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叶辉失踪的消息是礼拜一上午八点半多点。
由于写不出东西,我盯着笔记本右下角的时间,到了八点半,盖上电脑,从车库出去。回到家时,妻子正在煮细面条,我用平板电脑连接蓝牙音箱,打开音乐APP随机播放列表里的歌,率先传出来的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听到熟悉的旋律,心里充满愉悦的安全感,转眼间,我竟也到了听过时流行乐的年纪。我跟在后面瞎唱,又抽出湿巾擦桌子,接着进厨房,把灶台上的面端出来。妻子随后出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小雪找你。
我头皮开始发麻,不明白妻子的意思。
小雪跟我有过暧昧关系,是在我跟妻子谈恋爱之前。小雪与我前后脚进X公司,我面试时,她刚刚通过实习期成为正式员工。上头的人安排她带我熟悉一下X公司以及科技园区的环境。她带我去食堂,因我的饭卡还没有办下来,她请客。当晚我回请她。事情按部就班地发展,我入职是在九月底,到年底,我们共同吃了二十几顿饭,看过六或者七回电影,唱KTV。休息日里我陪她逛街,主动付款两次。距离确定关系最接近是年会之后。夜已深,我送她回家,在她住处楼下,她问我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她买咖啡机时,老板送了哥伦比亚产的豆子。我还记得我问她搬家不嫌麻烦吗?她回我,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是自己的。咖啡机运转起来,她去冰箱里拿鲜奶。刚倒进打奶泡的小鋼杯,手机响了,她走进卧室接电话。我站着等了会儿,不见她出来,干脆直接把牛奶倒入杯中。喝完后,我刷了杯子,她还在讲电话。我走时她只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没有挽留。三年多以后,她跟叶辉结婚。我与小雪的事,公司里有很多见证者,不可能隐瞒,因此在我同妻子确立恋爱关系后,我主动坦白以求宽大处理。
看我干什么?去看手机呀。妻子说。
我走到电视柜处,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里面有四个未接来电,都显示着小雪的名字。我有点尴尬地看了妻子一眼,她正若无其事地吃面。我明白电话非得当着她的面回过去不可,因此走去餐桌,坐在另外一碗面的前边,拨出了小雪的电话,按下免提。一声响铃还没结束,她就接起来,告诉我叶辉不见了。
据小雪说,前一天,也就是礼拜天晚上,叶辉说要下楼丢垃圾,就此消失。我叫她别着急,再说得详细点。于是她给我描述了礼拜天他们俩人做的事,早上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到附近的商业中心吃川菜,下午叶辉接到电话,去X公司处理一个档案,小雪也跟着去了。大概是五点多钟,两个人回到家,煮速冻饺子。吃完后去看电影。九点多钟,两人先后洗澡,叶辉换上西裤和衬衫。小雪问他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他说要下楼丢垃圾。小雪说丢垃圾用得着穿衬衫吗?叶辉没有回答,坐在换鞋凳上穿好皮鞋,提着垃圾袋出门没再回家。
我听后望向妻子,她眨眨眼睛,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大概可称之为疑惑。
没人会因为礼拜天下午被叫去公司加班而离家出走,于是我又问她,周末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她告诉我礼拜五晚上,老江到越城来,找了叶辉和张生出去喝酒。十一点钟,叶辉把两个男人带回家,小雪把他们臭骂一顿,三人走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叶辉才回来,是一个人。礼拜六在家,什么也没干。
男人喝多了酒,喜欢把朋友往家里带,指挥老婆端茶倒水。有些女人,算忍辱负重吧,不跟醉鬼一般见识,只求酒劲赶紧过去。有些女人,会像小雪一样大发脾气。男人觉得丢了面子,越想越气,于是离家出走,走也走不远,无非就是到单身的酒友家里睡觉。
我没说自己的想法,只叫小雪别担心,由我来给老江和张生打电话。吃完面,妻子把两个空碗丢进水槽。我们乘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拐上高架,我给张生打了两个电话,他没有接。出湖底隧道后,我又给老江打电话,很快接通,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他回答我正要去上课,叫我先找张生,他下课后给我回过来。
