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仙之宴

2023-06-07 06:56杜峤
特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花田仙人薰衣草

北海道空知郡中富良野町的薰衣草田兴衰史,实在令人唏嘘。若想为这段历史做注脚,十胜岳山麓的富田家族则不可回避。二十世纪初,当时的家主德间富田从福井县来到此处,买下这片无垠荒地,与他的三个儿子花费八年将其开垦为沃田。1937年,在他弥留之际,紧握刚从北海道帝国大学农学院毕业的长孙忠雄的手,嘱托道:“你要在这片土地种下最美丽的作物。”忠雄接手富田农场后,苦思冥想既能达成祖父遗愿又能维持家族经济效益的两全之法,试种了数种作物都不称意。直到1953年春,他在日法两国农业交流会上看到三粒薰衣草种子和花田照片时,不禁热泪潸然,几乎毫不踌躇地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作物。随即他不顾家族大部分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与两位叔伯)的反对,孤注一掷地将富田农场的每一亩土地都种上了这种洋草。之后的十数年里,这片土地证明,它与薰衣草完全是天作之合,适宜的经纬度、地势、气候使花田长势喜人,葳蕤一片。薰衣草香料的巨大利润使整个家族实现了腾飞,也带动整个富良野甚至北海道全境聚焦并投身于薰衣草种植业。这种上升状况一直持续到1972年,当香料可以人工合成后,整个行业宣告破产。北海道百分之九十的薰衣草田被犁除,换种其它作物。最后那个夜晚,忠雄让愤怒且绝望的族人少安勿躁,独自驱车来到弘照寺。他比任何一人都更痛苦,但也比任何一人都更沉默。在最后一支香木燃尽之际,他沉声祷念:“百仙佑我。”走出寺门时,他决定再次逆流而行——他要将这片薰衣草花田继续经营下去,等他衰老濒死,他会握住子孙的手,请求那个年轻人让这种最美丽的作物繁衍下去。他决断的信心也正是来源于此:他不相信薰衣草花田被剥夺实用功能后就毫无意义,他想让它美的属性被更多人看到。

此后的事情诸君多少都已了解了,1976富田农场的全景图出现在日本日历上,所有人都为之惊叹。几年之内,这里成为全日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也成为皇室出游的必至之地。富田家族的后代在忠雄的日记中读到了那个动人心魄的夜晚,于是将命运对家族的垂青归功于那句“百仙佑我”。为了铭记这一言灵,每代富田家主必须在其任职期间穷尽全力搜访仙人,举办一场盛大的百仙之宴。

毫无征兆地,春日就到了尽头。其标志是一场方兴未艾的花事。车临近富田农场时,我们就发现空气渐渐由透明过渡到了浅紫色。随即那片著名的薰衣草花田出现在视线里。我们的车保持原速向它驰去,带着某种煞有介事的决绝,像要冲出悬崖或撞入大泽。真到了面前,却忽然发现生出一条逼仄小道,容许我们驶入。这时我才发现无际无涯的花田被这样(被抻直的)蚯蚓般的窄道切割成无数巨块(这个民族的人似乎没有不热衷于切割的,他们进行这种行为时,往往像将一盒干咖喱分成均等的八塊或十块一样熟稔),同时,如果凝注距车窗最近的数排,几乎每一簇都以一个藐小却赫然的紫色斑点呈现,这些斑点之间又有几不可视但确凿存在的空隙。我一时无法分清是紫色斑点更多,还是这种以更小的黢黑孔洞呈现的空隙更多。事实上,注视更久也无法分清,反而会逐渐升起轻微的窒息感与晕眩感,感到那些斑点和孔洞仿佛在呼吸般,以某种节奏收缩、舒张,让人不由怀疑自己其实某时已经患有巨物恐惧症或密集恐惧症。我撇过头,用手语将这种感受告诉桃沢。

桃沢用手语回答,你太紧张了呢。它们是在欢迎我们远道而来赴宴啊。我跟你说过的,这里的任何事物都是有灵性的哦。

三十岁以后,我渐渐开始习惯用手语与他人交流,其实,也就是与桃沢交流。最初到达这里时,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工作进展得不太顺利,颗粒无收的状况持续了数月,甚至到了我和合伙人(一个札幌市立大学读文学的华裔留学生)每天蹲守在出版公司或游戏公司的楼道口或电梯厅堵着西装斑秃男,询问他们是否有需要翻译文本的地步。遇到桃沢后,情况大有改观,她兼任我的赞助人、雇主、工作室经纪人,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准备在她的三十九岁生日那天举办婚礼,就在来春。说起来,这个国度的男人普遍存有一种近乎狂妄的自尊。我觉得不可理喻,自然也不会因为她较我年长且富有,就在恋爱关系中时而自卑时而气急败坏。至于世俗流言,我从未当一回事儿,我想桃沢应该也不在乎。这个国度的好处之一(从其它方面讲可能是弊处),就是与他人保持疏离也可生活得很好。是喔,我们的生活会如石狩川那般潺潺地绵延下去,如果没有那股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的异味搅局的话。

