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酒店包厢,大姑就招呼福平落座,人还没到齐。大伯去接依嬷(奶奶)了,你爸还在路上。大姑边讲,边打量四下,包间不大,正中桧木八仙月桌,头顶一盏西洋洛可可式的枝型吊灯,薄薄的光线透过水晶,朝八方折射,映着包金挂翠的四面墙纸,霎时金光满目,金玉满堂。
大姑瞅着心肝疼,像在花自己的钱,对福平讲,我给你爸再三交代,一家人难得聚一聚,简单便饭就可以了,结果搞得这样铺张。你爸早年就会乱使钱,出国十多年了,这毛病一丁点都没改。福平见过父亲早年的模样,在母亲的旧相簿里,是两个人在影楼的结婚照。父亲那时很清瘦,大背头吹得高高的,一身松垮垮的黑西服。母亲身披白婚纱,照习俗,脖颈上沉沉地挂着几根金链子,鹅蛋脸素妆淡抹,若菩萨低眉。还有一张是父亲去美国前的全家福,福平也在上头。他那时不到四岁,剃着番薯头,大概是哭过,撇着嘴角一脸愁眉,活像祠堂里的黑白无常鬼。依嬷老讲,福平从小没笑脸,日后像他爸,一世的劳碌命。
隔间是个迷你厕所,抽水马桶哗哗作响,如雷雨过境。姑丈系着皮带,挺起肚皮,大摇大摆地出来,自顾坐到福平身边,讲,你通知下微信群里的后生仔,明天到祠庙集中,给游神抽签,下午一点。姑丈是村里祠堂的主委,年年张罗正月十二的游神巡境。福平一听到游神,人就活络起来,满脸兴致勃勃。哪个后生仔不惦念着新年游神,全村吃酒席,放烟花爆竹,从早头直直热闹到半暝,他们后生仔又是巡游的主力军,扛旗,抬轿,敲锣打鼓,可比过春节有味得多。
两人攀讲到兴头,姑丈对福平说,往日游神,你爸是后生仔里头野霸的一个,挺着太子神像,背上五面大旗,风光得不得了。大姑抓起一把月桌上的瓜子,边嗑边讲,我弟过去风光,现今更风光了,在美国开饭店做老板,我们福平命好,要跟着享福,啃猪蹄。大姑話中带刺,夹枪带棒,她是嫌弃姑丈没本事,只能在村委会上班。村里有本事的男人,早些年都出国了,美国,法国,南非。像福平爸,独身一人去纽约打工,年年寄美元回来,如今熬到绿卡,衣锦还乡,家里的洋楼厝(别墅)都盖上三层。福建有句老话,挣大钱,起大厝。这些年,但凡有男人出国劳务的,家家都盖上了洋楼厝,如雨后春笋,三层,四层,五层,在村里一户赛一户地高,直戳云霄。
想到自家还住着红砖小瓦房,大姑嗑起瓜子更使力了,牙齿缝间像塞了把左轮手枪,瓜子壳噗噗噗,向四野射击。射程外微微涌起骚动,伴着人响脚步声,大伯牵着依嬷进了包厢,福平看见父亲跟在后头,身旁是那个江西女人,长发垂肩,哄着怀里啼哭的细仔(小儿子)。
细仔人小鬼大,见长辈环伺,哇哇哭得越发起劲,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依嬷听着心肝疼,忙摸细仔的头毛,哄道,福平莫哭,乖孙别哭,我的福平最乖,最听话。大姑心直口快,又气又笑地讲,依嬷,你是真老糊涂了,这细仔不是福平,是福平的依弟,在美国生的。依嬷老年痴呆,愈听愈糊涂,枯指颤颤,指着江西女人问,你不是福平妈?那你是谁?
江西女人抱着细仔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赔笑。村里人同江西女人讲本地话,如对牛弹琴,她睁着一双玫瑰瞳铃眼,全然不懂他们说什么,除了点头,便是微笑。论年岁,她比福平大上一轮,不过三十出头。大伯心疼福平爸,偷偷讲,讨这样年轻的女人做什么?身体都搞坏了。背地里,福平跟着大姑叫江西女人“两个声”,本地话里专指外地人,她听不懂福州方言。
开席了,服务员端上一盅佛跳墙。大伯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操着半咸淡的普通话问“两个声”,小妹,你吃过这道菜吗?这可是我们福建的名菜,还有个传说。大姑不耐烦大伯掉书袋,忙讲,阿弟在纽约是厨师父,她怎么会没食过,铁定日日炖着佛跳墙给她安胎,坐月子,奶水补得足足的。
福平曾听大姑讲过,“两个声”和父亲是在曼哈顿的中餐馆认识的,她做前台兼服务员,父亲是炒锅工人,纽约的中餐馆越开越多,炒锅工人供不应求,工钱也水涨船高,是服务员的好几倍。父亲攒下第一桶金,就撬走“两个声”,二人自立门户,盘下了唐人街的一家餐馆。待他们生下细仔,消息传回国内,大姑和大伯还瞒了福平好一阵子,怕他心内难受,毕竟福平四岁之后,父亲就不在身边。突然得知父亲在美国有了新家庭,谁家的子女接受得了?
其实福平早就清楚,心定得很。他印象中的父亲不过是逢年过节,越洋电话那头的男声,或者是电脑视频里,那个渐渐发福,膀大腰粗的陌生人。村里像福平这样的后生仔有不少,父亲向标会借钱出国,母亲在外打工还债,都是没人教没人管的孩子。父子之间打小没交流,感情淡得很。
福平爸也察觉到这种生分。宴席陆续上了几盘热菜,菠萝荔枝肉,淡糟炒蚬子,爆炒双脆。父亲频频把荔枝肉拨到福平的碗里,嘴里讲,依爸记得你小时候就爱食这味菜。
福平咬了一口,便将荔枝肉从碗中扒拉出来,讲,这肉都炸老了,又干又柴,怎么食啊?
