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观音

2023-06-07 05:48李下
特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蕙兰母亲

吉时将至。

牙口不全的老太,凑趣的婆姨,讨糖的幼童瓜蛋,哄举脑壳挤到窗前,瞭望西张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南方新娘。苏秀梅远近没个亲的,只好安置在李钟书伯父家。这帮子看客苍蝇似的拱成一团,嘻嘻闹闹,评头论足,个个掐着正理,就连舌头还没捋顺的娃子也叫嚷道:“咋不穿红?”

新娘该是红衣。偏偏苏秀梅一袭白色婚纱裙,发髻高挽,额尖饰有珍珠发卡搭配迷晶流苏,衬得脸色珠白,嘴唇殷红。双眸明亮,仿佛镀了银。耳垂悬缀硕大的桃心耳钉,与耳朵相融,某个出神间,恍惚以为盘坐其上的是一尊观音。尤其手腕上曲环的翡翠镯子,与那双略见瘦骨的胳膊浑然一体,整个人罩上一味古老的庄重。李钟书伯母由着这些人说三道四,有意给新媳妇一点颜色。

宣告吉时的锣鼓敲响,鞭炮和麻雷噼里啪啦、咚咚锵锵。鼓手队的唢呐、鼓、锣、镲,个个昂扬,领在接亲队前,随后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李钟书,依次随着伴郎、媒婆、朋友、亲戚和各色混热闹的村民闲汉。

众人红红火火赶到他伯父家,聚在屋里的本家女眷抢要红包,做样地藏了新娘的白色高跟鞋。李钟书死活寻着:一只藏在花盆,一只在黑白电视机后。媒婆拿出一张红纸,照本宣讲嫁入西张的新媳妇理应遵从的数条祖宗规矩,对父母长辈的,对丈夫子女的,对自己的,无外乎是“孝”“敬”“贞”之类。

新娘冷冷瞧着李钟书,他朗声说道:“我家媳妇是南方人,那旮旯流行‘耙耳朵,婆姨当主,老汉当卒,不兴咱这套。”伴郎催促吉时误不得,李钟书给新娘穿好高跟鞋,抱她出门,踏上回家的土路。

闲汉起哄:“哪有抱媳妇的理?”他们毛糙糙地探出手,抓新娘的腿和腰,有的托举臀部。十几只手蝗虫似的蠕到婚纱裙上,蚕食般将新娘一寸一寸搬到李钟书肩头,又拽开双腿,架上他的脖子。女眷们开心地打骂男人,叫他们规矩些。鼓手吹响,鞭炮齐放,李钟书抓握新娘的腿,往家里迈去。半道,有人夺走新娘的鞋子,要伴郎拿红包来换;有人推搡李钟书,好几次险些跌倒,旁边的男人去扶,陌生的手不时揩上苏秀梅。

临近李家家门,有人逗弄新娘,碰了她的镯子。她抬手打那人,李钟书吃力不稳,脚下滑到沙地,一个踉跄,新娘侧倒,脑袋几乎砸地。幸亏伴郎机警,趁早托住新娘,重又让她骑上。伴郎见婚纱裙上斑斑点点染了十几个耀眼的手汗印子,新娘脸色冷冰冰的,面上的妆因出汗还是擦摩,显出死人般的浮华。他是个明事理的人,急急喝骂住还想闹腾的众人。

李钟书缓了口气,背着新娘跨过家门,央求两声,改成横抱,踏过张蕙兰一早备好的火盆,顺着红毡地毯,走进礼篷。礼桌两侧分坐父亲李志全和母亲张蕙兰。

司礼长辈吆喝,教二人转身,面向篷外的虚空,拜天老爷。李钟书麻溜地跪下,新娘却干巴巴站着。李钟书瞅见她膝下的红毯黏着狼藉的泥脚印,有的印子沾着水渍和某种腌臜。他冲伴郎挑眼,伴郎忙扯出个塑料袋,且垫下去。新娘这才下拜。

司礼长辈第二声,教他们拜过地老爷。围观人群在一旁窸窸窣窣,有说不尽的话。

三拜父母。

张蕙兰阴着脸,冷冷应道:“起来吧。脏了裙子,不好退。”李宗小辈端来两杯茶,分别递给新郎新娘。李钟书咳嗽两声,让新娘学他跪下,给父母敬茶改口。新娘开口道:“爸,妈,喝茶。”人群起哄:“听不见!蚊子叫呢!”新娘又道:“爸,妈,喝茶!”张蕙兰瞥见摄像师傅瞄过来,换了张柔和的脸,接过儿媳递来的茶杯,“欸”了一声。李志全接过儿子的茶杯,小抿一口。礼毕。

鼓手梆子响腾起来,张蕙兰领着新娘,回到婚房,李钟书招呼众人坐席,两个厨子风风火火烧菜。年轻后生们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支棱起二十三张桌子,各个安置瓜子、喜糖、香烟和白酒,又忙不迭地呈上凉菜热菜。

席至半途,新娘换了素红旗袍,挽着李钟书的胳膊,挨桌给长辈亲友敬酒。张慧兰沉郁的脸色终于显出笑意,教李志全看顾紧:“可不能让她沾酒,坏了肚子。”午后多时,热闹一场,宾客四散,留些近亲密友帮忙收拾剩饭剩菜,聊一些可有可无的礼。

当夜,张慧兰掩上门窗,教他们早些休息。刚掩上门,又不放心,怕儿子兜不住。李钟书醉醺醺地胡乱应了两句,谅他这个醉样,也成不得事。她便回到炕上,平白瞪一眼李志全。李志全骂她:“哪个又招惹你了?”他支起烟,吧嗒起来。张慧兰让他外面抽去:“早晚被你呛死。”李志全没好气地摔门出去,蹲房檐下,竖起耳朵听婚房的动静和砖缝里的蟋蟀叽咕。

李钟书眼睛早糊了,蹬走皮鞋,伸手探摸四周。苏秀梅躺进被褥,盯着白炽灯,眼睛忽闪,视网内涌出零碎的或蓝或红的光斑,当光斑耀烁在李钟书的胳膊上,她扭过头装睡。鼾声起来,像一架陷入泥坑的拖拉机。她实在睡不着,提起胳膊肘,戳他一下,鼾声稍息,渐又复起,且来势汹汹,仿似雷鸣。苏秀梅扯他耳朵,并无效果;终于,她拈起指甲尖,逮着他的喉结,慢慢刺入。李钟书醒了,些微月色下,一双银闪闪的眼睛,觑着他。他假逞酒意,伸开胳膊拢来。苏秀梅咳嗽一声,李钟书只好翻身,咂吧两下嘴,再次睡去。

次日清早,张蕙兰悄摸走到隔壁婚房,她循着窗帘缝瞟去。不料,苏秀梅正好推开门,问她在做什么。“没啥,瞭瞭你们起床没。”张蕙兰瞧着儿媳的冷面,像在审讯一个贼,便直喇喇回道。李志全掐着烟过来,呵斥张蕙兰起锅烧饭。她骂道:“抽抽抽,媳妇肚子里揣着种呢,抽什么抽!”李志全扔了烟,隔窗喊儿子:“院子乱糟糟的,赶紧起来拾掇拾掇。”

一天的礼尽,院子里满是鞭炮纸屑、糖纸、水渍和油污。李钟书犯懒,想饭后再归置。

“先收拾干净吧。”苏秀梅道。李钟书圪蹴在屋檐一角,装聋抽烟。她自己提起墙根的扫帚,走到院子,扒拉垃圾。锅灶前的张蕙兰忙跑出来,抢过儿媳手里的扫帚。

“哪劳你动手。咱先吃饭。”张蕙兰瞪了儿子一眼。

“吃饭就吃饭,你狠我做甚?”李鐘书又从母亲手里夺回扫帚,照旧放在墙根。

酒席后的剩饭菜,颇为丰盛。张蕙兰拼出囫囵的鸡和鱼,两盘过油肉炒菜,张罗出三个凉菜,满篦子桃心大馍馍。

“妈,有米饭吗?”苏秀梅跟前,脸大的碗口,盛着一座脸大的馍。

“哎呦,我给忘了,你不爱吃馍馍。”张蕙兰冲李志全使眼色。

“秀梅啊,礼成的第一天,该吃个大馍馍。”李志全道,“吃了大馍馍,生个肉小小。”

“肉小小”就是大胖儿子的意思。苏秀梅只好噤声,将面前的馍掰成两半,递给李钟书一爿。李钟书握着馍,挑菜入嘴。

李志全本想说什么,被张蕙兰拦下了。他叹了口气,拿了一整个馍,嚼起来。张蕙兰入座后,殷勤地给儿媳妇递菜,叮嘱她好生保养,还絮叨自己生李钟书前后遭的罪。

苏秀梅只是将馍掰成指头大小的块,递进嘴里,谨慎地咽下去后,才会咀嚼碗里将要溢出来的肉菜。她有些困倦,没有食欲。尤其是大早上的,这么多荤腥,哪使唤得了肠胃。可李志全父子,饿死鬼似的,不挑不拣,尽往嘴里填。李钟书道:“晋北人饿怕了,逮着饭桌,有多少吃多少。”

勉强垫补数口,苏秀梅径自回屋。她有个收音机,是其母遗物,连同手镯,算是全部嫁妆。她打开收音机,调频好久,始终是一片乏味的白噪。她以为是屋子促狭,堵截了信号,便提溜起收音机,到院子里,举起来,祷告似的,央求信号。结果,仍旧是滋滋啦啦的白噪。

正在扫院的李钟书嚷道:“快别舞弄你那破烂了。要么回屋卧着,要么帮我搭个簸箕。”

“什么话!”张蕙兰插嘴,“叫你爸帮你拾掇。李志全,又死茅坑了?二两屎,拉它一天!赶紧出来,一堆营生,你倒会偷闲。”她又朝向苏秀梅,劝她回屋,外面风寒。

苏秀梅关了收音机,让李钟书回屋说话。他甩下扫帚,跟她进去。

“你妈是不是偷听呢?”

“人洗锅呢,哪能天天钻你窗户眼。”

“你准备什么时候说?”

“说啥?”