那异味并不完全是臭味,至少,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臭味。我们约会的第三次,桃沢在狸小路那家白色恋人饼干店门口回望我,说,你发出来一股迷人的味道喔。我以为她委婉提醒我在一日行程之后生出汗味,有些赧然,答应先回去沐浴,晚上再一起出来喝清酒。但她说不是。我猜测道,是白巧饼干的味道吧。她说,有些难以描述,就像是少男自带的体香与薰衣草香相结合的味道呢。我哈哈笑道,我可不是少男了。但经过她那次提醒后,我也开始闻到这股异味。它在我忘我工作、专注开车的时候藏匿于暗处,但一旦当我从琐务中解脱出来,枕在桃沢腿上看电影时,抑或在背后拥着她站在窗前溺目于晚霞时,它便像蝇蚊似卷土重来。最可恨的是,每值与桃沢性爱后的贤者时刻,它就十分馥烈地弥漫于空中,常常引得我与她同时撑起身子,相视苦笑。与这种异味共处数月后,我们终于发现了它的源头——我的口腔。这个过程极不寻常:作为发源地,它并未勃然喷冒,正相反,异味在它附近稀薄寡淡,离它越远却越浓酽。正是依据这点,我和桃沢才猜测它就是某种中心(或者说是反中心)。随后的试验证明了这个猜测,我保持常态嘴唇微张,异味如常;我封闭双唇,异味渐渐消散。从这以后,我就很少开口说话了,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这次赴宴,全程由她策划安排。她借由长辈的关系,最终为我谋到一席之位。等到达设宴地后,她会在庄园外等我,而我会独自赴宴。她显然洞悉了我由于害怕在仙人们面前露怯而产生的紧张情绪。

我对她抱怨过,我哪里是仙人呢,太名不副实了。

她说,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位仙人名副其实,但从另一种角度说,也没有任何一位仙人名不副实。在我们的文化里,每一个执着于某一件事、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人都可以成为仙人。

这话看似武断,但似乎也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她这个人有种奇特能力,即可以轻易而笃定地为生活中的困扰找到病因,并进行有效地抚慰与疗愈,无论最后是否能解决问题,至少可以使人免于陷入某种惴惴不安的未知恐惧,这或许也是我无比依恋她的原因之一。

她往车门边挪了挪臀,让我侧躺下来,然后将搭在前座椅背上的绸子外衣取下来,覆盖住我脖颈以下的身体,又让司机把温度调高一度。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点热,就把绸子外衣拽得皱些,让其覆盖的地方更少。上车的时候我没注意车标,现在才发现后座很宽敞,我将头枕在她腿上,只需微蜷膝盖,就能躺得很舒服,想来不是日系车。我微微调整了几次枕靠的位置、角度,以便能更快入睡。她的腿像团云朵,丰腴,绵软,恍若无物。我很快就熟睡了,在意识消失前,我感到她又俯身轻轻将绸子外衣捋平,领口经过我的前额时,我闻到薰衣草的冷色调香气。嘴唇经过我左耳时,她轻声呢喃,像湖面上的徐风,她说,等从百仙之宴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侍者领我走到一座白色墅舍面前,它与想象中的奢靡完全不同,甚至因简洁显得有些清冷,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美国中产家庭住的那种大房子。前两年有部小成本电影,讲的就是发生在一幢这样的别墅内外的故事,叫《彗星来的那一夜》。这些讲故事的人,编剧,小说家,好像不给他们点“彗星”这样庞大、刺激、猛烈的物什,他们就没法正常说故事。好像一个正常活着的人就不值得写,一个被命运簸弄的人才值得写。我常常翻译这样的故事,既感到不忿又感到疲惫,但一想到即将获得不菲的酬劳,就又精神振奋起來。

我本来以为门口会有写着“百仙之宴”大字的横匾或条幅,但没有。我走近前,向故乡兵马俑般立在门前的侍者微笑点头。他并未理我,目光直视前方,说道,百仙佑我。他的声音与刚才接引我的侍者几乎没有分别,语速和腔调也相似,我和桃沢曾戏称这种腔调为“京都酒保腔”,好像在彬彬有礼之下暗藏疲惫。接着他用这种腔调问我是哪位仙人,没等我回答,他又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一支钢笔。我快速扫视,是一份名单,前面已经签了数十个名字,用日语写着“煮饭仙人”“寿司仙人”“鱼生仙人”,等等,后面赴宴者再用各自的笔体签一遍名。大概由于这些名号并没有那么雅正的仙人在前,我似乎不感到那么羞愧和滑稽了。