把妻子送到X公司楼下,我跟她说再见。她轻哼一声,说了句你还挺积极,然后不等我回话就关上了车门。我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叶辉、老江、张生和我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年龄相仿,进X公司的时间也差不多,合租了套有四个卧室的大平层,把生活过得像大学时代的延续。早上谁起床了,谁就去公司帮忙打卡,中午一起吃食堂,晚上回到家里喝酒、看球、聊公司里面漂亮的女孩子,周末去附近的大学里面踢足球。四个人里面,老江第一个结婚,结婚后他买了套小户型的房子住进去。后来他离婚了,回到老家进入一所高校当老师,又娶了个老婆,是他教过的学生。第二个是叶辉,和小雪谈恋爱后,他搬了出去。接下来是我,我和芸姐,芸姐就是我妻子,我和她恋爱、结婚、买房。最后是张生。如此想来,爱情与婚姻才是人生的主题,朋友只是过客。可为什么不能换个方式,大部分时间跟朋友待在一起,偶尔回家一趟跟老婆过家庭生活。古代好像有人建立过这样的社团,是谁来着,是伊壁鸠鲁还是西塞罗?我想了一阵子,没想出来,也懒得上网查,决定直接去张生家。
路上,我又给张生打了个电话,他还是没接,我想了想,直接把车开到他租住的小区。他也离婚了,独自住在教师新村搞艺术,一门心思要当画家。新村管理得不严,有个保安百无聊赖地走过来,还没张口,我先指了指挡风玻璃下面的电话号码,他点点头,开门放我进去。我把车停在路边,前后看了看,确定不会堵住路后上楼敲门。
张生果然在,我问他怎么不接电话,他说前一晚接了个活,忙到四点钟才睡。我说你不是画家吗,怎么接起活来了,真是堕落啊。他骂了句脏话,说画卖不掉,人总要吃饭,接下来反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如此互相羞辱一阵,我提起叶辉失踪的事。看上去他并不如何担心,摸出手机,给叶辉打了个电话。看到他打电话,我暗骂自己蠢,竟然没想起来先联系一下叶辉。电话响了三声,小雪接起来,她告诉我们叶辉走的时候没带手机。
手机屏幕灭了灯,我问张生有关喝酒的事。他仰头看天花板,好半天才说全都不记得了。他是这样,酒量大,但只要一过某个临界点必然失忆。我又问他,喝酒怎么不告诉我。他说,你不是戒酒了吗?我说,戒酒了也能聊聊天。他说,喝酒的人不跟不喝酒的人聊天。我一时之间想不出犀利的言语来回答他,只好又把话题转回到叶辉失踪的事情上来。首先排除了跟女人私奔,在X公司的生活很简单,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基本不会出差,加班也很少,像是周日,叶辉被叫去公司处理档案完全是偶发事件。这就意味着,叶辉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公司外的女性,如果是在公司内部交往了什么女孩子,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也不露出来。叶辉不是在男女关系上得心应手的类型,如果他真爱上其他人,绝对会搞得满城,至少是满X公司风云。最重要的是,他对小雪一往情深,我宁可相信太阳掉下来,也不能相信叶辉出轨。问题会不会出在小雪身上呢?我问张生。也不太可能。我们俩给出同样的答案。虽说叶辉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他相当有能力,小雪跟他在一起,称得上郎才女貌。俩人在X公司时,连去休息间喝水,去卫生间都要结伴而行,是公司里面的模范夫妻。那么叶辉到底为什么出走呢?
我拿过张生的素描本和铅笔,在空白处写出三个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
第一,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以画家高更为原型的斯特里克兰德离家出走去巴黎画画。
第二,霍桑的《威克菲尔德》。丈夫没有任何理由地离家,在离家很近的街上租房,一住就是二十年,终日观察妻子的举动。
第三,村上春树的《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这是篇拥有非现实气质的小说,男主角莫名其妙地失踪,莫名其妙地出现,简直像是被外星人抓走,做了可怕的脑部实验。
率先被排除的是第三种可能,因为非现实。
接下来第一种也被排除了,在我们四个人里,像斯特里克兰德的是张生,他在X公司已经做到了美术部副总监的位置,一日醒来突发奇想要当画家,用他的话说,是脑袋里面的开关被打开了。他老婆百般劝解都没有用,两人离了婚,他跑到教师新村租房子,一边接活,一边画画。而叶辉是个现实感很强的人,他对工作兢兢业业,业余爱好是研究金融产品。我前面说他有能力,指的就是投资。早在我们合租大平层时,他已经开始研究基金与股票,关注城市基建对房价的影响了。我在他的建议下去证券公司开了户,在市场里购买封闭式基金,每天做逆回购。老江、张生和我买房子,都是他给选的地段。这样的现实性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追求艺术离家出走呢?
