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狱出来,下到山坡下,我和小路要了碗米粉。八点半的会见,从市区赶来,我们都没来得及吃早餐。小路点的汤粉先上来,他埋头吸溜着。我点了根烟,透过玻璃窗,有點出神地看着半山上那些点缀在树林间的白房子。那是小路妈、我的表姐接下来要待上十年的地方。
我还是没法把表姐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刚刚在会见室里,她和小路说完话,轮到我,我还打趣地说她身上的监狱服装:“我们小时候有件衣服也是这样的,蓝白条,不是横着的,是竖着的,而且也缝在肩膀上和后背上,还记得不?”表姐说:“记得,那是我喊我妈缝的,你一件,我一件。剩下的蓝白条,我给我‘老虎扎绣球了。你还记得不?”
会见时间宝贵,我不能跟她净聊这些,她又不是明天要枪毙的人,没必要故意逗个开心。我赶紧跟她说了家里老人的情况、她的存款、未来家里的支出、小路的高考,等等,她也一一做了交代。交代完,会见时间也到了。
现在坐在早餐店里,回想我和表姐故作轻松的寒暄,以及她的问题。别说,会见室那会儿,我还真想不起当年她用剩下的蓝白条给“老虎”扎绣球这事儿。但是现在我想起了一半。这一半就是“老虎”。
“老虎”是条狗,是条土狗,用现在网络上的说法就是“中华田园犬”。但对于我们这些出生于农村的人来说,狗就是狗,哪有什么土狗、洋狗之说。我是到了北京上大学才知道原来狗分很多种,什么哈巴狗、牧羊犬、拉布拉多、腊肠等,也才知道原来狗是一种宠物。那是大二的暑假,我去给一家人做家教。按照地址找到人家门口,结果迎接我的不是主人,而是主人的狗。一条小狮子一样的东西,毛是卷卷的、白色的。如不是听到汪汪叫声,我还真以为这世界上有一种狮子的毛是卷的、白的,也真以为这世界上有人会在家里养狮子。狗主人看出了我的惊奇,就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狗吗?我当然说不知道,但是说完我又故作镇静地说我们家里也有很多狗,我不怕狗。狗主人哦了一声,然后把狗抱起、放下,放进一个房间里。出来后,狗主人说,你们家那叫土狗,不一样的。
那年寒假回到家,我第一时间找到表姐说,你不用那么疼爱你的“老虎”了,它不过是条土狗。表姐没听懂什么意思,反过来问我在北京上大学有什么好玩的,有没有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和爬长城,然后继续逗着它的土狗,手上一个刷皮鞋的软毛刷子不停地在狗身上梳刮着。这也是见怪不怪的场景:狗在,如果她在,刷子一定在。
我最不喜欢这个时候和表姐聊天。因为她心在狗上,在“老虎”上。这一点,我至今依然搞不懂,作为一个农村人,表姐爱狗怎么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当然,没去北京前,我也是不知道城里人居然是那么地把狗当回事的。因为在农村,狗就是狗啊!家里有三岁孩子的,在门口拉屎了,大人嘴里“喽喽喽”一喊(发声的时候,舌头要在口腔里快速抖动,并且触碰到上边牙齿。这个喊法,专门用于召唤狗),不过两分钟,屋前或屋后的狗就赶过来了,把地上冒着热气的一坨东西吃下去。大人甚至还抱着孩子,让狗把孩子屁股也顺便舔干净。另外一种情况是,家里来客人了,狗也会不请自来。因为地上会有骨头。狗就是有这个功夫,你不服不行,它们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今晚谁家在吃肉。难怪有“狗鼻子”一说。除此之外,狗就是看家的了。可我最讨厌看家狗。每次去表姐家拜年,兴冲冲地去,气喘喘地逃。“老虎”真像老虎,而不单单是说它的毛发金黄像老虎。没等脚步声靠近,吼叫声就从门洞里蹿出来。门里的舅舅、舅妈正要开门,“老虎”先蹿了出来,跳得半人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胆小,撒腿就跑。我跑它就追。它追,表姐就在后面喊“老虎、老虎”。虽然没有一次被咬过,但每次跑得我非常气愤,也非常难堪。有时候新穿的鞋子跑掉了,掉水坑里。有时候顾不了那么多,高高跳起,从马路上一跃而下,落在田埂上,脚脖子疼得要死。