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唤醒小时候的自己

2023-06-07 04:59战玉冰
特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姑青梅土楼

“大巴从国道拐进乡村公路,我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薛超伟小说《青梅》开头的这句话,清楚地点出了整篇小说中的“回乡结构”。这种小说叙事结构我们并不陌生,鲁迅的经典名篇《故乡》《祝福》都是采用了“回乡结构”,知识分子“我”通过回乡的旅程进而对传统乡土社会进行重新观察、反思和批判,改造国民性议题与启蒙主义观念等皆由此得以舒张。在小说《青梅》中,这种城乡之间的二元结构性隐喻也是无处不在,比如国道和村里弯弯绕绕的道路,以及城里公寓房“笔直的走廊”和村里土楼的“环廊结构”等。

进一步来说,《青梅》中“回乡结构”的匠心之处更在于,“回乡”由“今日之我”引出“昨日之我”,由“现在的自己”引出“小时候的自己”,从而牵引出两条故事线交替推进、并驾齐驱。而作者薛超伟又通过叙事人称上的巧妙变化,将“小时候的自己”充分他者化。由此,小说里“我”此次回乡与过去回忆这两条叙事线索,就变成了“我”与“她”或者“我”与“晓念”的两条故事线。一方面,“我”此次回乡的短暂旅程与所见所闻,每一个细节都勾连着“她”/“晓念”十几年漫长的童年经历。小说的笔触在两个不同的时段里自由穿梭,慢慢绘制出了昨日的“她”/“晓念”是如何变成今日之“我”的完整成长路径。另一方面,“过去的我”的故事在第三人称的约束下,即使讲述童年创伤也能够最大限度地保留一份客观、冷静与不动声色,而对感情表达的充分节制正是小说《青梅》另一个突出的优点。“晓念”童年的经历是充满扭曲与痛苦的,但小说对这段经历的回忆却并不沉溺于哀伤,相反,其中更多透露出一种时间的冲淡与理性的清明,而这种表达效果的达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说中对过去自我的他者化处理。

借鲁迅的《故乡》《祝福》来谈薛超伟的《青梅》可能并不算太过僭越。除了三篇小说都采用了明显的“回乡结构”之外,《故乡》里中年闰土与少年闰土之间的今昔对比、杨二嫂“细脚伶仃的圆规”形象与曾经“豆腐西施”的明显变化……共同汇聚成了小说的开头之问:“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同样地,小说《青梅》中也充满了这种今昔之间的细节对比,比如过去土楼里满满地住着一整个家族的人与现在大量亲属搬离、整个土楼显得空落落的;又如过去“被长辈们称为疯子”的小姑与现在生意上做得风生水起的小姑,以及一直生活在土楼二十多年的蕙心。

不同的是,《青梅》中并没有简单流露出现在优于过去、城里优于乡下的启蒙主义或进步主义观念,而是如小说在字里行间所暗示的那样,“我”阔别多年,刚回到土楼时:“到了三楼,一眼望去,环廊结构让我感到短暂的晕眩。当初在土楼住久了,搬进城里的公寓房,看着笔直的走廊,也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即在小说中,乡下土楼的风俗习惯某种程度上被视为和城里公寓房里的生活经验平等的存在。“我”的“回乡”之旅也并不是停留在简单揭示出传统乡土社会在男女性别方面的落后与陋习,而是尽力克制住主观的情绪,冷静勾画出一幅乡土生活的图景与面貌。当然,作者在其中自有其鲜明的批判立场和态度,只不过小说并没有因为这种作者的立场而过度干扰到叙事本身的冷静风格。

和《祝福》相类似,《青梅》也把“我”回乡的时间节点设置在传统年关节日,这固然有现实生活的合理性作为依托(过年回老家是比较自然常见的现象),同时也构成了一种氛围上的渲染和反衬。小说《祝福》里,在“远处的爆竹声”与“祝福的空气”映衬下祥林嫂的悲惨命运更显凄惶,甚至令整个“祝福”都给人以一种阴森森的鬼气之感。而在《青梅》中,在“附近几个村轮流‘做热闹”的背景下,供奉、上香、祭祖、聚会、敬酒等一系列原本代表着欢乐祥和的风俗行为,却无一不关联着“我”不堪忍受的童年记忆。由此,小说写的虽然是当下的“热闹”场景,用的最多的形容词却是“冷清”/“冰冷”。