只剩下霍桑了,张生和我都认为这个可能性最大。小雪是个美女,至于叶辉,说好听些叫作相貌平平,他皮肤黑,眼睛小,鼻子扁平,牙齿也不整齐。虽说他很会投资,但毕竟弥补不了相貌上的劣势。相貌对人的影响很大,就连文豪托尔斯泰都说,他愿意用他所有的文学才华去换一张漂亮的脸蛋。如果把爱情比作战争,那么叶辉和小雪之间显然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至少在相貌上是。有一段时间,张生和我常拿这事开叶辉的玩笑,说他们是美女配野兽。老江没说过,他是个稳重的人。有次喝醉酒,叶辉大发脾气,显然动了真情。他一边叫我们不要乱说话,一边讲起因为自己的相貌不佳而产生的不安全感,说着说着他眼里竟泛出泪花。这很不寻常,一般来说,在男人和男人的聊天过程中提到女性,往往带有表演性质,既要表现出对普遍意义上的女性肉体,诸如对胸部、臀部的极度渴望,同时也要尽力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对自己的伴侣不屑一顾。毕竟在男权世界中,女人要如衣服才行。没几个人会当着同性朋友的面,說出我爱老婆这样的话,更不会有人掏心窝子说出自己的不安全感。如此看来,他的确有充足的理由像霍桑笔下的主人公威克菲尔德一样,找个地方藏身,观察小雪会否因为他的失踪而焦虑。
不过在我看来,叶辉的担心纯属多余,相貌虽重要,但并非全部,好看也罢,不好看也罢,看久也就习惯了,更何况他拥有现代男人最宝贵的能力,挣钱。就拿他们的房子来说,他精心选择了地段,购买时总价不到一百五十万,从台湾回来时,涨到了三百万,如今更是直逼七百万。虽说房价上涨是趋势,但他们居住的小区,是越城涨幅最大的小区,这足以说明他的投资眼光。
张生问我家的房子涨了多少,我说不清楚,反问他离婚时分了多少钱。他说他前妻把房价挂得太高,至今还没卖掉。谈论房子没有意思,我们又骂了一会儿叶辉的脑袋有毛病。女人答应和你谈恋爱,继而跟你结婚,就是爱你的表现。这种事情试探不得,也永远试探不出叫自己满意的结局。叶辉会挑选有升值空间的房产,懂得当机立断抛掉亏损的股票,竟然想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真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眼看快到午饭时间,我从张生家出来,他递给我一个画筒,说里面是他几年前答应为叶辉和小雪画的结婚照,最近才画完,喝酒时候忘记带过去了,叫我帮忙送一下。我走到门边,一边穿鞋一边要他自己去。他跟过来把画筒挂在我脖子上,说还是希望我能去,因为他实在是有点害怕,小雪发脾气太可怕。我说你刚才还跟我讲喝酒喝到失忆,怎么这会儿能记起小雪发脾气。他嘿嘿笑,说小雪骂了什么话是忘了,但挨骂的时候,他心慌的感觉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把黑色画筒丢在后座,我开车去了科技园区X公司楼下找妻子吃午饭。因为下午去要给小雪送画,我必须得把事情提前跟她说明白不可,同时我也想叫她听听,我对叶辉失踪的分析有没有道理。她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只嗯嗯几声作为对我说话的回应,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吐槽客户。她遇到了个奇葩的客户。以X公司的规模出去接活儿,人家都是一批一批的工作发过来,如何分配人力与工时由X公司内部调节。可这次的客户非要知道具体有几个人参与项目,有几个人发几个人的活儿。这是动态的,怎么说得准呢?可无论怎么解释,客户始终坚持己见,叫人脑袋疼。吃完饭,我们往路边停车位走。开门前她放在车门上的手停住了,抬头望向远方静止的白云说,这么好的天,真应该出去逛逛。我附和道,是呀是呀,上班可真是反人性。她哼了一声,把脸转向我,眼神里充满杀气。她说,平时要你做点什么事,你总讲时间宝贵,要有纪律性地写作,怎么今天不写了。我刚想解释,她又叫我闭嘴,不准狡辩。其实妻子并非信不过我,这是一种提醒,一种考验,一种震慑。众所周知,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好在下车时,妻子没再说什么,我得以安安心心地开车,听着香港歌手刘雅丽的老专辑去叶辉家给小雪送画。刚一开门,冷气便前赴后继地冲出来,我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迅速腾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小雪穿了件粉色薄外套,没有扣扣子,里面是相当宽松的睡裙,裙子把身体的轮廓包得若隐若现,脚上拖鞋表面有只黄色小猫。我控制住眼睛,把画递给她。她接过去打开,画布上面是两个人,颜色用得很狂野,大块的蓝,造型则支离破碎。我看不明白,不过可以想象如果装裱挂在墙上应该会引起来客的驻足。她收起画后,我们谈起叶辉,我没讲毛姆、霍桑和村上春树的小说,只告诉她还没有消息,不过不用担心,肯定是吵了架心情不好,跑到哪里散心去了,一个大男人出不了事。我直言,其实没必要跟醉酒的人较劲,让男人带两个朋友坐在客厅看看足球、喝喝啤酒又能怎么样呢?这也是叶辉的家呀。她沉默一阵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和我讲了深层次的原因。叶辉带着老江和张生回家前给她打了电话,说是要买啤酒回家看球。接电话时,她是同意的,和我想的一样,丈夫带两个朋友回家看球赛,无非是吵了些,没必要跟醉鬼计较。听到防盗门开了又关,三个男人进入客厅的声音,她打开卧室的门走出去,再怎么也都是老同事,躲在屋里不见,面子上也不好看。客厅里站了三个男人,都没了上衣,一手拿啤酒,一手夹烟,各个头发稀薄,肚子滚圆,胸前、胳膊上的肥肉随着他们的摇晃和大笑,不停地乱颤,小雪想要分辨出哪个是她的丈夫叶辉,但没能成功。她能做的只有把他们全部赶走。
