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树

2019-12-02 03:01曹永
文学港 2019年11期
关键词:蕙兰利民婆婆

曹永

黄利民很吃惊,他早就听说安底公社有个非常好看的女人,但没想到,居然漂亮到这种程度。这个女人五官精致,两条辫子黑得发亮,朴素的衣裳,让她显得更加清秀。黄利民在上海,见过许多美丽姑娘,甚至还远远看过两个女明星,但跟这个女人比起来,全都太丑陋了。

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蕙兰被他看得有些慌乱,接着说,胃不舒服,请医生开点药。黄利民醒过神来,赶紧说,噢,是你吃吗?蕙兰说,是我婆婆,她的胃痛得厉害。黄利民埋头开处方,顺嘴说,痛多久了?蕙兰说,好多年的老毛病。黄利民说,我先给你开点药,吃完这几天再看效果。

桌上放着几本书,还有一叠厚厚的报纸。黄利民见她几次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于是问还需要什么。蕙兰红着脸,拼命摇头。黄利民摸不着头脑,起身到隔壁给她拿药。蕙兰怨自己说不出口,她很气恼。黄利民拿药回来,交待怎么服用。蕙兰呼吸不匀称,她使劲捏弄几根指头。黄利民忍不住说,你不舒服?

蕙兰没说话,拿着药匆匆出来了。安底公社只有一条街道,街头是公路,每天早晚,往返县城的客车都停在那里。卫生院在街尾,门口有几棵树,树叶像破布似的,蔫巴巴地挂在枝条上。旁边有两间废弃的草房,房顶早已垮掉,只剩几堵布满裂缝的墙壁,上面写着醒目的标语。

蕙兰走到半路,脸上还隐隐发烫。前年陡滩修水库,她去参加劳动,也许劳累过度,来红渐渐不正常了,每次都淋漓不尽,长达半个多月。她专门找来一个砂锅,熬草药喝。药渣倒掉几十罐,硬是没半点效果。听说卫生院来了个上海医生,医术非常好,但偏偏是个男的。

大家嫌卫生院晦气,以前尽量不沾边。自从黄医生过来,女病人陡然增多,那些已婚妇女和未婚姑娘,都找借口跑来。据说附近的几个男社员,还把婆娘按在家里痛揍。这个上海来的黄医生,确实相貌周正,皮肤白皙,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尤其是那副金边眼镜,还有标准的普通话,完全把他和公社的赤脚医生区别开了。

蕙兰跑来给婆婆抓药,几次想说自己的情况,但最终还是打消念头。她从街口拐出来,顺着弯曲的毛路往回跑。她家离得不远,从这里能看见半个房顶。太阳毒辣,大地被烤得快要冒烟。路边的草摇来晃去,差不多快要燃烧起来了。蕙兰满头汗水地跑回家,屋里总算凉快多了。婆婆仍然保持之前的姿势,搂着肚皮坐在屋檐下。

往常婆婆不是这个样子,她嘴巴闲不住,逮住什么都骂。有时泼烦,看到一条板凳都要骂半天。由于嘴巴歹毒,远亲近邻差不多都被得罪光了,但婆婆无所谓。如果协调关系,多少还要顾及情面,断绝往来就不一样了,骂起来比较方便。公公活几十年,在婆婆面前从来没抬起头来。蕙兰嫁过来的时候,公公已经死掉了。

临死时,公公怎么也闭不上眼睛,老是蠕着嘴唇,似乎有话交待。宝树把耳朵凑过去,但他吃力地摇头。婆婆发现他竖起的手指,怎么都像指着自己,于是俯过身去。谁都没想到,公公竟然朝她啐唾沫。公公实在太虚弱,连最后的愿望也没能达成。那泡唾沫,最终挂在自己的下巴上。

公公僵硬地躺在门板上,脸比衣服还皱,似乎无比遗憾。婆婆双手拍地,边哭边骂。由于骂得恶毒,大家都听不下去。多少年来,谁都不愿跨进他家的院门。他们帮忙把公公埋掉,水都没喝一口就回家去了。当时公公只有五十来岁,大家都说摊上这样的婆娘,熬到这个岁数已经不容易了。

蕙兰让婆婆服完药,把她扶到床上休息,然后端着半筛苞谷,坐在屋檐下面。她捡起一根苞谷棒,用指头抠出几粒,然后顺着缺口使劲。掰出半根后,她开始拿粗糙的地方蹭第二根。苞谷籽簌簌脱落,看起来非常饱满。

后面是她家的草房,顶上长满杂草,它們被太阳晒得枯黄。另外几面是黄土舂的院墙,原来墙头长的也是杂草。宝树从水城回来,带来几片仙人掌,他撒些松土,胡乱插上去。冬天冰雪覆盖,以为它们已经冻死了。没想到冰雪融化后,干瘪的仙人掌慢慢恢复生机,后来还绽出花朵。

太阳旺盛,让场坝亮得晃眼。蕙兰有点腰酸,她伸手捶背。墙头上的仙人掌,顽强生长。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蕙兰想起黄医生了,他普通话讲得好听,挺拔的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显得非常文雅。其他医生开处方,潦草得完全看不清。但黄医生的处方签,是一手漂亮的行书。蕙兰最佩服的,就是能写好字的人。

宝树也读过几年书,但字写得歪歪斜斜,简直像鸡爪划出来的。蕙兰揉着衣服,突然有点想哭。如果不是家庭成分差,她肯定不会嫁给宝树。蕙兰她爹是云南昭通的,原本姓朱,由于家里兄弟多,跑到茶园杨家当上门姑爷,家里有几十亩土地。后来划阶级成分,她家被划成地主。蕙兰兄妹两个,当时她哥在省里读师范,蕙兰刚好初中毕业。

蕙兰成绩优秀,学校原本准备把她保送到县城最好的高中,但评上地主后,家里再没能力供她读书。蕙兰撕掉初中毕业证,躲起来痛哭一场。种地几年,她仍然不死心,听说有小学招聘老师,于是跑去考试,打算自己挣学费。录取之后,蕙兰拼命复习。大家都劝她考中专,说那个只要三年就能熬出来。但蕙兰想读高中,她的梦想是以后到北京上大学。

积攒几年,终于凑到学费,但文凭已经撕碎了,蕙兰只能借堂姐的毕业证。蕙兰好不容易迈进高中的门槛,她哥却跳南明河。听说有敌特嫌疑,所以畏罪杀自。敌特嫌疑是大事,组织展开调查,结果查出她冒名上学。蕙兰是尖子生,还是有名的校花,事情顿时引起轰动,她先被批判,接着被学校开除。

蕙兰彻底失去希望,灰头土脸地回来种庄稼。耽搁几年,蕙兰就成老姑娘了。她长得漂亮,但家庭成分不好,身上还有污点,媒婆都不敢登门。甚至有谣言说,她在学校的时候,生活作风有问题所以才被开除。议论多了,连娘也问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以前蕙兰不理解大哥怎么自杀,后来她也冒出上吊的念头。

安底公社比较贫穷,选不出地主。公社发明新办法,满山丈量坟地,发现谁家祖坟有围墙或墓碑就算地主。结果折腾半个月,只找到几座无主的野坟。开批判会时,大家只能到处借地主。宝树就是跟人到茶园公社借地主时看上她的。

蕙兰第一次跟宝树见面,吓了一跳。她想不明白,这年头几乎所有人都长得精瘦,这男人怎么大胳膊大腿?蕙兰看不上这个长得像猩猩的男人,但风言风语已经压得家里人抬不起头,蕙兰把心一横,嫁到安底公社。宝树根红苗正,还是工人阶级。在大家看来,蕙兰能够嫁过来,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宝树话少,看起来神色阴郁。听说从娘胎钻出来时,他好半天没响动。婆婆以为自己生了个哑巴,咒得撕心裂肺。接生婆有经验,拎着两条腿,在他的屁股上连拍几巴掌,宝树这才裂开嘴哭起来。说不清怎么回事,蕙兰看着宝树,无端感到害怕。

宝树跟在身后,帮忙伺弄自留地。土地挖出来,经太阳暴晒,里面满是碗大的泥块。种地之前,需要把泥块敲碎。其他人家的自留地,早就种上庄稼了。但蕙兰要挣工分,没能顾上。趁着宝树回来,她打算赶紧把地弄好,今年多种几棵蔬菜。

两条野狗在地边游荡,它们表现亲热。远处的山头上,光秃秃的。近处的土地,像补丁似的一块挨着一块。蕙兰和宝树顶着暴烈的太阳,使劲敲打泥块。牙齿合拢时,他们听到嘴里有咯噌的响声。热风涌来涌去,把灰尘草屑卷到半空,简直睁不开眼。