“你自己清楚。”

李钟书不耐烦地掏出烟盒。

“外面抽去,省得招来你妈说道。”苏秀梅道,“你自己掂量起。再等下去,该见肚子了。”

“大不了就说流了。”

“我不管这些,当初你可是跟我约法三章,我才嫁过来的。至于你撺的这些鬼把戏,趁早厘清。免得回头,里里外外,大人小人,都来数落我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有打算。”

上午,一竿子亲戚朋友又来闹婚。本来这日该回娘家折腾,但苏秀梅孤寡一个嫁来,只好将就在李钟书院子操办。张蕙兰推说儿媳有孕,想省了这些俗礼。

“那哪成啊,百年老规矩了,该闹,就得闹。带了肚子,咱们轻点闹,不闹可说不过去。”

这些亲戚不知打哪儿借来一个石磨,非要李钟书演毛驴,拉磨走三匝,叫苏秀梅拿鞭子抽打。走一匝,生一娃;走三匝,是三娃。苏秀梅握着鞭子,迟迟不肯下手。一个伯母急了,捏住她的手,提起鞭子,疲软地抽在李钟书身上。张蕙兰早就瞧出李钟书敛着怒,忙搭腔道:“够了够了,意思一下就行。”

“大嫂子,这可不行。鞭子越硬,生出来的娃娃越牛气。你媳妇这软绵绵的没劲,就怕生个病羊崽子。”

“倒给你安了张舌头!”李志全骂道,“就算没鞭子,生出来的,也是条龙。”

众人见李志全和张蕙兰脸色不好,便互相打镲,饶过拉磨的李钟书。接着,他们又搬出两个凳子,架起木头板子,说要让新婚夫妇过桥。过桥,像渡灾厄,一桥一灾。正经人家,都要过三灾。李钟书踏上桥板,苏秀梅拘谨地跟在后面。一旁的亲戚鼓噪,扔些泥土啦、石子啦、水花子,嚷嚷着“病过去了、穷过去了、难消除了”。较亲的,抬手护着,生怕有個闪失。前两桥安然。第三桥,他们换了花样,教苏秀梅领头,象征某些灾厄也要女人来扛。她稍荡开步子,往前迈去,偏偏半途,一个滑溜的石子垫到脚下。她兜不住神,仰后欲倒,忙抻腰发力,向前栽去。两旁看戏的伸手不迭,只是咋呼吆喝,没个脚急的作肉垫。苏秀梅闪下桥去,本来踩稳了,偏不凑巧,脚尖又是个土坷垃,脑袋拖着身子,往后撂了。

扶到炕上,苏秀梅痛出一身白汗。李钟书问她轻重。她摇摇头,不做声。李钟书撵走亲戚,支开爸妈,给苏秀梅使眼色,又戳了戳肚子。至此,新媳妇这胞假胎,堕于渡厄桥。

张蕙兰摁住苏秀梅要她休养,几乎把她的骨头攮进了炕里。

李钟书插不进手,被母亲驱赶着,提前到小学入职。他是西张村第一个正牌大学生。校长青眼,李志全夫妇也有心留儿子在身边,死活要他返乡,只是没想到,他带回一个南方姑娘。姑娘瘦削,面相惨白,搭一身素白长裙,又冷言寡语。张蕙兰背地里嫌弃,想断了儿子的痴念。李钟书拿孕肚堵母亲的嘴。李志全便拍板,赶在显肚前,鼎定婚事。苏秀梅不大情愿,但李钟书再三保证,又三章约法:不生孩子,不下田地,不触油烟,这才成美。如今,孩子流了。乡医说,身体无碍,将养两三月,定能再怀。

张蕙兰不辞辛劳地照养苏秀梅的子宫。李志全照旧做他的拉砖师傅,家院的事,懒得操心,只是偶尔寡淡地问候两句,倦听张蕙兰的抱怨和数盼。李钟书安心做他的教书先生,农村的生瓜蛋子,几个词组句子的营生,不牢费神。回家后,见苏秀梅不是绣帕子,就是抱本书,他有些怨气,但也说不清怨从何来。晚上想折腾,苏秀梅也多推诿身体不适;推不过去,偏要他戴安全套。“我们这儿就不兴这个。”“那你结扎。”有时,他急了,想用强,苏秀梅就冷眼瞅他。李钟书自恃读书人,又贵为教师,不愿强人所难,一时兴致冷了,也就作罢。

休养三个来月,张蕙兰送去的饭菜寡淡起来,脸色少了笑意,一个劲催苏秀梅下床走动,使唤她淘米择菜。讲到炒菜,苏秀梅说不会。张蕙兰要她照葫芦画瓢,倒油撒葱,送进肉菜,酱盐味精,便能出锅。李钟书在学校,难以分身,顾不及前约。苏秀梅只好故意多盐多酱,炒出来的菜,咽不进肠胃。张蕙兰窝一肚子话,火不出去,在苏秀梅被滚油溅伤胳膊后,一把推开她,用冷峻的后背示威。

苏秀梅逃了油烟,换来李钟书的冷嘲。

“你真打算一辈子不上灶,不碰锅?”

“说好不碰油烟。你要反悔,就帮我收拾东西,明天赶早班公车,我走。”

“你走了,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爸妈?”李钟书说,“实在不行,你学些没油烟的饭菜。蒸的,煮的,总不用油,不冒烟吧?”

蘇秀梅让步了。她跟着李钟书买回来的菜谱,好赖学了几手,能应付几个蒸蒜瓣茄子、煮白菜汤等素菜,勉强锁住了张蕙兰的嘴。

农忙时节,难题又来了。李钟书几乎给她跪下:“好歹为了脸面,装装样子,省得教人闲话。”苏秀梅不肯,只拿婚前约定说事。李钟书又劝道:“爸妈那边我有说法,你哪怕在地头嗑瓜子呢。不用你动手,也不用你进地,这总不坏你的规矩吧?”

“什么叫我的规矩?明明是你言之凿凿答应的,做饭的事,我让步了;现在是种田;以后,还要强迫我生孩子?”

“以前在师大,你愿意怎么耍性子都由你。现在你做了西张的媳妇,就得有个媳妇的样子。”

“李钟书,我告诉你,我做的是你的媳妇,不是西张的媳妇。西张跟我有什么关系,少拿这些话套我。”

躲在门口偷听的张蕙兰,几乎就冲进去,和这个外地媳妇理论了。李志全没好气地把她架走,劝道:“秀梅这嫩胳膊细腿,你指望她做几斤苦?回头问起来,就说,媳妇水土不服,玉米穗子过敏,下不了地。天天计较这个,掰扯那个,这家还过不过了?”

“不做饭,不下地,敢情她嫁过来是当菩萨的,专门吃我们供的。”张蕙兰挑高声音,故意教苏秀梅听见。

李钟书烦闷地骂嚷了两句,换上旧衣,跟父母骑自行车去村北的一块坳子地撒肥。

地里,张蕙兰埋怨几句,提点儿子操心自家媳妇,怕她有邪心,不是个过日子的主。

“女人就是长舌。”李志全骂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娶的,他受着,用得着你咬三嚼四?”

“我生养的儿子,我不能说?”张蕙兰道,“反正是你家的媳妇,你们愿意咋样就咋样,倒显得我是个祖宗跟前上香的。”

李钟书默不作声,拎起化肥袋子,均匀地撒下。晚春的风,从系舟山送下来,贴着忻定盆地的黄土,撅起一海浮尘,扑上李钟书的面。他咳了一声,唾出一口带土腥味儿的痰沫,本来就烦闷,母亲还喋喋不休地念叨,听得他耳根子瘙痒。

“你嫌这嫌那的,干吗叫我回来!我不如留在临汾,省得碍你们的眼。”李钟书撂了化肥袋子,塌坐在土堰上。

张蕙兰哭嚷道:“都怪起我来了。你们对,就我错,就我长了嘴,糊了心。我是个没用的老婆子,趁早死了算逑,不用你养,也不用你埋。一个个良心都烂了,给你们累死累活地受罪,受成我的不是了。”

李钟书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没说话走了。卷了黄土的风,从地尾漫过,恰时地封了张蕙兰的嘴,她干咳两声,瞭见儿子逃出地头,像个影子,孑然独行,消失在苍拔却见衰相的杨树背后。

夫妻两个,漠然不语,驼着背,一袋一袋运着化肥,蠕动在每一个田垄间,将呛人的颗粒面无表情地撒进地里。累了,盘坐田埂,呆呆地望风,李志全尚有一烟抒怀,张蕙兰只好动脚,四处逡巡,盯捕草丛里的野菜,挑挑拣拣,便是一捧。

日落山外,两口子拾掇东西,蹬自行车回家,见张蕙兰煮好了饭菜,蒸出鸡蛋豆腐块、黄豆小米粥和一盆米饭。李钟书正靠炕头,看山西卫视的杂碎新闻。张蕙兰淘洗净野菜,胡乱择了叶子,掺着萝卜片,炒了个菜,便喊儿子儿媳出来吃饭。

饭桌上,张蕙兰本来还想叨叨两句,见儿子脸色青沉,也不开口,只是咂吧着嘴里的饭,吩咐儿媳尝尝西张的野菜。“我们小时候穷啊,没饭吃,整天跑出去,满村子挖菜,能有这么一捧,那可抵得上一碗烧肉。”张蕙兰殷勤地给儿子儿媳挑菜。苏秀梅问起菜名。“没啥名儿,就叫野菜。野地生养的,都叫野菜。”

中席,李钟书喉咙干,起身倒水,苏秀梅请他给自己也倒一杯。李钟书说:“想喝自己倒。”苏秀梅把筷子搭在晚上,端坐着,如磐石。李志全便骂:“多倒一杯水能烂了你的指头?”“她有手有脚,”李钟书不忿,“不能自己倒?”张蕙兰忙起身,凑到暖瓶前,抢过儿子手里的搪瓷缸子,倒了满一杯。再倒时,瓶胆里没水了,她拎着暖瓶,在苏秀梅跟前晃了晃,说:“你在家也不省得烧壶开水?”接着,她从水瓮舀水,灌满一瓶,插入烧水棒,通电后,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冷眼瞧着苏秀梅。

苏秀梅一口一口吃完碗里的饭菜,起身,走到水瓮前,拿铜瓢舀出一些凉水,倒入饭碗,饮了一肚凉水。随后,她洗了碗,径自回屋。

“别调货!”张蕙兰哑着喉咙骂道。

“一家子别调货。”李志全总结道,收了碗筷,堆到橱台,圪蹴到房檐下,咂吧起烟来。

热水烧好,张蕙兰倒了一杯,执意教李钟书给苏秀梅送去。他进屋后,见苏秀梅躺着,背对着他,他唤了一声,小心凑近,大腿支着身子,手畏畏缩缩地伸去,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推了一下。

苏秀梅跟塑像似的,仿佛皮肤都失去了弹性。这一刻诡异的宁静,让李钟书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死的气味。他谨慎地用力推她,苏秀梅吭声了,但没力气聚成字音,只是沉缓地呻吟一声。李钟书窜到她跟前,见她面色死人般虚白,甚至发些霉绿,嘴角勾连着肥皂沫似的涎液,尤其眼皮,往常是刻薄的单眼皮,今时竟莫名地挤出两道褶子,仿佛突然衰老带出的异相。

乡医瞧出是吃得不干净,或是肠胃不对付,一问,断出野菜的罪过。张蕙兰委屈道,俺们吃了一辈子,也没吃出好歹,怎么到她就坏了躯。乡医说,南方雨水奶大的娃,和咱们北方的肠胃多少不一样;也可能是她个人的体质,对一些东西过敏。乡医吩咐李钟书,手指入喉,催她吐;又开了一块钱的果导片,一天两片,松松肠子,应该就没事了。

当晚,李钟书备下尿盆,几次伸手搅她的小舌头,苏秀梅抬手软绵绵地打了他几下,旋即是天翻地覆地吐。稀里哗啦,油漆似的一摊,绿藻似的一坨,这副枯瘦的骨肉架子,竟能呕出这么多秽物。李钟书忍着腐烂臭气,照顾她擦嘴、喂水、喂药、端盆、抹脸、换衣。

吐过两次,苏秀梅面相已撅出红晕,张蕙兰几次想去搭手,都被李志全吆了回去。李钟书一人尽心照顾,倒了秽物,清洗尿盆,安顿苏秀梅躺下。她上面清空了,下面又告急,扶送到院子如厕,已来不及,李钟书忙把尿盆端去。“垫,垫纸。”苏秀梅疲乏极了,勉强挤出两个字。李钟书慌张地扯卫生纸,铺张好,帮衬苏秀梅解决了腌臜事。一刚结束,二便接踵,李钟书如法炮制,像个娴熟的保姆,几经折腾,已到深夜,终于收拾干净,伺候苏秀梅睡下了。

李钟书洗漱一番,上了床,有些愧疚地摸了摸她的脸。这么干净白皙的一张脸,要是被油烟染了、被泥土抹了、被生育给摧残了,只会变成糙黄的皱皮,像一面年久潲色的窗帘。都说女人是花,可花受不住结果,果子露头,花就败了,李钟书又想,花有重开日,他可是难复少年。于是,他像条黄鳝,呲溜窜进苏秀梅的被子里。

