也包含着时代审美哲思。 黑釉茶盏在宋代得到空前繁盛的发展,也是宋人意识形态的选择与呈现,而不同于前后别代的“盏贵青白”,宋代的“盏贵青黑”背后的动因为何?学术界以往对于宋代黑釉盏的研究较多集中在针对器物本身材料、形态美感、与文化背景上单思路的探讨,对其背后时代背景下的政治抉择、社会发展、传统观念与文人智识的合力影响缺少联动梳理①。 本文将这个问题置于宏观的时代背景视野之中,探究宋人点茶时“盏贵青黑”的文化成因与审美哲思。

一、“茶色贵白”观念起因与其对盏色的陶染

提起“盏贵青黑”就不得不提宋人认为好茶尚白,为了更好地凸显茶汤色的洁白细腻,当时以建窑为代表的黑釉盏市场得到青睐。 蔡襄在《茶录》中评述有关茶汤色与斗茶茶盏的相关性,其文称:“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1](P14)其中指出茶色白需要黑色衬托之,则用兔毫盏最佳,最受斗茶者的欢迎。由此,需要探寻的另一个问题——为何宋人认为茶色尚白呢?根据对宋史相关资料的搜集与整理,笔者认为原因有三:

(一)宋代政治经济与茶行业繁荣的互力耦合

首先从宏观层面上看,宋朝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在当时的世界上都占领一定的高度。自唐人陆羽《茶经》一著问世,标志我国茶文化正式形成,宋代茶文化发展也成为我国茶文化发展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环。

在政治制度层面, 自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宋太宗赵炅恢复榷茶政策,即将农户茶叶除开税租以外由官府统一定价收买,再用低价买入的茶叶转卖给茶商,所得资金则做买马强军等邦国之用,该政策显示出茶叶税收对国家财务的重要影响,如《文献通考》记载:“凡园户,岁课作茶输其租,馀则官悉市之。其售于官者,皆先受钱而后入茶,谓之本钱。百姓岁输税愿折茶者,亦折为茶,谓之折税。此收茶之法。凡民鬻茶者,皆售于官,其以给日用者,谓之食茶,出境则给券。”[2](卷18“征榷考五”,P507)又如《宋史》记载:“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3](卷169“职官七”,P3969)由此可见茶业经济在当时国家税赋体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说明茶叶已经成为当时宋朝的重要战略物资,并奉以茶行羁縻之策,南宋名臣周必大也有“国家利源,鹾茗居半”之说[4](卷34“朝散大夫直秘阁陈公从古墓志铭”,P377)。由此不难发现,当时国家政策已经将茶叶与盐的地位相提并论,可见茶产业与当时宋朝的政治经济联系紧密,显示出举足轻重的地位。

此外,在皇家士族层面,宋朝的贡茶制度也沿袭唐制,《宣和北苑贡茶录》中记载:“太平兴国初,特置龙凤模,遗使即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龙凤茶盖始于此。”[1](P48)太宗皇帝命专人负责皇室的贡茶事宜, 将皇室茶饮与平民的区分开来,也将昂贵的小团茶作为礼品赏赐官员,例如“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 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 四人分之。”[5](卷2,P110)除了朝廷贡茶与宫廷赐茶,士族文人之间也常有赠茶行为,茶是文人间互动的首选礼物。宋人对茶的重视也体现在作为人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需要上,正如“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6](卷2“议茶法”,P1258),可见宋人饮茶的兴盛。加之宋代文人对茶有关名诗名画的创作,例如宋徽宗的《文会图》、刘松年的《斗茶图》与《碾茶图》,均可见宋代茶文化内容之丰富、形式之多样[7]。因此,宋代政治制度促进了茶以及与茶相关行业的发展,茶文化的兴盛也帮助着与周边国家的外交以及本国的经济发展,包括皇权阶级垄断、文人士族之间的赠茶行为与平民日常生活的需要等因素都使得皇室与大众对茶叶品质的区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宋代茶色尚白的原因也由此展露端倪。

关于宋代茶色的“白”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点茶活动结束后茶汤颜色的“白”。而另一种是据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称:“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薄。”[1](P42)据沈冬梅考证,北宋白茶一名“白叶茶”,根据其特征描述,因叶片透光莹白细薄而得名, 系由少数茶园天然生成的一两株茶树之叶制成,非人力可以种植[8](P34)。“白茶”因其数量稀少,加之宋代对上品茶采摘时间的严苛[8](P14),用其制作的茶饼对工序和技术也要求较高[8](P10-11),于其他茶饼品质相比,产出的团茶品质就列臻上乘,得到宋徽宗赵佶的推崇,北苑上品茶龙团胜雪就是用这种白叶茶制作而成,这也是“茶色贵白”的部分原因。