这个荒芜的世界,土地贫瘠,野草疯长。春夏季节,见地里青绿,于是常常产生错觉,感到这是丰收年。其实庄稼长势不好,地里挤着的尽是野草。泥块被敲开后,里面包裹的仍然是杂草。那些草根看起来半死不活,但只需要多淋场雨,它们就蓬勃生长。

宝树把锄头放倒,坐在锄把上抽烟。他走到任何地方,都穿那身帆布做的矿工服。他总出汗水,背心都被浸湿了。宝树抽完一支烟,站起来捞草根,然后堆在地里焚烧。白色的烟雾越来越浓,有风吹过,摇来晃去。

两条野狗在田边追逐,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尾巴凑在一起。蕙兰晓得怎么回事,她羞得抬不起头。宝树先是站在地里看,后来跑过去,抡起锄头砸。只听一声钝响,公狗的腰被砸断了,前肢刨地,后身拧动。狗不把事情做完,尾部没法分开。宝树接着砸瘫母狗,然后搭在锄头上,像两块肉似的挑着往回走。

蕙兰没想到,好端端的,宝树突然砸狗。她连杀鸡都怕,想着刚才的场景,再也迈不动腿。也许受到惊吓,她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蕙兰扶着锄把,心烦意乱地张望。在这里能看到街上的几间破瓦房,还能看到卫生院门口的树。

傍晚,蕙兰从自留地回来。她的辫子拖到肩膀,上面沾着草屑。蕙兰远远看到前面的马桑树上挂着什么东西,几个娃娃围在树下,捡起石头乱扔。她有些好奇,走过去才发现,两条野狗赫然挂在馬桑树上,挣扎不止,凄厉惨叫。蕙兰喘不过气来,慌忙跑进院落。

院里没见宝树的踪影。婆婆坐在墙脚纳鞋底,见她慌慌张张,翻着两个白眼仁说,你撞鬼了?蕙兰放下锄头,说门口有两条狗。婆婆感到莫名其妙,说你没见过狗?蕙兰脸色苍白,像生病似的,她打水洗脸后,钻到灶房做饭。光线不好,针老是扎错地方,婆婆坐在那里,嘴里嘀咕。

擦黑的时候,宝树终于回来了,他的手里拎着个笼兜。婆婆抓过笼兜,凑近一看,发现里面装着十多只蛤蟆,吓了一跳,咒骂说,你这个绝种的,捉蛤蟆做什么?宝树把笼兜放在墙脚,说拿给蕙兰种南瓜。婆婆敞开嗓门说,你好歹是个男人,啥都围着媳妇转,就不嫌害臊?

婆婆的嗓音沙哑,但尖锐,叫起来特别刺耳。蕙兰在屋里洗菜,晓得婆婆指桑骂槐。刚嫁过来时,无端被责骂过几次,蕙兰觉得很委曲。后来听的多了,耳朵产生抵抗力,竟然没觉得什么难听了。要是婆婆和颜悦色,蕙兰反而有些不安,害怕有什么鬼花招。

蕙兰抓着菜帮把叶片掰下来,放到清水里涮洗。水洒出来,溅到衣服上。她爱干净,赶紧伸手去擦,却没注意手也是湿的。蕙兰把菜捞到簸箕里面控水,然后出门倒水。刮风的时候,院落满是灰尘。她端着盆,均匀地把水洒在场坝上。水浸到土里,滋滋地响。

宝树坐在屋檐下面洗脚,旁边的两只鞋大得夸张,就像两条船。婆婆见儿子身上满是泥土,皱眉说,弄成这个鬼样,简直从土里刨出来的。宝树先前摔了跟头,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婆婆说,三十好几的人还捉蛤蟆,不成体统!

墙根有个拳头大的洞,婆婆在骂耗子。院墙边种着几窝南瓜,瓜秧青绿,上面毛茸茸的。最近气候好,白天出太阳,晚上落雨,瓜秧已经有两尺多高了。藤蔓软弱,只能缠在竹竿上,艰难生长。去年春天蕙兰就在这里种南瓜,绿油油的瓜叶盖住院墙。秋天的时候,棚架上挂满南瓜,蕙兰摘一个来称,竟有四十多斤。

宝树在水城那边的煤矿上班。他抱着一个大南瓜去送矿长。矿长的媳妇吃完南瓜,见面就夸好吃,让他什么时候带几粒瓜种回去。矿长媳妇种出来,长势不好,瓜儿还没锡壶大。井里比较危险,宝树向往地上作业,就盼着今年南瓜长大,再抱两个去送。路上的牲口粪,早被社员捡去换工分了。听蕙兰说蛤蟆能做肥料,于是跑到地里去捉,准备埋在瓜根旁边。

吃过晚饭,蕙兰刷锅洗碗,磨磨蹭蹭。宝树总有使不完的劲,每次回来都疯狂鼓捣。蕙兰被折腾怕了,看到天黑就心慌。宝树在煤矿做事,眼窝是黑的,鼻孔也是黑的,就连吐口水,里面也黑丝丝的。开始几次,蕙兰讲卫生,央求男人洗洗。宝树非常生气,掐着她的脖颈,鄙视地说,你这地主家老姑娘,居然还敢嫌弃!

事情躲不过去。蕙兰收拾完家务,像猫似的钻进被窝,全身绷得紧紧的。蕙兰早就放弃请求了,但宝树形成了习惯,一只手剥衣服,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脖颈,似乎提防她开口。蕙兰想掰男人的手,但掰不开,她翻着白眼,两腿乱蹬。他剥得很熟练,几下就把蕙兰剥得光溜溜的。宝树已经骑在上面,蕙兰还没透过气来。

蕙兰差不多五脏六腑都被顶碎了,双手推着宝树,身体拼命往后缩。他们从床头顶到床尾,又从床尾顶到床头。蕙兰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犁,从这边犁到那边,又从那边犁到这边。她非常痛苦,但隔音效果不好,害怕隔壁的婆婆听见,只能把叫唤咽回喉咙。

终于结束。宝树像揭盖子似的,从蕙兰的身上把自己揭下来。宝树体形庞大,即使在人群之中,也能一眼看出来。他像只从山里窜出来的猩猩,脑袋突兀地冒出来。躺着就更夸张了,有点像半截砸在床上的房梁。宝树先是躺在旁边喘气,后来,鼾声就响起来了。蕙兰弯着腰,紧紧搂着肚子。

周围黑糊糊的,屋里挤满汗水和煤炭的味道。蕙兰老是想起马桑树上的两条野狗,她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蕙兰蜷缩在床上,突然感到下面有东西奔涌而出,她知道情况不好,慌忙起身收拾。前几天好不容易才把血止住,经宝树捣弄,现在流得更凶了。

日子过得煎熬,蕙兰本想早点生个娃娃,这样生活好歹还有盼头。但嫁过来两年,身体出问题,肚皮始终没见鼓起来。蕙兰在外面抬不起头。婆婆讲话也老是阴阳怪气。宝树虽然嘴上没说,但脸色很不好看。蕙兰想,再吃几副草药,情况还没好转,只能厚着脸皮去找那个上海来的黄医生了。

第二天早晨,宝树蹲在门槛边抽烟,他要赶回矿上。蕙兰忙着找罐头瓶,给他装糟辣椒,宝树喜欢吃这种东西。八九月的时候,蕙兰就把红辣椒摘来剁碎,拌上生姜蒜瓣,还有花椒,然后用盐腌起来。每次回去,宝树都要带几瓶。她家的糟辣椒装在玻璃罐,蕙兰只能用木勺慢慢舀出来。

这种玻璃罐,蕙兰曾见供销社用来装糖,不晓得宝树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个。这个玻璃罐差不多有水桶粗,晶莹剔透,非常漂亮。蕙兰担心砸碎,专门放在墙角的桌子上。它装着红彤彤的辣椒,简直像装着一团燃烧的火苗。

黄利民冲好茶水,舒坦地靠在椅背上,准备读报。诊断室是木格窗口,其中一格玻璃碎了,上面布满裂纹。黄利民曾经提出换玻璃,但吴院长说,能用就用,反正还没掉下来。黄利民没再坚持,他晓得在安底公社,玻璃已经算是好东西。

从窗口看去,街上几间稀疏的房舍,像被扔在路边的几顶破毡帽。靠近卫生院的两间破旧的毛毡房,裂缝纵横,看起来很危险,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墙脚的青苔被烤枯了,黑糊糊的。墙壁高处两行石灰粉刷的标语,左面是“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右面是“备战备荒为人民”。

路上有几个泥坑,阴天的时候里面全是混水。最近出太阳,那些泥坑晒得像伤疤似的。黄利民害怕晴天,热得满身汗水,但根本找不到地方洗澡。只能从井里打几盆水,躲在宿舍里擦洗。他更怕阴天,路上尽是泥浆,到街上走一圈回来,全身脏得像个泥人。