月事没来,苏秀梅起了疑心,她依稀记得些大概,但当时没力气生气,事后也没力气记起。李钟书说,大概是食物中毒的后遗症,要她再调理调理。

李志全营生上门,农事尽托于张蕙兰。她没脾气再计较儿媳,权当娶回一尊菩萨,好生供着,只待有个孙子,便是老来安慰。听说儿媳没来月事,她私下有心,瞒着家人,上系舟山,登福田寺,拜了观音,求告她老人家送子,许诺来日福成,还报丰厚香火。

苏秀梅总赖在家,自然招来一些闲话,有些碎嘴子,漏进了她的耳,她便要李钟书周全,给她在西张小学谋个业。她自诩课业功夫,胜过李钟书,他能教得,自己定然可以;再者,他们本是临汾师范毕业生,教书育人,乃题中之意。旁人知了,也扯不出个咸淡。

李钟书表面应承,内里却不愿走动,受不住催问,也不想因这事吵嘴,便请校长到家做客。校长开门见山,说编制有限,先前也是因为有个老师生孩子离职,得了空缺,才教钟书补上。当下,也没法成全。但校长承情,答应问问其它村镇小学的空缺。苏秀梅深谢校长。可经月余,只道无缺,还在打探,请她稍待。

又过旬日,校长过意不去,勉强挤出个体育老师的空缺,苏秀梅是高才生,教体育恐辱没了她,所以愿不愿意,由她来定。李钟书摆道理几番劝她,说到底,还是怕人说闲话。毕竟体育老师,嘴含哨子,下个口令,谁都能教。偏偏你家两口子,得尽人和,怕不是校长私下受贿,或有其它猫腻?总之,对校长,对李家,都不好。苏秀梅本想将就,等来日让出其它职缺,她再补上。但李钟书执意劝阻,张蕙兰也来劝道,要她在家待着,回头怀上孩子,更不能教体育了,平白给人添麻烦。

苏秀梅本想申明,她不会生孩子,见李钟书挤眉弄眼,暂且忍下不言。可是不巧,她算了算日子,月事又延后数天,反思最近的胃口,偏好甜食,与往常的素淡大为不同。她疑心更甚,不作声张,下午偷空到镇上药店买验孕棒。店里人说,咱这旮旯地儿,哪有那玩意儿,城里的药店也难说,还是往县医院去瞧吧。

午后,一高年级老师咽喉炎犯了,找李钟书讨金嗓子喉片,他惯常揣着一板,以备自己和其他老师之需。毕竟教书的,使唤的就是那一寸肉疙瘩,还不得像祖宗一样供着。偏不凑巧,他随身的一板喉片,都戳破了锡纸窟窿。李钟书难为情地说,他这就出去买。那老师说不麻烦了,放学后自个儿张罗。李钟书极力要赚这个小人情,不由分说地骑自行车赶到药店。

药买到后,店主人淫笑兮兮地说,等着吃他儿子的百岁宴。李钟书只道他在玩笑,违心附和两句,刚迈出门,晃过神来,踅回去问长问短,心下有了盘旋,李钟书回到学校,喉片交待了,苦熬到放学,奔回家去,火急火燎地逮着苏秀梅问她有无。张蕙兰瞥见儿子神色,早摸过来听探,闻说怀孕的事,登地跳出来,惊喜地责怪苏秀梅怎么不早开口。苏秀梅还没说话,张蕙兰一个劲儿踱出门,拽回李志全,教他开着那拉砖的柴油三轮车,驮一家人进城问诊。

张蕙兰和李钟书,架着苏秀梅,把她塞进副驾驶座,一面叮嘱李志全慢点开车,小心颠簸;一面又劝苏秀梅,好赖做个检查,安定一家人的心。随后,母子俩登上车斗,扒住车头护杆,迎着风,择大路,经韩岩、木芝两村,到达忻州市区,辗转几条街道,停在县医院门口。

苏秀梅一直乜着眼瞪李钟书。李钟书心虚,撇着脑袋,只是喏喏地附和母亲的喜悦。他們刚好踩上妇科医生的下班点,医生说,测个血吧,明天拿结果。

拉砖车披月到家,张蕙兰和李钟书大有迎佛骨舍利之态,恭谨地拉开副驾驶车门,搀着她的双臂,托着尚未显腹的腰,轻手轻脚地请她落地。旧日的黄土红砖院子,承载了一双沉甸甸的平底鞋,安全无虞地送苏秀梅入了内堂。李志全换乘自行车,上街买肉菜。张蕙兰早生起炉火,嘴里乐呵呵唱着《好运来》。等到屋内只剩他们夫妻二人,李钟书满溢的欢喜,此刻骤降。他从苏秀梅脸上,嗅到了战争和乌鸦的意味,先前筹措满腹的贴心话,统统哑了。但他算计到,绝不能由苏秀梅先开这个嘴,便柔声和语地说道:“秀梅,咱还是要吧。一来,这是条命,人命关天。二来,做过母亲,人生才算完整嘛。三呢……”

“检查结果明天才出来。”

“八九不离十了。你年轻,我力壮,有点动静,再正常不过了。”

苏秀梅冷笑一声,走到衣柜跟前,开始收拾衣服。李钟书慌了,环抱住她,好声好气地劝解,见她不理,硬要挣脱,害怕她自己挫到肚子,他便狠下决心,暴雨似的扇自己耳光,骂自己混账,不该乘人之危,不该急“色”攻心。苏秀梅缓下步子,仍旧冷眼瞧他做戏。

李钟书小心地把衣服重新放回衣柜,接着劝道:“你想啊,西张一撮大的村子,大家都脸熟,平时有什么风,都吹得满村响。就你在家养身子,他们说三道四,嫌你吃白饭,不工作,身子娇,不下地。要再没孩子,指不定传出什么邪风秽雨。这个孩子,能缝住闲人的嘴,让你省心五十年。”

“第一,你是强奸。这次饶了你,要有下次,法院见。第二,如果真的怀孕了,我可以生,前提是分家。第三,只此一胎,哪怕是女儿,你也得甘心。”

李钟书面色羞赧,磕磕巴巴应承下来,不时偷瞥苏秀梅的神态,见她这一番立规之后,稍稍有了人间神色,忙把她请出去,到客厅候宴。

老两口张罗了满桌饭菜,但与往日不同,大油大盐的重口菜换成素淡的肉蔬。张蕙兰殷勤地邀功,说都是苏秀梅爱吃的,并主动交代,日后养胎,她都包了。李志全咳嗽一声,打断张蕙兰,试探性地问道:“那个秀梅啊,你老家那边,要是还有亲的,可以接过来。有个打小就熟的人照料,胎养得更好。”张蕙兰连连附和,来个亲的,她一起帮忙照顾,亏不着亲家。

“爸,妈,不用了。”苏秀梅说,“我家里只剩一个外婆,她岁数大了,折腾不起。要是真的有了,我自己照顾自己。”

“什么话!肯定有,一定有。”张蕙兰抢话道,“我这么个大活人,哪用得着你照顾自个儿?你就安心养着。咱顺顺利利地生个大胖小子,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爸,妈,趁这工夫,我说个事。”李钟书说,“我和秀梅商量了,等孩子出来,院子就显小了,还是分个家吧。选块近些的地皮,到时候咱们来往,还跟一个院子一样。”

张蕙兰急了,正要说话,李志全夹起一块素肉,放进她碗里,提醒她多吃点。她把肉整个塞进嘴里,嚼两口咽掉,不解气,还是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一家子吃牲。”

“行了,少说两句吧。”李志全说,“宅子的事,我一直忖量着呢,地皮早张罗好了。秀梅刚嫁过来,就有了一胎,这才把你们归置在我们房檐下。现在是二胎,你们先在这边住着,你婆婆也方便照料。等孩子出来,咱们再盖册子。”

李钟书本想附和父亲,但见苏秀梅只是轻嚼饭菜,没有吭声,他便说道:“爸,地皮都有了,早晚都是盖。赶明儿拾掇利索,拉个工程队,一次落定吧。房子盖成了,还得晾晒油漆味的,一来二去,时间也耗得差不多了。”

李志全瞟了眼张蕙兰,情知儿子在理,便应下了。盼到次日,张蕙兰一早催促李钟书到县医院要消息,苦等半日,检查结果终于出来,确定怀孕,一家子乐不可支。远近亲戚闻风,带着牛奶、鸡蛋或红封,赶来慰看。各个祝福了几句,闲话了几句,一天没个清净,至晚,苏秀梅才歇下。她倒不累,佯作听不大懂忻州话,只需赔笑即可,只是人情往来,虚与委蛇,还是吃累骨头。李志全父子,走串过两个工程队,定下惯来周密细致的杜老板,预计月底起土。

随后数月,工程队的事,由李志全料理督管。苏秀梅的身子,由张蕙兰帮看。李钟书则学校、家、工程队,三处瞎跑,他帮不上忙,就是闲操心。母亲时不时叮嘱他,说苏秀梅性子拗,过于冷,又没亲戚,要他多留心,不敢惹她生气。李钟书自然省得,再者,他是老师,将来还想往上爬一爬,不能落人话柄。

孕期,苏秀梅闷苦不已,看书久了,眼睛酸乏;看电视吧,又招来婆婆的唠叨。临了,她一心鼓弄母亲的收音机,左调右拧,前前后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交通广播,说些国内外新闻,偶尔点播歌曲。可张蕙兰仍旧不饶,说收音机跟电视一样,都有辐射,对胎儿不好。苏秀梅反问婆婆,啥是辐射。张蕙兰说不上来,只是听人嚼道,凡电器都有辐射,凡辐射都危害胎儿。她苦口婆心劝道,第一胎滑了,第二胎就得操一万个心。

苏秀梅不想辩解,执意要听,甚至调高音量,像在示威。张蕙兰怕伤了胎气,不在明面上动作,等李钟书回来,要他去劝儿媳。李钟书来回搪塞几句,不愿理会。李志全更是要她少操闲心:“当年少吃少穿,挺着孕肚还下地干活呢,生出来的孩子不照样健健康康的。”张蕙兰骂道:“那能一样吗?现在的人心都坏了,东西都有毒。”

次日,苏秀梅翻收音机时,里外找不到,她去找婆婆讨。张蕙兰推说不知。苏秀梅呆站着,冰疙瘩似的,瞧着她。起初她弓着腰背收拾屋子,擦洗橱台,鼓掇灶火。过了半小时,儿媳还是冷眼觑着,她不耐烦地从衣柜里掏出来,半递半扔地摔给苏秀梅。苏秀梅没反应过来,刚抻掌去接,收音机已划着手指跌落了。外壳裂开,电池崩出,喇叭脱落,线路混成一团。张蕙兰慌忙地收拾一起,忙问,没摔坏吧?