话说到这里,小雪的情绪有些激动,好像是要跟我深入讨论何为爱情、何为婚姻、何为家庭,以及它们存在的意义。我对这些话题很有兴趣,正要发表自己的偏见,午饭时妻子的话突然浮现在我脑袋里,热血瞬间冷却下来,甚至有种感觉,妻子在我身上安装了窃听器,安装了摄像头。我站起身,走到客厅角落,抚摸与我身高相仿的大型植物,柔软的叶子,略微有些锋利的边缘。这叫什么?我问小雪。鹤望兰,叶辉买的,但他只管买,不管养。小雪回答。对话就此结束,我向小雪告辞出门,说有消息第一时间联系她。回到车里,我才意识到背后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热。
事情很明显,打开空调后我自言自语,叶辉喝酒挨骂,在朋友面前丢了脸,心情不好离家出走。为什么不是礼拜六走,是因为礼拜六在宿醉没有力气。至于他们夫妻间的问题,男人婚后身材的趋同性,女人婚后的突然觉醒都跟我没有关系。在驱车回家的路上,脑袋里面开始盘算把上午缺的写作功课补上,手头上的活儿晚上加把劲。
由于是工作日的工作时间,高架桥上没什么车,时值夏末,空气纯净,透过车窗看出去,天与云的颜色叫我产生了生活在迪士尼动画片里的错觉,两侧波光粼粼的湖水如同破碎的镜子,湖边是大块草坪,草坪尽头有一排低矮的别墅。我意识到自己与百米之外的别墅主人间横亘着的绝不只是一片湖,但音箱里传出的《六月船歌》驱散了这种不快感。我跟在后面轻哼,音乐中断,手机铃声响起,是老江。
找到没?他问我。我说还没有。于是他详细地给我讲了他们喝酒的情况。
三人先是在商业中心吃牛蛙,喝的是白酒,九点钟换去了一家新疆和田烧烤又点了啤酒,喝完大概是十二点,叶辉说晚上有球,叫去他家看,还让住家里,有两个空房间。老江隐隐觉得不妥,想叫大家去自己所住的宾馆看,只是叶辉已经在手机上约了车,他不想扫兴,没再说什么。在被小雪骂后,他本来想说散了,让叶辉回家,别闹出家庭纠纷,可叶辉不愿意,张生也闹着要去酒吧。老江怕他俩出事,跟着去了。三人在斧头湖边上的红鞋子酒吧开了瓶威士忌,喝完后张生还要再点,他阻止了。球赛结束大概是五点钟。老江礼拜六晚上有飞机,回宾馆睡了会,把房间延了几个钟头。
我把自己的推测跟他讲了,他连说好的、好的、好的,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儿,而后又说,其实我们既不了解小雪,也不了解叶辉。这话什么意思,我问他。老江告诉我,其实小雪和叶辉结婚,当然是两情相悦,但也托了房价上涨的福。当初X公司要把叶辉外派去台湾出差十八个月,因为担心在出差期间,恋情有变,叶辉需要在出差之前说服小雪跟自己结婚。他给小雪说,我们俩必须结婚买房,要是等上两年,房价必然翻倍,到时候,大套变小套,奥迪变奥拓。他拿出多年的研究成果,从越城人文历史讲到全球各大城市房价上涨的征兆,把小雪说得头晕眼花,稀里糊涂地领了证。我问老江怎么知道这些事,他说是叶辉去台湾地區后不久,小雪找小娜聊天的时候说的。小娜是老江的第一任妻子。我说房子涨得那么凶,说明结婚结得对。老江说,那是的,只不过叶辉也没那么单纯。他问我知不知道叶辉给初恋情人打电话的事。我说不知道,他给我讲了。有那么几年,叶辉每年的一月二十三号都要给初恋情人打电话,什么也不做,只说一句生日快乐。我说还真没想到叶辉有这么浪漫的一面,老江说我和张生两个人有事没事总是拿叶辉开玩笑,叶辉当然不会把这些事说给我们听。
这话有理,我转而问他到越城来干什么。他说之前还有些公积金,要本人来才能提。我又问他为什么不找我。他的回答和张生一样,因为我戒酒了。他们三人碰头时还商量了一下,最终是他决定不给我打电话。我喝酒我不舒服,我不喝酒他们看着难受。
这话还是有理,什么话从老江嘴里讲出来都显得特别有道理,简直是墨索里尼。结束通话前他叫我以后跟妻子去他所在的城市旅游,我答应下来。音乐再次响起,我关掉播放器,在前方路口靠右行驶下了高架,靠边停了,用手机搜出一首粤语老歌《半梦半醒》,而后掉头往斧头湖的方向开去。
我要去红鞋子酒吧。
去红鞋子,是因为老江挂掉电话后,又立刻打过来说了件事。他们三人在酒吧看球时,酒吧里一直有乐队唱歌,当老歌《半梦半醒》的前奏响起时,叶辉跟吧台要了杯子和冰块,倒上半杯酒去敬主唱。主唱喝了酒,邀请叶辉上台一起唱,叶辉唱了《半梦半醒》的下半段,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唱了几首英文歌。
老江说这事时,我猛然想起,叶辉能够追求到小雪,除房价帮忙外,另有一重要原因:会唱歌。用我妻子的话来说,叶辉唱起歌来整张脸都顺眼了很多。只听他说话,嗓音并不如何特别,可唱起歌来,音色很像在音乐剧《巴黎圣母院》里面唱阿西莫多的加拿大歌手Garou。那时候还在流行KTV,叶辉是包厢里当之无愧的明星。小雪喜欢谭咏麟,为此叶辉专门练了几首谭咏麟的歌讨她欢心,其中就有《半梦半醒》。
到底夜夜是谁在梦里说
愿这一生不必再醒