我深深呼吸,说道,我是——鹦鹉仙人。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惊觉自己能无障碍地开口了。但异味也缓缓地散发出来。

这是桃沢取的名,我不置可否。我绝不是自大之人,甚至也谈不上自信。但从大学一年级尝试翻译松尾芭蕉的经典俳句算起,我从事翻译已经十年有余。由于我们主要接私人订制,算是积累了一些全面的经验。例如,众所周知,私人信件与文学作品要求的语言和腔调完全不同,但是再具体精确一点呢,很多译者就不那么有耐心了。写信者希望用一种什么样的口吻表达信中的观念,是倨傲、平静还是殷切,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都需要不同的译风。写信者的年龄与习惯也是必须注意的地方,例如他(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我们就要模仿同年代另一国人的语气去翻译。再说文学翻译,译风的区别就更明显。委托人喜欢林少华风格,我就译成林少华;委托人喜欢施小炜,我就译成施小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比林更林,比施更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人腔调,是我唯一可寄托自信的地方。桃沢一遍遍心理暗示般梳理我近十年来的小小成就,再将其包装成另一种我无法辨认的东西。这个过程并不能满足我的虚荣,反而将我逗乐。我知道日本是个泛灵崇拜的国家,草木竹石皆可为神为仙,但将这种理念嫁接到人身上,就显得格外滑稽。当他们恭敬庄重地说出“煮饭仙人”或“寿司仙人”,我忍不住要笑;但当我得知“仙人”们——无比笃信自己的高贵身份,以一种数十年如一日的庄重与偏执从事无聊至极的重复工作,更为自己定下某些煞有介事的“神则”,例如不与成年男子握手啦,每日工作前要将双手在特定温度的保养液里浸泡一小时啦,或是只在每月特定日子的特定时辰里工作啦——这类事迹时,反而对他们怀有某种带有嘲讽意味的敬意。

当我高声说出自己的仙名时,羞耻感重又油然而生。随即屋内传来的众声大笑使其更加深重。我不知道是众仙听见我的仙名而发笑,还是我正好撞上了他们谈到某件趣事的笑声。我迫不及待想进去一探究竟,便不顾门口的侍从阻拦,推门冲进房子。门内空间忽然逼仄起来,一圈纤细仅容一人通过的廊道向两旁延伸,中间又现出一道门。我推门进去,还是廊道与门。我推开一道道门,发现整座房子的结构就像一个千层卷,理论上我只要一直推门,终会抵达最内部的宴会大厅。但另一个悲观的声音告诉我它的面积要比其外观所呈现的巨大千百倍,或许亿万倍,或许根本就是无限的,我只能在一扇门与下一扇门之间含恨消磨此生。在我即将精疲力竭时,谈笑声却在不知不觉中清晰起来。我有种预感,推开下一道门,或许宴会大厅就会出现在眼前。但未待我伸手,门却自己开了。迎面走出另一位侍者,以熟悉的“京都酒保腔”说,想必您就是鹦鹉仙人了,请少安勿躁,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宴。在此之前,富田先生想见见你。

跟着那位人俑般的侍者,我顺着肠道般的窄廊向前走。走了几百个二十分钟,脚下渐渐变得松软起来。我抬头一看,悬日如同世界上最后一个巨人的头颅,身旁的高壁已变为齐胸的薰衣草花田。侍者已经消失了,一个老人的瘦癯背影出现在广袤花田中央,像一株畸变的、不合群的薰衣草。

老富田并未对我一眼就认出他来而感到讶异,大概这些经常出现在杂志封面的脸早已习惯在任何时刻被人识出后保持雍容微笑。他颧骨很高,面容古拙,有种内敛的威严,但笑容却并不虚伪,反而让我生出奇异的亲切感。我赶紧告诫自己,这些成功人士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但随后他抚了抚新雨后的泥田,示意我跟他一起盘腿坐下来。我抱着回去就将这条西服裤扔掉的决心,咬牙坐了下去。薰衣草纷纷疯长,没过耳朵,又没过头顶。我好像回到第一次学游泳的那条河,憋气时的窒息感从胸口升起。老富田开口后,这种压迫才渐渐消散,好像薰衣草们将我认定为它们中的一员。他语速很快,也极健谈,好像把我当成某个老友,显得真诚平易,又不失礼节,让人难以维持警惕心。我最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恢复了舌头的灵活,毕竟表述(如果转述也算的话)是我的本行。我不知道我们谈了多久,可能有半个世纪,也可能真的只有二十分钟。时间的概念模糊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富田摩挲一茎茎薰衣草的慢动作,像匹再也站不起来的老马,埋首舔舐自己的马鬃。

富田:世界尽头是一片薰衣草田,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我:大概……没有,先生。

富田:那你能不能尝试猜猜,这句话出于谁口?