苏秀梅捡起近乎肢解的收音机,抱到自己卧室,试图拼接起来。但跑出来的声音,变成了纯粹的白噪,调到任一频,都是单调到乏味的白噪。张蕙兰一整天徘徊在窗口,像件衣服,被风扯得来回摆荡。到傍晚,李钟书回来,他带走收音机,找电器铺子的孔师傅维修。孔师傅说,太古时了,零件都配不全,换个新的吧。他买了个新的,更小巧,金属质感,频道齐全。带回去后,他替母亲道歉,并把新的收音机拿出来,当做赔礼。苏秀梅没说话,也没碰新的收音机。

待到周末,李鐘书奉母亲之命,领着苏秀梅去县医院做产检。医生说,胎儿发育正常,就是大人有些贫血,需要进补,但不宜太过,免得胎儿营养过剩。医生开了些安胎补血的药。李钟书执意带苏秀梅到商场转悠,买了两身孕妇装,一些补品,几本闲书。苏秀梅在一家花卉店,看上一盆半身高的滴水观音,叶子卓然开阔,凝萃着厚实的绿意,当中有一个峭立的鼓苞,似有花开之象。店主人说,滴水观音着花,就像罩在佛光下的观音菩萨出世。这是他们店的最后一株。李钟书看她欢喜,也有补偿“收音机”之意,到底买下了。

回家后,张蕙兰又埋怨:“这种花,都说有毒。沾沾触触的,害了孩子咋办?等你生下来再养嘛。养一棵,十棵,一百棵,都由你。”李钟书锁着眉,不说话。苏秀梅偏说要养,还要养在里屋。李志全站出来说道:“秀梅是大人,知道分寸。心情遭了,不比毒叶子对身体有害?”

苏秀梅见李志全帮腔,妥协似的解释道,自己会小心的。黄土高原土尘气重,养个肥绿的叶子,既养眼,也顺肺。等到花开,相当于请了一尊观音下凡,是个福兆。

李晓雨生于一九九四年秋日清晨。那阵子,连日苦雨,泥泞之路,不好行车,张蕙兰只好托远近接过生的妇人帮忙。本以为,苏秀梅过于瘦削,怕会难产;不曾想,竟分外顺利。一家子引为吉兆,连着新院辟定,兼有乔迁之喜,便推至满月办一次大宴。

远近亲戚咸来贺喜。父亲母亲,作为间壁的近邻,也被邀请,那时,我半岁大。听母亲说,众人曾打趣,要我和李晓雨结娃娃亲。虽是戏言,但我们的确算得上青梅竹马。

从小,我就知道晓雨妈妈是南方人,话少,干净,有知识,爱穿白色衣服,不爱串门。她总是一副严肃而恭正的样子,四周的小孩都有点怕她。但不是做了坏事害怕责罚的怕;而是她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使得我们从来不敢在她家院子玩耍,更不敢在她面前嬉戏。

有一年夏天,我们在野阴地抓蝈蝈,苏秀梅穿一身白色长裙,舒展又修身,肩上还搭一面白纱,手腕戴一个翡翠镯子,款款走来。她罕见地笑了一声,唤李晓雨回家。我们这些四五岁的邻里小孩,撅着脖子,仰望这样的裙子,这样的女人,仿如置身阳光丰腴的梦境。终于有孩子想起,她像《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只是她太瘦了,比不上福气的观音。听晓雨说,她家养了一株两米多高的滴水观音。我们没见过,因为没人敢进她家的门,但正因为没见过,所以愈发好奇,仿佛她家的花盆里真的栽种出一座观音菩萨。总之,从那天起,我们就叫她“苏观音”。

李晓雨不喜欢这个叫法,谁这么叫,她就扑上去咬谁。她认定“观音”是一种蔑称,只许我们叫“苏阿姨”,或者“你妈妈”。但我们偏拧着来,甚至将李晓雨都称作“苏观音的闺女”。久而久之,一些大人跟风,也会脱嘴将苏秀梅称作“苏观音”。

张蕙兰自然有耳闻,她不在乎。那两年,她一直在跟儿子儿媳怄气,她想抱孙子,李志全也想。两口子明里暗里催促他们再生一个,养儿防老的大小道理,说了千八百遍,可苏秀梅就是滴水不漏。李钟书也总是拿各种借口搪塞。他们晓得症结在儿媳身上,因此闹过几回。

每次吵架,李晓雨就被她爷爷带到我们家玩。大人们在一旁说闲话,我故意吓唬晓雨,说你很快就会有个弟弟。晓雨说,我要有弟弟,我就掐死他。我说,有了弟弟,苏观音就不爱你了。她扑上来,咬我的鼻子。我推开她,她哭了,像死了娘般嚎丧。惊动了大人,母亲踢了我一脚,我摔倒在地,她又把我提溜起来,要我给晓雨道歉。我嘴硬不认,母亲又要打我,李志全忙劝了两句,熄了母亲的火。这时,晓雨哭着问她爷爷:“妈妈有了小弟弟,是不是就不要我了?”李志全一时语塞。母亲回头瞪我,又要动手,我也哭了。你们大人成天念叨,凭什么不让我一个小孩说?

事隔不久,李晓雨正式通知我,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小弟弟的,因为她妈妈有“环”。她不知道什么叫“环”,我也不知道。我问母亲,母亲让我少操闲心。但据我想象,大概是像彩电里菩萨佛祖脑袋背后的光环。

之后,母亲要给邻居送新鲜蔬菜或腌萝卜时,我都乐于奉命,屁颠颠地奔到她家,喊李晓雨出来接应。李晓雨有时不愿意搭理我,苏秀梅便推开家门,端出一个干净的搪瓷盆,接过我递去的菜,并要我稍待。随后,她让我带回一些别的果蔬。我趁机寻找光环,她衣服和仪态仙飘飘的,不着尘埃,但脑后总是空无。

后来,我得知神佛很忙,只在特定的节日显灵。就像灶王爷,挑定腊月二十三;财神爷,选在正月初五。但普天之下,有一个节日,所有神佛都要亲自下来赐福,那就是大年初一。如果苏秀梅真有光环,这一天,她可就藏不住了。

我苦熬到寒假,天天被母亲支使,帮忙筹备各种年货。李晓雨却很闲,总是在家看动画片或是玩弄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我问母亲,为啥就她家不腌肉,不压粉丝,不酿蒜醋?母亲说,人家是南方人。这是一个万能答案。关于苏秀梅的所有问题,都可以用这个答案作解。于是,关于她不碰油烟、不下田地的怪癖,没有人追究一二。毕竟人家是南方人,有南方的规矩。

终于盼来年初一。父亲后半夜起床,点蜡焚香,敬神拜祖。母亲收拾屋子,操持早饭。烟花爆竹,淅淅沥沥,浅尝辄止地涂抹尚处于夜的天空,我趁机溜出家门,盘桓在她家门口。眼瞅着,她家灯盏亮了,李钟书走到院子里,点燃旺火,又要放炮。我不敢进去,杵在门口,像尊刚刚上任的门神。李钟书到大门口拨灯笼的开关时,瞥见了我。他跟我打招呼,问我过年好。我颤颤巍巍地说,李老师过年好。他要我进去找李晓雨。

往常过年,我不是没被邀请过,但我怕脏了她家的地毯,也怕李老师,他那时已经是无名有实的副校长了,督管全校的卫生、体育和文化活动。更主要的是,我怕苏秀梅。但今年,为了验证光环,我壮胆推门进去,杵在客厅。苏秀梅穿一身白色高领线衣,一条闪着微光的条绒裤;李晓雨被打扮成小一号的苏秀梅。她瞧见我,问我收了多少拜年钱?我说,还没有。她得意地说,我已经有一百多块了。我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正好瞥见彩电旁的一株牛角似的结实的枝干。我仰头一看,枝干上连接着厚实的绿叶子,比我的脸都大,比我父亲都高。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滴水观音。

“二毛,来,给你压岁钱,新年快乐。”苏秀梅递来一张簇新的十块钱。她见我不接,硬塞我手里,笑盈盈地端来果盘,让我挑几颗糖。那些肉嘟嘟、圆滚滚的五彩糖纸,我都没见过,可是我不好意思伸手。李晓雨不耐烦地抓了一把,塞进我口袋,她喊我去放礼花。李老师拿出十几个一拃高的礼花炮,递给我一炷点燃的香,要我们小心些。苏秀梅说,她站在窗口看着我们。

“钻地鼠”落在地上,像一道发狂的闪电,盘旋成一道彩色的扁平的旋风。“冲天吼”安坐在两块砖头之间,敞开嘴,往夜空喷洒倔强的瀑布。“三节管”直冲云霄,第一节炸开炫目的雨丝,第二节绽放轻盈的鸟笼,第三节只是干脆一响。我们连放七八个礼花,开心地又跳又喊。很快,西张村被此起彼伏的炮仗震醒,稀里哗啦的漫天烟火,将黎明彻底驱散,宛若神明在宇宙掷下一万束彗尾。我鬼使神差地回头一望,瞭见玻璃窗后的苏秀梅,脑袋四周映照着时隐时现的七彩光环。原来,这就是她的环。

稍后,我跑回家,蹦蹦跳跳地數念李晓雨家的礼花。母亲见我开心,问我有没有赚压岁钱。我说,苏观音给了我十块呢,跟爷爷一样多。母亲呵斥我,要我叫阿姨,还念叨苏秀梅没分寸,邻居而已,又不是亲戚,哪有给这么大额的?父亲说,人给多少,你还多少,最后不都一样?母亲没理会,安排完院子一干事宜,吃过早饭后,全家满村子找同宗亲戚、远近朋友串门拜年。

傍晚,起了雪,肉凇凇地满了忻州,还不愿止,继续铆劲下着。苏秀梅一家,顶着雪,迈进我家屋子。李晓雨急欲进来,被苏秀梅轻声喝住:“晓雨,擦擦你的脚,好多雪泥。”她不耐烦地刮着门垫擦了擦。母亲忙迎道:“庄稼汉的地,本就干净不了,快别擦了,赶紧进来。”父亲请李钟书抽烟。母亲泡茶。李晓雨收了母亲的十块拜年钱,就拉着我去院里堆雪人。我瞥见苏秀梅安然地靠坐在炕沿,浅笑地听着他们的闲话。

天暗得快,一层层荫翳的雾雪从上至下,贴到我们的雪人上。作眼的木炭蒙了雪纱,仿佛小矮人在天真地打盹。李晓雨跑进家门,喊她妈妈出来看我们的杰作。苏秀梅笑着站在房檐下,轻轻地为我们鼓掌。那一瞬间,让我想起了滴水观音的花棒,罩在房檐般的花萼之下,如在云端。

突然间壁冒出气竭的喊声,院里的人都听到了。李晓雨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她奶奶,她跑出门外喊人。张蕙兰踉跄着进来,哭丧着脸,冲苏秀梅吼道:“我儿子呢?”