“两个声”在旁听了,难得开口,用纯正普通话说,这厨师的手艺不如你爸,他炸的菠萝荔枝肉,在唐人街可有名了,不少老福州还会特意从长岛过来吃。
福平不答话,瞥了一眼“两个声”,面色冰冷。
倒是福平爸对“两个声”的话很受用,他有些得意地倾过身体,嗓门也大了些,在饭桌上讲,去年有个同乡选市议员,我们同乡会在唐人街办筹款晚宴,议员指定要食我炸的荔枝肉,那些鬼佬食完,哪个看见我不挑着大拇哥,嘴上还讲什么,讲什么?
Very good。“两个声”笑着提醒他。
对,Very good。福平爸学了一遍,觉得不过瘾,又大声重复了遍,Very good!这才满意地坐定,把手搭在儿子肩上,亲热地讲,福平,以后你来纽约,依爸炸给你食。
那只手的温度让福平的肩头发烫起来,他僵着身体,口气别扭,不用了,我英文又讲不好,去纽约做什么。
福平爸讲,当然是跟依爸做生意,纽约的唐人街现在都被我们长乐人霸占了。前些年,那里还是广东人、香港人的天下,现在嘛,只要会讲福州话,就算不懂英文,在唐人街,你就饿不死。
人都讲七溜八溜,不离福州,福平说,外面人生地不熟,我不去。
你在福州打过工,你跟依爸讲,挣到钱了没有?
福平低下头不讲话。
跟依爸出来见见世面,讲着,他伸手拍了拍福平的脑袋,那里都是我们同乡会的人,还有依爸和你……你依弟,大家互相也有个照应。
那我依妈呢?谁照应我依妈?福平生起一股恼意,他没发火,但腔调粗声粗气的,很不好听。
福平爸有些尴尬地拉回身子,倚在靠背上,捧住嘴干咳两声。
“两个声”把手搭在福平爸的腿上,轻拍两下,含笑道,福平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你再急着把生意交给他,也要听他的意见。福平,“两个声”又转头对福平讲,你爸在美国的时候就念叨你,福平长福平短,盼着能回来看你。这一晃,你已经是大小伙子模样了呢。
“两个声”的腔调柔声细语,如春风拂面,让福平很难硬下心来,说不好听的话。意识到这一点,他瞬间生出一种负罪感,仿佛背叛了母亲,只好沉下脸,一遍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依妈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大姑见福平不搭腔,赶忙笑起来,对“两个声”讲,福平19岁了,职高毕业,男孩转大人,变稳重,也变老成了。
攀讲间,最后一道菜是肉皮酸辣汤。本地人不好食辣,以白胡椒替代辣椒,汤头里泡着炸好的肉皮干,喝起来又酸又麻,像喝了老酒,全是酒酣耳热的模样。福平爸的脸臊得红通通的,索性脱掉花衬衫,手上露出黄澄澄的大金表。
姑丈即使没出过国,也识得那瑞士牌子,劳力士啊。
福平也盯着那只玫瑰金表,灯影下光芒四射。
他父亲得意地点点头,带着一番醉意,娓娓地讲,刚打工的时候,唐人街那些香港老板,人手一块18k大金劳,还说是他们的传家表,传男不传女。讲到这里,福平爸顿了顿,转头看着福平,眼神略有讨好之意,我就想,我也有儿子,哪天发达了,我也买一块戴,我也传给儿子。
“两个声”拍打着细仔哄睡,听福平爸这样讲,在旁打趣,是啊是啊,在纽约的时候,这话跟我说了百八十遍了,是吧,Jacob。怀中的细仔哼唧了两声作为回应。
望着不及自己一只胳膊长的弟弟,福平心里细细品咂这个名字,都说国外生养的同他们土生土长的不一样,小点的时候看不出来,待长大了,都是黄皮白心的香蕉人。
福平爸或许是真的醉了,一路喃喃念着,被大伯与姑丈从酒店搀扶出来,手里还不忘亮出那枚金表。
大姑眼瞅着福平爸与“两个声”一家上了出租车,仍意犹未尽。她听见姑丈皮带间挂的钥匙叮当响,无名怒火心头起,一串钥匙也往这挂,做活宝现世。回头瞅见福平,又挪到福平身边悄声对他讲,回家见到你妈,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们同“两个声”食饭,不然她肯定会大吵大闹。福平自然清楚,这顿饭他是背着母亲偷偷来的。
自先前父亲和“两个声”的事东窗事发,福平妈就和婆婆全家人翻脸了,她骂“两个声”是野货,喊那个细仔是野种。
其实早几年,福平妈就疑心丈夫在美国有人了,大姑还劝她,男人独自在外头这么些年,身体没毛病,肯定要让他发泄一下,只要人不带回家就好。没想婆家人瞒着她,连细仔都生出来了。福平妈气得浑身作抖,双脚直跳,一边骂街,一边将灶前的杯碗瓢盘,一叠叠,一片片,摔个粉身碎骨,片甲不留。反正她不心疼,都是用福平爸赚来的钱买的,她要作践他,作践他的血汗钱。骂着骂着,福平妈大约是累了,屁股朝水磨地上一坐,眼泪就掉下来。她想起这些年自己一人拉扯大福平,又是自己找人盖了洋楼厝,这样的大厝,盖得那样苦,那样洋气,今后剩她和福平两个人,心里空落落的,呜呜地就哭了。
福平骑着电动单车从镇里的公路下来,驶上村头小道,两旁是大片宽阔的菜地,几幢灰瓦砖房沉沉地横卧在田埂上。瓦房的上空,浮着一抹荒芜幽深的山色,驼峰般延绵,一弯霜白的月牙,淡淡地撇在山头。
借着月色,他能看见自家的洋楼厝,那幢雕花门顶、罗马石柱的三层别墅,寂静地伫立在村头。不知怎的,夜色中,福平竟觉得它像一座祠堂,他们一家人是祠堂里供奉的诸神像。 如今父亲被迎神,移去另间庙堂,只余下自己和母亲困在里头。