蛮好听的歌,可谓粤语歌曲黄金时代的作品。说起来,谭咏麟走红时我还没有出生,可不知为何,我偏偏对粤语老歌情有独钟。记得在大学时代一个女生约我去唱KTV,我兴致勃勃地唱了整个下午,出来时她问我是不是香港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有男朋友,为什么有男朋友还要邀请我单独去唱KTV呢?不得而知,就好像我永远无法知道为什么小雪深夜请我去她家里喝咖啡,却把我丢在厨房,自己进卧室打电话。一曲唱罢,我将进度条拉到开头重新播放,继续回忆。许冠杰、张国荣、梅艳芳、陈百强、黄家驹、叶倩文、陈慧娴,当然还有刘雅丽……只要给我时间,歌手与歌曲的名字可以无穷无尽地列举下去。四大天王的流行在九十年代,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取得的成就超越了前辈,但我对他们却产生不了任何兴趣。为什么呢?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我又何苦思考这种问题呢,我是在寻找叶辉呀。
看来故事从霍桑的《威克菲尔德》转变成了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酒吧乐队唤醒了深埋于叶辉体内的音乐细胞。与张生和我不同,无论是绘画还是小说,我们都没能展现出过人的才华,还处于苦苦挖掘的阶段,叶辉的喉咙显然是属于神的恩赐。我想象叶辉为了追求理想而离开小雪,这不合理,但想象无须合理。他加入酒吧驻场乐队,积累舞台经验,同时也赚取一人所需的生活费。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机会,他参加选秀,一鸣惊人,就此出道成为职业歌手。在电视上看到叶辉的小雪心里会怎么想呢?她还认为叶辉与其他秃顶、发福的中年男人没有区别吗?如此胡思乱想间,车子开到斧头湖,红鞋子酒吧已经开始营业。严格说来,这不能算酒吧,说是兼带做酒吧业务的西餐厅更加准确。我进去要了杯雪碧,跟吧台里面的黄头发红眼皮的胖姑娘打听驻场乐队的情况,她摇头说不清楚,叫我去问经理。我问她哪儿能找到经理,她指了指大厅中央。女人身穿制服,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化了很浓的妆,眼睛大得触目惊心,正面看着我时像是马上要发脾气,好在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新月状,很有风情。听我询问驻场乐队,她问我有什么事。我稍微添油加醋地说,有个朋友礼拜六凌晨在他们店里喝酒,跟乐队一块儿唱歌,唱完没有回家,他老婆很着急,让我来打听打听,问问乐队的人知不知道情况。餐厅经理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警惕地看着我,由我的角度看是瞪着我,我鼓足所有勇气才没落荒而逃。她问我是不是警察。我说不是,真的只是来找朋友,百分百普通市民。她皱起眉头,似乎在揣测我的动机。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摸出手机,打开市民卡的APP,把电子卡给她看。市民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这表明了我坦荡的态度。她弯腰仔细看了一阵子,最后才下定决心似的问我是哪天。我指着日历上的上周六。她点点头,问吧台里面的胖姑娘,礼拜六是哪个乐队表演,胖姑娘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看到经理的脸上露出明了的表情。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很会唱歌吧,你那个朋友。我点头。她没再说什么,掏出手机,等到有人接起,她说了几句后又将手机递给我。电话那头是个女生,我把之前同经理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她一直嗯,嗯,最后说记得,她已经在路上了,等到店里再和我说,然后不等我回应,果决地挂掉了。
時间还早,我要了杯咖啡,感觉到肚子饿,点了块牛排,咖啡没滋没味,牛排嫩得厉害。由于无聊,我开始胡思乱想,怀疑该牛排属于电影《低俗小说》里面提到的bloody级别,我用叉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没见到有血流出来。
主唱在电话里说已经在路上,可这一路却走了足足两个钟头。在这期间,我喝完一杯咖啡和半杯纯净水,撒两次尿,用听歌识曲功能认识了一位之前完全没听说过的爵士乐歌手Earl Bostic,收藏了一张他的精选集。在餐厅门口抽烟时,我看到湖边步道上有人跑步,悔恨自己怎么没带装备。进屋后,拿出手机读《巴黎访谈》里的纳博科夫与斯蒂芬·金部分,又给妻子打电话说明情况。她没说什么,看样子正在忙。快要五点钟,扎着五颜六色脏辫,带黑框眼镜的女主唱终于现身,她穿一件极短的上衣,中间有扣子,小腹处露出十几厘米,侧面有个文身,上下都没有显示完全。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白皙的腰部,站起身想要跟她说话。她摆摆手,路过我冲向卫生间,留下长久不散的香水味。十几分钟她又出现,黑框眼镜不知去向,眼皮上刷了紫色的眼影,睫毛一望便知很有分量。没等我开口,她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份既像中式炒面又像意大利面的面,说了句差点饿死,然后吃起来。看上去,她的确饿得厉害,吃得啧啧有声。我不好意思打断她,眼睁睁地望着她吃面。小山似的炒面,不到五分钟全部消失在她口中,我真想把手机扔到地下,趁弯腰的工夫看一下她的小腹有没有鼓胀起来。