来到安底公社,黄利民老觉得自己是做一场梦。他从首都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华东医院,刚准备施展手脚,就被弄来这个地方。想起来,应该埋怨他哥黄利国,出身不好,偏偏还和院长的姑娘扯上瓜葛。黄利国跟院长的女儿,已经谈婚论嫁,不晓得怎么回来,突然就闹分手。院长找他们谈话,说作为青年医务工作者,应该抱着积极态度向社员群众学习,到农村滚一身泥。

然后,黄利国被动员到远郊的一个卫生院。而黄利民更惨,直接被赶到这个西南省份。黄利民刚来这边时,负责分流的同志,让他自己选择一个地方。黄利民拿着地图,目光落在金沙县。从地名判断,他觉得应该是个好地方。当他跑过来,后悔已来不及了。

以前黄利民就从书本上知道这里地处边陲,但来到以后,仍然无比震惊。他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黄利民渐渐有些愤懑,他哥黄利国搞过院长的女儿,算是罪魁祸首,但好歹留在上海地界。都说冤有头债有主,自己什么错都没有,却凭白无故被弄来这个鬼地方。

安底公社实在太偏僻了,听说当年吴院长从县城调下来,就曾弄出很大的动静。更何况,黄利民来自遥远的上海。他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奇的目光像蜘蛛网一样罩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躲在卫生院,他也不得安宁,总有社员像鬼魂似的,突然把脑袋伸来探望。黄利民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的猴,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参观。

黄利民过得苦闷,只能读书消遣。这里消息闭塞,与上海完全是两个世界。黄利民仿佛被塞进水缸,快要活活憋死,只有文字像芦苇管,让他能够勉强吸到外面的空气。所有带来的书籍,他都像甘蔗一般反复咀嚼,直到彻底失去味道。后来,他连旧报纸也绝不放过,统统收集起来。空闲的时候,他先泡上一杯热茶,用最舒坦的姿势倚靠在椅子上,然后贪婪阅读。

黄利民拿起报纸,光线突然变弱。他抬起头,看到一粒脑袋出现在窗口。那张脸庞五官精致,透过玻璃,更显出特别的韵味。黄利民知道这个女人叫蕙兰,前些天来开过胃药。蕙兰见他在屋里,直起身往前走。随即,门被敲响了。

黄利民慌忙扔下报纸,整理自己的发型,嘴里喊“进”。蕙兰探进半截身子,怯怯地说,医生,还没下班吧?黄利民说,噢,你有事?蕙兰低着头,满脸通红。黄利民说,有事尽管说。蕙兰鼓起勇气,讲述自己的身体状况。黄利民思忖说,原来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你这个怀疑是子宫内膜息肉。

蕙兰忐忑地说,问题严重吗?黄利民说,这是初步判断,具体情况还需要检查。蕙兰咬着嘴唇,局促不安。黄利民起身拉上窗帘,接著把门关上,指着墙边的铁架床说,先检查。屋里非常安静,蕙兰呼吸急促。黄利民戴上口罩和手套,劝导说,我是医生,你不要有顾虑。蕙兰捏着几根手指,仍然没吭声。

黄利民说,姜医生带着几个孩子回家去了,要不然你明天下班前过来,我请她帮忙。蕙兰讨厌姜医生,这个女人的喉咙像装着高音喇叭,嗓门大得吓人。蕙兰找她看过几回,没见半点效果,嚷嚷声差不多传遍整个卫生院。蕙兰出门的时候,羞得抬不起头。而最要命的是,姜医生从头到尾都在谈论她的孩子。甚至在蕙兰离开时,她还追在后面补充。

姜医生长得精瘦,头发老是乱蓬蓬的,但这样一个女人,偏偏一胎生三个,而且全是男娃。女人生双胞胎,已经比较少见,三胞胎简直算奇迹。这是姜医生最值得自豪的事情,所以几乎任何时候,她都在谈论自己的三个孩子。无论姜医生逮到谁,都要反复谈这个话题,不仅卫生院的同事,就连病患也害怕听到她的名字。倘若只是头疼脑热,安底公社的病人宁愿咬紧牙关,也要坚决错开她的值班时间。

黄利民见她犹豫,晓得怎么回事,温和地说,你不要紧张。蕙兰咬着嘴唇躺在床上,她感到有冰冷的器械伸进自己的身体。检查完毕,黄利民取下口罩,询问几句后,说符合子宫内膜息肉症状,如果出血少,适当吃点止血药。蕙兰低着头,脸上烫得厉害。黄利民说,实在不行,就吃避孕药,看息肉能不能萎缩,自己流出来。蕙兰红着脸,问怀孕的事。黄利民说,可能息肉长在宫腔,妨碍受孕,先给你开点药,然后定期过来检查。

蕙兰拿着药,匆匆跑出医院。太阳收敛它的嚣张气焰,悄无声息地溜到西边的山头上。前面的几棵树,多少有些精神了。街道冷清,路上的坑洼被夕阳照得通红,仿佛一张羞愧的麻脸。几堵墙壁上的标语,也显得更加夺目。

相比起来,天气已经凉爽多了,但蕙兰竟然满手是汗。离开卫生院,她就匆匆往回跑。有几个娃娃蹲在路边玩耍,见她脚步慌乱,以为有狗,也跟着想跑。他们站起来,却发现后面什么也没有。蕙兰没注意路上的石头,差点绊个跟头。

蕙兰冲进院落,关上门,靠在那里喘气。婆婆露出一条瘦腿,坐在那里搓麻绳。她的旁边,堆着许多麻杆。看到蕙兰慌里慌张跑进来,她拿着半截麻绳说,出啥事了?蕙兰说,没事。婆婆瞪眼说,那你跑啥?蕙兰说,没跑啥。婆婆继续埋头搓麻,嘴里嘀咕说,简直鬼摸脑壳。

早些时候,蓝天白云,草木青绿,整个世界颜色分明。此时太阳落坡,光线微弱,天地变得含糊不清。蕙兰六神无主,心里比地上的麻绳还乱。婆婆没察觉异常,仍然弯腰搓麻,有时候手上太干,她就不断蘸口水。蕙兰想扫场坝,但婆婆还没弄完,她索性把衣服收出来洗。

婆婆仰起脸说,你做啥?蕙兰说,我洗衣裳。婆婆说,天都快黑了,你洗啥衣裳?蕙兰说,噢,白天忙出工,趁现在空闲。婆婆感到莫名其妙,说太阳都没了,你才洗衣裳。蕙兰没说话,她把自己弄得很忙碌。宝树前几天才走,家里还有他的味道,蕙兰顺便把被套和床单也拆下来了。

蕙兰拎条板凳,使劲揉衣裳,她把盆边弄得湿漉漉的。她埋着脑袋,额头前的头发老是掉下来。她不时伸手整理头发,顺便抬头张望。她的视线被围墙挡住了,啥也看不见。墙头上满是仙人掌。仙人掌比较软弱,身上许多疤癞,显然那些密集的刺也没能保护它们。

蕙兰把衣服上的水拧掉,挂在竹竿上,然后端着盆,泼水淋仙人掌。无论宝树做什么,她都不太满意,唯独种仙人掌,算是件好事。生活枯燥乏味,蕙兰非常压抑,看到墙上开满花朵的时候,她才多少感到欢喜。

天色越来越暗,婆婆盘起麻绳,捶着腰进屋去了。很快她就跑出来了,怒气冲冲地说,还没蒸饭?蕙兰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做饭了,难怪老觉得还有啥事没做。她慌忙扔掉盆,跑进灶房。她把锅端到火炉上,手忙脚乱地往火洞塞干柴。婆婆很生气,站在门口咒骂。

晚上睡觉,蕙兰心里依然乱糟糟。她想起先前检查身体,黄医生用器械按来按去,还问这里痛不痛,那里痛不痛。检查也就算了,偏偏要不停地问。蕙兰羞得要命,她闭着眼睛,全身绷得紧紧的。连续几次,她都想推开黄医生从里面逃出来。

蕙兰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她看到黄医生的桌面上,还放着书籍和报刊。如果没遇到变故,她肯定在北京上大学。她觉得活在世上,有无知识,完全是两种人生。虽然她没想过毕业后做什么,但起码不像现在,整天忙着挣工分换粮食。