二
由于福平爸的事,福平妈近来心情不舒畅,招来几个牌友散心。他们在洋楼厝下早早支了桌椅,沿街打麻将。福平妈今日手气好,连赢几把,精气神爽利了些。洗牌声如溪水,哗哗作响,声音十分清脆,遥遥传来村里的车声人语,仿佛空谷流水,整个世界都愉悦地在她周身流转。
福平妈和牌之余,不忘叫醒福平,仔啊,还睡懒觉?日头都晒到屁股了。其实早上是个阴乌天,刚落下过云雨,欧式落地窗有一搭没一搭地挂着水珠。她见到福平下楼,张口便问,你昨晚去哪了?这么迟回家。福平想起那顿晚饭,只得随口讲,找欣怡去镇上玩了。
提到欣怡的名字,福平妈又不爽快了,搓着手中的麻将牌抱怨,我就不知道欣怡有什么好,生得又不俊。
炳强叔坐在牌桌下家,他好做和事佬,就讲,我看欣怡条件不错,中专毕业,又在幼儿园里当老师。对家的金珠嫂也帮腔,欣怡的爸妈不是在非洲做二手衣的生意?钱可没少挣。
福平妈放出一张四条,向炳强叔发牢骚,欣怡那份是合同工,算什么好工,她前头有两个哥哥,怎么会分到欣怡头上?话未讲完,福平妈瞅见儿子踏上电动单车,忙问,你现时出门,又要去哪?
母亲不中意欣怡,福平权作耳旁风,未搭理。他开着电动车,穿过一段颠簸的黄泥路,来到村头的活动中心。大姑和几个村里的妇人埋头蹲在水泥地上,漫不经心地涮着两个大木桶,里头浸满烛台碗盘,全是游神要用的。大姑抬眼見到福平,便讲,你怎么才来,那群后生仔全在祠堂里等你咧。
祠堂在活动中心背后,是座一直二进的红砖庙,飞檐翘角,单檐歇山顶,青瓦上正脊彩绘,镶刻镂空花纹,酱红宝蓝,在天光下浓艳异常。主殿正中坐有木雕的玄天大帝,脚踏玄武,手持宝剑,两侧是泥彩塑的白马王和临水奶。
香烟缭绕,几个老依姆佝偻着身子,向神案供奉菊花、红烛,顶礼膜拜。相传玄天大帝统领水界,能治水御火。长乐枕山临海,村里人祖辈以打渔为生计,靠海吃饭,海波汹涌千层浪,人力渺小,只得寄望玄帝保佑。
主殿背后人声嘈杂,锣鼓阵阵。福平循声而至,二厅里早已围满后生仔,姑丈正领着鼓板队排练。鼓板队中多是村里十来岁的少年人,练习族里传下多年的鼓谱,打鼓,敲铜锣,击镲。这可是项气力活,到了游神那天,少年人得随着队伍,拿起鼓槌锣镲,不停不歇地从傍晚敲打至半暝。
福平早过了鼓板队的年岁,现今他和死党阿辉进了神将队,是村里游神的主力,负责挺塔骨神将,钻进空心神像里,扛起巡游。二厅的两侧神龛黯黯的,挂着泥金褪色的帐幔,各立着一排塔骨神像,神态各异,都是玄天大帝的部下,孩儿弟、七爷八爷、世子、太子、八家将。这些空心的竹骨神像,有一人多高,身披绸缎蟒袍,前襟下摆是枣红杏黄底,绣满金丝铜钱纹。每个神偶顶着一颗硕大的樟木脑袋,白粉漆的阔圆脸 ,抹着桃色腮红,眉眼描得尽是笑意,更显得憨态可掬。
祠堂庙小,这群低阶的小神被村民堆入狭窄的神龛,长年累月地挨挨挤挤,蜕皮的龛壁生出朵朵茶碗大的霉斑。可神仙们头戴珠翠宝冠,毫不介意,依旧笑逐颜开,同这帮后生仔四目相对,依旧满身富丽,在昏暗湿冷的殿堂里。
姑丈点完神将队的人头,给后生仔分配塔骨神像。上一年游神,福平和阿辉扛的是七爷、无常鬼,没想到今年,他兄弟俩又是挺无常鬼的塔骨。阿辉不爽快,对姑丈讲,无常鬼生得丑死人,长舌头,水泡眼,去年游神,给小孩追着打。今年,我们要换成世子、太子。
福平想起太子是父亲少年时扛过的塔骨,而父亲又是头一回看他游神,不知怎的,就想同父亲当年一样威风,也劝姑丈,无常鬼可以给新进的后生仔,我们资格老,应该挺太子神像,背上插大旗,风光一下。 姑丈听到,不禁笑起来,讲,太子的塔骨神像,背上有五面大旗,百八十斤重,你俩瘦得像猴仔一样,每人轮流扛几个钟头,扛得动吗? 见俩人不出声,姑丈接着讲,我早挑了阿伟、阿森两兄弟。
阿伟、阿森是欣怡的哥哥,人高马大,挺太子像正正好。但想不到两个人今日没来,不知去哪里,满世间找不着人影。后生仔里有人趁机起哄,讲了句,让福平去问欣怡不就好了,他俩在谈朋友呢。祠堂里顿时哄笑一团,福平羞得脸红扑扑,嘴里不讲话,心内倒觉着这个借口不坏。自打父亲从美国回来,他夹在父母中间两头跑,忙得心烦意乱,有好些天没空找欣怡。
欣怡的幼儿园里二十来个娃娃牙牙学语。这些娃娃大都在美国出生,父母外出打工,无力照顾,托探亲的同乡送回村里,让依公依嬷抚养。村里人管这群美国籍的幼童叫“洋娃娃”。欣怡专职教“洋娃娃”英文,26个字母。还给他们取英文名,Louis、Joshua、Emily。Louis是个鼻涕哥,鼻涕淌一嘴脸,中意食鼻屎。Joshua爱尿床,时常会尿裤裆。Emily不喜欢汉堡包,爱跟着依嬷食虾油拌饭。
幼儿园放学,福平约了欣怡在镇上的奶茶店碰面。欣怡爱喝波霸焦糖珍珠奶茶,少糖,少冰,加海盐芝士奶盖。但她这天看起来恹恹的,奶茶吸得不起劲,珍珠也嚼得没有力。福平问她怎么了。欣怡讲,今年送回国的洋娃娃少了,园里要裁人。
裁员也裁不到你头上,福平讲,幼儿园都中意年轻老师,裁了你,他们还去哪招人,不是本村的,哪个愿意过来教。
嗯,欣怡吸了口奶茶,答应得心不在焉。
阿伟和阿森呢?今天游神彩排都见不着人影,我姑丈满村子找他俩。
陪我爸妈去广州了,欣怡讲,家里刚收了一大批二手衣,要在广州装船发货。
过两天的游神参不参加?