最终我说服自己放弃了这个念头。在她拿纸巾擦嘴时,我介绍自己是叶辉的朋友,正在找叶辉。她反问我叶辉是谁。我说就是礼拜六凌晨跟她唱歌的男人。她点了支烟,猛吸几口,点点头,说不知道人在哪。我顿时产生了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既然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一声就行了,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可能是我在不经意间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理亏,把烟盒推向我,示意我自己拿。我抽出一支,刚准备摸火机,她点燃Zippo递了过来。
其实是有另外一件事,我想在电话里讲不太好,她解释道。
当天,叶辉跟她唱完《半梦半醒》,乐队休息,两个人聊天。她夸叶辉歌唱得好,叶辉谦虚,俩人聊了几句喜欢的音乐。音乐响起时,俩人再次合唱。唱到酒吧打烊,她问叶辉准备去哪,她可以送他。可在车里叶辉毫无征兆地讲起自己的事。具体哪一年的事没说,只知道是个礼拜五,后面接着端午小长假,X公司提前半天终止工作,发礼品和搞带有团建性质的游戏活动。叶辉觉得行政部几个女人想出来的点子非常幼稚,因此拿着粽子、咸鸭蛋和超市的购物卡,打算回家找到装备去游泳馆锻炼一下。最近几年,小雪总是在说他身材走样,给他买了全套装备,要他去运动。说起来,他不怎么擅长游泳,他什么运动都不擅长。家里没有人,但电脑开着,正播放谭咏麟的歌,看样子他老婆临时出门了。他懒得换鞋,直接走进卧室的储藏间找泳衣。由于音乐一直在响,他没能听见外面的门声。从放内裤袜子的抽屉里找到泳帽、泳裤、泳镜后,叶辉听见了他老婆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要回应,卧室里响起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叶辉愣住了,耳朵里有谭咏麟清亮又略带嘶哑的歌声,有男女交媾的呻吟与肌肤撞击声。他拿出游泳耳塞塞进耳朵用大拇指压住。听觉的暂时缺失激发了嗅觉。他闻到了一股香味,是他老婆兴奋时会发出的特殊香味。
后面呢?我问她。
没了。女主唱满不在乎地又点了一支烟,说,我本来以为你朋友也许会想跟我睡,我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中带有欲望。如果他提出来,我想我不会拒绝,他长得丑,但唱歌好听,你懂吧,就是有那么一个让我喜欢的点,所以睡一下没关系。
唔,我不置可否。
可他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自己的心事,我烦起来,问他要去哪。最后我把车子停在一个丁字路口,他下去了。
我本想问问是哪个丁字路口,考虑后觉得问到了也意义不大。看看时间,马上六点钟,我告辞出来开车往X公司所在的科技园区开去。路上我在想,我身上会不会有让乐队女孩喜欢的点呢?我又想要不要给张生和老江打电话,问问叶辉有没有给他们俩讲这事。琢磨之后我没打,他们既然没提,说明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刻意没提,说明不想告诉我,我贸然提起反而不好。下班高峰,路上很堵,车速始终没能超过三十。妻子连续来了几个电话,问我到了没有。等我到时,她却没有下来,说因为下班没及时走,被经理抓去评估新项目得稍微等一下。远远看到几个原来的同事走电梯,我不太想说话,因此关上车窗,把座椅靠背向后放半躺下去。在妻子出现前,我给小雪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跟老江联系过了,实在不知道叶辉去了哪里。我已尽力,普通人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如果过两天叶辉还没有出现就报警吧,有什么需要再给我电话。小雪很快回过来,但只有一个“嗯”字。
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晚上我把缺失的写作功课补上,后面几天一直在赶进度,总算没耽误手头上活儿的交期。小雪没再打电话来。转眼到了礼拜天,晚上我跟妻子在家重温恐怖电影《寂静岭》。画面变黄时,手机突然响起,是小雪。我正准备接,那边挂了。我看了妻子一眼,回拨过去,小雪接起来,说点错了,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正想问她找到叶辉没有,她又给挂了,挂得很干脆。这次我没再打过去。搁下手机,继续看《寂静岭》,母亲带着孩子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
在新的一周里,我隐去真名实姓后,把酒吧女主唱告诉我的事情作为素材记录下来并虚构了结局。
储藏室的移门打开,男人走出去,站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妻子与第三者,手里还拿着游泳眼镜。第三者反应很快,跳下床,抓起运动裤奔至客厅套在腿上,做好了动手或者是逃走的准备。可一直到他穿好裤子,也没见男人追出来,追出来的是女人的尖叫声。他担心闹出人命,进屋查看,发现男人不见了。他疑惑地望向女人,女人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敞开的窗户,满脸是惊魂未定的表情。他冲过去看,楼下已有人聚集。他回过头来看着女人问道,是你干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到这里我写不下去了,我无法确定男人究竟是自杀还是被妻子推下楼去的,第三者真的清白吗?想了好几天,始终没能想出好答案,与我的妻子讨论,还是没有得出结论。我把WORD文档丢进草稿文件夹,期待哪一天真相自己浮出水面。