我:应该没有悬念吧,那位伟大的“薰衣草之父”,忠雄先生。

富田:我的祖父。

我:他是个英雄。

富田:不,不,对我来说,他更像一尊大佛。有科学家分析,人类站在高度是其身高三倍左右的佛像下会心生惧怖,因为它唤起了幼童仰望成人时心中充盈无力感与崇拜感的记忆。而更巨大的雕像,如自由女神或仙台大观音,则反而不会激发这种切身的恐惧。祖父对我而言,就是这么一尊佛像。我有时觉得抬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脚,有时又自感与他有人神之别。

我:不苟言笑的长辈嘛,家里的小辈都会有点发怵。

富田:相反,祖父永远面带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他临终之际握住我的手,手指有力,笑容慈祥。你要把这种美丽的作物种下去,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人们不喜欢看薰衣草了,我该怎么办?可以种其它作物吗?他微笑摇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望望天上,足足有一百位仙人在保佑这片土地呢。种多久呢,二十年够吗?或者三十年?我问。种到你像我一样的时候,他大笑着说。笑声戛然而止时,他死去了,面上笑意尚未消散。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形容他像一尊佛像了吧?你知道,佛像的脸上总是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无论是善佛还是恶佛,无论是寂静相还是忿怒相。佛是永生的,而祖父也是永生的。只要薰衣草田依然茂盛,只要百仙之宴依例举行,他就永远在三人高的半空注视着我,以佛的笑容与眼神。

我:可是……有人注视着,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富田:噢,我忘了,你还是个年轻人啊,和我接过祖父遗愿时差不多年轻。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聊聊你吧,你有过被人注视的经历吗?

我:桃沢……不知道能不能算。我一直能感受到她温暖的目光。或许有时有点炽热。但我想爱情正当如此。

富田:哈哈,母爱般的炽热吗?

我:不,不是这样。

富田:开个玩笑,你没介意吧?不过作为女友,小桃沢有时确实表现得太过强势。就拿她的上一任男友说吧,他可比你脆弱多了。

我:他是做什么的?

富田:一个失败的小说家。小桃沢资助了他两年半,他最终无法忍受,去薄野找了个女郎,将与其半裸的合照发给桃沢,主动提了分手。

我:似乎有些自尊过头了。

富田:我只是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在花田里疯跑打滚的小姑娘,转眼间就成了在背后用脉脉眼神攫住一个男人的心的成熟女人了。

我:可以聊聊彼时的桃沢吗?

富田:用不着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见她,很快就能见到。

我:只可惜此“她”并非彼“她”。说句题外话,假如真能见到那时的她,我不由自主生出爱慕或欲望,大概不能算作不忠贞吧?

富田:当然不算。能看出来你很爱小桃沢,这一趟你就是为她来的吧。

我:为我的口臭。

富田:哈哈,要是口臭就简单了。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治口臭和痔疮的诊所。

我:确实不是普通的口臭,是吃再多口香糖、橙子皮、山楂丸、奥美拉唑、牛黄清胃丸、龙胆泻肝丸也去除不了的口臭。桃沢说,如果连百仙之宴都无能为力的话,我们或许就得准备和它共度一生了。

富田:你们对百仙之宴了解多少?你们可以把它当成一场祭祀、一段契约甚至一宗互惠互利的交易,但不应该把它当作一味灵药、一抹圣光或一种救赎。

我:除这个名字外,我对其一无所知。我想桃沢也是如此。听您的语气,作为宴会主人,似乎也并不能掌控百仙之宴?

富田:何止是不能掌控呵,我完全就是依附其而生的。

我:愿闻其详?

富田:作为宴主,我毫无疑问也是百仙之一。你知道我的仙名是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

富田:我是——百仙之宴仙人。这个仙名承袭自我父亲,从他开始,富田家族的每一任家主都是百仙之宴仙人。在他掌位时期,红蜘蛛悍然成灾,薰衣草田变成一片赤海。他倾尽精力与财力,举办了属于他的百仙之宴,随即死去。宴散之后,亿万只红蜘蛛的尸体落在土中,像一滩滩花田排出的经血。全族人都谙悟了,想要象征家族兴衰的薰衣草花田永盛不败,只能依例举办百仙之宴。这是每一代家主的宿命。如果后世总结我们的生命,唯一的毕生致力的不凡事业,就是举办属于自己的百仙之宴。我生命的意义,完全是依托在百仙之宴的意义之上的。

年轻人,你或许想问,难道百仙之宴是一样活物吗?这样做,岂不是将每一代人都自缚于某种诅咒中了吗?