说不准,非洲的衣服生意忙不过来,我爸妈要他们跟着一块过去呢。
他们也要走?福平感到诧异,他想到了过几日的游神,讲,怎么都想着往外跑呢?村里的后生仔越变越少了。这两年游神,后生仔的人头都凑不齐,听说别的村子已开始雇外地人挺塔骨游神。
留在这,有什么出息?
听见欣怡这话,福平心底不由地生起一丝惶然和挫败感。
那你呢?福平问,你想过要走吗?
欣怡没有回答他,她掏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给福平看,还认识这是谁不?
照片上,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手提路易威登的包,站在繁华的街区前比着剪刀手。福平放大看了看,是不是雅萍?欣怡点点头。雅萍是欣怡的好姐妹,父母在法国打工,中学毕业后就出国和他们团聚了。
欣怡退出照片,给福平晒她的朋友圈,人家现在叫莫妮卡了,在巴黎和父母开日料店,你看过得多得意,LV包都好几个呢。
福平抓过欣怡手中的手机,关了锁屏,你当国外的日子好过呢?个个都爱充门面,看着光鲜,其实苦得很,在餐馆刷盘子,在车间踩缝纫机,晚上都睡地下室。这种LV包在外国便宜着呢。你中意,我下回让依爸给买回来。
欣怡轻哼一声,说福平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们都还是后生仔,吃些苦怕什么,吃苦当吃补。她才不稀罕福平爸的LV包,等挣了钱,她自己会买,也买好几个。她就不信自己混得不如雅萍。
福平不搭腔了,他知道这些年后生仔都陆续去了外地,有的中学一毕业就跟父母去了国外,有的条件差些,就上福州和厦门打工。他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又问欣怡,你也想出国吗?
欣怡讲,她父母没那份钱再送自己出去,但自己托了杭州的同学帮自己留心工作。杭州现在好多做互联网发家的,子女从小就接受双语教育,特别需要会英语的幼教老师。
回到家中,洋楼厝下的牌局刚刚结束,水泥地上落满了烧尽的烟蒂和瓜子壳,几个牌客都走了。福平推开院门,就看见炳强叔陪着母亲收拾麻将桌。母親见着他,满面堆笑道,仔啊,你今晚想吃什么,炳强叔要请客咯。一边手神气地拍拍炳强的腰包,接着讲,他下午手气太旺了,抢金,天胡,一人赢三家。
那腰包斜挂在炳强叔的胯上,圆圆鼓鼓的,像只充了气的河豚。炳强叔讪讪地笑道,不如陪我去村头打包几碗炒菜,再带几瓶雪津回来。
福平跟着炳强叔出门,待母亲看不见了,炳强叔才偷偷从裤袋里摸出香烟,分给福平。烟头虚飘飘地烧起来,福平猛地吸了一口。炳强叔瞧着他面上恹恹的,便开口讲,看看想吃什么菜,就选你爱吃的点。
福平也不答话,一路沉默,嘴角衔着烟,红光里闪了闪,升起一尾白烟。
三
过了几日,福平爸叫福平去他的公寓找他一趟。
回国前,福平爸委托大姑在镇上的华侨广场买了套公寓。大姑逢人便讲,这套楼盘是全镇最气派的楼盘,商住一体化。楼下是连锁购物中心,楼上是酒店式公寓,更有无敌海景,站在十二楼的阳台上,能遠眺闽江入海口,放眼太平洋。
福平爸回国当日,就拉着“两个声”和细仔住进这套公寓。他生怕撞见福平妈,几次返村都是偷偷摸摸的。福平妈老早在村里放话了,福平爸想同她离婚,门都没有,更别提那套洋楼厝,福平爸休想拿回去。她就是要福平爸人财两空,让江西女人永世当小三,细仔做一世私生子。
大姑诡计多端,给福平爸拿主意,福平天生心软,好说话,是他妈的大命(命根子)。你要是能开通他的思想,这事还有转机。那天,福平被父亲叫去镇上的公寓喝茶,他心知父亲的盘算,登门没给好脸色,开口就讲,洋楼厝和离婚都是依妈做主意,这事,我讲的不算数,找我没用。
福平爸听了也不恼,拉住福平坐在真皮沙发上,讲,离婚的事,我会找你妈商量,叫你来,主要是告诉你,洋楼厝我是不要的,那是留给你的。依爸希望你跟我去纽约,一辈子待在村里能有什么出息啊?