此后,无人再与我提起叶辉,我也没有打听。妻子休年假时,我们出门旅游过几回,不过没到老江的家乡去。只有张生,我们还在联系。他彻底放弃追寻艺术理想,办了个小型工作室,重回游戏美术行业,给我发过几次外包工作。征得同意后,我把他的故事写出来,投给某杂志,顺利发表。我受到鼓舞,又翻出之前以越城和X公司为背景写的一些草稿,对它们进行大幅度的删改,又有两篇发表出来。因为虚荣的缘故,我在朋友圈晒杂志,X公司的老同事纷纷发消息过来,有些人发誓诅咒说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一个字,也有人专门把人生经历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似乎极想要把自己的故事印成铅字。在后者中,有个比我年轻四五岁的小伙子,姓段,相貌极为英俊。
他不是X公司的人,供职于越城另外一家游戏公司。据他说他们公司跟X公司踢过好几场球,他在场上负责防守我。他道出X公司的左路由我负责,说自己是后腰。聊天期间,他们公司球队的人我记起好几个,就是怎么也回忆不出他。不过这不重要。
联系我时,他说有个职场奋斗故事想和我讲,信誓旦旦地称之为“我们游戏圈的男版杜拉拉”。有人献故事,对我来说很稀奇,于是约在了家附近的星巴克见。他的故事跟杜拉拉没有关系,不如称之为一个美男子的情史。情史很长,里面出现的女孩名字多到我无法分清前后顺序,且面目模糊。这是因为他叙述时的语气轻佻,带有炫耀意味,也因为他凭借着出众的相貌求爱无往不利,交往的女性过多,更换频率过快,当然没可能对其中的任何一名女性有真正的了解。搭讪、约会、上床、分手,然后换人重复上述过程,听到后来,他在我眼中成了由性欲幻化出来的怪物。第三次见面,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如果还是讲情史就算了,我所知已经足够,要写也只能写黄色小说,众所周知黄色小说无法发表。他听后愣了半天,似有流泪征兆。我吃了一惊,逐字回想自己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太过头之处,要安慰也不知该从何开口。
还是不卖关子了,反正下面要讲的也不是他。简而言之,他患上的是一种叫作性瘾的病症。他无法对自己的性欲进行理性的疏导和控制,正常欲望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强迫症。性不再意味着繁殖和快感,成了暂时消除焦虑和虚无的工具。也许是因为道出了自己的秘密,接下来,他的话变得极其坦诚,接连讲出好几个在我看来带有文学意味的故事,其中一个是这样的。
他曾经有位情人是有夫之妇。俩人最初在健身房相遇,过程一如往常,连续见面,点头微笑,他伺机搭讪,聊天,同吃健身餐,约好时间参加户外活动。几次之后,两人都觉得对方不错,自然而然地睡了。女人的情况他了解不多,全职主妇,但没有孩子,流产过两次,一次在大学里,另外一次是想要孩子,意外流产。正是在第二次流产后,做了主妇。丈夫做哪一行,女人没说,姓段的小伙子只知道女人的丈夫工作繁忙,平日里早出晚归,周末常常加班,每月出差一次,每次三至十天不等。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小伙子与主妇都心照不宣,无非是各取所需。在主妇外,小伙子另有其他性伙伴。
意外发生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正玩游戏机,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打开门,外面站了个陌生男人,年龄在四十上下,看上去有点眼熟,但又不是现实生活中有过接触的人。他困惑地发问,您哪位?找谁?男人一言不发想要进屋。小伙子伸手阻拦,被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转身看着男人的背影,提高音量又问一遍,对方还是不开口,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进入厨房,出来后走去了卫生间。瞧他的模样,简直像是在约定时间上门购房的客户。小伙子当然没有卖房的打算。从卫生间出来,男人准备进入卧室。小伙子抓起放在电视柜下面充电的手机,快步走到男人面前,摆出凶狠的表情,要他出去,不然报警。男人止住脚步,瞪大眼睛看着他。如此对视的过程中,小伙子大脑深处浮现出一张脸孔,然后迅速地同眼前人重合起来。他在他的主妇情人家里看见过悬挂在床头的婚纱照,眼前的男人正是相片里的男人。女人被化妆和修图弄得面目全非但男人变化不大。姓段的小伙子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准备要拨打110的手也垂下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汗水从后背和腋下不停地渗出来,很快浸透了背心,双腿因为心动过速而颤抖,有好几次膝盖打弯,几乎站立不稳。男人绕过他进入卧室,片刻后出来,开口说他想在这里住几天。小伙子有气无力地问,住几天是什么意思?男人回答,就是住几天的意思。果如他所言,当晚男人就在沙发上睡了。