(二)民间斗茶与品茶规则的完善

在唐代茶汤颜色以绿为贵,但没有具体的品评茶品质高低的规则,大多只是依靠品味感觉和经验来判定,例如对成品茶叶的外观、色泽与冲泡后的色香味来鉴别,其规则到宋时得以发展完善。陆羽的《茶经》中对茶汤色的品鉴也只是提及“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与“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9](“四之器”,P8)。陆羽认为茶碗应当类玉,方能衬出茶色的绿,但并未对品鉴茶汤色作出正面评价的描述,而人们对茶汤色的评鉴也是在宋代才出现标准。

斗茶在唐末五代时就已经在福建地区成为一种民间习俗,当地人称斗茶为“茗战”②,贡茶则是在唐朝中期以后逐渐形成制度[8](P88)。由此可知,斗茶是在贡茶兴起后才出现的, 宋代斗茶法也因贡茶制度而被全国推广。 宋代斗茶看的不只是点茶技法,更重要的是通过品饮观色,对茶叶品质好坏进行鉴别,进而分出胜负。点好的茶需要观察成品茶汤的汤色,宋人黄儒的《品茶要录》中提到:“故君谟论色,则以青白胜黄白。予论味,则以黄白胜青白。”[1](P33)将这段记载与《茶录》中“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为绝佳”的记载进行比较[1](P13),可知斗茶注重观察注汤击拂后茶汤表面的沫饽,以长久挂在茶盏内壁者为佳, 文献中又称之为“咬盏”,而茶汤色不管是青白或者黄白,皆崇尚白色,茶色尚白也成为斗茶人的定胜规则。 且到了北宋中后期,饮茶方式与唐代在茶中放置姜、盐等香料的做法不同相比较,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对茶香作出了“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1](P45)的评价,可见此时宋人开始重视茶叶本身的香气,认为上品茶无需借助香料, 仅凭借自然所有的气味即可“和美具足”“入盏则馨香四达”[1](P45)。

(三)制茶工艺的发展进步

与唐代相比较,宋代除了在考量茶叶品质高低时有更多的标准,对上品茶叶采摘时间和茶饼制作流程都有着更加严格的规定以外,加上技术的改进,茶叶中的杂质减少了。并且宋代的制茶人能够在榨茶过程中将茶叶与茶汁分离,接着将沥出的茶汁重新制成茶膏,赵汝砺《北苑别录》记载:“先是包以布帛,束以竹皮,然后入大榨压之,至中夜取出,揉匀,复如前入榨,谓之翻榨……盖建茶味远而力厚,非江茶之比。江茶畏流其膏;建茶惟恐其膏之不尽,膏不尽,则色味重浊矣。”[1](P71)类似的,黄儒《品茶要录》也有记载:“如鸿渐所论‘蒸芽并叶,畏流其膏’,盖草茶味短而淡,故常恐去膏;建茶力厚而甘,故惟欲去膏。”[1](P35)说明宋代茶人在制茶技术上更加注重去膏的重要性,也使得上品茶的茶汁制成的茶膏更加细腻且能更大程度地保留茶香,这一步骤为在点茶击拂过程中能够产生绵密发白的沫饽奠定了基础。贡茶中的龙凤团茶,是宋朝极品茶叶的代表,欧阳修曾将其价值与黄金相比[5](P110)。宋人更加注重个人体验的心性之学, 注重事物的细腻之处,但是这种品茶方式脱离生活需要,成为一种贵族自我标榜的象征和对高层次生活的艺术追求,有演化出奢靡之风的趋势。