他注意到福平脸上的一丝波动,越讲越起劲,但依爸还是希望你能跟我去纽约,只要来了,依爸担保,你都不想走。想去哪玩,依爸都陪你,登自由女神像,逛中央公园,还可以去百老汇看戏。纽约野有味(很有趣),依爸碰到的后生仔,哪个不想留下来?
见到儿子并无期待的神色,他有点急了,讲,你不喜欢出去玩?那你喜欢什么,中意什么,告诉依爸。名牌什么的,你去了,依爸都买给你。
白炽灯下,手上那只劳力士金光闪闪,他脱下来,中意大金劳吗?这只表本就要留给你的,先拿去戴。说着,拉过福平的腕子,要把手表套上。
福平一把推开,我不稀罕你的手表。
福平爸有些尴尬,将手表重新套回手腕上,放低语气道,那依爸先帮你留着。在美国那儿,我还有块金怀表,掀开盖子就是你的百岁照。那时候你就一个小不点儿,和现在一点也不像。我估计,再过两年你都要成家了。依爸,依爸一直不在身边……总觉得对你有亏欠,想着好好补偿你。
补偿?那依妈呢,你怎么补偿?
福平爸面露难色,讲,福平啊,不要怪依爸,依爸这几年在外面也很可怜,很辛苦。
听到这,福平嘴唇一哆嗦,气得肺要炸了。事到如今,这老不羞还想装好人,扮可怜!他一下蹿起身,冲着父亲恨恨地喊,你可怜?这些年,我没有爸爸,依妈没有丈夫,不可怜?你在外头讨了女人,还生了细仔!你就是自私,只想到自己,抛弃了依妈,将我们的家都毁了!
福平爸的表情变了,脸涨得通红。他知道福平心内有怨气,有委屈,但这十几年,他在外头没日没夜地打工,流血流汗,挣来的绿票子按时按点地寄回老家,才换来这栋洋楼厝、这套公寓。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这一家人。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些补偿远远填补不了自己与儿子之间那一道情感的裂痕。他岔开腿,把两只胳膊拄在上面,低头瞧着地板,没有说话,也看不见表情。
卧房里传出啼哭声,细仔给他们吵醒了。
David,你去楼下抽根烟吧,大家都冷静一下。“两个声”抱着细仔走出来,对福平爸讲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烫了头,法式波浪卷,蓬松地垂在肩上。
福平发泄完,气消了大半,反倒清醒过来,愣愣地坐回沙发,仿佛刚发了一场梦。
你喝菊花茶吗?“两个声”从茶罐里掏出几颗干菊花,丢进马克杯,说,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尝尝?
一道沸水冲进去,干花毛茸茸的,在水波中荡漾,仿佛从尘梦中醒了过来,白色花瓣悄无声息地绽放开,一朵挨着一朵,浮在淡金的水面上。
喝下半杯热茶,福平的脸烫得红红的,又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把气全撒在父亲身上。昨日,他路过幼儿园,见到了欣怡的同事。同事说欣怡辞职了,她同学在杭州的私立幼儿园给她找了份工作,还说杭州有钱人多,子女都送去私立幼儿园,欣怡这回是要挣大钱了。
福平在幼儿园门口立了好久,他知道欣怡想出去,但没想到事情都板上钉钉了,她还瞒着他。但即便福平知道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似乎一夜之间,福平认识的人都开始离开他,父亲离开这个家,欣怡的哥哥阿伟、阿森要去南非。现在,连欣怡也要走了。
福平突然想到了什么,就问“两个声”,David?依爸的英文名是David?
对啊,你不知道吗?“两个声”笑起来,我们在外面都取了英文名,你爸叫David,我叫Shirley 。宝宝叫Jacob,是圣经里的名字呢!还给你取了一个,叫Esau。
艾,艾……福平叫不出口。你取的?他问“两个声”。
我哪里懂这个,那时候,唐人街的华人教堂组织我们上免费的语言课,一周一次。教会的老师叽哩哇啦说很快,都不懂讲些什么,我同乡说他们是借讲英文的名义讲经。名字嘛都是那些老师给取的,说圣经里的两兄弟,老大叫Esau,老二叫Jacob。我们就把Esau留给你了,是不是Jacob?
Jacob并不回答,他在“两个声”的手臂中轻轻抽咽,被慢慢地摇。曾经为了母亲,福平总觉得自己应该讨厌“两个声”,和她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但现在,他却能心平气和地喝她的茶,与她攀讲。福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混着一股橙花的香水味,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欣怡身上闻过同样的香味。
福平,你心里不要有压力,出国这件事本来还要你拿主意。你依爸早就想好了,如果你不愿意出国,我们住的这套公寓,将来也是会给你。她说着话,一只手轻拍怀里的细仔。
福平看到她手指上涂了勃艮第红的指甲油,圆润的胳膊白如象牙,显得手臂上的疮疤愈发醒目。
“两个声”索性拉起袖袍,露出那几道疤痕,你看,都是炸土豆时被热油烫的。别看你爸回来风光,我们在外头是真苦。她接着感慨,每天开店从早上7点站到晚上10点,洗菜,烧菜,打包,就我们两个人,一天下来,腿脚都是浮肿的。纽约物价高得很,外头什么都贵,店租、人工,还要还贷款, 店里一年干到头攒不下几个钱。
福平说我知道。他在视频里见过父亲的店,大姑总爱吹嘘那是曼哈顿的饭店,不过就是唐人街东百老汇的一间外卖,在一幢老式的黄砖楼底层,十平米大,勉强能擠进两个人和一套灶台。两旁是华人的果蔬店、肉铺,横挂着褪色的红灯笼,污水横流。
那些鬼佬客人,难伺候得很,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有的花生过敏,有的不碰猪肉。到了晚上更麻烦,醉鬼、流浪汉会跑进店里捣乱。城里治安不好,我们早前雇个留学生送外卖,遇上抢劫,还让人打了。“两个声”凑上前,柔声说,反正雇佣留学生是一笔开销,你爸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让你跟我们出去,可以帮忙自家生意,还能拿绿卡,不过自家生意不比打工,自然要多承担一些。“两个声”眨眨眼睛,继续说,你爸的为人,你也知道,花钱大手大脚的,又好挣脸面,餐馆挣下的钱,一到过年,全让他拿去赞助同乡会的活动了。
福平挪挪身子,与“两个声”拉开了一点距离,纽约的春节也会有游神吗?