等我回到表姐家,“老虎”坐在一个角落已经安静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心里却有一万个说不出的恼恨。不仅恼恨狗,也恼恨养狗的表姐。但恼恨归恼恨,一旦狗不在表姐身边,我们又有了很多话题。毕竟,我和表姐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她出生的时辰比我早了半个小时而已。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我们都一直在读书,初中、高中、大学,虽然都是不同学校。大学,我在北京读的本科,她在家乡读的大专,师范类。我们是有的聊的。聊的过程中,最难受的自然又是“老虎”的突然出现。它一出现,我就撇过头去。这时表姐就去梳狗毛,边梳狗毛边跟我说话。表姐知道我的不耐烦,就又把狗嘘走了。对了,往往这时候,她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口罩,给狗戴上。是的,表姐不允许她的狗吃屎。我曾经花了一个下午和表姐辩论过这个话题:狗改不改得了吃屎?她用的是达尔文进化论和万物皆可教的逻辑。她甚至延伸到“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上面。那时候没有“百度”搜索,我的知识量也一般,我自然说不出什么科学知识,只能换着说法重复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多年后,我专门上网查过,答案证实当年我是对的。网上给出的答案是:狗吃粪便是正常的;狗经常吃自己的粪便和其他粪便,这不是什么秘密,尽管这听起来很恶心;因为狗对粪便的气味有强烈的好奇心,所谓的基因或者遗传吧。
对了,我还亲眼见过表姐为“老虎”泪流满面和茶饭不思的情景。一九九八年中国特大洪水第二年,也是夏天,暑假,我的家乡又发了一次水。水没头年大,但也不小,很多房子被淹到半腰。“老虎”莫名其妙不见了。表姐披头散发,光着个脚找了一天一夜,喊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跟个鬼一样,但“老虎”就是没个影儿。舅舅特地喊我过去劝劝她,算啦,别找了。我去了,她确实听劝了,不找了,但随即又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劝她出来,死活劝不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早中晚把饭菜端到她门口,放到地上,告诉她饭来了请自取。表姐硬是三天两夜没动碗筷,门缝都没开,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伤心欲绝。绝食第三个晚上,表姐捧起了碗。这时,大门一开,“老虎”找到了,但已经死了。来人说,是在一个堵死的涵洞里发现的。表姐安静地吃完饭后,最后一次用软毛刷子给湿漉漉的“老虎”梳理整齐,然后谁也不让跟着,自己挑着一担箩筐,一边是“老虎”,一边是纸钱、蜡烛、香,还有镰刀、锄头。我上到平房房顶,远远看到黑黝黝的后山上隔了很久突然火光四起。火光中,表姐静坐如尊菩萨,我至今难忘。
是啊,你说这么一个——用今天的话说——有爱心的一个人,怎么会杀人呢?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说到她丈夫,我的表姐夫,要讲印象,我也想说同样的一个词:爱心。
尤其你要知道表姐夫的身份哪,这样的身份如此有爱心,更是难得。
表姐夫什么身份?县长之子。堂堂县长之子不利用权势称霸作恶,反而低调到尘埃里,真是难得。对不起,莫怪我偏见太多。
话接着那年发洪水,表姐丢了“老虎”讲。“老虎”埋了,读了三年大专的表姐也毕业了。师范生,毕业了当然是当老师。分在县一小,语文老师。表姐夫是表姐的同校师兄,而且是“嫡系”,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表姐夫早五年毕业,也在县一小,当时已经是教导主任了,但单身。两人碰在一起擦出火花,实属正常。当时还听说表姐夫是可以继续读本科的,但他自己要求早点出来工作,当老师服务社会,为家乡教育事业做贡献。我听说这个后,一下子对表姐夫充满好感,以至于当时表姐问我她该不该早点结婚时,我急促地换着不同的句子表示欣慰和同意——“中国教育的希望”“对的时候对的地点对的人”,搞得自己很懂爱情与婚姻的样子。实际上那时候,我连女生的手都没挨过。