因宋代对品茶以及点茶、斗茶要求“白”的演变选择,由此宋人在点斗茶时偏向选择更能够衬托白茶品质的器具,与青白瓷相比,显然黑釉盏更易成为上乘之选。

二、“玄以载道”与“至简”治世观对“盏贵青黑”的教化

(一)玄以载道:传统五色观与道家思想哲学观的浸染

“茶色白,宜黑盏”除了点、斗茶时所呈现黑白色有视觉上的强烈对比功能之外, 究其背后,传统五色观与道家思想对其影响甚远。五色即为白、黑、赤、黄、青,其在我国历史发展中有不同意象代表,诸多古籍记载中得以闻见其在不少朝代中有上层阶级与占卜祭祀联合的礼法寄托。郭静云认为,五色观自先秦时期在占卜祭祀活动中逐渐形成,反映统治者对自然的崇拜与对美好生产生活的祈愿。 在殷商信仰中黑与白并非独立出现,而是彼此具有相对含义[10],《礼记》中就有“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的记载[11](卷6“檀弓上”,P1276),由此可知夏朝开始就有尚黑的传统,黑色在五色中与白色同为正色,也是无彩中性色,具有强调和性。而青色在先秦是为“幽”,指深浓青色调。“玄”也为“幽”衍生,其意本同,古代以“幽”为“玄”,故“幽黄”与“玄黄”意义相同,作为天地交合的核心概念象征。在西周铭文中,“幽”字也有指代天色之意[10],这与《周易》中“天玄而地黄”[12](P43)的表述可兹对比,后者以“玄”来形容天空呈现的青蓝色,与象征大地的黄色相对。而在汉代以后,由于人们对道教“天不明”概念的进一步解读发展,玄色的定义也历经了由青蓝色向着黝黑色演变的过程[10]。

而在道家思想中,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3](P2)在古代形而上的观念中,“玄”原意为深黑色, 但在此演化为道家重要的哲学观念,指深远神妙,可以看作是宇宙的本质。而在老子观念中,“道” 的含义也是一种循环往复的自然秩序,其论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3](P95)此外,艾兰(Allan.S.)强调《老子》中所言的“道”,其“混成”往往是来源于两种物质构成,如同“天清地浊”,也如深谷之水幽暗难辨,暗示某种不可知与玄奥的事物[14](P81)。艾兰认为老子将“道”比作水,也常用与水相关的意象表述“道”,例如“上善若水”[13](P30)“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13](P16)。“道”像深渊内部的水, 不断从地下深处涌出,给万物生命的源泉, 这种解释也与自然规律相和谐。而“深渊”的说法与“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其中的深幽之意不谋而合,故而可以推演出“玄以载道”的关系,其在之后宋代黑釉盏的发展与宋人的审美选择中也能够得以窥见。

由上述可见,黑色在中国传统色彩观与道家思想哲学观之中有其不可磨灭的重要性。发展至宋代,黑色依旧在宋朝拥有较高地位,从出自北宋王昭禹的“黑者,天道在北方之色也”[15](卷8,P282),到南宋王与之的“黑者阴之正,北方者万物归根复命之地,而纯阴之所聚也。乃取其正者以名之,然亦可谓之玄焉”[16](卷75,P469),可见,宋时认为黑色位于北方,是万物之根。上述观念与《周礼》的“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璧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17](卷18“大宗伯”,P762)以及老子所认为的“渊兮,似万物之宗”有异曲同工之妙。 程民生探讨宋代黑色应用场景,指出宋人对黑色的理解与运用的场景相较于其他朝代更丰富种类更繁多,在黑色服饰、器物甚至兵器、旗帜与仪仗等领域中均有说法,还有以黑色为代表的道教神祇黑煞神与真武神[18],在美术上,宋代也改变唐时的重色赋彩,转变为重墨轻色[19]。并且宋人还认为黑色可以护目[20](卷2“皂屏养目”,P207),就如同苏轼曾言“茶可于口,墨可于目”[21](卷5“书茶墨相反”,P296)。总之,宋代社会生活中对于黑色更多是处于一种积极的态度,由此也延伸影响到瓷器釉色上。

黑釉瓷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3500年以前的殷商时期[22],但较之南北朝开始闻名的青白瓷器,黑瓷并不如他们亮眼,唐朝饮茶首选类玉的青瓷,明时期黑釉盏也不再受到追捧,明代朱权《茶谱》记载:“茶瓯,古人多用建安所出者,取其松纹兔毫为奇……但注茶,色不清亮,莫若饶瓷为上,注茶则清白可爱。”[23](“茶瓯”,P183)其认为注茶当为白瓷才能使得茶色“清白可爱”。唯有宋代的黑釉瓷器获得权贵文人的认可,宋代往后再无鼎盛时期。建窑所出的黑釉盏作为黑釉瓷代表因其地区土质含铁量高,不同于传统黑釉的单调沉闷,其色泽幽深变幻,能够生出兔毫、油滴、曜变等特殊纹理(如图1,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建窑黑釉兔毫盏),增加了其观赏性, 并且这种单纯利用釉色烧制时难以预测的变化,自然天成,加之其本身底色的玄黑与道家的“玄之又玄”不谋而合,而茶汤为水符合老子观念“道”的意象代表,深幽的黑釉盏与乳白的茶汤同道家思想中的“玄”与“道”相辅相成,恰好呼应了“玄以载道”,也与宋人饮茶时自省心性达成共性,得到上下推崇。其通体变幻的“黑”也能在精神层面与宋文人士族所注重内观自修的品性产生共鸣,如欧阳修所说的“夫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而已”[24](卷61“经旨·辨左氏”,P882)。