他们一家匆匆走了,我在院子里,修饰雪人的冰帽,本想等李晓雨回来邀功,母亲喊我回屋。她说,晓雨的爷爷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李志全在结拜家,没底地喝酒,见天晚了,他开车回家,行至东张村和西张村的十字路口,迎面撞上一辆桑塔纳汽车。人留了两口气,说不出话,一口撂在半路,一口结在医院。责任也好,赔钱也罢,张蕙兰没心气计较了,任由儿子打理。自那以后,她好像同李志全一样,被西张村抹除了。平日甚少见到,玉米地也一应租了出去,逢庙会及各种时兴热闹,都没她的身影。有一次,我去找李晓雨玩,意外地撞见了张蕙兰。她形色土灰,不着喜怒,说话也慢条斯理的,像是被远处某只鲁钝的骡子夺了她的魂舍。她瞟了我一眼,同李晓雨摆摆手,就走了。

“我爸让我去奶奶家住。”李晓雨埋怨道。自从爷爷没了,她就害怕奶奶,她觉得寡言的奶奶,像一个悬在房梁上的吊死鬼。可现在,李钟书出于孝道和怜悯,要李晓雨每周去奶奶家住两天做伴。李晓雨知道奶奶可怜,才没拒绝,但她又实在害怕,就让妈妈出主意。苏秀梅只是要她忍受。

每周五晚上,李钟书或苏秀梅,就会送她到奶奶家,睡在那个逐渐滋生老人馊味的炕上。她说,她总在那里梦见妈妈不见了,她哭得浑身瘫软,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妈妈。

二〇〇四年,李钟书深孚众望,升任西张小学校长。他所任的语文教师一职,成了空缺。

苏秀梅翻出旧日的结业证书,精心准备了个人陈述,以及多年来辅导李晓雨课业,自诩教学能力并未荒疏。我那时还满心期盼她能如愿,若是转教我和李晓雨,那自然更好。她定不会像我现在的老师一样,动辄掐我们脸蛋,实木圆规敲我们手心。李晓雨说,她妈妈当老师肯定比爸爸厉害。我想,唯一与人间观音相称的职业,大概也只有老师了。

可我们都失望了,苏秀梅没走上讲堂。顶替空缺的是一名来自代县的老师,陈婷。她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在代县任教一年,经忻州市教育局调拨,转到忻州市区执教,不知何故,又调到西张小学。算来,她仅二十四五岁,村里放出风,说她背后有人。那人喜欢,她便升到市区;那人不悦,她便贬到乡村,她来此是奉命悔罪。但也有风言,她是李钟书校长特意点将,跟教育局讨来的人。至于他们如何结缘,像全市教师联谊活动或某种采风,总能创造机缘。

陈婷形貌很像苏秀梅,皮肤白嫩,身骨瘦削,脸型也像,俱为鹅卵。但陈婷的根血在黄土高原,有精明的憨态,兼一副吃馒头就能养胖的福相。说话时,总是笑着,臼齿黏有一点氟斑。不久,便在医院清洗了,活脱脱一个少女。听说,她从不责骂学生,最多说你两句,并非批评,更像尼姑劝善。

西张小学不提供教职工宿舍,陈婷暂住在一位跑去太原做生意的远亲家。她孤身守着院子,还有一只瘸了腿的黄毛狗。两三个月后,她的口音已契合忻州方言语调,集市上各个店铺当家的,已将她的名与人咬齐了。

三月过后,她于教务愈发上心,甚至过分尽责,常耗在教研室,放学亦不归家。要么加班赶教案,要么批阅学生的日记和作文。黄毛狗经常饿肚子,它拖着病腿,傻呆呆跳上砖墙,每晚苦苦候食。不久,全市展开“素质教育”普及活动,陈婷向校长申请,主动揽下这一重任,策划出“知识竞赛”“绘画比赛”“科学小课堂”等多项活动,并且拒绝了别的老师的帮助,固执地以一己之力,支撑这一切。我们这些学生,课余之外纷纷化作陀螺,在陈婷的鞭策下,风风火火打转,虽感疲惫,但颇多乐趣。家长们纷纷赞她尽责。

放学后李晓雨很少能见到她父亲,往常李钟书总会让她在校长办公室等他一起回家。近来,一连串活动,少不了校长把持。不久,他又跟乡政府谈扩建教学楼、操场以及修建教职工宿舍的项目。主管教育的一把手否定了“建设教职工宿舍”的提议。“李校长,老师都是村里人,骑个自行车回家,最多也就十分钟,完全没必要建校舍嘛。钱要花在刀尖尖上。你回头做一个扩建教学楼和操场的报告,我跟教育局的人打招呼。这事儿能办。”李钟书欣然依从。

扩建工程繁杂,李钟书凡事亲力亲为。在不耽误学生上课的情况下,他和工程师设计建造方案,测绘图纸,选购材料,雇佣工人,安全性、舒适性、便捷性都要考虑周到。他心力交瘁地为这群学生忙前顾后,张罗一切。退休的老校长体恤他,有时到校慰问,两人却很少能碰面。就算老校长提前打了招呼,约好时间,校长也是匆匆赶来,满脸疲惫,甚至能在谈天中睡过去。他总是在下班后去乡长家、乡教育一把手、总工程师、市教育局、市五金店等多处奔波。但凡回家,冲澡便睡。他家是村里最早安装太阳能热水器的,李晓雨说,她母亲喜欢洗澡。因不常出门,染尘不多,两三天洗一次。李钟书素日倦懒,一周一洗;近日,却因事繁受累,每天回来,都要热浴解乏。

苏秀梅不紧不慢地操心着李校长的衣食、李晓雨的功课和家里的大小琐事。她对登講台的事,看开了,安心守着屋里的滴水观音,静待花棒的败谢。闲时看书,刺些蜀绣帕子。有段时间,她见我母亲用彩色棉线制割绒鞋垫,竟来了兴趣,请母亲教她。母亲说,秀梅手巧得很,三五下就出师了,就是指节太瘦,比刚嫁过来还瘦,总怕嘎嘣一下被针掰断咯。脸色也不比从前,已染出黄蜡的土色,显出无法避免的老态。毕竟是肉胎,嫁来十余年,哪能抵得住这方跋扈水土的积年蓄养。

李晓雨常常跑我家,我们一起做作业,看动画片。有时,她还会在我家吃饭,她抱怨苏秀梅手不离针,有时都不做饭。虽然她从来没稀罕过自己母亲做出来的清汤寡水。母亲问她,那你妈妈忙什么?李晓雨说,绣荷花,老大老大的荷花,还有池塘和月亮。母亲笑道,你妈妈在刺“荷塘月色”啊,那可是得费点时间了,没个一年半载都很难。父亲插话道,各人打发各人的时间,各人打磨各人的命相,谁也逃不了。

晚上,李钟书进门,陷进整洁的沙发垫,率先抱怨白日的操劳和某某带来的麻烦。那些麻烦,苍蝇似的,总是拱着他。苏秀梅问他晚饭。他说吃过了,还喝了一点酒。瞟了眼时间,他起身踱到彩电前,开机,拨到晚间新闻,听个响,随手轻搭在一旁的滴水观音的绿叶上。摸着厚实的叶子,他忍不住掐出汁来,抿进嘴里,想尝尝究竟有没有毒。苏秀梅咳嗽一声,他收回手,打量几眼她的针线,喃喃道:“还不如绣个‘千里江山‘家和万事兴什么的呢。那种家常的喜庆的图样,听说能卖好多钱。就算不卖,放家里也吉利。”

“我只喜欢这个。”苏秀梅的语气冰碴子似的。她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在灯下,死死地觑着针线。

李钟书自讨没趣,躲进浴室,哼哼唱唱,出来后,骂嚷两句不着家的晓雨,径直到我家,喊晓雨回去。

半年左右,学校扩建完毕。李钟书有意庆祝,便定在国庆节前,请村长、村支书、老校长及其他的头面人物,参加竣工典礼。村长嫌村里冷清,想顺便攒场热闹,于是,放出消息,远近的流动贩子,推着或大或小的平车,载着零食和小玩意,赶来叫卖。西张村的锣鼓队和东张村的秧歌队,都来助兴。主角自然少不了学生,我们各班孩子准备了“走方阵”和“大合唱”,由领导们评选前三名优秀表演班。里里外外,关节太多,李钟书喊陈婷帮忙,她本就一副痴狂工作的骨头,料理这些琐事不在话下。那几天,她刚好辟定新宅,几乎与学校扩建同步,就在村西的一个拐角处,三面毗邻玉米地,人迹罕至。她接下李校长的任务的同时,也请校长叫几个工人,帮她到城里拉些新家具,拾掇拾掇。这点小忙,李钟书自然应允,甚至亲力亲为,忙前忙后,村里少不得有些闲话传出。但很快,竣工典礼到了,人们预备和想象热闹,闲嘴闲眼便都歇了。

典礼当天,苏秀梅身体不适,跟李钟书告假在家。他没给好脸,仿佛苏秀梅是故意驳他的面,气哼哼地领着李晓雨走向辉煌的小学。

外面咚咚锵锵,又是鞭炮,又是铙鼓,村大队的喇叭,吆五喝六,很是卖力。整个西张像是刚从坟墓钻出的野鬼,摇曳着招魂的风铃,发出令人惊颤的合奏。苏秀梅一人,蜷抱肚子,浑身沁着汗,久违的腹痛迫使她回想起青春这个将要腐烂的名词。房屋乃至街道都因为一场盛典空了。她忍痛起身,翻抽屉里的卫生巾,稍作清洁整理,换了裤子,又徒手洗干净晾出。午后的太阳,屈居瓦檐之上,周遭的云,眈眈直视。趁阳光尚在,苏秀梅在晾衣绳下站立,仿佛那高居天上的造物,能够驱散她腹中的阵痛。

黄昏时,她感觉腹痛的劲熬过去了,换了身衣服,向西边的学校走去。走到半途,见一处岔道上有些杂七杂八的不具名的野花,状似牵牛,但比牵牛的质地厚实一些。她所知有限,又不忍采摘下来向旁人求教,只是静静伫立着,看了会儿花,顺着岔道朝北,随心走了几步。秋收在即,路旁的玉米地土黄一片,道路与玉米地的交界带,时不时冒出一些垃圾堆。三五成群的流浪狗,甩着尾巴,警惕地刨挖垃圾。它们呆滞地望了望苏秀梅,见她无恶意,继续刨坑。苏秀梅比路而行,見到岔口,就迈向右边,兴许能就势绕到小学,兴许不会。

当晚,她险些迷途,幸亏撞见下工的父亲。父亲要她坐自行车后座,她许是避嫌,或是嫌后座有水泥灰,极力推却。父亲只好骑一截路,停车等她,瞭见人影,再骑开去。一路折折弯弯,一个像在招魂,一个仿佛失神的鬼,先后到家。李晓雨已经在我家沙发上睡着了,母亲轻拍醒她,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家门口。苏秀梅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接过还在迷糊的李晓雨,进了家门。

次日,国庆假期第一天,苏秀梅感冒在家,浑身发软,贪睡了一天。李晓雨换上我的旧衣服,戴一副手套,跟我们一家去玉米地秋收。她说,她爸爸一晚上没回来。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那眼神含有一种隐秘的暗语,只在大人之间会意通行。

我俩个子低,够不着两米高的玉米秆,只是将掰断的玉米归拢成堆。将近中午,我们便乏了,顽皮起来,匍匐在野地上,拔一些野草野花,挖可食的甜草根,逮痴痴呆呆的蚂蚱和蝈蝈。直至傍晚,雇来的翻斗车,拉走玉米,我们不情不愿地跟我爸妈回家。半路上,道旁的垃圾堆边,有十几株牵牛花,开得艳蓬蓬的十几朵,有紫有红有黄,还有一朵略显羸弱的白花,它挤在边缘,于风里飘摇。李晓雨本想摘下来送给她母亲,因为苏秀梅向来喜欢白花。但这朵委实一副败相,怕撑不过三五日,就会碾落成泥,于是便作罢了。

这晚,李钟书仍没回家。苏秀梅不见康复,感冒让她虚弱。偏偏今天是周末,李晓雨该去给奶奶做伴,她跟母亲撒娇,要不下周再去。苏秀梅说,你爷爷没了,奶奶心里苦,她需要人说说话。李晓雨说,可是妈妈也需要人说说话。苏秀梅勉强笑了笑,撑住脆弱的骨节,送李晓雨到奶奶家。

张蕙兰问儿媳近况,苏秀梅说还是老样子。张蕙兰看苏秀梅脸色潲白,一直抽泣鼻子,问她是不是病了。苏秀梅说,小感冒。张蕙兰收拾出一包感冒通和板蓝根,叮嘱一番,又见天晚了,就催她回家。张蕙兰送到门口,突然眼湿了,攥住苏秀梅的手摩挲。“钟书要是有什么不对付的,你告诉我。你远近没个亲的,妈给你做主。你做啥事都别苦了自己啊。”苏秀梅实在没力气说什么,面前的婆婆仿佛被死去的公公附身,她嗅到了一股相似的味道。也许天下的老人都会滋生这样的味道。

临近中秋的月亮,洒出一片夯实的盐,晚秋的风壅塞乡间小路,浮起苏秀梅的双脚。她感觉自己成了渠里的鱼,摇摇晃晃地滚在乱石和水草之间,最终泄入一片早已枯涸的池塘。

“人死哪儿去了?大晚上的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说留个信儿。”李钟书听见院外的动静,急忙起身,敞开门,对着苏秀梅一通指责,“晓雨呢?孩子丢了?”