屋里黑沉沉的,没半点光亮。她家屋后有几丛火麻,还有两棵野李子和一片竹林。以往经常听到鸟儿在竹林里面扑打翅膀,现在没有丝毫响动。蕙兰无端想起黄医生。他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文雅。有时候眼镜滑下来,他伸出中指,重新把它推上鼻梁。更多時候,他会用两根手指从侧面拈着镜脚,轻轻把它扶正。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横竖没睡意。黄医生言谈得体,就连举手投足,也显得很有气派。虽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但宝树毕竟成天钻到矿井,跟煤炭打交道。她拿两个人做比较,觉得差距太大了。蕙兰甚至不敢轻易和宝树讲话,有事也只能憋在心里。

黄利民总是掐算时间,每次蕙兰要来,他都仔细整理衣服,尽量让发型保持标准。头发稍有凌乱,他赶忙梳理。前几年在医科大学,他曾和一个女同学谈过恋爱,也从来没这样注意自己的形象。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满脑想着蕙兰。

在此之前,黄利民盼着患者早点康复,但最近两个月,随着蕙兰的病情好转,他竟然越来越烦躁。倘若蕙兰的身体彻底恢复正常,往后不来卫生院,再想见她,恐怕就不容易了。黄利民晓得她已经成家,但控制不住自己。

黄利民几次拐弯抹角地打听,晓得蕙兰有知识,只是家庭成分差,所以嫁给煤矿工人。出身不好本来就受歧视,碰上现在的婆婆,生活过得更加糟糕。黄利民刚来就知道,在安底这个地方,所有的婆婆都喜欢鸡蛋里面挑骨头,总是设法敲打儿媳。而蕙兰的婆婆,简直不可理喻。

据说她婆婆嘴巴歹毒,跟安底公社的女人几乎都吵过架。在这个地方男人也差不多都被她骂过。以前跟大家一起干活,蕙兰的婆婆就像犯神经,老是骂骂咧咧。谁敢劝阻,肯定挨咒。随着时间延长,所有人都和她保持距离。由此出现滑稽景象,明明是集体出工,但社员全都离得远远的,只有她孤零零一个。并不是拉开距离,那些社员就能幸免咒骂,而是招来更恶毒的诅咒。

也许在后面太孤独,有时她会突然跑上来,宛如饿狼窜进羊群,社员马上闪出一个豁口。生产队长发现带着她出工,完全是灾难。队长十分头疼,后来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她干捡粪砍柴之类的杂事换算工分。即使这样,大家的耳朵虽然暂时得到清静,但依旧无法彻底脱离困境。

蕙兰的婆婆意识到自己被孤立,无事时,她经常跑到田边地角,边做自己的事情,边破口乱骂。没有办法,劳动的时候大家尽量躲避,他们像做贼似的悄悄溜出去,到指定地点再集合。失去咒骂的对像,她无比痛苦,只能到处寻找。

每次出工,双方都追来逃去。生产队长觉得脸面过不去,但知道对手的厉害,实在不敢招惹。就在他苦恼不堪时,察觉情况竟然往有利的方向发展。生活实在太枯燥了,以前大家都出工不出力,老是偷奸耍滑。现在社员干活非常积极,比打仗还兴奋。

生产队长很高兴,每天晚上,他都像特务送情报一样,秘密通知大家,明天几点出门,以及做什么农活。出工之后,队长甚至安排明岗暗哨,只要发现敌情,立即转移阵地。社员们干起活都热情高涨,粮食产量也跟着直线上升。附近的几个生产队长搞不清状况,甚至专门跑来取经。

四周空荡荡的,所有社员都失去踪影,仿佛全都死光了。蕙兰的婆婆想不出办法,只能等到收工的时候守在路口,逮到谁都跳起脚乱骂。她憋着满肚子火,就连过路的陌生人,也要问候人家祖宗八代。过路的人无端挨骂,全都莫明其妙,虽然有些生气,但见她年老体弱,也就悻悻地走了。偶尔碰到暴躁的家伙,上前就是几耳光。她披头散发地跑回家,坐在场坝上嘶声嚎哭。但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褪,她又坐在路口骂人去了。

黄利民找不到书读时,经常跑到街道南面的草地上,枕着两条胳膊晒太阳,或者躺在那里睡觉。他每次都看到一个老太婆坐在路边骂人,还当是疯子。有两回,黄利民顺便给她带去几个野果。虽然被扔回来,但他并没生气。出于职业习惯,黄利民甚至琢磨,这种病症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治疗,他打算向患者的家属提供帮助。搞清状况之后,他再也不从那个地方经过。

当黄利民知道,这个让大家闻风丧胆的老太婆,就是蕙兰的婆婆后,他感到莫名的愤懑。他不清楚,这些年蕙兰究竟怎么熬过来的。每次看到蕙兰,他都十分难受,仿佛自己的亲人在承受天大的委屈。

安底公社风沙大,黄利民晓得这两天蕙兰要来抓药,于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在诊断室焦急等待。时间不好消磨,他几次拿起报纸,但上面的文字像蚂蚁似的,凌乱地爬来爬去。他不断扭过脑袋,朝窗口张望。临近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看到蕙兰顺着满是坑洼的街道,朝卫生院这边走来。

黄利民赶紧伸手往头上摸,检查自己的发型,接着手忙脚乱地整理桌上的东西。听到敲门的声音,他快步窜过去。蕙兰站在门边,满脸通红。黄利民把她让进来,顺手把门关上。蕙兰低着头,两条黑亮的辫子垂在胸前。

黄利民想抱一下这个瘦削的身体,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蕙兰看着脚尖,怯怯地问,黄医生,我还要不要吃药?黄利民害怕以后看不到蕙兰,突然暗暗惊慌,他甚至发现自己在微微哆嗦。蕙兰羞涩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晓得还会不会复发。

黄利民非常纠结,想告诉蕙兰接着吃药,但终究还是控制自己。他说,吃完这次就先断药,看看情况再说。蕙兰捏着自己的发梢,连耳根都紅了。黄利民像几天没喝水,渴得要命。他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好举动,急忙起身跑去药房。

黄利民在药房里,不停地舔干燥的嘴唇,直到冷静下来,他才拿着药出来。把药递给蕙兰的时候,他竟然有些痛苦。虽然每次看病,黄利民都没敢表露什么,但只要想到蕙兰还要再来,他就感到踏实。以后蕙兰不来看病了,这让他无比难受,胸口像被掏掉一块,陡然空落落的。

蕙兰离开后,他的骨头仿佛也被抽走了。他瘫坐在那里,好半天提不起精神。那块破碎的玻璃,仍然没有更换。上面的裂纹像刀似的,把街道切割成段。周围飘浮浓郁的药味,让屋里更加沉闷。黄利民站起身,打算到外面透气。

场坝的水泥地板上,同样爬着几道裂缝。里面长着青草,看起来像几根绿色的新绳子。姜医生从旁边的宿舍走出来,身上挂着三个娃娃。看到黄利民站在那里,她打招呼说,我带他们出来撒尿。黄利民头皮发麻,他知道在安底公社,最招恨的是蕙兰的婆婆,如果再找第二个,肯定就是姜医生了。

姜医生头发乱蓬蓬的,她像挂功勋章一样,几乎任何时候都把三个娃娃挂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到处炫耀。她爱去热闹的地方,一边哄娃娃,一边嘲讽其他妇女。安底公社的女人,简直闻风而逃。姜医生晓得那些妇女自卑,这让她非常得意。她找不到那群女人,就在卫生院守株待兔。那些可怜的患者,必须强忍病痛,听她讲完生育的详细过程。

安底公社只有几千人,大家都知道卫生院的姜医生。前来看病时,他们就像做贼似的,事先伸脑袋进来察探,确定姜医生没在,才偷偷摸摸溜进来。有的病人运气不好,刚到门口就碰到了,于是要好半天才能摆脱纠缠。病人能够躲避姜医生,但同事避让不开,他们的耳朵全都听起老茧。

黄利民想回诊断室,但已经来不及了。厕所就在后面,但姜医生看到黄利民,顺手把几个娃娃摘下来了。姜医生让娃娃站成一排,开始撒尿。三条水柱呈弧形落在地上,看起来很整齐。姜医生说,生几个娃就是麻烦。黄利民站在那里,不晓得怎么回答。

姜医生叉着腰说,当时我的肚皮大得吓人,但没想到怀着三个,接生的时候,老大先钻出来,跟着老二又钻出来,接生婆都以为完事了,没想到老三又突然探出脑袋。黄利民皱着眉头,他清楚不听完,今天肯定无法脱身。姜医生兴致勃勃地说,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我现在还没搞清,到底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又是老三……

已经晌午,太阳还像个燃烧的柴疙瘩,红彤彤地悬挂在头顶。土地被烤得热烘烘的,站在上面,明显感到两只脚板发烫。远处是形状怪异的山丘,近处是茂密的树林。生产队长率领社员开垦荒地,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有的拿着锄头挖地,有的拿着镰刀割藤条,还有的拿着斧头砍树。