(二)“至简”治世与士人观念的融合

将通体黑釉无修饰的茶盏放置于中国传统陶瓷史中,其造物风格相比于秦汉时期的粗犷豁达,唐朝时期的富丽雍容,明清时期的花式繁复,唯有宋朝质朴无华、典雅淡然。宋代推崇崇尚自然的理学和道家思想中和之风,鄙夷雕琢伪饰。

在宋朝初年, 朝廷认为晚唐的奢靡之风是“乱化侵民”的败源,且建朝之初百废待兴的局面需要“日行简约”以“兴家弼国”,因此这种“日行简约”作为一种政治手段进行推行,《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至于虚己纳谏,不好攻猎,不尚玩好,不用玉器,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25](卷80“哲宗”,P11416-11417)可见宋廷将“节俭养德”看作是宋太宗定下的“祖宗家法”。

这种“祖宗家法”的影响所及,在后世宋仁宗身上也得以体现,欧阳修《归田录》曾举日用器物等生活细节以见“仁宗圣性恭俭”,其文称:“见上器服简质,用素漆唾壶盂子,素瓷盏进药,御榻上衾褥皆黄絁,色已故暗。”[5](卷1,P50)可见宋时反对奢华之风,对金银器件装饰繁复的物什予以观念上的摒弃,因此不施装饰的瓷器得到大力推行。“王者之治,至简而详,至约而博”[26](卷2“达瑞节同度量成牢礼同数器修法则”,P477)的治世思想使得这种节俭意识上行下效而造就了尚简审美,此时类似盘盏这样的器物相较于以往重装饰的性质转移到重功能的层面,弱化装饰,注重器物本身“物性”,以追求物的本真,是为对“至简”治世的反映。

而在文人层面,士人阶层所代表的精英知识分子向来以“文雅”塑造自身文人上洁高雅的身份标志,并且随宋朝的发展,士人对“清雅”品节追求,在“节俭养德”的教化下转化为独有的“极简之美”。在宋代文人审美意识的外在表现上,这种改变体现为一种返璞归真、 回归本质的追求,也与宋代文人注重内修、自省心性的品格相互照应。而这种思潮折射到瓷器审美风格上,便形成了对其内涵品质的一系列新的美学诠释与价值追求。

上述宋朝的“至简”治世与文人“文雅”的品格追求相互交融,形成共同的社会价值观与君王士大夫的集体智慧,从而凝练成对黑釉盏极简风格的塑造,凝聚到器物上才塑造出鼎盛一时的黑釉盏,黑釉盏釉面体现出的“黑”与烧制时自然变化而来的纹理,融合到盏体厚实的胎质中所带来器物本身不加修饰的自然的美感,可以说是宋代特别环境下赋予黑釉盏“贵青黑”的灵魂所在。

三、“喻物比德”“道法自然”对“盏贵青黑”的影响

喻物比德,也称为象物比德,即以人的想象力,将某种道德观念赋于自然物上,使其具有人格化的魅力。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例如《礼记》中的“比德于玉”,再如后世将“梅兰竹菊”比作四君子,这种“象物比德”的文化传统在宋代理学中也得到了认同,并被文人推崇,在社会上不断流行开来。

黑釉盏作为饮茶时必不可少的器物,北宋时期流行的点茶活动又使其具有了特定的使用方式,也由此被士族阶层赋予了内容丰富的道德内涵,如黑釉瓷在颜色上是为正色,正色是为高雅,重视黑白的对比衬托, 在材质上与金玉不同,却又融汇了二者的品质优点,温润且坚硬,高火锻造中烧出浑然天成不加修饰的美感。这种从器质到人伦的类比彰显了宋人“喻物比德”的审美观,同时叠加了宋人对品茶的热爱。