事实确实如此。今天来的诸位仙人,几十年上百年从事同一件事,不也是一种诅咒吗?只不过不愿自拔,也无法自拔罢了。再说回百仙之宴,活物已经不足以形容祂了。百仙之宴本身甚至“百仙之宴”四字,就是一位神,一位仙人。且是拥有我们每一代一百位仙人供奉的大仙。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对泛神有个解释,他童年时曾看到妹妹仰头喝牛奶,他看到妹妹是神,牛奶也是神,她所做的是把神灌入神。百仙之宴也是如此,我们一百位仙人,则无疑就是被灌入的牛奶,从而成就了它的无边法力。

让每一位仙人心甘情愿供奉的原因,正是在百仙之宴上的祝祷。百仙之宴與寻常的盛宴迥异,全宴没有一道佳肴,没有一段歌舞。一百位仙人沉声祷念:“百仙佑我。”他们祈祷的对象由他们的全体组成,彼此互为依靠,缺一不可。在这场百口如一的祈祷之后,百仙之宴会赐予仙人们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无论是烈火烹油的富贵,还是龟蛇般悠久的寿命,无论貌比织田市的绝代美人,还是媲美本多忠胜的超人勇力。只要以虔诚之心默祷,百仙之宴就不会吝啬祂的恩赐。

现在,在真正了解祂之后,你还想许这个愿望吗?这样聚天下英豪入彀的盛宴,这样举世无双的仙人伟力,这样足以扭转命运的、此生难再的机会,却被用以调理一场口气的紊乱,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我:如果它形貌上的不庄重让您觉得冒犯,那我致以最诚挚的歉意。但它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小瑕疵,而已经发展为一块性命攸关的心病。如果桃沢那天傍晚没有察觉它,或者我们最后没找到它的源头,以为它只是我特有的一种体味,或许我们也就得过且过了,毕竟确切来说它并不难闻。但知道了就不能再回到未知的状态,已经被干扰的生活就无法完好如初。假如您背后长了个瘊子,没摸到的时候完全不影响您的生活,但一旦摸到了,您就常常去挠它、抠它、揪它,千方百计地想抹去它的存在,最后到医院让医生切掉它。如果不切掉,它最终会变成一个毒瘤,毁了您的生活,甚至要了您的命。

富田:哈哈,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吧。

我:我不希望您低估它超脱其本身之外的贻害。比如说,它是由桃沢发现的,如果最终无法消除,桃沢一定会心怀愧疚;而它栖息在我的口腔里,如果桃沢因为它而不惬,我同样会内疚且自卑。别小看这些难以察觉的细微情绪,就像一面沙漠中封闭建筑墙壁上蚁噬的小孔,微不可见的渗沙日日侵蚀,一日两日不见其害,但终有一天会壁破屋倒。这种壁破最后一定不是愧疚本身带来的,而是来自各方各面或微小或巨大的枘凿。这些枘凿就像所有风雨如晦的夏日午后里涌现的哀伤诗句一样,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我相信,如果说未来会有什么事物横隔在我和桃沢中间,绝对不会是外部的阻力——如果她的父亲和叔伯反对,反对越强烈,我们就越紧密;更可能的是内部的斥力,是这日复一日生活中小小的裂隙。

富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小桃沢把你的资料发给我时,我没翻几页,就从仙名和职业推测你是一个人云亦云的庸人。看在家族世交的面子上,我才准许你成为一位仙人。现在看来,真是偏见。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百仙之宴的叩问与反叛。百仙之宴其实是一个征服与同化的过程,每一位仙人都因他们的独一无二被选中,而在最后那场齐声诵祷中,他们又必须抹平个性,百舌齐鼓,百口同声,方能获得百仙之宴的恩赐。你知道吗?每届百仙之宴都有不少仙人,虽然获得荣华富贵,或返老还童,但一颗孤清的道心被折毁,回去后不出数月就堕落成凡夫俗子,永远失去再次参宴的资格。这并不残酷,想要拿走一样东西,就须用另一样东西来换,这是古往今来的铁则。绝大多数仙人献祭的是自己苦心孤诣所成就的独特性,而你却不同。你完全抛掉“独特性”的标签,以一种模仿万物的新生姿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我无法想象你能向百仙之宴献祭什么,或者百仙之宴会向你索取什么。我有种预感,你会给我更多惊喜的,小鹦鹉。