荒山土块结实,蕙兰挖起来费劲,她的手掌磨出几个水泡,握锄把的时候,她只能尽量错开。太阳烤得她头皮痛,汗水把后背的衣裳浸湿。风从山垭口吹来,同样热气腾腾。蕙兰想,也许今天要闯祸,搞不好婆婆跟踪过来了。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早上起来,她的两只眼皮就跳个不停。

女社员凑在一起,嘴里嘻嘻哈哈,不晓得说些什么。蕙兰跟她们说不来话,独自抡起锄头挖地。早先休息,旁边的男社员摘来树叶,编织帽子。他们戴着绿帽,边干活边吹牛。生产队长说,沙土公社比这里更穷,他们划不出地主。有社员说,那个地方我去过,我姑妈家就在那边。生产队长说,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一个孤儿预定,准备等长大后正式划成地主……

听到大家谈地主,蕙兰埋着脑袋,恨不得刨个洞钻进去。她出身不好,每次出工,最怕大家谈论这个话题。这个阶级成份,就像掉进粪坑,怎么也洗不掉了。只要听到谈地主,她就惶恐不安,总觉得别人在盯着自己。蕙兰记得,有一次她爹去赶场,饿了在街上吃汤锅。被巡逻的民兵看到,破口乱骂,说这狗日的,还嫌剥削不够,居然跑来吃汤锅!她爹还嘴,结果被打断一条腿。

地边的树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树叶簌簌细响。蕙兰的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了,她害怕出事情,老是提心吊胆。她顾不上手疼,使劲干活。放工的时候,水泡全都磨破了,两只手火辣辣地痛。蕙兰扛着锄头,匆匆往回跑。

跑进院落,她汗水淋漓。婆婆坐在门槛上,额头上满是汗水。蕙兰赶紧问,哪里不舒服?婆婆说,胃疼得要命。蕙兰把婆婆扶到床上,给她泡糖水。婆婆只喝两口,就把碗推开了,摇头说,我肠子都快疼断了。蕙兰站起来说,我去卫生院给你抓药。

蕙兰打水洗脸,梳理好头发,然后才慢慢出门。迈出院门,她的心就剧烈跳动。之前检查身体,黄医生用器械按来按去,还不停地问,让她羞得不行。那次回来,蕙兰老想黄医生的面容。黄医生喜欢说话,听起来中气十足。相比起来,宝树简直像个树疙瘩。蕙兰忍不住想,要是宝树也像黄医生就好了。

顶上好像有斑鸠,咕咕地叫。蕙兰抬起头,什么也没看到。两只眼皮仍然在跳,蕙兰有些奇怪,怎么从早到晚跳个不停。路边是两排马桑树,冬天的时候,树上光秃秃的。这会儿,树叶茂密。蕙兰甩着两条辫子,匆匆往卫生院走。跑到卫生院门口,她的脸突然红起来了。

太阳已经落坡,光线暧昧。蕙兰站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走进去。里面空荡荡的,蕙兰轻轻敲门,她担心黄医生不在。黄利民拿着报纸开门,看到蕙兰,他满脸意外。蕙兰低声说,黄医生,我来抓药。黄利民以为她病情反复,说现在什么情况?蕙兰羞得不行,说是我婆婆胃病犯了。黄利民说,胃病主要靠养,没事多喝稀饭。他的两道目光,让蕙兰很不自在。

这些天没看到蕙兰的踪影,黄利民感到莫名的失落,工作的时候,也神情恍惚。他站起来,打算到隔壁拿药。蕙兰身上的味道,让他有些慌乱。出去时,他竟像喝醉似的,肩膀撞在门框上。从药房出来,浓郁的药味,让他更加头晕目眩。他想把药递给蕙兰,但不知怎么回事,双手猛然搂过去。

蕙兰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吃惊地说,你做什么?黄利民紧紧搂着蕙兰,似乎要把她镶进自己的身体。蕙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双手用劲,试图把他推开。黄利民把脸凑过去,但蕙兰拼命躲闪。他的嘴唇碰到耳垂时,蕙兰像被点中软穴,身体蓦然瘫下去。

他们倒在旁边的铁架床上。那张无辜的铁架床不堪重负,发出轻微的响动。激情退去后,黄利民终于冷静下来,他站在那里,惶恐不安。蕙兰拉起衣服,双手捂脸。黄利民发现她肩膀颤动,紧张地说,你不要哭,都是我不好。蕙兰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黄利民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我是畜牲!

蕙兰突然打开门,抹着眼泪跑出去了。刚出卫生院,蕙兰就碰到姜医生。姜医生站在路上,身上依然挂着她的三个娃娃,仿佛一棵树,上面挂着几只猴儿。大家都躲着姜医生,让她憋得难受。越没说话的对象,她倾诉的欲望就越强烈。姜医生看到蕙兰,满脸兴奋,准备逮住讲话。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蕙兰就慌慌张张跑开了。

夜色就像一张幕布,低矮地搭在山头上。蕙兰顺着那条毛路往回跑,由于太快,她差点摔跟头。屋里黑压压的,看不到光亮。蕙兰赶紧找火柴,点着煤油灯。灯光努力撑开黑暗,挤出一个空间。婆婆蜷缩在床上,像条皱巴巴的破麻袋。蕙兰给婆婆倒水,伺候她吃药。婆婆欠起身,不满地责问:怎么现在才回来?蕙兰慌乱说,一直等医生。婆婆嘀咕说,我晓得,你巴不得我早死。蕙兰怕婆婆再问,急忙说,我做晚饭。婆婆搂着肚皮,朝她翻白眼。

蕙兰拿火钳捅炉膛,灰尘腾起来,落得她满身都是。她手忙脚乱,把锅碗盆瓢弄得咣当响。炒菜的时候,她有些走神,盐放多了,尝起来嘴里发苦。蕙兰把菜端到桌上时,还担心被骂。幸亏婆婆胃不舒服,没起来吃饭。

收拾好碗筷,蕙兰早早钻进被窝。早上起来,两只眼皮就跳个不停。白天干活,她在地边摘来树叶,蘸着唾沫粘在眼皮上,但没丝毫用处。开始她就担心要闯祸,后来果然出事情了。黄医生看起来文质彬彬,没想到居然这样。蕙兰怨自己不争气,当时应该用手掐,或者用牙齿狠狠地咬。

想起来确实奇怪,触碰耳垂后,自己竟然瘫下去,简直比蛇还软。蕙兰忍不住伸手摸耳垂,软软的,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明明记得那时骨头像被抽掉,身上软绵绵的。宝树从来没碰过耳朵,总是匆匆忙忙,上来就一只手剥衣服,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脖颈。有几次,蕙兰差点没喘过气来。

白天累积的沉闷气息散去了,屋里非常凉爽。两只眼皮早已安静下来,蕙兰胡想一阵,渐渐睡着了。婆婆胃疼已经止住,但仍然很不舒服。她搂着肚皮,蜷缩在床上。耗子在黑暗的掩护下,到处乱窜。一只猫头鹰停在房顶上,它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张望四周,随即展开翅膀飞出去了。

猫头鹰在天上盘旋一圈,最后落到卫生院门口的树上。它像没脖颈似的,笨拙地转着脑袋,嘴里“咕咕”叫唤。黄利民的宿舍在二楼,由于光线不好,他喜欢呆在诊断室,只有睡觉才跑上来。现在他穿着衣服,仰面躺在床上。听到叫声,他有点好奇,想爬起来看是什么鸟,但懒得动弹。

卫生院是瓦房,好像有砂砾滚动,顶上传来一串细响。黄利民没想到,自己居然做出这种事情。蕙兰离开后,他无比懊恼,差点找刀把自己剁掉。他想公安也许正在来的路上,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自己穿着衣服,等公安进来就跟他们走,这样省事多了。

半夜的时候,蕙兰起来方便,之后就不想睡了。晚风撞在院门上,“咣咣”地响。院墙上长满仙人掌,但这会儿看不清楚。场坝上有条板凳,看起来十分模糊。蕙兰坐在那里想吐,但张开嘴巴,啥也吐不出来。最近老是感到恶心,四肢乏力。

本来蕙兰没当回事,但连续两个月没再来红,她渐渐发觉不对劲了。宝树几个月没回来了,蕙兰掐算过时间,应该是那次在卫生院惹的祸。蕙兰在心里怨恨黄医生,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她不晓得怎么办。

月亮像张死人的脸,惨白得吓人。要是传出去,往后就没脸活了。蕙兰记得家里有瓶耗子药,但横竖没找到。墙上挂着婆婆搓的麻绳,她想悄悄割半截,找到个地方上吊,最终还是放弃了。家里被划成地主后,爹娘老是挨批斗。娘的个头矮,也长得瘦,远看像个树桩。她娘老实,甭管怎么批斗,都像个哑巴似的站着,甚至脸上被吐口水,也只敢悄悄擦掉。大家都觉得,她娘就是团泥,怎么捏都行。谁都没想到,她娘居然自杀。