如果说《青梅》中多少存在着某种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回忆、城里与乡下的对应性(而非对立性)二元结构的话,那么“过去”“回忆”与“乡下”则显然处于相应的结构位置之上。在这个意义上来看,小说对乡下空间环境的描写,则可以更好地打开“我”的回忆世界。比如“乡村的路不总是笔直的,它们的走向要顺着山、顾着河”“村里的路二十年没怎么变过,弯弯绕绕,石子路和土路,上坡和下坡”,这种被反复凸显的乡村道路的弯弯曲曲,同样也暗示着过去与回忆的曲折、复杂、难以名状。在这种过去与回忆中,“晓念”憎恶“冠林伯”不断的性骚扰,却不敢把这种羞辱经历讲述给自己最亲近的表姐蕙心以及自己的父母;“晓念”似乎抓住了母亲出轨的隐秘罪恶,却又没有真正看清这种隐秘背后的真相(即父亲的无能与母亲的苦闷);“晓念”曾经想要通过毒死徐公树来杀死所有人,却不知蕙心竟然曾经和“她”有过同样的想法,后来又阻止了“她”的行动……过去与回忆中的点滴细节,在“我”此次回乡的旅途中,以及物闪回的方式一一铺展开来,通过不同片段的连接,形成了一幅生动、完整的生活画卷。而这些引发过去与回忆的及物点,可能是土楼里“半腐的樓梯踩一下就吱呀一声,木头会叹气”,也可能是对面“屋顶上坐着两个小女孩,看不清模样”,还可能是“厨房里传来菜香,很熟悉的气味”……声音、场景、气味,都随时能够作为连通现在与过去的关节点。小说《青梅》中的两条叙事线索的交叉与闪回,也由此产生了一种沉浸式的阅读感受,让读者仿佛也置身于当下正在“做热闹”的土楼之中,并随时在任何一个可能的感觉契机下,回到过去的岁月与童年回忆之中。

与“我”曾经离开土楼,后来又“回乡”相对应的是蕙心一直“守在我们出生的地方”。如果说小说中“我”对于故乡土楼的态度还相对比较明确——“村里人叫它圆寨,但我更愿意跟着外人叫它土楼。很早开始,它就不是我的家了”,那么蕙心这些年的成长经历和对待故乡的态度或许要显得更为曲折、暧昧一些。一方面,相比于出走的解脱和轻快,留在原地显然更加沉重,且需要更多的隐忍态度,“时间好像重一些,因为往事层叠在此处,会以数倍的分量压在人身上”;另一方面,留守乡下的生活也并不完全是一种单纯的苦难叙事,正如小说中描写大伯母和小姑时所说的,“她们都是热热闹闹、认真生活的人,我为她们高兴”。蕙心也显然属于这群“热热闹闹、认真生活的人”之中的一个。

在这个意义上,与“我”整个回乡过程中,无所顾及地冷嘲热讽,甚至多次想要故意激起“冠林伯”的怒气相比,蕙心最后的爆发竟然比“我”更为激烈且直白得多。小说在这里完全抛开了“回乡叙事”中经常相伴而生的启蒙主义叙事期待,即它并不是要讲述一个从城里“回乡”的“我”,用更丰富的知识和更进步的观念来唤醒一直生活在乡村的蕙心的俗套故事,而是让多年来承担了更多、隐忍了更多的蕙心最终获得了一场更具破坏力的爆发。

进一步来说,小说中这种对启蒙主义叙事俗套采取“反写”策略所牵扯出的更为复杂的情况在于,“我”或者蕙心,对于故乡土楼及其所象征的传统乡土社会的态度,并不是单纯的否定与批判,其中更带有一份“残忍的留恋”,即“我躺在这里,躺在过去的残余里,发现自己无论经历过什么,依然会对这里生出留恋。这种留恋很残忍”。换句话说,小说中的“我”固然通过离开土楼、进入城市、“故意学很硬的知识”、选择了“女孩子学了,别人就觉得你很难嫁的东西”,已经相当程度地摆脱了“晓念”童年创伤经历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即使“往事会出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梦里。但我已经不害怕了”,甚至“我”对肉体的疼痛也感觉麻木,以至于同事“说我这人很可怕,镇静得像个没有痛觉神经的动物”。“我”在经历了这种种后续的成长之后,已经完全不同于当年无知、弱小、任人凌辱的“晓念”,“现在,当我看到从前的自己,很想告诉她,不要害怕,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她会听见吗”?但与此同时,“晓念”之于“我”,又不仅仅是童年创伤与痛苦记忆,其中也有“小时候我跟蕙心、扬波三个人经常会趁着这份热闹溜出去玩”的快乐、有对家人亲情的眷恋和故乡风土的怀念。至此,小说中“我”、蕙心与土楼所代表的故乡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难解:“我”与蕙心,似乎既构成了离开与留守的一体两面,同时又都作为女性内心觉醒的发声者;而我们之于故乡土楼的关系,则包含有生养之地、血脉之亲、痛苦之源与生活经验实感等多个丰富面相。