“我很累,你让开。”苏秀梅拨开他,径直走进屋内。她腹内烧得慌,不是疼,是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饭,正准备煮个清汤挂面。李钟书跟进来,夺过她手里切青菜的刀,“问你话呢?聋了,还是死了?”

“我真的很累,不想和你吵。”苏秀梅去他手里拿菜刀,李钟书握紧刀把。苏秀梅近乎阴毒地一笑,徒手掰断青菜,又从冰箱拿出西红柿。

李钟书不依不饶地站着,像个称职的狱卒。

“你两天不着家,还有心情管我们母女?”苏秀梅把西红柿拍在砧板上,伸手讨刀。李钟书把菜刀别在身后,另一只手摊开,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票据。

“典礼后,市里来了人,非要喊我去城里喝酒。喝多了,走不动道,他们把我抬酒店就睡下了。第二天,我说,我有老婆孩子,我要回家。”李钟书把票据往前递去,“他们兴冲冲地非要拽我去平遥古城。一路开车过去,闹了个红火。呐,这是进‘日升昌的票据。你瞅瞅,真的假的?”

苏秀梅近乎恶毒地阴冷一笑。“菜刀拿来,”她说,“你爱去哪儿去哪。我要吃饭。”李钟书把菜刀递去,顺势瞥到橱壁上的挂历,日期赫然是周日。

“晓雨是送到我妈那儿去了是吧。”李钟书大悟道,“这倒又周日了,时间真不经用。”

他退回到沙发上,打开彩电,看晚间新闻。

厨房里叮叮当当切菜,沸水咕嘟咕嘟冒起蒸汽水泡。面条淌进去,青菜和西红柿瓣覆在面上。一锅清水随筷子搅浑,蒸汽再次溢散出来,成团成团地似炙热的雪,糊了苏秀梅的眼。

李钟书听到咣当的声响,座上弹起,扑来厨房,他像抓一块搌布似的,把苏秀梅架起来,晃了两下肩头,连连喊她名字。锅里的水,化成面汤,漫出锅沿;青蓝的火,仍在呼呼鼓荡,不屈地欲要烧穿锅底,直到一只手,拧下开关。

医生说,苏秀梅低血糖,体寒体虚,营养不良。李钟书面上无光,叱骂道,多大的人,还能教自己营养不良?我缺你吃,还是少你喝了?非要折腾自己,病恹恹的,让人怎么看我这个校长?显得我在虐待你。他开电动摩托,载苏秀梅到家后,借口学校有事,逃难似的离了家。

母亲得知苏秀梅身体有恙,特意炖了排骨和鸡,教我端一盆送去。苏秀梅本不好荤腥,但还是盛情接下,并从柜里的抽屉取出一帕蜀绣,上面绣了一朵白牡丹。我不懂蜀绣,但这件帕子,看上去很珍贵,像是留作遗物的那种。李晓雨没顾上招呼我,她已经大口大口地挑起多肉的排骨吞嚼起来了。而李校长,不见人影。

自典礼过后,李校长越来越忙,一会儿说要教学改革,一会儿说要应对考核,甚至忙到在校长办公室支了床。有时竟也不回家,第二天早上才匆匆回来,洗个澡,换衣服,带着李晓雨去上学。

旬月过后,迎来李晓雨十岁生日。十岁是成人的预备,在西张村,但凡有些脸面的人物,总要隆重操办。李钟书请来近亲近邻,同事朋友,以及村长、村支书等,议定坐满六桌。他特意买了一头猪,教人宰杀干净,剁成大块送来,雇了一对厨师,专门操劳这些。当天,人纷纷闹闹涌来,屋里屋外,喜喜庆庆,到处都是人声。沙发四周,是小孩子的场地,我们围起来玩飞行棋。厨房和客厅是女人们的场合,张蕙兰问长道短,像是复活了埋藏许久的生气。院子外是男人的天地,由穿红衬衫的李钟书招呼,拢在饭桌边抽烟,纵谈些大事和村里村外的闲话。唯独苏秀梅,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个年轻人,站在沙发边缘,看我们玩游戏。

掐着十二点,小方桌上摆满寿桃盘、粉红奶油蛋糕和供神祭祖的香烛。小孩们齐唱生日歌后,李晓雨吹熄生日蜡烛,我父亲点燃鞭炮。噼里啪啦一通响天彻地,如向神宣告,李钟书的女儿满十岁了,各位天老爷以后多多庇佑。排场铺满了,可他看上去,还不太满意,一副想要遵照市长女儿的规格来操办宴礼的野心。许愿之后,下一步是点菜。张蕙兰拿来一个古旧菜单,由父母选一个菜,再齐手做,喂给女儿,以示养育之恩。

李钟书选了一个猪肉炖大骨。骨,寓股肱,寄望女儿能成巾帼木兰。苏秀梅却选了一个葱拌豆腐,也许是寓清白生活,也许只是苏秀梅喜欢。她不解释。张蕙兰觉得儿子的说法更好,本想直接裁决,这时,门外送进一人,是陈婷老师。她穿着红色长裙,拎着一个精致的一米多高的礼盒。她爽朗地笑着,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李钟书说,哪里的话,还没正式开始呢。她对苏秀梅微微颔首,算是招呼,径直走向李晓雨,把礼盒送去。李晓雨兴奋地拆开礼盒,里面是一只紫色纱裙的芭比洋娃娃。她跳起来,抱住陈婷,大声道谢。人群都乐了,有的稍显窘迫,但想到自己是上了禮钱的,不该问心有愧,便也坦然下来。张蕙兰恰时地提醒儿子,该继续生日宴席了。李钟书便问女儿,喜欢炖大骨还是拌豆腐?李晓雨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看母亲,又看向殷切的父亲,这个问题,突然变得很尖锐,就像远亲偶尔问到的: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突然贸然地向陈婷征求意见。

“医生不是说,妈妈需要补身子嘛。”陈婷说,“哪个营养更丰富,你就选哪个。”

于是,李晓雨选了大骨头。张蕙兰挑出一块带猪大腿的肉,放在和面板上。李钟书取出自家菜刀,和苏秀梅一起合握刀把,往下劈去。第一刀劈歪了,刀刃卡在骨头上,裂出一个豁口。第二刀,李钟书有意避开骨头,朝肉多的地方下手。苏秀梅的手被他捏着,有点疼,下意识地想挣脱。来回一个拉锯,刀不巧砸到骨头。苏秀梅蹙眉,喊住他,抽出自己的手,让李钟书自己来。李钟书有些恼恨,抡起刀,甩开膀子,剁下去,刀刃切入半截,又拔不出来。苏秀梅见李钟书脸色难堪,靠近搭手。他不耐烦地抵着桌腿,左手按住猪肉,右手猛地拔刀。一道骨髓血水,顺着刀面一侧,噗地溅出来,李钟书的一只袖子和苏秀梅的半片衬衣,都是血污的脏水。众人哗地笑出了声。本来阴沉的李钟书,见众人都笑了,他也笑了出来。苏秀梅却掩着口,回了屋。

菜刀崩坏,但礼仍要继续。李钟书不甘心,要大伙先落座开宴,他要去菜市场买一把钢刀。正巧,走到村口,撞见一个走江湖的,吆喝着卖刀。他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老粗的草木棒子,类似糖葫芦棒,只是上面插着各样菜刀。李钟书喊住江湖汉,问他刀怎么卖。他说,二十块钱,包你用一辈子,滑溜溜地抹猪皮都能见血,剁骨头也不崩刃。李钟书说,我正好出门买刀,撞见你也是缘分,贵就贵点吧,但要是剁不了骨头,我寻你算账。江湖汉说,谁的账谁算,是我赖下你的,你用刀架我脖子,我身家性命赔给你。

李钟书带着新刀回去,苏秀梅面皮惨白,换了件黑色褂子。李钟书瞧她穿衣,不像个知礼的,但妨碍着众人在,不好说什么,只是装没看见。抡起刀,一刀剁碎骨头,交给了厨师。众人论资排辈坐定,宴席终于开了。

村里淘粪的“二狗”最先瞧见,李校长从村西那户新宅子出来,鬼鬼祟祟的,像只偷鸡的黄鼠狼。二狗跟他打招呼,他装没听见,侧着身子疾步走了。

接着是村里的药店,私下散播着陈婷买了好些计生用品。姑婆闲汉,一传二,三传十,几乎坐实了村西拐角的情案。学校有些老师,也能瞧出往日亲密无间的李校长和陈老师,近来过于客气拘谨,几乎不相搭理。这无疑坐实了他们有私。

后来,我父亲母亲也听到了些风。大概只有苏秀梅不知道,或是知道但不屑。李钟书从来不解释,因为苏秀梅从来不问。他想过示好,做饭,家务,提出旅游或送她回老家看看,但苏秀梅只是冷笑,让李钟书买更多绿植和针线,不是拨弄花花草草,就是匍匐在丝绸上,精心布置她眼里的鸟兽花木及各种自然景色。李钟书以为她发了癔症,又没有立场批驳,干脆换一副冷面。李晓雨说,那段时间,她害怕回家,她感觉自己是两座冰山中间的一株草。朗照下去的太阳,被一前一后分割得结结实实,占不到一抹阳光的草,只能在饥寒中枯干,颓败,计算将至的死期。

母亲常常叫我喊李晓雨吃饭,开始她巴不得过来,逃离那个冰窖。我家的饭,典型的晋北特色,大馒头重油盐,口味很重。她吃得多,肉眼可见地胖起来,李钟书过意不去,硬塞给父亲一笔伙食费。父亲推托不了,只好受着。有时,母亲也会挑饭点,顺便邀请苏秀梅。她总是客气地说,已经煮了面,或是烫了青菜。母亲好心劝道,蛋奶肉,三样宝,得多吃,这样身体好得快。苏秀梅谢过母亲的好意,仍然不肯离座。父母私下说道,怕苏秀梅养出心病,给气坏了。“人哪能窝在家,不见太阳呢。”母亲便刻意挑些花草和针线上的事,请苏秀梅移步到我家,看看电视,说些闲话。李晓雨往往会跟苏秀梅一起,但她能察觉到,妈妈比以前更冷淡了,不是对她的冷淡,而是好像身边再没什么事能引起她的注意。

“我妈宁可关心一棵草。”李曉雨说,“不过,这也怨我爸。整天忙来忙去的,到家后,还睡次卧。他说,那里清静。我妈也喜欢清静。他们都要清静,干脆离婚得了。”

“小孩子不能胡说。”我母亲说,“他们就是有些疙瘩,解开了就好了。”

李晓雨转头就去问苏秀梅有什么疙瘩。苏秀梅说,妈妈是水,爸爸是土,没有疙瘩,更犯不着。李晓雨不明白,但她不敢问李钟书。这个解释是秘密,她藏进心里琢磨。后来让我参详,我想到的是泥巴。水和土,搅和起来,就是泥巴。李晓雨明白了,她的家就是一团泥巴。

一个周末,张蕙兰瞧出孙女不对劲,拄着拐杖出去探风。随后,来到儿子家,找李钟书说理。他不在家,苏秀梅也不知道他在哪。张蕙兰一张老手握住苏秀梅,说道:“委屈你了,秀梅。”

“妈,我不委屈。”苏秀梅说,“人各有志,我看得开。他愿意怎么样,我不拦着。但你们也别来妨碍我,更别要求我。”

张蕙兰赶去学校,已是下课点,校长办公室是空的。她循着风声,来到村西那户住宅,敲半天门,没人来应。她破着脸皮,吆喝起来:“什么人干什么事!安着猫的头,就别惦记老鼠的营生。长着老鼠的爪,就别贪心猫的食粮。记住咯,你们戴的是人脸,是人脸就做人事!”