表姐和表姐夫恋爱了一年,我本科毕业,他们结婚了。有一件事繼续证明了表姐夫的大爱之心和心思细腻。那就是他主动申请调离了县一小,去了县一中。表姐告诉我,表姐夫的理由是:如果自己留在县一小,担心有人说表姐攀高枝,以后即使获得提拔,闲话也会说因为她是县长儿媳或者教导主任的夫人。“县长儿媳”这个称谓没法改,但“教导主任的夫人”可以改。按现在人事制度的说法是,表姐夫主动回避了、避嫌了。但那时候没有“回避”一说的,父子、夫妻、兄弟在同一个单位,且为上下级关系的多了去了。同时,表姐夫似乎看准了表姐非一般之人,是可以通过自己能力往上升的。
表姐夫调到县一中,校长自然要给县长之子面子:虽然暂时给当着年级主任,但其实预留了教导主任的位子。在任教导主任还有一年就退休。表姐夫当教导主任,也算平级调动,说得过去。一年后教导主任过个套,再过一年后,又有个副校长也要退休,到时候再把表姐夫升到副校长,也不出格。这是校长的“算盘”。如果校长把自己的“算盘”打给县长听,县长应该也是满意的。
然而,还没等到一年,大名鼎鼎、勤勤恳恳、一心为全县人民谋幸福、外号“老黄牛”的牛满春县长却因为贪污腐败东窗事发,最后人被抓、财产被清算,连政府家属楼里的三室一厅都被收回去了。这事虽然不关表姐夫半根毫毛,但县一中校长的“算盘”已经收回去了。所谓人走茶凉。表姐夫就这样,一直当着年级主任、年级主任、年级主任,木头椅子都坐歪了两张。
表姐那边,没受到校长的恩惠,但也没受到校长的歧视。她倒真是通过自己的才华和能力,一年一升,三年升到了年级主任。因为能力强,人们都忘记了她是或者至少曾经是堂堂县长的儿媳。这一点,表姐夫看人还真准。
之后更多的关于表姐的事,我就知之不多了。表姐工作三年就荣升县一小年级主任的那个春节,是我和表姐在家乡见的最后一面。记得那天酒席上,表姐端着酒杯对我说,她一生最荣耀的是,嫁入县长之家,但没有靠半点县长之力,并勉励我男儿当自强、爱拼才会赢。乡下所有亲戚站在我们两侧,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表姐,而不是看着我。我点着头坐下,却一眼瞥见表姐夫正在厨房一角,拿着个刷子,正在刷着一件红色棉衣。表姐夫高度近视,只见他头勾着,前额的头发落在衣服上,一甩一甩的。那红色棉衣是表姐的衣服,十有八九是沾了油渍。
那场喜宴后,我去了美国读书,然后留在硅谷当民工,结婚、成家、生娃,一天关心的事情是社区五公里之内的新闻。弟弟大学毕业后在深圳成家,父母随之迁到深圳居住,帮着带娃。出国十多年里,我出差加探亲,回国共四次,落脚点也都是深圳,然后北京上海各种见人、活动、饭局,时间从来没有宽裕过,加上父母不在老家,回老家看看自然也是嘴上说说的事了。
有时候会刻意问问母亲关于表姐的事情。不为别的,就因为在那个乡里,我们两人是最早靠硬考考上正规大学的人。后面大学扩招了,像我弟那样,越来越多的人上大学,上大学也越来越容易。他们不能跟我们比。我们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鲤鱼跳“农”门,真正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我们也是唯一能谈到一块的人。
当过三年村妇女主任的母亲,往往都是列大事年表一样跟我说表姐的事:你去美国第二年,“非典”那年,表姐生了牛小路;你去美国第四年,表姐当了教导主任,表姐夫年级主任主动不当了,只当普通任课老师,因为要照顾牛小路;你去美国第五年,表姐起诉县政府,要他们归还原县长在政府家属楼里的房子,因为那个房子跟原县长的贪污腐败无关。母亲说,告政府那件事在整个县里、市里都闹得很大,民告官,而且是一弱女子,你得了!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采访电话都打到县委宣传部了,最后的结果是表姐撤诉,房子老老实实归还;你去美国第六年,表姐当上县一小副校长,成为全县第一位三十岁当副校长的人;你去美国第十年,表姐成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一小校长当了快两年了。每每听到这些,我都问一句,表姐夫呢?貌似母亲对表姐夫了解不多,几次都回答我说,好像还是县一中的任课老师。后有一次才多说了一嘴:“你表姐和表姐夫刚刚评上了县里的‘书香之家,正报市一级,事迹里写着他们是学习、生活、事业上的完美搭档。”听完,我瞬间想起很多年前表姐夫在厨房里低头给表姐刷棉衣的情景。