我戴上老富田给我的鹦鹉嘴面具,随他走进宴会大厅。仙人们都带着代表他们仙名的面具,围绕一块巨型椭圆木桌而坐。因为身着制式长袍,很难分清男女老少,只能从形体上略窥一二。我走近后又生出某种奇异感应,宛如面对某种嫁接的植物或缺少零件的武士玩偶。反观众仙,我一进来他们的谈笑就戛然而止,仿佛我是一枚被按下的静音键。他们将一种混杂厌憎、鄙夷甚至畏惧的敌意目光射向我,我拘谨地跟在老富田身后落座,像个紧紧拽着父亲衣角的幼童。一言不发,直至宴会开始。

正如相扑手真正扑向对手之前会嘎吱嘎吱拧转关节,或屡屡发起具有试探或挑衅意味的佯攻,使眼神热起来,官能活泛起来,血液野蛮起来——盛宴之始,老富田也让我们先唤醒自己的舌头。我不以为然,不就是念一句咒语嘛,这有何难呢。偷眼观察座上众仙,才发现他们都肃容危坐,如临深渊。最初,每只舌头在老唇间时隐时没的翻卷都各有殊致,虽说念的是同一句祷言,却像有无数在千万堵无形墙壁间来回反射的乱嗡嗡回声。我完全不知道该依循哪种节奏、哪种语调,只好哇啦哇啦、呜噜呜噜地滥竽充数。但很快——当富田真正做出“祭祀开始”的手势——我就无以为继了:那些枝蔓、那些溢余、那些岔路,都慢慢淡为背景音。一个宏大如巨佛的声音出现了。它湮没了所有声音,或者说它分明就是由所有声音铸成的。那个声音降临时,我清晰地感到身体被某种绵稠却难以违抗的力量包裹住了。这大概便是百仙之宴的力量,它在引导每一位仙人,我想。我尽量正心弭念,将那股力量引向我的口腔。但意外发生了。那句祷言即将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时,我的舌头蓦然僵成一截化石。正如高呼者在众声静默时如尖塔般凸显,缄默者在万喙一音的人群中也尤为碍眼。一百道目光多米诺骨牌般迅速覆压到我脸上。

富田的脸像夜鸮一样皱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处理这种突发事件的经验。历届百仙之宴似乎从未有过因某位仙人难以念出祷言而中断的现象。九十九位仙人都已经完成祝祷,只有我大汗淋漓。他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百仙佑我”,然后望向我。而我第一个音都无法发出,好像回到小学礼堂里第一次演讲的情境。我双唇翕动,牙齿相撞,舌头翻涌,可就是无法发出这句话的任何一个音。好像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触犯了某种禁忌或密讳。

富田的嗓音仿佛静湖渐生波纹(那种由深不可测带来的蛊惑力逐渐动摇):放松你的舌头,别把它当作死物。想象一下,微风轻轻拂过,每一株薰衣草在欹倾时会呈现如何一种韵致,全看它那一瞬的心期。你的舌头就是一株薰衣草。让它自己去感受风。我虽然对这种玄谈式的点拨极为反感,但此时却只能将其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当即尽力尝试。

第一句迫不及待冒出来的话是“我体内某处埋藏着一座墓场,此时此刻”。这是我早年翻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一位新加坡华裔富商委托我以兼林少华、赖明珠二人之美的腔调重译此书)中的一句话。正欲回忆这句话的语境及意指,第二句话已经迫开唇齿“那一日,他同时见到了尚为少女的十五岁佐伯与为其生母的五十岁佐伯”,出自《海边的卡夫卡》。第三句是“容易将激情误认为爱情,善于捕猎天才作为情人,这种本能是大自然赋予她的拐杖,意味深长,仅此一根”,这是宫本百合子的《逃走的伸子》。第四句是“一切静美与幸福的生活,像洒满阳光的格子门上出现的鸟影,倏然飞来,又倏然而逝”,应该是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第五句坚决而笃定,是三岛由纪夫大名鼎鼎的《春雪》:“你小子肯定是欲壑难填,欲炽之人,往往装出一副可怜相。你小子或许还有更大的欲望吧?”紧随其后的第六句是“传递平庸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暴力”,坂元裕二的《初恋与不伦》?第七句,第八句,第九句。我十余年中翻譯过的无数句子,以某种无可挽留的决绝冲破唇齿,如同穿匣的剑气,或脱笼的白鸽。间隙愈来愈窄,语速愈来愈快,声音愈来愈盛。我渐渐无法记起它们的来由,甚至来不及捕捉它们的形貌与含义。但那种故人重逢的亲切感是无法伪造的。古贤人说:“六经皆我注脚。”像我这样述而不作之人,一辈子都在这些句子里头了。它们在我脑中的遗忘之乡蛰居多年,今日却不知因何,天马绝尘般一道道从我目前掠过,穿透天花板冲向紫意氤氲的深旻。我感到宴厅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薰衣草花田在摇晃。全世界只有我像只琥珀中的虫子般凝滞着。我不知该跟随它们而去(我大概办不到),还是挥手告别,或仅仅轻阖双眼,像鸟一样张开双臂。但仙人们并未给我感伤的时间。