年年都有,你们长乐人在曼哈顿组织的,排场可不比村里的小,你爸最热衷了。
其实早几年,福平在大姑家里看过同乡会的视频,百来号人的游神队伍,顶着塔骨神像,纽约警车开道,在当地人的簇拥下,从东百老汇大街行进到西百老汇大街。
那时候福平爸还没回国,洋楼厝也没盖起来,大姑一脸羡慕地同福平妈讲,你和福平真是好福气,以后搬去纽约,要逛时代广场,住百老汇街咧。福平妈反倒不乐意了,讲,纽约有什么稀罕,那边的话我听不懂,西餐我也吃不惯,出去就是受苦受罪,等我的洋楼厝盖好了,铁定住得比纽约舒服。说罢,还反问福平,仔啊,你将来是想学依爸去纽约,还是想陪依妈住洋楼厝咧?
福平心肠软,见不得依妈受苦受委屈,便讲,自然是陪依妈了。你们看纽约的游神,神像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鼓敲得也不响,哪有我们这边的人气旺,还是村里的游神有气势。
过两天村里游神,依爸可会来看?福平问“两个声”。
“两个声”答应他,会的,你爸早说了,要去来着。
Jacob口中哼哼唧唧地要发作, “两个声” 轻轻地拍着他,细声细调地哼起英文歌,500 miles,500 miles,500 miles, Im 500 miles from my home……
“两个声”唱得不算好听,来来去去就是“Five hundred,Five hundred”,福平听不太懂,但觉得调调舒缓,让他心内平静。
这英文歌怎么老唱这一句?福平问。
《五百英里》,讲离乡的,那边的餐馆、小店常常放。
是依爸教你的?
“两个声”扑哧一下,忍不住笑了,你爸那张笨嘴,说起英文就像舌头打架,招呼客人都不利索,还想教我唱歌?
福平反而认真起来,忙替父亲辩护,依爸怎么会笨呢?依嬷说依爸小时候嘴巴可溜了,会讲福州话,还会学闽南语、客家话。
或许是母亲的心不在焉被Jacob感受到了,他放开声势,哇哇大哭。哦,哦,不哭不哭,是不是饿了,Jacob饿了……“两个声”不避嫌,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把半边奶子从睡袍里挣脱出来,圆滚滚的。细仔的小肉手掏上饱胀的乳房,嘬进嘴里,贪婪地吸吮起来。福平瞧得面红耳赤,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独自上阳台透透气。
那时候,日头正要落去,青莲的天空如水洗般,沉着一片烟黄的霞光,镇上的公寓洋楼疏疏点上灯,晚风中,嗅着一丝丝海水的湿咸味。远处的海港桅杆林立,几艘归来的渔船在码头卸鱼货。这里地狭人稠,欲耕无地,他们世世代代在水上讨生活,以海为田,以船为车,汪洋中以命相搏。即便如此,总还嫌不够苦、不够受罪,还要远渡重洋,到太平洋的另一头谋生。可纽约又岂止是五百英里远呢。
四
镇上的小旅馆刚换了新门头,福平给欣怡挂去电话,说在这里等她。小套间内四面贴着淡黄的塑胶墙纸,日头花透过窗帘,显得十分敞亮,双人床上覆着层肉红色床单。大概要分别的缘故,欣怡总有些心不在焉。完事以后,福平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手机,对面墙上一架古董电视机,顶着它的大屁股,饱经沧桑地横卧在橱柜上。
欣怡洗完澡出来。福平问她,明天下午几点的动车?我去送你。
不用,明天村里游神,你要专心。欣怡垂着头, 刘海黯黯地遮住眼睛,一条腿盘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剪着脚趾甲。
福平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是想到两个人要分开了,这两日心内老是堵堵的,只好讲,待依爸返美国,我就可以去杭州找你。
嗯,她答应了一声。
他又想起自己答应过母亲,这几月要好好陪她。倘若自己走了,留下母亲独自在洋楼厝里,心内过意不去,就改口说,你从小没离开福建,这下跑那么远,万一不习惯,待不住几月,又要回家了。
欣怡不作声。
过道里弥散着发霉的水汽,是镇上小旅馆特有的风味。
福平心里头开始缩紧,他挪蹭到欣怡身边抱着她,讲,听说杭州那边的钱好挣,我过去,一个月也能挣个万把块钱。
讲完后,福平自己都觉得不现实。职高毕业那年,他在福州城一家奶茶店里做过服务生,每月三千来块钱的工资,扣掉城里一千块钱的房租,自己都紧紧巴巴,更别提攒住钱了。曾经欣怡去出租屋看过他,那是居民区里一幢老式的筒子楼,两室一厅,巴掌大的客厅也被隔出来做卧房,住满了打工的后生仔,排队洗澡,排队做饭。欣怡那天还给他煮了锅鱼干烩面。昏黄的灯影下,两人挤在狭窄的卧室里,隔着那口锅面面相对,未免有种贫贱夫妻的感觉。后来奶茶店倒闭了,福平回到长乐的乡下,这两个月一直在找工,家里头就靠着父亲寄来的生活费维持。如果真要去了杭州,按福平的学历,多半也是做力气活。
福平又讲,我去了可以先送外卖,鼓板队里有后生仔去城里做外卖员,每月能寄千把来块回来。我眼精手溜,骑电动单车一把好手,熟悉了以后一个月挣几千上万块钱,总是没问题的。
那你打算干一辈子外卖员啊?欣怡问他。
福平不说话了。
从旅馆出来,福平送欣怡回家,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水泥红砖小楼房,前面搭着铁棚,一头狼狗拴在里头。一闻见福平,狼狗就汪汪叫起来。福平坐在电动车上,讲,那我就不进去了。
目送着欣怡消失在视线里,福平心头空荡荡的,他有种预感,欣怡这次去了杭州,就不会回来了。像大多数离开村子的后生仔,留在外地,结婚,逛大商场,喝美式,背LV。那自己呢,又凭什么和她在一起?