听说她哥跳南明河时,娘啥也没说。几天以后,娘先是打掃卫生,接着又把家里的脏衣服收来洗掉。娘把衣服晾好后,说要出门捡柴,提着一根绳子就走了。天黑不见回来,急忙去找,才发现尸体硬邦邦地挂在一棵松树上。那棵松棵不算高,娘的两个脚尖还踮在地上,但这样她仍然成功把自己吊死了。别人自杀都要换身新衣裳,但娘没有,她的裤筒上还有几个补丁。离树不远的地方,还放着半捆干柴。也许娘开始没想上吊,只是突然感到寒心才走绝路。旁边的草被压出一个屁股窝,看得出来,娘确实在那里坐了一阵。

蕙兰也想把自己吊死,但没胆量。记得娘挂在树上,面目狰狞,舌头吐出老长,她想起来就害怕。半空有鸟飞过,蕙兰抬起头,啥也没看到。黑暗像洪水似的,淹没世上所有的东西,只有月亮晃晃悠悠地漂在上面。

蕙兰坐在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想要是天垮下来把自己砸死就好了。如果让宝树知道,搞不好会做什么恐怖的事情。那次回来,他把两条狗的腰杆砸断,然后悬挂在门口的马桑树上。晚上睡觉,蕙兰听到两条狗哀叫不止,吓得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几天以后,蕙兰以为狗已经死了。她从旁边经过,发现它们还微微颤动,吓得差点瘫在地上。

月亮把云挡住了,四周漆黑一片。蕙兰感到害怕,赶忙跑回屋里。婆婆在隔壁骂骂咧咧,好像在说梦话。明天还要劳动,但蕙兰睡不着。她想捂在被窝里哭,但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咬紧嘴唇。这些年,她过得实在太压抑了。

第二天出工,生产队长走过来说,你婆婆没跟来吧?蕙兰说,我出门的时候,她还没起。队长见她两只眼睛红红的,问怎么了?蕙兰侧过脸说,噢,昨天晚上家里有耗子,吵得没睡着。队长说,宝树好久没回来了。蕙兰说,可能请不到假。队长点头说,在煤矿上,确实不好走开。

他们在地里干活,蕙兰仿佛生病,身上软得要命。风卷着灰尘,呼呼吹着。蕙兰站不稳,好像快被风吹倒。听到队长喊休息,社员像山羊似的,纷纷往树荫里钻。蕙兰犯困,恨不能躺在那里睡觉。蕙兰晓得怀孕就这样,她想这事必须告诉黄医生。

好不容易熬到放工,蕙兰匆匆匆忙忙跑去卫生院。墙壁老旧,上面石灰脱落,显得斑斑驳驳。原来屋檐下面有几窝麻雀,总在墙洞里窜出窜进,除“四害”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场坝的水泥地板,裂缝纵横,里面的野草蓬勃生长。这时没有病患,也看不到医生,四周静寂。

蕙兰先伸脑袋察看,然后走进去。那时黄利民正在看书,看到蕙兰推门进来,慌忙站起来。在半路的时候,蕙兰打好主意,进屋就往他脸上啐唾沫。但看到黄利民,她的脸蓦然红了。她甚至有些紧张,仿佛错在自己。

黄利民扔掉手里的书,不知该说什么。蕙兰低着头,捏弄自己的辫子。黄利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蕙兰使劲把发梢缠在指头上,一圈接一圈。黄利民试探说,有话你说。蕙兰张不开嘴,她急得想哭。

這时外面传来响动,他们像两只受惊的鸟,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竖起耳朵,满脸惊惶。黄利民凑近木格窗户,发现吴院长背着手,在场坝上张望什么。吴院长脑袋前部分光秃秃的,只有后面稀疏地长着头发,看起来非常滑稽。没事的时候,他喜欢保持领导派头,背着两只手,神气地走来走去。

黄利民说,街南面有块草地,天黑后到那里见。蕙兰慌忙说,我不去。黄利民说,甭管你去不去,反正我就在那里等。蕙兰还想再说,但怕有人闯进来,于是胆战心惊地走出去。黄利民盯着窗口,看到吴院长回头瞄蕙兰一眼,继续在院里踱来踱去。

黄利民拿起杂志想接着再读,但心里乱糟糟的,根本看不进去。做错事情后,黄利民惶惶不可终日,只要听到门口传来响动,他就怀疑是公安来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读书出来,还没施展本事,马上就要坐牢,非常绝望。

安底公社偏远闭塞,活在这个地方,简直和鬼差不多。如果不是憋得透不过气,也许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来。都怨自己不好,明明晓得蕙兰已经成家,还成天想着她。自己吃牢饭也活该,但如果传出去,蕙兰就毁了。时间慢慢过去,公安迟迟没出现,这让他稍微松口气。

黄利民半个月前收到哥的信,说已经和院长的姑娘恢复恋爱关系,过一阵就订婚。这封信让黄利民再次燃起返城的希望,上海实在太繁华了,不像安底公社,满眼荒凉。黄利民埋怨他哥,怎么现在才写信来。要是早点晓得,他就不会过得这样煎熬了。黄利民检查日期,信件是两个月前发出来的,要是邮路顺畅,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刚才看到蕙兰,他又紧张起来了。他想蕙兰也许会像其他妇女那样发疯耍泼,或者扑过来撕扯。但蕙兰没有,她只是咬着薄薄的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黄利民说不出的难受。

那块破碎的玻璃还没更换,裂纹像刀似的把世界割成几块。他不知道,蕙兰到底找自己做什么。天色越来越暗,四周灰蒙蒙的。黄利民站起来,穿上外衣出门。吴院长已经不见踪影,院里空荡荡的。白天的时候,地板缝隙野草青绿。现在黑糊糊的,宛如几条细长的蛇。

在上海,每个角落都灯火辉煌。这里黑灯瞎火,夜色降临后,安静得像荒山野岭。尽管黄利民知道,前面灰色的东西是路,但仍然走得跌跌撞撞。风迎面吹来,让他有点冷。山像一群卧在远处的狗,似乎随时有可能扑来。他走到草地,看到一团黑影。

蕙兰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黄利民走过去,挨在旁边。草地有些潮湿,他感到屁股冰凉。蕙兰缩着脖颈,好像很冷的样子。黄利民脱下外套,轻轻披在蕙兰的身上。蕙兰没动,似乎没有察觉。他们并排坐在草地上,好长时间没说话。

后来,蕙兰幽幽地说,我怀孕了。黄利民惊慌地扭过头,但看不清蕙兰的脸目,她鼻眼模模糊糊,像是用炭块画上去的。蕙兰说,已经两个月了。黄利民忽然抬起手,狠狠掴打自己的脸。听到耳光脆响,蕙兰吓了一跳。黄利民没想到事情这样严重,忐忑地说,你看怎么办?蕙兰说,我也不晓得。黄利民说,我想办法。

山上传来鸟叫,声音有些瘆人。蕙兰捂着脸,埋在腿里,说我最近老睡不着,害怕得要命。黄利民说,都怨我不好。蕙兰说,我要走了。黄利民说,我不想让你走。蕙兰说,出来的时间长了,我婆婆会发现。黄利民说,我还想跟你说话。蕙兰说,我明天晚上再来。

晚风仍然吹来吹去,周围弥漫着野草和泥土的味道。蕙兰拍拍裤子,摸索着走了。黄利民看到她的身影往前移动,慢慢融进黑暗,彻底消失不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天空脏得像块抹布。他捞过那件衣裳,上面还隐隐残存着蕙兰的体味。他把衣服盖在脸上,深深呼吸。

风迎面吹来,非常凉爽。蕙兰端着簸箕,坐在院门边捡红豆。那些红豆饱满结实,亮闪闪的。她仔细拨弄着,发现里面有泥沙,就捡出来。有的红豆烂掉半截,但舍不得扔掉。她掐掉坏的地方,把剩余的半截放在碗里。

蕙兰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喜气洋洋。嫁过来两年了,她从来没这样舒畅过。她把乱发撩到耳朵上,仰起脑袋张望。这段时间,只要晚上不落雨,她总会跑去那块草地。每天晚上,黄医生都在那里等她。蕙兰知道这样对不起宝树,但她管不住两条腿。天还没黑透,她就开始焦急,想早点溜去那个地方。虽然婆婆在家,但她总有办法跑出门。