富田与众仙仅仅怔了片刻,便以一种混杂嫉妒与恐惧的暴怒冲上前。刚回过神,我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了。他们的胳膊细瘦干枯,却像钢筋一样坚硬沉重,我的挣扎完全没有作用。我感到一阵悚然,之前的猜想似乎被印证了:他们似乎都不像是正常人,而是身如金石的铁人。心神一乱,舌头又瘫软下来,像根萎靡的腐烂黄瓜。那些句子在空中缓缓弥散,很快就了无痕迹,如同暮霭。

當世界与所有人都平静下来后,富田扒开我的嘴,仙人们都围凑过来看。他发出惊叹:“你的舌头已经完全腐烂了啊!”

我大吃一惊,望向其他仙人。他们连声附和,好像带着某种复仇的快意。“怪不得会发出异味啊”“原来这就是那些神经质的丑陋语句的源头了”“这就是鹦鹉学舌的下场吧”,他们恍然且释然地说。

我对他们的最后一点敬意也完全消弭了,每一个人都面目可憎起来。富田也完全不是长谈时那个亲切健谈的老者,而似乎变成了某种妖魔。我早应该想到的,依附另一样事物而存在的人,不是幽灵就是魔鬼。我请求侍者拿镜子给我看,一时竟找不到,于是端来了一盆水。我望向盆中,张大嘴,舌头在里头是模糊而黯淡的,看不清是否腐烂。我尝试用舌头触碰牙齿和口腔,都有触感,但似乎又与平时有所不同。我心中有一点相信了,但还是对他们喊道:“不是这样的!之前我和桃沢看过无数遍,如果腐烂了早就该发现了!”

富田摇摇头说,我们所说的腐烂不是你能看得到的腐烂。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透过外观看出内质的腐烂,很显然,桃沢不是,你也不是。

我哑口无言。

你无法说出“百仙佑我”,宴会就无法完成,所有仙人都无法得到赐予。没有赐予,仙人们就无法一直维持生命,从而更长久地保有自己的仙名,再供奉下一代的百仙之宴。整个秩序就将被动摇,我想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唯一可以挽救事态的方法,只有帮你换一条舌头。

我大惊失色,感到桌上餐刀的反光晃得眼生疼,问,你们要给我做手术吗?富田微笑摇头,我们不用那么原始的方法。随后侍者端来一只玻璃瓶。有点眼熟,随即我反应过来在路边小卖部见过,就是那种薰衣草味的玻璃弹珠汽水,富良野町特产。富田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说,这可不是凡物,叫换舌酒。随即他不再管我,环顾众仙朗声说,谁愿意和鹦鹉仙人交换舌头?

无人应声。我听到按住我的那位仙人嘀咕,谁会想换一只说不出祷言的腐烂舌头嘛。我心中暗喜,如果谁也不愿意,我是否就不用换舌头了?这种侥幸心理甫一萌生,我就看到富田转向我。他像海浪中的一块礁石,显出与他人完全不同的郑重与冷峻,好像在下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好像即将走向另一种命运。将我的舌头拉出来吧,对侍者说这句话时,他终于松懈下来,像一个正常的、风烛残年的疲惫老人。

富田的嘴被拽大,拉出舌头。他的舌头鲜红粉嫩,像少女沐浴后皮肤的颜色。最初长度似乎无异常人,但因为侍者抻拉,所以长得格外醒目。在其手势命令下,侍者双手扯住舌尖,将其像橡皮糖般又拉长一截,这时其形状已经接近蜥蜴或蛙类了。

尚未反应过来,我就被两个仙人掰开嘴。我用尽全力,一口咬住其中一根手指,却感到牙齿剧痛,像咬在钢条上。另一位仙人拉出我的舌头,最开始像要撕裂一样剧痛,但当舌头伸展到某个极限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再后来甚至有点痒意。最后我感到一丝凉意,像第一次吃冰棍时一样惊喜且清爽。我看到自己的舌头与富田的舌头即将在空中相触。在眩晕与呕意中,我瞥见一位戴着玉藻前面具的女性仙人走上前,她将玻璃瓶中的换舌酒淋下来,像下了一场紫色的雨。