恍恍惚惚地骑在路上,福平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到家的。洋楼厝的雕花拱门虚掩着,隐隐听见里头的人声。
客厅中空荡荡的,电视里播放着国产连续剧,福平心里乱,嫌吵关掉电视,这才发觉人声是从楼上传来的。福平忽然紧张起来,没来得及细听,就快步奔上二楼,嘴里喊着,依妈!依妈!
福平妈的房门紧闭着,打不开,里头的动静突然停下来。福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正不知所措间,门开了,炳强叔讪讪地从房里出来。他有些尴尬地整了整裤头,福平妈强装镇定地坐在床头柜前。
今天这么早回家啊?她抄起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起头发,对儿子讲,你炳强叔手巧,知道我这柜子坏了,特意跑来修。我正说要留他下来吃晚饭呢。
吃饭就不要了,你依妈就是太客气。炳强叔一只手拍拍福平的肩膀讲,我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有那么一刹那,福平能闻到他手指头上的鱼腥味,仿佛刚抓过条活鱼,很快,那股淡淡的味道令福平作呕,他感到怒火在五脏六腑里翻搅,烧得全身上下火辣辣的。
王八蛋! 福平冲上来,朝着炳强叔的脑袋就是一拳。炳强叔两个胳膊抱住头,也不还手。很快,又有几个拳头迎面打下来,疼得他不住喊出声来,莫打了,我来给你依妈修柜子的,福平……
莫要打了,你打他做什么?福平妈叫着跑出来,来拽福平。依妈这是心疼炳强了?一这样想,福平怒气更添几分,他抡开依妈胳膊,手上力道更重了几分,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打进骨肉里。
福平妈慌得跑回里屋,抓了根扫帚,一咬牙,狠狠地抽打在福平身上,你发癫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你还护着他!福平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他停住手,指着炳强问母亲,你和他,你们……
我们什么都没有,他就是来修柜子的!
你撒谎!福平怒视母亲道。
我用得着撒谎吗?你见他从我屋里出来就这个样子,你依爸浑成那样,怎么不见你去打那个女人?你成天不在家,你依爸在外头搞破鞋,我叫他来修个柜子怎么了?福平妈面色泛白,音色高亢而凌厉,瞪大的眼睛里透着不同以往的凛然,你怀疑依妈,那你同你依爸去讲啊,好让他如愿和我离婚,你去讲!
福平从未见过母亲这一番模样,呆立了一阵,等反应过来后,心头陡然腾起一股愧疚,气焰霎时短了一半,反倒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我同他说这做什么。福平道。
福平妈见势拉开福平,推了炳强叔一把,那这样,你先走吧。
待那人影出了门,福平妈顿时感觉周身绵绵一软,仿佛气力被抽走了大半。她往后退了两步,倚着墙定了定神。
福平,母亲唤他道,不能体谅依妈吗?
体谅,我都体谅,你们有自己的选择,就是没人考虑我。福平沉默了几秒,继而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在这里耽误你们了,我明天就走。
你要走去哪里?母亲慌忙问道。
杭州。
你想去找欣怡?