毋庸讳言,对传统乡土社会中男女性别地位不平等的批判,是小说《青梅》最想要表达的核心价值观,在小说克制、冷静的主要叙事风格之外,凡是作者忍不住直接表露自家立场与态度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是关乎性别议题的内容。在小说“创作谈”中,作者薛超伟也明确指出这篇小说的创作缘起就是因为他对性别议题的关注和不吐不快,为此他甚至选择了使用“女性角色为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的“扮演”式表达策略。

回到小说文本中,土楼世界的男女不平等随处可见:从“女人是不净的,女人不能处在比男人高的位置,如果一个男人不小心从女人的胯下经过,会给家里招来不幸,那么,女人骑在最高的屋顶,就是对家里所有男性的不敬”,到“女孩的内裤不能挂在外面,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阴干”;从男孩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聊“与身体有关的话题”,而“那对女人来说是禁忌”,到“女人是不能太开心的……从此她要学着尽量不让开心露出来,把它当作自己的一条尾巴”……土楼世界里各种有形无形、或显或隐的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可谓无处不在,更何况还有“晓念”和蕙心童年时所经历的既不敢拒绝、又无法对别人倾吐的长久的被侵犯。而因为身材矮小而处于男性队伍末位、被其他男人瞧不起的“冠林伯”对“晓念”的凌驾和侵犯,其实更突出表现了土楼世界里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在这种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性别显然是小说《青梅》的核心议题。而这种性别不平等,其实更加关乎到一种自由的问题,一种指向僭越伦理束缚的边界、可能和勇气。比如土楼里男孩可以站在屋顶,可以肆意谈论与身体有关的话题,这就是一种女性所没有的自由。小说对此也有着明确的认识和表达,“我体会到年幼时在扬波哥哥身上见到的那种自由。那种叫自由的东西,男人生下来就有,女人却需要变成荡妇才能得到”。

当然,如果我们就此把性别议题作为理解小说《青梅》的唯一价值维度,又显然是大大减损了小说本身的丰富性。比如,在传统乡土社会中,辈分也是一个重要的价值维度,这在类似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民间俗语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同样是传统家庭中的女性,随着辈分的跃升,就会出现从被压迫者转化为压迫者的变化。在小说《青梅》对家族关系的描摹过程中,辈分也是一个被多次提到或暗示的重要因素:“我逐渐知道,辈分决定了很多东西。如果是我们跟爷爷这样吵,长辈会一起来教训我们,但如果换作小姑,他们却只是劝架而已。这也给了我一点启示,时间会赋予人力量,他们只不过是被时间充了很多气的气球而已。”

另外一个重要的维度则在于经济能力或者说物质基础,借用下戴锦华老师的说法,就叫作被性别议题掩盖的阶级问题。比如小说里小姑的行为处事方式一直与土楼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小姑也因此“被长辈们称为疯子”,而后来随着“她懂得了隐藏,也获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所以再没有人说她了”。小姑在家族中地位的变化,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个人经济条件也是形塑其家庭地位、形象,乃至话语权的重要因素。类似的角度也可以用来理解“我”与蕙心之间的差别,“我”与蕙心之间的对应性关系不仅仅是前文所分析过的离乡与留守、现代与传统、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关系,其中还包含有“我”在城市里通过专业知识成为了一名经济独立的职业女性,在经济条件上远胜于蕙心,因此家族父老也相应给予“我”更多的宽容和自由。

当然,不管从主观意愿还是客观效果哪一个方面来说,性别议题仍然无疑是小说《青梅》最重要的话题内容。其中,或者像“我”通过离开而渐渐忘却曾经的痛苦,并以一个外来者的姿态重新挑战各种传统伦理的教条;或者像蕙心因留守而只能继续隐忍这种性别上的不平等,最终因长久的压抑而获得一种更为激烈的爆发;或者像作者借助表妹这一戏份并不多的人物形象所表达出的美好祝愿:“我捏她的脸,她躲我。她会感到惊奇,说明她没有类似我和蕙心的经历,我真心希望她们都有这样的惊奇。”

這种惊奇其实是一种未经社会摧残的童真与纯净,愿这样的惊奇永远存在下去。

战玉冰,文学博士、博士后,复旦大学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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