蕙兰喜欢听他讲北京上海,还有许多稀奇的事情。有时候听不懂,蕙兰就问。他很有耐心,回答得非常详细。他们坐在草地上,有说不完的话。在这里,蕙兰跟谁都聊不来。宝树即使从煤矿回来,也说不上几句话,那张脸阴沉沉的,看起来就害怕。

搞不清楚,媒婆怎么想到把她和宝树凑在一块。宝树说不上胖,但骨头大得夸张,几乎每个关节都像一个树瘤。宝树沉默寡言,刚见面还以为是哑巴。他目光呆滞,开口说话时,两粒核桃似的眼珠才慢慢转动起来,无端有些吓人。

她不明白,宝树怎么长成这样,简直像泥巴捏成的。黄医生就不同了,四肢健硕,体形匀称。蕙兰忍不住拿他们做比较,黄医生来自大地方,也有文化,更重要的是懂得体贴。而宝树粗鲁得要命,每次折腾都像老虎似的扑过来,还使劲掐她脖子。她担心被弄出内伤,庆幸的是第二天还能缓过来。

蕙兰起身淘红豆,把漂在水上的捞出来,然后放在砂锅里煮。火舌在锅底舔来舔去,最后把它舔红。锅里温度高,白色的泡沫顶开锅盖,从里面沸出来。她试试锅柄的温度,手忙脚乱地把砂锅端到竹圈上。接着倒上甑脚水,开始蒸饭。

吃过晚饭,蕙兰说还要出去。婆婆说去做什么?蕙兰说,跟毛超英学织毛衣。婆婆說,这么多天,还没学会?蕙兰发现婆婆说话的时候,脸上皱纹像虫子那样蠕来蠕去,她紧张说,今晚学新花式。婆婆翻着白眼,没再说话。蕙兰暗暗松口气,拿着织针和毛线匆匆迈出门槛。

远处的灯光,就像几粒黄豆。竹林里面好像有斑鸠,咕咕地叫。蕙兰熟悉路径,她很快摸到那块草地。黄利民坐在那里,像半截树桩。蕙兰伸手摸了一下,顺势找平坦的地方坐下去。黄利民黑糊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蕙兰说,好像这几天要落雨。

黄利民没吭声,像个哑巴似的。蕙兰说,晚上落雨,白天出太阳,庄稼长得快。黄利民仍然没说话,安静得像个菩萨。蕙兰拿着织针和线团说,我借口学织毛衣,就跑出来了。黄利民低着脑袋,两手搭在膝盖上。蕙兰有些奇怪,以往他话多,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到处模模糊糊。黄利民说,我要走了。蕙兰说,你要去哪?黄利民说,我要回上海。蕙兰慌张地说,那我怎么办?黄利民说,我过一阵来接你。蕙兰说,你想骗我。黄利民说,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我肯定回来。蕙兰说,然后呢?黄利民说,我接你去上海。

蕙兰摇头说,我们就像庄稼,已经被种在这里,永远没法离开。黄利民说,总能想到办法。蕙兰缩着肩膀,紧紧咬住两片嘴唇。黄利民说,再不返城,我就活活憋死了。蕙兰把脸埋在手里,身体微微抖动。黄利民说,我一定设法把你带走!夜晚像冷水似的泼来,让蕙兰缩成一团。

天地漆黑,四野寂静。他们坐在草地上,好一阵没说话。后来,黄利民说,天色不早了。蕙兰抬起头说,嗯。黄利民说,我们回去吧。蕙兰说,你先走。黄利民说,那你呢?蕙兰知道他担心自己想不开,努力平缓语气说,我跟后。黄利民离开后,她眼泪扑簌簌地淌。

没过几天,蕙兰就听说黄利民离开的消息,甚至晓得当时的所有细节。临走之前,他送吴院长一支“英雄”钢笔,还给姜医生的几个娃娃买水果糖。据说,他的行李箱装塞不完,最后扔下两件旧衣裳,把书全部带走了。那天早晨,他扛着行李箱,手里拎着几斤野生天麻和两瓶老斗酒……

黄利民来安底公社时,曾经引起轰动。他回上海,同样是新闻。出工的时候,蕙兰听几个女社员提到他的名字,她竖起两只耳朵。那些女社员嘻嘻哈哈地说,还是少生病,往后再也碰不到黄医生了。蕙兰心里难受,但不敢倾诉,只能咬牙憋着。

时间就像油锅,煎熬着蕙兰。肚皮越来越鼓,这让她无比恐慌,只能穿着宽松衣裳,努力掩盖,放工之后,蕙兰经常跑去那块草地。那里能够看到街口,只要黄利民回来,马上就能看见。她双手托着腮帮,焦急地张望。

这天晌午,她们在山上休息。毛超英突然说,你的肚皮怎么了?蕙兰急忙说,最近吃得多,可能长胖了。毛超英打量着她的肚子,说肯定怀上了。蕙兰有些慌张,不知该说什么。毛超英“噗哧”一声笑起来,说要是以后长得像宝树,就有意思了。

蕙兰神情恍惚,她不晓得几点收工回家,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吃晚饭。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被窝里。白天要出工,晚上必须睡好。这会儿,公社就像一片坟地,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蕙兰睡不着,她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事情快包不住了,需要赶紧想办法。

第二天砍树,那些树比水桶还粗。男社员挥着锋利的斧头,把树砍倒,再按规定的长度截断。女社员就镰刀砍桠枝,然后找藤条捆扎起来。男社员扛树,他们扛得青筋暴露。女社员力气弱,负责背柴。

蕙兰先是背柴,后来突然跑过去,弯腰搬地上的树。旁边的男社员说,你做啥?蕙兰说,我扛树。那些男社员说,你背柴去,这个扛不动!蕙兰固执地说,那年陡滩修水库,我还搬石头。几个男社员瞪眼说,扛一趟,我们都累得只剩半条命,何况你啊。蕙兰没言语,她抱着树,使劲往肩膀上送。

刚砍的树水分足,重得像石头。蕙兰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把树弄到肩膀。那些男社员慌忙过来帮忙,他们抬着两端,让蕙兰站起身来。蕙兰扛着树,感到肩膀快被压断了。后面男社员张着嘴,看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山上没有路,只能顺着斜坡往下走。蕙兰每走一步都很吃力,要是摔倒在地,也许能把身上骨头砸断。有的男社员走累了,胳膊用力,稍微弯腰,顺势把树戳到前面,然后站在那里抹汗。蕙兰不敢休息,她害怕把树放在地上,就再也搬不起来。她咬紧牙关,艰难地往山下走。

山高路陡,蕙兰发疯干活,想让肚里的东西自己流下来。她连扛几天树,差不多把脊梁都压变形了,却没见丝毫效果。要是宝树回来,事情就麻烦了。蕙兰老想起那两条挂在马桑树上的狗,她感到说不出的恐惧。

蕙兰要出义务工,这天她先送柴到公社食堂,接着送卫生院。前几天扛树,她的肩膀上的皮肤就已经磨破了,背柴的时候,疼得像刀割似的。她提着麻绳准备回家,忽然有什么从腿根滑出来。她低下头看,脚上血淋淋的,接着一团东西顺着裤筒掉出来。蕙兰全身颤抖,差点昏倒过去。

附近传来什么响动,蕙兰慌忙捡起地上那团东西。她往前几步,不知怎么处理。旁边是卫生院的厕所,蕙兰跑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她到处张望,四周空荡荡的,鬼影都没见一个。粪坑边养分足,野草长得很茂盛。她扯起一团草,拼命擦腿上的血……

姜医生在上厕所,她咬着牙关使劲。她的几个娃娃,眼鼓鼓地站在前边。后面“噗通”一声,脏东西溅到她的屁股上。姜医生气坏了,起身拴好裤带,抓起一个娃娃,反手甩到背上,然后两只胳膊各搂一个,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她看到蕙兰搂着腰往回走,脚步匆忙。

姜医生有点好奇,伸着脖子朝粪坑看,里面飘着几团草,上面沾着血污。经验告诉姜医生,其中肯定有玄机。她转身就跑,冲进院长办公室,嚷嚷说,刚才蕙兰往粪坑里扔东西。吴院长脑袋前部分光溜溜的,仿佛肩上顶着一个圆滚滚的南瓜。姜医生说,我上厕所,听到响声跑出来,看到她急匆匆往回走。

吴院长嫌她嗓门太高,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姜医生说,估计是流产,她把胎儿扔进去。吴院长狐疑说,刚才她还背柴过来,这种事情,怎么不找医生?姜医生说,我怀疑是野男人的。吴院长说,话不能乱讲。姜医生想起自己曾在门口碰到蕙兰,当时她神色慌张,顺嘴说,该不会是黄医生吧?吴院长眼前一亮,起身说先去看看。