礼拜一早上,小伙子醒来上厕所,闻到方便面的味道。他不明所以,站在客厅伸头往厨房看,里面站了个男人。男人看见他,问他要不要吃一碗,他这才想起前夜发生的事,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只能同意,难道可以回答不吃,回房间继续睡觉吗?两人吃面时,男人叫他买点鸡蛋和火腿肠,最好再来两盒羊肉卷。小伙子用手机叫了附近超市的外送。晚上,小伙子下班回来看着自己的房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木地板打了蜡,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味,餐桌上的杂物摆放得整整齐齐,电视柜下面的插线板也挂在了侧面的钩子上,充电线一根一根自然地垂下来,灶台和抽油烟机清理得闪闪发光,卫生间里洗脸池边缘发霉的玻璃胶不见了,马桶也刷过,里面残留有蓝色的水,卧室中的床单平整如新,几无褶皱,被子折成方块状,枕头盖于其上,窗帘也换成了新的。小伙子不是邋遢的人,但也从没把房子收拾到这般地步,至少从没给地板打过蜡。
男人在小伙子家里住了下来,早上两人一同吃面,白天小伙子上班,男人独自在家收拾房间。晚上回来,男人喊饿叫小伙子订外卖,他声称自己没有钱,也没有手机。其间小伙子想过给主妇打电话,可最终没能拨出号码,具体原因说不好,觉得电话打过去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他也有想过找朋友帮忙或者干脆到朋友家里去躲幾天,但一种不能认输的念头控制住了他。他倒是要看看谁先坚持不住。更何况有人收拾房间倒也不坏,至于人身安全问题,一次也没想过。转眼俩人共同生活了六天。小伙子所在的公司实行六天工作制。
周日,小伙子不上班。男人一早把他喊起来。这还是小伙子在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周日吃早餐和擦玻璃。中午叫外卖,下午打开游戏机玩《实况足球》,两人对战,男人竟也是AC 米兰俱乐部的球迷。他们一边操作手柄,一边聊起往昔看过的球赛直播。说起伊斯坦布尔之夜时,小伙子恍惚之间觉得他们已相识多年。四点多钟,男人炖了骨头汤。骨头是男人要求小伙子在外卖软件里订的。汤炖好后煮面,他们趴在茶几上吃,看美剧。饭后,男人把垃圾一股脑儿装进外卖包装袋,擦了桌子。站在客厅中央望着墙上悬挂的钟,半晌之后,男人突然走向小伙子,不由分说地吻在他嘴唇上面。最开始,小伙子被吓到了,脑袋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推开男人时,男人自己向后退开,说了声再见,开门出去了。
小伙子的故事到此结束,我感到有些突然,问他后面呢?他说没有什么后面了,男人就此消失,再也没回来。他还专门下楼去找了一圈,问小区保安有没有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中年男人走出去。答案是有。有,又能怎么样呢?
早上再没人煮面,小伙子上班后也没人在家收拾房间,几天后房间地板与厨房墙壁的光泽暗淡下来,他给主妇打过一次电话,没有约见面,只问她近来如何。从主妇的声音中听不出她的家庭有任何变故,这是两人最后一次通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主妇和她丈夫的相貌都模糊了,只有这件事一直留在他心里。
我想问问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还想问问主妇的名字,但终于打消了念头,转而谈起他的性瘾症。我问他有没有去医院看,他说在网上咨询过,看性瘾症需挂精神科,但总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说该看还得去看。他回答我是的,确实有必要,随着年纪的增长,发迹线后移,眼袋变黑,鱼尾纹增多,哄骗女人上床变得愈发困难了。
离开咖啡店,正赶上落日,正圆的太阳光线柔和,边缘清晰,周围是灰白色的天空,竟连一点儿晚霞也没有。X公司所在的科技园位于咖啡店东面,弧形的宾馆和超过三十层的办公楼之间有一弯淡淡的新月。小伙子讲述的故事叫我想到了小雪与叶辉,年纪对得上,他们家卧室床头也有结婚照,相片里的小雪与本人差别很大,叶辉基本没有变化。但叶辉在X公司的工作无需每月出差,当然还有其它很多对不上的地方,但这都可以运用技巧来处理,只要讲故事的人想让他是叶辉,他就可以是叶辉,小说家就是这么玩的。
此时,手机震动起来,我回到现实接起电话,是妻子。她问我结束没有。我说完事了,刚出咖啡馆正要骑车。她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订酸菜鱼吧,我顺路买啤酒。停了一下,我又说我知道叶辉去哪儿了,这就回去告诉她。
大正,合肥人,现居苏州,3D模型师,安徽省作协会员,合肥市优秀青年文艺工作者,首届长三角暨第十届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小说作品见于《山东文学》《青春》《小小说月刊》《百花园》,小小说《屠格涅夫》入选2021年《中国文学佳作选·小小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