此时已近腊月,里巷人家,图方便,多把泔水泼在门外,三五八摊,顺势成冰,滑不溜秋一条街道。大家骂骂咧咧,照泼不误,只是自个走路,瞧着些,倒也不碍。可张蕙兰不凑巧,赶上一片冰面,拐杖撑不住,整个人摔个大马趴,骨头和肉都疼。好半天,爬不起来,仿佛成了一坨泔水,一并冻结在路上。天越来越黑,寒风呼呼扯着,像鬼在叫魂,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结果也差不多,在自家炕头咽了气。李钟书迁怒于苏秀梅,认为是她照顾不周,使母亲受罪死了。苏秀梅不说话,由他发泄。他不甘心,骂嚷不休:“西张村所有的儿媳妇,都跟亲闺女似的照顾婆婆。不然,你就是千夫所指,你就是罔顾人伦。你看看你,尽到做儿媳的孝道了吗?”

“那你尽到儿子的孝了?”

李钟书打了苏秀梅一巴掌。其实那天,他一直躲在门后,听着母亲的咒骂,心里又羞又恼,只好装聋作哑。事后,陈婷接到苏秀梅的电话。

“你告诉李钟书,他娘摔在村西的街上,就剩一口气了。”

很快,李钟书赶回家,问清缘由,一个夜逛的闲汉发现张蕙兰半死不活地趴在泔水冰面,一边呻吟,一边哭着。将养月余,终于病殁。

送张蕙兰与李志全合葬后,李钟书干脆和苏秀梅撕了脸,明说和陈婷好上了,你爱咋咋吧。苏秀梅只是纳针线,补针脚。她在做一件御冬的棉衣,如砌一座水泥的墙,只为把自己圈禁其中。李钟书摔门而出,当晚未归。

大概在那个时候,李晓雨知道了这些腌臜事。她不来我家吃饭了,母亲叫了两次,我叫了三四次,她都闷着,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吃过了。每次苏秀梅都会很客气地接待我。偶尔,我瞥见滴水观音比往日丰腴,只是没有开花。

他们大人的事,连累我失了朋友。小考后,我上了忻州七中,李晓雨上了六中。我们都是住校生,校区隔得远,联系日渐淡薄,就算周末返乡,我也是拼命赶作业,实在没力气,也没理由叩她家的门。苏秀梅则深居简出,性子越来越清冷。她家那栋四合院,活脱脱成了个规整的坟茔。

母亲曾劝过苏秀梅,要不离了吧,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苏秀梅说,他要离要合,得自己开口。母亲忙解释道,她不是受人之托,只是作为旁人的心疼和不忿。苏秀梅谢过母亲的好意,转了话题,问她最近的忙项和我的学习状况。母亲唠了一番咸淡,见实在没话,只好问起晓雨。苏秀梅说,晓雨不常回家,大概一个月回来一次,她习惯待在学校,成绩还行,但不突出。母亲叹了一气,毕竟是外人,说不得更多,悻悻而归。

日久,这桩荤腥事已经在村子浑浊的谈资与调笑中,熬煮成寡水清汤。人们像习惯一场瘟疫、战争或一个荒谬的悖论般,接受这桩婚外情的存在。陈婷在法理之外,已是名副其实的李校长婆姨。而时间,足矣让事实排挤法理,使得人们几乎只记得陈婷,而遗忘了活死人苏秀梅。

没人知道陈婷是怎么想的,她唯一的远亲,死在太原,剩一套荒宅,满是鸟屎和杂草。她无所顾忌,常常出来,遇见脸熟的,就随便攀谈几句。道德于她,难作束缚,因为对手在道德以外。她无法辩解或是承认什么,只能迫使自己坦然,以及催促李钟书。李钟书一直拖着,不是留有旧情,是不知如何斩断。

“前后不就几句话的事。”陈婷说。

“一句话也难,她要跟我吵,骂我打我,那就好办了。”李钟书说,“可她就不像个人,整天一副鬼脸,谁知道她怎么打算的。”

“那你直说, 过不了了,离婚。”陈婷骂道,“这有什么难的?”

“难就难在这儿。她凭什么不说?凭什么显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凭什么高高在上?我不说,我就不说!我就吊着,磨着,看谁先服软。”李钟书气鼓鼓地撂了一句话走了。

陈婷想哭,无人在前,又忍了回去。她有别的道可选,可她骨头犟,偏不信邪。怨天尤人到最后,只能自怨自艾。可岁月不饶,陈婷老了,眼角和额头生出褶皱,皮肤日渐松弛。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无硝烟之战中,她不再希求脸面,在近乎撒泼中诅咒苏秀梅和李钟书。李钟书见不得她的疯,往常用来躲苏秀梅的借口统统拿来丢给她。她若就此撂手,也能了却这些秽事,可她不甘,又腾挪了怨气,化身贤惠典范,不催不问,比法理的妻子更尽心尽力。

李钟书夹在两头受罪,旁人风风火火地羡嫉他,他碍着人面,只是苦笑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可躲到人后,他自责不已,仇恨自己的懦弱与贪欲。那段时间,无论是住在家里的冷床,还是陈婷那里的热炕,他都会梦见大学时期,他和苏秀梅走在操场,一块烤红薯掰成两爿,掬在手心,小口小口啃,像两只调皮的鼠;要么梦见往后,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冷着脸,拎着包裹,告诉他,要走了。这是噩梦。他醒来,总会像得了哮喘,拼命于梦外打捞空气,补给虚劳的肺。

有人给他支招,不妨找个中间人说道,劝得通一个,疙瘩就解开了。关键是他想留谁走谁。苏秀梅镇日一张冷臉,似乎从未视他为真正的丈夫。反观陈婷,既是同仁,又善解人意,虽然偶尔发疯,但多数时候要比苏秀梅更适合当婆姨。唯一的阻碍是李晓雨,他试探着跟女儿商量。她说:“你们爱咋咋,跟我无关。十八岁以后,我就不在忻州了,不用你们任何一个人养。”李晓雨早已厌烦母亲的冷漠和父亲的无耻,可她洗不掉身上的血液,只能寄望于肉身的遁走。她曾跟我说,将来她会考一个很远很远的大学,离忻州远远远远的,远到没边。我祝福她。

一年春节,李家亲戚先后上门和苏秀梅谈心。他们肚子里盛着李钟书的好礼和人情,即使不送礼不说情,他们也乐见这腌臜事早点了结。

“好端端一个校长,天天往小的家里跑,这叫什么话?我们沾亲带故的,脸上也不光彩。”

“可小的会事。大的不省事,占着茅坑不拉屎,连个儿子都不愿意生,败我们李家的香火。还不如早点出来,寻个称自己心的。”

李伯母率先登门,拽起苏秀梅的手,窝进掌心不断摩挲,仿佛淬磨一颗核桃。

“秀梅啊,你这是何苦呢?你就跟他闹,他脸薄,闹大了也就回家了。要是他鬼迷心窍,坏了心,你就跟他离婚。这么苦熬下去,让全村人看笑话。”

苏秀梅不接话茬,只是拿果盘上的新鲜糖果和砂糖橘,招呼李伯母。李伯母抵不住苏秀梅的盛情,一盘接一盘,像一口古井,承满了一山的洪。嘴得不了闲,舌头再掏不出话,李伯母只好挺着水桶肚,败兴出门,回头向李钟书告罪道,你媳妇打进门就糊住了我的嘴,你另请高明吧。

李姨姨自告奋勇,前来说客:“姨姨这辈子最恨那些骚浪蹄子,到了年龄不踏踏实实过日子,非要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正经人家。她这种人,嘴上尽给你说爱啊情的,说到底还不是看中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钱。大姨跟你说,对付这种人,咱别忍着,咱去跟她闹。哪怕是动静大点,断个这骚娘们儿的胳膊腿儿的,理儿咱全占着呢,闹到派出所咱也立得住。大姨知道你是个体面人,不想把事儿给排场大。咱悄没声儿地把她撵出这个村子。大姨也认识一些人,只要你一句话就行。”

她的话锋布置在后头,随便苏秀梅应什么,她都能转接到,不闹女人,就闹男人。说一千,道一万,祸根在男人身上,割了树瘤,树还能长;离了恶婚,还能再婚。苏秀梅拿吃食堵她的嘴,她敞开吃,但仍能边嚼咽,边吐话。苏秀梅突然晕了,衰弱地喘气,喃喃欲语,却无一字出口。李姨姨见这阵仗,早已虚惊,忙退出去,回头告诉李钟书,再搅和下去,怕闹出人命。

二爷、表舅和远房堂弟拜访,都没踏进家门。他们到我家问间壁情况,父亲推说不知,母亲亦不想掺和。一来二去,李钟书请的人,都折下阵来。他数次想戳破一切,慨然赴死般,告诉苏秀梅,还是离了吧。可事到临头,苏秀梅一双漠然的眼神,像一尊神,无视刍狗般卑微的哀鸣,她没了喜怒,尤其是怒。李钟书甚至想,光明正大地和陈婷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比如生一个孩子,或是在公开场合和她成双出入,总之,他想挑衅苏秀梅,激怒她,羞辱她,看她能不能忍。但顾及女儿,终究没迈出那步,只能悲愤又无奈地,维持这个屈辱的平衡。

中考前夕,李晓雨回家了。李钟书和苏秀梅难得在家,桌子上摆满了李钟书殷勤做好的饭菜。李晓雨上桌吃饭,接受李钟书的问询,考场的位置,备考的情况,和自己的信心。她一板一眼回答,尔后吃完起身,收拾衣物,准备离家。李钟书扯住包裹,问她这是做什么?

“考场在城里,你还想让我住这儿吗?”

“那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李晓雨冷笑一声,嘴角撇出一个李钟书再熟悉不过的弧度。她还未开口,李钟书一巴掌呼她脸上。苏秀梅猛地起身,还未挪动身子,就瞧见李钟书教训女儿:“大人问你话,你就老实回答,收拾衣服干吗?”

“去死!”