福平沉默着,没有搭话。
母亲放下手中的扫帚,去撩福平的后背,依妈打疼你了吧?仔啊,依妈打疼你了。
福平全身的气力仿佛消散尽了,疲惫和无力感一下爬了上来。
母亲趴到福平身上哭起来,依妈委屈,依妈心内难受啊,你依爸走时日子那样苦——这些年家里就我一个人,拉扯你长大,你依爸外面有了人,现在连你也要走,你让依妈自己怎么过……
福平木然地站着,任由母亲一声接一声地哭诉。等她哭够了,从自己身上离开,他便不顾她的呼唤,独自走出了洋楼厝。此时日头还没完全落下,露出红澄澄的小半截,卡在遥远的山峦线上,左右为难。几个玩耍的孩童莽撞地跑過他身前,是欣怡教过的“洋娃娃”们。流鼻涕的Louis、尿床的Joshua,还有食虾油的Emily。
福平站在那里,感到脑袋里空无一物,身子轻飘飘的,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像海葵一样地伸展开来,随风而起。他渐渐地浮于高处,看着面前的世界不断缩小,缩小成一只围桶里的造景。村子成了庙宇,洋楼厝成了神龛,依妈和炳强叔都成了里面供奉的神像。他听见心脏嘭嘭跳动着,像游神的鼓槌声,一下接一下,不停歇地敲打着他的胸口。他的世界安静了。
依妈在屋里唤他,福平,福平。
他听不到。
洋楼厝前有一片广阔的荒草地,两头牛悠然伫立在荒烟蔓草中,落寞地瞥了他一眼,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又扭回头,慢条斯理地嚼起它的枯草。
那鼓仍在他心口敲打。空鼓声悠,遥遥听见那首英文小调,以一种含混不清的再创造的形态,随着鼓点儿在他心里跳荡,Five hundred Esau,Five hundred Esau……
五
世间的事总是有得有失,因为阿伟和阿森去了南非,姑丈最终还是让福平和阿辉去扛太子神像。游神的这天,福平妈起了一个大早,她熬了一锅地瓜稀饭,又煎了一盘芋头三角糕。自打吵架以后,福平有好几天没和她说话了。福平不声不响地喝完稠粥,刮过胡子,打理好头发,穿戴齐整,透在蒙蒙的天光里,有一种刚踏入成年的清爽和生涩。福平是大人了,福平妈瞧着一阵高兴,一阵难过。
随着两响爆竹在清冷的空气中炸裂,祠堂的红案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满了鸡鸭鱼肉。鼓板队的少年人头戴棒球帽,身穿各色连帽卫衣,在姑丈一声令下,打鼓击镲,锣鼓齐鸣。村里的后生仔们如条人龙,一个接着一个,钻进空心塔骨,肩膀顶起各式神像,从祠堂出发,踏上乡间小道游神。
保路翁头戴奴才帽,负责开道,他手持酒壶,踉踉跄跄地走着醉步,手中的鞭子似长蛇,一甩一甩地舞向空中,发出清脆的炸响,惊得围观村民纷纷退让。紧跟着登场的是黑白无常,披头散发,睁着铜铃大眼,口吐长舌,看见什么都带着惊愕的神情,两只手臂前后甩动,像个刻薄后妈或恶毒婆婆,随时随地在指指点点。村里的小孩最讨厌黑白无常,纷纷投石子追打,塔骨神像又沉又重,动作迟缓,只能摇头晃脑,笨拙地躲避孩童的攻击。
福平顶着太子神像,神色凝重,两肩绣有盘龙护肩,身上插着五面青花边龙纹三角旗,迈着大摇大摆的步伐,真是威风凛凛。尾随他的是八家将,各自披着彩衣华服,有的舞着火把,有的挥动红缨枪,仿佛街边杂耍,引得旁人纷纷叫好。
队伍的末端是一排童子打扮的少年人,他们执罗伞,扛香炉,手持长柄琉璃灯,四人缓缓抬出玄天大帝主神的敞篷大轿,这是一座由铝合金玻璃嵌制的銮驾,闪着七彩霓虹灯。
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点燃,如无数火舌,在四野蹿动,夜色降临,神将头顶的LED灯射出五彩斑斓的激光,在爆竹的浓烟中,化成朵朵茶碗大的光雾,粉红艳绿,纷乱地开在热烈的空气里。在村民的簇拥下,游神队伍曲折蜿蜒,庞然如条火龙,从乡路田间盘踞到街头巷道。
村里的每家每户前已摆好了供桌,人們手执供香,围成一圈,向巡游的玄天大帝叩首祈愿。这座木雕神像悠悠然地端坐在轿子上,眯缝着眼,面对人们各式各样的愿望,他像个尽职尽责的基层官员,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因为大都在他的职权范围外。
太子神像胸前有一个拳头大的窗口,透过它,钻在里面的福平能看见外面的世界,炮声隆隆,鼓乐齐鸣,灯火摇曳,人影攒动。
忽然间,他看见欣怡站在祈福的人群里,但很快,他就相信那是个幻觉,算算时间,此刻欣怡应该到杭州了。
他想知道父亲今晚会不会来,依爸看到了吗?同依爸一样,他也扛上了最霸的太子神像。福平艰难地转过脑袋,四处张望,努力在人潮中搜寻父亲和“两个声”的身影。
有那么一刹那,在一栋洋楼厝下,他似乎瞅见了炳强叔,身旁还有个女人一闪而过,会是依妈吗?他有些懊悔,如果那天没有打炳强叔就好了。
巡游了几个钟,面前的人潮接踵摩肩,一眼望不到尽头。百来斤的塔骨神像压在身上,里头又闷又热,夹杂着窒息的爆竹烟火,福平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能感到汗水湿透了后背,浑身上下的每块肌肉又酸又痛。他的两腿已然麻木了,伴随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机械地踩踏着步子,忽左忽右,一阵无力的倦意袭上来,仿佛周围所有变得虚飘飘的。
烟香缥缈,恍惚间,他能看见远处有耸立的高楼,西式圆顶和尖塔,道路两边的建筑渐渐变得摩登起来,一幢幢钢筋混凝土大楼,璀璨林立的广告灯牌,上面混杂着中文和英文的标语。路易威登的店铺大敞着玻璃门,旁边就是R开头的手表店,橱窗里陈列着澄亮的瑞士金表。一排老式的西欧黄砖建筑,雄伟森严,David和Shirley站在下面一间狭窄的外卖店前。
一辆警车闪烁着红蓝双色灯,缓缓驶在游神队伍前方开道,沿着纽约百老汇大道,穿过曼哈顿桥,就能看见苏域柏公园,几个流浪汉正围着汽油桶烤火。不远处则是曼哈顿的天际线,一片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绵延不绝的玻璃幕墙,泛着冷金属色的光泽,像一群荒野中的钢铁巨人,隔着都市夜空与他们遥遥相望。这帮彩衣华服的后生仔,似乎不知疲倦,仍旧喧哗嬉闹,顶着他们的神像,锣鼓声中,一路敲敲打打,渐渐消失在摩天大厦的夹缝间。
罗希,本名陈罗希,青年作者,福建福州人,悉尼科技大学硕士CPA,现居悉尼。于新南威尔士州政府财政部担任高级分析师,近年兼职于腾讯(上海)从事电影与游戏项目的剧本大纲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孤宅》(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曾入围《收获》首届无界双盲命题写作大赛。曾获首届中国新编剧大赛优秀文学剧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