吴院长原来是县医院的副职,他头发稀疏,据说是世代遗传。虽然他长相怪异,却很招女人喜欢。吴院长最拿手的是治疗女性不孕,而且效果显著。后来渐渐发现,那些女患者生下的孩子,全都毛发稀少,而且长得跟他出奇相似。大家感到不太对劲,但拿不出证据。领导觉得影响不好,索性把他调到安底。

来到公社后,吴院长喜欢背着两只手,到处走来走去。尤其赶场天,他总把那几根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然后顶着那粒怪异的脑袋在街上来回溜达。刚看到蕙兰的时候,他忘记看路,差点摔进路边沟。他无比惊讶,这种深山旮旯,居然还有这样漂亮的女人。

吴院长见过不少女人,但在他看来,蕙兰简直是仙女。打死都想不到,仙女竟然也会做这种事情。吴院长非常羡慕黄医生,这家伙看起来老实,不料居然有这个本事。吴院长站在粪坑旁边,满脸激动。他顾不得保持领导的派头,亲自找来一根竹杆,动手打捞。

粪坑被搅得臭气熏天,到处冒泡。他们折腾许久,啥也没找到。吴院长感到气馁,扔掉竹杆,带着一身臭味回去了。姜医生仍然不甘,看着那些沾着血渍的野草,觉得一定有秘密。晚上睡觉,姜医生还在琢磨,她越想越好奇,最终拿定主意,必须找借口上门打探情况。

第二天早晨,姜医生就把娃娃挂在身上,然后拎着医药箱往蕙兰家跑。跨进院门,她看到蕙兰的婆婆端着一个碗,坐在屋檐下面吃饭。碗里的苞谷饭白得像盐粒,上面还堆着红彤彤的糟辣椒。蕙兰的婆婆看到姜医生,嘴巴就不动了。

这些年来,连鸟都不敢落进这个院子,姜医生突然闯进来,让蕙兰的婆婆有些莫明其妙。她们就像两条猎狗,警惕地瞪着对方。姜医生怕她破口乱骂,赶紧把笑容挂在脸上。蕙兰的婆婆见她头发乱得像个鸡窝,感到十分讨厌。姜医生说,只有你在家?蕙兰的婆婆翻着白眼,没有回答。

姜医生说,走到半路,差点被狗咬。蕙兰的婆婆端着碗,怀着敌意说,来这里找鬼?姜医生说,噢,大家忙着劳动,没有时间,院里安排我们下来走访,帮社员检查身体。蕙兰的婆婆说,我有胃病。姜医生急忙说,我有胃药。蕙兰的婆婆生硬地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姜医生有些尴尬,顺手取下药箱,再把三个娃娃摘下来。蕙兰的婆婆看到面前的娃娃长成一个模样,觉得自己有点眼花。姜医生说,這几天气候不错。蕙兰的婆婆把饭递过去,发现三个娃娃都张开了嘴巴。姜医生忍不住说,娃娃真不好带。

蕙兰的婆婆凑过去,逗几个娃娃。姜医生两眼冒光,敞开嗓门说,当时我的肚皮有这么大,但没想到怀着三个,接生的时候,老大先钻出来,跟着老二又钻出来,接生婆都以为完事了,没想到老三又探出脑袋。蕙兰的婆婆给几个娃娃喂饭,他们蠕着嘴唇,嘴角还有饭粒。姜医生兴奋地说,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我现在还没搞清,到底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又是老三……

也许吃着辣椒了,其中一个娃娃突然哭起来。另外两个受到感染,瘪起嘴巴,似乎要哭。她们把三个娃娃哄乖后,关系也逐渐融洽。蕙兰的婆婆说,我家宝树最喜欢吃糟辣椒。姜医生说,这种东西下饭。蕙兰的婆婆说,你看那里还腌着一罐。

姜医生看到屋里的玻璃罐,夸奖说,哎呀,这东西真漂亮。蕙兰的婆婆得意地说,搞不清楚宝树从哪里弄来的。姜医生说,你看它亮晶晶的。蕙兰的婆婆说,我都舍不得用。姜医生说,别家腌东西,都是用坛子。蕙兰的婆婆说,我给你盛碗饭?姜医生说,我刚吃过甜酒。蕙兰的婆婆热情地说,你喂娃娃。姜医生说,他们只晓得玩,舀来也浪费。

蕙兰的婆婆胡乱把饭吃完,抹嘴说,以前只见过双胞胎,从来没听过生三个。姜医生兴味盎然,把先前的话又重复一遍,还补充了许多细节。蕙兰的婆婆嘴角挂笑,满脸祥和。回想起来,已经好多年没跟谁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她觉得这样聊天,其实很有意思。

姜医生蓦然想起这次跑来的目的,于是说,蕙兰嫁过来应该有两年了。蕙兰的婆婆说,差四个月。姜医生说,你不着急?蕙兰的婆婆拍着大腿说,怎么不急,每次宝树回来我都催他。姜医生说,搞不好有事瞒着你。蕙兰的婆婆眨着眼,没明白她的话。姜医生把那天看到的事情说了。

蕙兰的婆婆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她感到嘴巴痒痒。姜医生没察觉,继续说,那些草揉得乱七八糟,上面全是血。蕙兰的婆婆忽然说,你走路摔死!姜医生吃惊地说,好端端的,你怎么乱骂?蕙兰的婆婆说,你喝水呛死!姜医生委屈地说,我没惹你。蕙兰的婆婆尖着嗓音说,你往我家宝树身上泼粪。姜医生辩解说,我只是这样猜测。蕙兰的婆婆站起来说,我找针线把你嘴巴缝起来。

蕙兰推不出门,开始用身体撞。姜医生说,哎呀,你把门撞坏了。蕙兰退后两步,接着又撞过去了。姜医生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到底干啥?蕙兰说,找我男人。姜医生说,你回家找去。蕙兰说,我找黄医生。姜医生说,他回上海去了。蕙兰说,他说过要回来的。姜医生见她表情僵硬,察觉不对劲了,顺嘴说,好端端的,他回来做啥?蕙兰说,他要带我去上海。

姜医生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急忙说,你和他啥关系?蕙兰说,他是我男人。姜医生有些激动,她怀疑两个人有问题,果然猜对了。蕙兰斜着一只肩膀,还要撞门。姜医生阻止说,他没在里面。蕙兰侧着脸,神情茫然。姜医生说,如果回来,他肯定在街口下客车。蕙兰看着她,满脸困惑。

这时候,楼上传来几个娃娃的哭声。姜医生说,娃娃真不好带,刚开始只想怀一个,后来才晓得是三胞胎,老大先钻出来,跟着老二又钻出来……她还没说完,楼上哭得更厉害了,似乎还有东西掉在地上。姜医生跺着脚,跑上楼去了。当她把三个娃娃挂在身上、重新跑出来时,蕙兰已经不见踪影。

姜医生比较好奇,她追赶出去。远远看见蕙兰的辫子散开了,模样有些吓人。蕙兰在街上来回奔跑,看到男人就揪住不放,说你答应带我去上海。谁都没料到,全镇最漂亮的女人,就这样变得疯疯癫癫,把他们吓坏了。姜医生怕蕙兰捡起石头乱打,不敢靠近。

天黑的时候,姜医生正给娃娃洗尿片,突然看到吴院长甩着胳膊,光着一只脚板跑进来。姜医生惊讶说,你跑啥?吴院长头上满是汗水,由于前部分光秃,后面也只有稀疏几根头发,看起来就亮闪闪的,他狼狈地说,我从县城回来,刚钻出客车,就看到一个疯子像鬼似的扑来。

所有的东西,都在时间里破损。那辆破旧的客车穿过四季,在光阴里奔跑。车身油漆脱落,到处挂着铁锈。路面也坑坑洼洼,铺着厚厚的灰尘。这天傍晚,客车从县城跑回来,照例拖着一股灰尘,像只松鼠似的停在街口。

漫天尘埃奔涌而来,瞬间淹没客车。乘客仿佛幸存的士兵,纷纷从硝烟里逃出来。跑在前面的是黄利民,他戴着金边眼镜,手在前面使劲扇。他没走几步,看到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身上落满尘土,就像一尊供在那里的泥菩萨。

黄利民感到熟悉,他走過去,发现居然是蕙兰。她眼眶塌陷进去,颧骨凸起,瘦得像个骷髅。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破竹篮,里面装着许多野李子。她抬头看黄利民,没认出来,于是目光投向其他乘客。他们背着行李,陆续往各个方向散去。

所有乘客都走光后,她也起身往回走。蕙兰边走边吃野李子,她鼓着腮帮,嘴里嚼得咯噌响。黄利民默默跟着,他没想到变成这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个竹篮似乎有洞,野李子不断掉出来,在地上乱滚。黄利民捡起一个,接着还有一个,他在后面不停地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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