李晓雨拎着包裹跑出去,李钟书急忙追去,摔了个跟头。他忙爬起来,朝那个身影赶,直到瞭不见女儿。身后苏秀梅疾步跑来,喘着气,左右张望,旋即用同样怨恨的眼神,死盯着李钟书。

他又一个巴掌甩去,苏秀梅跌倒在地。她冷哼一声,慢慢起身,拍打掉身上的土,返身走向家门。身后,一个厚实的脚,踹向单薄的脊柱,她朝前杵倒,磕巴到油路上的碎石,像霰弹枪似的,轧了一脸麻点。一只巨大的手,如拎一扇猪肉,薅起她的头发,往家门口拖去。苏秀梅的头皮几乎要被揭开,她痛得浑身痉挛,晕了过去。直到一阵奇痒的酥麻感涌上,她才勉强睁开眼,舒出几口气。她瘫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手腕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抬手一看,油皮磕破一层,玉镯子布满裂纹,其中一个蚂蚁大小的豁口,几乎能瞭见碾进去的细沙。咯吱一声脆响,她抬眼望去,一把菜刀,劈在滴水观音上。接着,刀刃暴雨般淋下,滴水观音支离破碎地撒溅在地,像是一颗新婚爆竹窜入死水,绿色藻花喷涌而出,纷纷落下。接着,两只黑色的擎天之手举起花盆,漫过头顶,似陨石般迅猛地瞄向她的边缘炸裂,碎瓦土屑轰然绽开,几乎遮覆了她的脸。她本能地干呕,唾液像虫子似的,偏往喉腔里钻。她绝望地吞咽一口,又一口,想站起来,去洗手间冲洗,那把菜刀突然压在她肩膀,硬生生把整个人箍在冰凉的地板。

“为啥?到底为啥?你说?你们是为啥?啊!”李钟书眼珠子猩红,鼻涕淌下来,顺着刀痕蜿蜒下去,滴在苏秀梅的白裙上。她双手托地,撑起肿痛的关节,缓缓站起,挪到窗边,拿起窗角的生纸筒,扯出两张纸,擦拭裙上的鼻涕。她一边擦,一边想笑,发出的声音变成虚弱的哼气。菜刀当即劈了下去,她倒在滴水观音的土堆边,手腕的玉镯磕到花盆裂片,摔成数不尽的玉片。

出殡当天,父母一早就去间壁帮忙。远近邻人,虽多忌讳苏秀梅死得不祥,但他们家里没个正经主事的,便也能帮则帮。或是张罗丧宴鼓手,或是操持魂幡纸钱,里里外外,人来人往,闹腾得很。

李伯母勉强挂印“主祭人”。她私下哭怨,早说散了,偏偏骨头一个比一个犟;捅出事来,你进去了,家里没个兜事的,我一女人省得什么。有人劝她,把外地读书的儿子召回来,家族祭礼,没个男的顶着,还是不行。李伯母明面说,儿子还小,叫回来没用,实则是嫌那座宅子晦气,不愿让金贵的儿子涉足。又有人点念,教她联系老校长和村支书,走走关系,哪怕塞钱,让进去的李钟书假赦一天,出来操持一下,这本是他的职责。老校长搪塞两句,实在让不过,便打了几个电话。村支书也说答应走动。最后带回那边的话,法不容情,毋作他想。李伯母只能拜托本家旁支的两个叔叔助阵,临了不忘再怨一句自家男人走得早,尽给人剩麻烦。

我想去找李晓雨说话,甚至提前拟好了脸上应呈现的悲痛,备好大人模样的劝慰。可母亲不愿意我出门,父亲说:“晓雨苦闷,身边没个告诉上的,让咱娃去吧。”

我家门口昨夜撒了一道炉灰,为了挡苏秀梅的魂,怕她乱闯。远近四邻皆是如此。我小心地跨过炉灰,穿过凑热闹的人群,瞟一眼墙根下的鼓手梆子队,径入李钟书家大门。院子正中架设一座灵棚,灵棚三壁倚满花圈。原木棺材上涂抹着一些符文,近似祥云,却又多了些奇怪的字体。我不敢多望,略略扫过棺材前的供桌,上面屹立着苏秀梅的遗像,不知摄于何时,五官清秀,眉弓骨和颧骨突兀,致使眼窝深陷;也许是眼窝塌了,才衬得周遭骨头耸立。她被锁在促狭的相框,褪去光环,剪除生气,枯凋似一只风干的野狐。

静望片刻,我身上起了凉意,忙瞥向别处,正撞见母亲从东厢房探来的眼神,敛着怒意,满是责备。我悻悻躲开,钻进正房,寻找李晓雨。

她披麻戴孝,在沙发一角枯坐,像一个打娘胎起就在承受失明之苦的瞽者,茫然而固执地盯着玻璃茶几。我决心加入她,以同样僵直的身躯,側身其旁,构造一个沉默的墙。

午时,李伯母进来,牵起李晓雨,走向灵棚,我跟了几步,便藏身喧哗的人群。在苏秀梅的注视下,李晓雨和两个陌生的亲戚,跪在蒲团上,四周密密匝匝的人,屏声凝待。李伯母扯着嗓子喊道:“哭灵咯!”俩亲戚像被撬动了机关,顿时号啕大哭,语调悲怆又聒噪,似两匹即将力竭的老马。反观李晓雨,她垂着头,呆望着供桌下面的泥土,连虚弱的抽泣都没有。李伯母屈腰,同晓雨说了几句,她一副石头脾气,仍干巴巴跪着,不哭不喊。我的耳边响起一些细碎的动静,叽里呱啦,鄙夷晓雨的冷漠与不孝。这时,李伯母恰时地拍了拍晓雨,将她搀扶起来,俩亲戚抽噎两声,识趣地止了哭,悄然站在她们身后。李伯母又扯着嗓子喊道:“开席咯!大家伙吃好喝好!”

李伯母招呼旁支叔叔和远近四邻张罗起十来张饭桌,苫上塑料布,凉菜依次递上。三个掌勺大厨,风风火火地炒起热菜。一旁的蒸笼里,大白馒头兴腾起滚滚热气;烧肉架下的炭疙瘩燃起艳丽的火。众人纷纷落座,提筷,抽烟,喝酒。人都卖力地说话,仿佛刻意营造盛大的喧嚣,以此荡涤先前令人肃然的哭灵。唯独晓雨一人,默默转身,跪上蒲团,像是在与苏秀梅的遗像进行旷日持久的沉默的对峙。

我正想过去叫晓雨吃饭,母亲一把手搀住我,把我拉到饭桌前。

“晓雨怎么还在跪灵?”

“为人子女,该跪的。”母亲说,“你少探听,吃你的饭。”

热菜上桌后,周围人都疯狂地搅动筷子,生怕到嘴的肉少了一分。我不甘示弱,拣自己爱吃的往嘴里送,嚼咽时,低着头,怕被晓雨瞧见。但我多虑了——她始终像个泥像,早已与灵棚浑然一体。

饭后,李伯母催鼓手梆子队就位,唢呐一响,凄厉的晋剧咿咿呀呀送进耳廓。妇女们忙碌地收拾碗筷剩菜,男人们搬撤桌凳,为送灵腾道。李伯母到灵棚里,呆愣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喊晓雨起身,端抱其母遗像,站在前头。随后她又不耐烦地吆喝舁材师傅。陆陆续续有八名男人赶来,捡起棺材下的松木杆子,灵巧地用麻绳绑缚在棺材周身。他们试着起棺,不算吃力,不咸不淡地论起,看来没几斤骨头。见其它仪仗和场面还没铺排妥当,他们互相点起了烟,烟灰漫不经心地弹在即将拆卸的灵棚四壁。

约莫两根烟工夫,我随人群退到门外的街道,见父亲斜挎一个解放包,站在大门口,从包里掏出三根麻雷,立在地上。咚咚六节声响,炸在半空,炮壳子一落地,鼓手队吹打起来。李伯母扯着嗓子喊道:“送灵咯!”

李晓雨出来了,李伯母身后跟着。随后是俩旁支叔叔,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举招魂幡。之后是舁材师傅担着棺材,缓缓挪出。再后还有一些送葬亲友,有的捧撒纸钱,有的嘴里吆喝着古怪的话,有的只是面无表情地趿着步子。鼓手队和父亲列入队伍,一条长龙松松垮垮地瘫在门口的街道上。

围观的人群,直到此时,才真正获得了道三论四的权利:“也是命里的灾,不对付就不过了,非熬着。再满的灯油,也有个熬干的时候。”“这外乡媳妇到底吃不惯咱这儿的水土啊,不到四十,人还小呢。”“听说是李钟书他老子的坟地附近,新修了条公路,风水改了,运就糟了。”“闺女还是个娃娃,一辈子老长的,以后可咋过活呦。”人群正窸窸窣窣地嚼舌,突然静穆起来,大家齐齐望向送葬队前冒出的女人。她精心打漱过,唇上抹了口红,但掩不住神色里的疲态与昭示衰老的皱纹。一身素净的青白旗袍,徐徐擦过晓雨的身子,走向那座簇新的棺材。她这身清瘦的装扮和令人哑然的,甚至过于傲慢的仪态,让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竟和苏秀梅如此相像。

她走近棺材,伸手触摸,仿佛在隔着墙板向里面的女人诉苦。李伯母将要发作,却被晓雨扯住袖口。她跪下了,对着棺材三拜,而后起身,朝队尾走去。那个背影一步一顿消失在街道尽头,耳畔有些嘈嘈的杂音,想要叱责这个没由头的女人。旋即又灭迹无声,似乎为她刚刚的举措所慑服,又或许是顿悟到,她不过是另一个苏秀梅。村里人说,陈婷当天就走了。她的宅子久久弃置,成了村民口中不详的污点。

稍顿片刻,李伯母示意鼓手吹打,哀乐再次奏响,厉似鬼嚎。李晓雨端起遗像,迈开步子,朝村南的无主之地走去。那是李伯母选定的墓地,按西张村的规矩,苏秀梅该宿在李志全和张慧兰墓边,死后仍需恪尽儿媳之孝。可李伯母不能容忍,当村民瞭见李家祖坟时,一再想起这桩丑事,便擅自敲定往野地掘坑。李晓雨并不作声,一切听从大奶奶布置。

邻人喧嚷几声“好走”,来回瞟上几眼,也就散去了。我本想偷偷跟着送葬,却被母亲逮住,只能待在家门口,远远望着那口棺材和稀拉的队伍,将晓雨的背影切割成碎片,再一点点缩小,乃至不见。当晚,我从随行的父亲口中听到,他們到达墓地后,舁材师傅麻利地把棺材攮进去,土堆埋得结结实实,又用铁锹拍得严严密密。李家亲戚拜祭一番,顺便喂养了四周的野鬼,嘱咐他们不要欺负初来乍到的亡主。李晓雨绕墓三周,为母亲添了土,磕过头后,径自回去了。

葬礼次日,我想去看望晓雨,怕母亲不同意,特意备了一筐说辞。结果我还未开口,母亲就递给我一方圆鼓鼓的蜀绣帕子,我认得这是苏秀梅送给母亲的礼物。她吩咐我:“把这个给晓雨。告诉她,以后饿了,随时来咱家吃饭,添一副碗筷的事,别取心思。”父亲也催我快去。

出了家门,我偷偷打开帕子,里面裹着一沓钱。我小心叠好,急于交给晓雨,可是她家大门紧锁。拍打半天,无人应门,问李伯母,也说不知。后来,父亲从西张村唯一跑出租的石师傅那里打听到,送走苏秀梅的当天,晓雨就找上门,死活求他,送她到忻州车站。石师傅说,他不放心,问晓雨去哪儿,不然不敢载她。晓雨说,她有个外婆,在南方,她要去找外婆。

那年春节,来我家拜年的亲友,谈起间壁的孽债,还是会唏嘘长叹一番。他们说,李钟书被判了无期;陈婷出走,似乎到了太原任教,又好像出了山西。末了,他们将这一切归结于命数与老天的作弄。他们甚至开玩笑地警示我,可不敢娶个南方新娘,我勉强一笑,不置可否。后来,李伯母承继了晓雨家的家产,请母亲过去帮忙拾掇,东西基本都在,除了苏秀梅的遗像、蜀绣和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李晓雨没留下只言片语,就那样消失了。

李下,1993年生,山西忻州人,有作品发表于《特区文学》《山西文学》,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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