宋朝因内忧外患的政治环境使得文人士族在思想上开始向自观内省转变,以致御用道教兴起。道家与程朱理学的盛行使得宋人注重精神上的修养,比如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提出:“至若茶之为物……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1](P39)其认为上品茶能够禀清淑气,饮茶可陶冶性灵,并非庸俗之人可以感知修行的, 而借由饮茶活动这一过程修行正道,体会万物德行、规律和本真。这种审美观和饮茶观的叠加耦合,从物到意、从行到省造就了宋代黑釉盏“器宜简约”“盏贵青黑”的审美内涵。

(一)“喻物比德”审美观与“盏贵青黑”关联性

色彩被赋予社会等级和礼仪规范,不同颜色所彰显的社会意义不同。色彩同时也是器物的基本属性之一,是器物形式美的构成部分。器物被制造出来的过程通常在传统上被用以比喻人格修养逐渐完善的过程,以此表达理想的人格典范和社会形态。“物”的自然属性与人的人性品格和道德教化之间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比德审美将“物”来喻人,从而起到警醒作用,强化社会道德对人的塑造,同时也将“物”人为的赋予了一种个性化品质,成为伦理道德的载体。

如同传统社会中使用礼乐进行制度建立与民众教化要求乐器声调雅正合律相似[27],器物之中也融入着官家士族的比德审美。黑釉盏在宋代福建地区以建窑出产的建盏为代表,黑釉色泽鲜亮光滑变化万象,烧制后形成的斑纹带有独特的层次韵味和神秘感,这样浑然天成不加修饰的自然色彩符合宋人对“至简”的政治认可。

与此同时,宋代程朱理学的出世加重了人们对理性思考的重视,强调从“物”中获得思想哲理上的攀升[28]。在“格物致知”的模式中强调将“物”作为人与天理交流的桥梁,这也使得黑釉盏作为宋人与点茶行为之间的媒介,其用以达到修身养性、自观内省的“意”大于本身作为一件日用品的“物”的功能。黑釉盏不单独是一种仅供赏玩的审美器物, 也是一种用于文人雅士自我精神静修,带有灵性的“比德”载体。因此,“盏贵青黑”其所要求的“黑”也并非单指“物”表面的黑,它同样被赋予“比德”性质的道德教化功能,也以此衬托着茶色的“白”。

(二)道家思想政治化在“盏贵青黑”的物化展现

宋代黑釉瓷以自然烧制的釉色变幻得以著名,而非人为绘饰,这与宋代崇道的政教结合制度相关,宋代瓷器至简之美也离不开当时对道教的崇信。

道家作为学术思想先道教而存在,道教依托道家而创立,虽然其在学术上关于二者是否同一有诸多争议,但其二者在思想上的关联是延续与深化的,在历史上是同异并存、纠结发展的。

宋朝是中国古代史上道教发展的兴盛时期。从北宋的内外政治形势分析宋代统治者尊崇道教,石涛认为其原因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宋朝外患成灾,佛教作为外来宗教被宋朝统治者视为“金狄”,且佛教被外敌辽国尊奉;二是太宗时就开始将道教的斋醮科仪纳入到皇朝祭祀活动中, 这为道教在真宗时作为御用道教埋下伏笔;三是为了维护澶渊之盟后统治者的威信,安定民心的政治手段[29]。此外,道家思想在西汉“文景之治”中有成功运用的先例[30],北宋初年在经历五代战乱之后经济与民生的凋敝,与西汉初年情形类似[31],因此统治者选择效法黄老思想也是顺理成章的。

宋皇室尊崇道教并给当时社会政治带来深刻影响,使其发展为典型的国家宗教,也由此宋代对道教的推崇达到巅峰[32]。于是北宋立国后尊黄帝赵玄朗为圣祖,宋太祖、宋真宗在夺取政权后用大量精力来扶植道教, 大量重修新建道观,例如“召修玉清昭应宫”[25](卷79“真宗”,P1798)“改延恩殿为真遊殿,重加修饰”[25](卷79“真宗”,P1801)“诏天下州府军监天庆观并增置圣祖殿”[25](卷79“真宗”,P1801)“建景灵宫、太极观于寿丘”[25](卷79“真宗”,P1802)等,可见道教的盛极一时。道教在以文治国的宋代也满足其礼仪典法的复兴重塑需求,以维持自身的统治太平安宁。