脚下渐渐变得松软起来,我抬头一看,悬日如同世界上最后一个巨人的头颅,身旁的餐桌已变为齐胸的薰衣草花田。众仙已经消失了,一个少女的纤细背影出现在广袤花田中央,仿佛世界上的第一株薰衣草。她转过身后,我才发现紫色长裙竟只是一袭薄纱。只看一眼,我就开始想象轻纱飘落后拨云见月的盛景。第二眼再不敢看,眼睛到最后也没再睁开。即便这样,她的裸体还是以各种形貌浮现于我的脑海,翕动的蝉翼,空中坠落的白果,阳光下的银器,融冰下的春水,秋旻下的莽原,曼陀罗花为食的银蛇的毒液,贝阿特丽采瞳孔中星辰之一粒,一百尊仙人、一千尊仙人、一万尊仙人也无法命令的,在真实与传说的边境跳跃的精灵。很快我开始怀疑一切的确凿性,因为双唇传来一种令人心颤的温热。据说三和四之间还存在一个整数,蕴藏着多维空间的奥秘。那三十七和三十八之间也存在一个整数。铁证是:三十七度与三十八度之间一定存在一种世人永不可得的温度,即此时少女双唇的温度。但当两只舌头相交缠触时,最大的震撼才降临。舌头不仅恢复知觉,还变成某个通道的接口,我感觉某种东西将通过它进入我,我的某种东西也将通过它进入她。这并非空穴来风的臆想,因为两条舌头逐渐滚烫,并且传来脉搏般的律动,这让我想到骑士电影里巨龙喷火前夕的脖颈。我和桃沢相吻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当两条舌头融化为岩浆并最终重新凝固成型时,我谙知交换与传递已然完成,或得或失,或吉或凶,自己终归已经不同往日。我毫不犹豫、几无停顿地说道:“百仙佑我。”

我醒来之后,随侍者去见富田。庄园似乎显得更冷寂了。因为仙人们大多已经散去,或者去游赏薰衣草花田、喝薰衣草味儿的玻璃弹珠汽水,或者去薄野找几个女郎按摩按摩,反正得不虚来北海道一趟。当然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或许已经得到了此行最想得到之物,获得更绵长的生命啊,使自身的法力更高强啊之类。我也不例外,当我今早漱口时,突然发现那股异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我的第一想法是想赶快和桃沢分享这个好消息。但出于感激与礼节,还是想先向富田当面致谢并告别。

富田听我描述完昨夜的梦,啧啧赞叹道,还真是栩栩如生啊,不过,世界上可能还真难以找到一条说不出那句祷言的舌头呢。我哈哈大笑,也为昨夜奇怪的梦境感到滑稽。

富田接着说,昨天的宴会格外顺利,大家整齐地诵念那句祷言。你的声音格外响亮,这大概就是年轻人的朝气吧。我们这些老人家可是羡慕得很啊。不过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弱项,你的酒量竟然这么小,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最后可是我这把老骨头亲自把你扶回房间的啊。

话说回来,如果没醉成这样,大概也做不出这么光怪陆离的梦。要知道我们这种老人,已经很久没做过醒来还能记得的梦了啊。

某一瞬,富田的目光似乎透出一丝狡黠。但当我再望去时,他又温厚如常了。大概是梦境留下的错觉,我想。不用在我这个老头这边浪费时间了。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吗?还不去陪陪你的小情人吗?富田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换作往常,我或许会稍感羞赧,但今早醒来之后,我似乎感到整个人随着异味的去除而显得明朗起来。想到这里,我再次向富田道谢。他笑眯眯地挥手,说,我说过这是互惠之事,昨天晚宴上你已经给予了我最大的襄助与回礼了嘛。

日到中天时,我终于跟桃沢碰面。虽说分别不足一日,却有隔世之感。我像个少年般奔向她,高声告诉她我的口臭已经痊愈。但她似乎热情稍欠,和我拥抱时有些扭捏,身体也有些僵硬。我看她穿得很厚,还戴口罩,问她。她指指喉咙,示意夜里受寒了,怕传染给我。我自然不怕,但想到她决定的事情一般都不容更改,就随她去了。我提议喝点热酒驱寒,她不置可否,但我还是让司机载我们去了一家酒馆。酒是甘口的,淡丽清和,用在一场二人的小小庆祝恰得其分。但最后几乎是我独酌。醉意微升,话渐渐就多起来,男人嘛。我向桃沢讲述昨晚那场难得一遇的百仙之宴。祷言嘛,真没什么特别之处,“百仙佑我”,没有人会说不出的。我告诉她。她微笑着惊叹或抚掌,但能看出心思并不在这。我说今后不想再干这行了,想回国开个花店。然后开玩笑地问她愿不愿意脱离家族,去当我的花店老板娘。她只是娇弱地嗯嗯呜呜了几声。那一刻我生出一种隔阂感与陌生感,甚至第一次对她感到愤怒。作势给她捋头发时,我突然伸手扯掉她的口罩。那是一张少女的脸。

杜峤,2000年生于江苏南京,中文系在读。写小说、旧诗。有中短篇小说见于《作品》《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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