在社会思潮方面,文人士族的思想转变也促成了道教的流行。北宋统治者在经历外部民族矛盾, 内部农民起义与兵变掺杂的阶级矛盾之后,使得宋廷内忧外患,统治者阶层与文人士族阶层都开始思想上的反省,道家“无为而治”构建出的精神世界对宋代统治阶层的心理慰藉产生很大帮助。道家的“道法自然”,推崇的“天”与“道”都源于自然,是为天下万物的本然。道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认为“斋以静心”的修行需要摒弃功利,摒弃智巧,达到去我之境地,终得“入山林观天性”的境界[33]。因此,文人士族更加重视与自然和谐共存,对外界欲望持有一种节制的态度,转而鼓励个体深入探索内心,自观内省的思想观念也逐渐成为主流意识形态

由上述因素使得宋代黑釉瓷的制器趋势也理所应当的受到影响,制瓷工匠对于瓷器釉料以及烧制出来肌理尤为重视,反对人为绘饰,追求瓷器烧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自然美感。宋代瓷器在历经前代的塑造与赓续后,这种自然朴素的理念为官家士族认可,也顺理成章成为宋代造物的指导思想。 黑釉盏以建窑和吉州窑为代表,凭借当地独特的土壤优势烧制出的深邃黑釉,其釉面肌理经高温淬炼,色泽变幻莫测,烧制出兔毫、油滴、曜变等独特釉面,这些美好的自然变幻与道法自然理念的双重互力耦合,使得宋代黑釉盏成为中国古代陶瓷史上的艺术瑰宝。而黑釉盏在点、 斗茶时映衬出的茶色之白的对比与变幻,也映衬了阴阳之间和谐共存、 刚柔并济的内涵,也深刻展现出中国传统艺术审美的耐人寻味、宁静淡远的圆融透彻之美。

四、结语

宋代点茶“盏贵青黑”文化的形成与发展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正如陈寅恪先生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 中对宋朝的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34](P277)可见宋代盛行的点茶偕同黑釉盏一起在文化历史长河中绽出绚丽之花。 宋代点茶“盏贵青黑” 的内涵不只有表面上对盏黑茶白的喜好,反映出的是多层面、多方位的合力推动下的历史抉择与传统精神物化于点茶和黑釉盏之间的色彩凝结。皇室与士族的政治态度、教化手段和文人追求透析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造就了独树一帜的黑釉盏,也阐明了宋代点茶所用的盏何以贵青黑背后的动因,留下蕴藏朴雅自然的黑釉盏散发着宋人审美的独到之处。这种简洁和精练的风格体现了中国古代审美理念中的“以简驭繁”和“去繁就简”的思想。对宋代茶文化精神内核的深挖,承先人之馀绪,不仅可以深化文明交流互鉴,为茶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拓展道路,更能够传承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现代茶文化的发展注入新的动力和内涵。

注释:

①关于宋代黑釉盏的美学文化研究,20世纪50-70年代对黑釉瓷的研究多为考古学上的窑址的发掘研究;80年代左右开始出现对黑釉瓷材料学与历史学上的研究,例如凌志达从材料学角度对黑釉瓷进行初步研究, 对黑釉瓷进行烧制原料、微观结构上进行分析;1982年由中国硅酸盐学会编著的《中国古陶瓷》系统论述了与宋代黑釉盏有关的史料文献、器型、工艺、装饰特点等。2000年后,学界对黑釉盏的相关研究始由陶瓷工艺美术逐渐延伸到美学价值、社会文化等领域,例如朱郁华从美学角度阐述黑釉盏的流行与演变; 贾晋妍分析了宋代黑釉盏兴盛的经济文化层面的社会原因,沈冬梅对宋代茶盏、茶政、文化等方面进行考辩研究; 周亚东分析了建盏釉色与宋代文人的审美趣味的关联。参见凌志达《我国古代黑釉瓷的初步研究》,载《硅酸盐学报》1979年第3期;中国硅酸盐学会编著《中国古陶瓷》,文物出版社,1982年;朱郁华《中国茶具的历史发展及美学风格的嬗变》,载《江南学院学报》2000年第3期;贾晋妍《浅谈宋代黑釉盏》,载《农业考古》2006年第3期;沈冬梅《茶与宋代社会生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周亚东《宋代黑釉建盏的盛行及其釉彩特征》,载《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②“茗战”,即斗茶。具有很强的胜负色彩,富有趣味性和挑战性。“茗战” 的出处可以追溯到唐末冯贽所撰的《记事珠》。 参见陈祖椝、 朱自振 《中国茶叶历史资料选辑》,农业出版社,1981年,第2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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