大概是两年前,我和表姐联系上了。这得感谢微信。突然有天傍晚,母亲把我拉到了一个家庭群里,嗬,群主正是表姐。我一进群,首先看到的是群主的鼓掌、欢迎、献哈达,一大串的动图、表情包,还有红包!可惜,整个群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热烈欢迎”。我反应过来,当时在美国我是傍晚,那么在国内则是清晨六七点,人都在梦乡里呢,难怪。
于是,在一个异常冷清的家庭群里,我和表姐互相问候着,这里既有客套话,也透露着家人才有的直性子话。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问我,中美必有一战,你真不打算回来?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中美必有一战?她说,中国强大了,丛林法则,食物链要争夺,明摆着的啊。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好转聊到她的专业:教育。她转了一个链接给我,是县“教育创优”的投票评选,里面有县教育局大力发展素质教育的介绍。看完我明白了,表姐已经升任教育局副局长啦,分管教研和义务教育工作。看着那些口号似的词语和句子,我对表姐说,我先好好拜读、学习。表姐发了一朵红玫瑰的表情包。随后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陆续有长辈、晚辈出现在群里,发着各种问候,捡着剩下的红包。表姐不再出现,我猜她也该准备早餐和上班了。退出微信前,我看了看群名单,居然没有看到表姐夫。
奇怪的是,尽管有了群,但我和表姐的交流也就是我进群的那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过。我们也没有主动单独加对方为好友。这里的原因可能主、客观都有。客观方面,我微信上得还是少,另外就是时差的原因,群里很多热闹的活动往往都是晚上,而我正在酣睡中。我冷落了大家,大家也忽略了我。主观方面,表姐发现我似乎不那么赞成她的很多观点,尤其是她认定的“中美必有一战”。
当年乡里最骄傲的两个少年,如今如此少的交流,终归是遗憾的。而且这个遗憾,因为表姐的杀人、入狱,更加难以弥补。十年后,表姐从监狱出来,我们即使如少年那样,回到家乡,冬天一起烤着火或者夏天一起走在田野里,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都是知天命的岁数了。
表姐杀死表姐夫那天,我刚从旧金山飞抵香港,过关进深圳。进了深圳,换上中国移动的电话卡,打开微信,家庭群一直在最顶上。点开一看,很多图片,图片都很暗,暗中可以辨认的是菜刀、血泊、倒下来的椅子和一个更暗的影子。前后图文一看,那个更暗的影子是表姐夫。表姐杀了表姐夫。表姐已经被警察带走。
这不是小事,我立即打母亲电话。母亲说,她和弟弟刚出家门,开车回老家。我說我也回去。我打了个的赶到高速路口,跟他们会合上。一路狂奔,到达老家县城,已经天黑。此时,小路还在市里回县城的路上。舅舅和他的老师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还是将家里发生的事告诉这个高二男生。
舅舅、舅妈一家人,还有早已释放了的原县长和双方各种亲戚,会聚在一栋孤零零的政府家属楼里。血案发生在这里。当年有脚难踏进的政府家属楼,如今破败不堪、杂草丛生。白石灰墙露出土黄色的砖头,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弟弟告诉我,县马上要升级为市了,新的政府办公大楼早已迁到开发区。
房子外有警察拉起的警戒线,但早已被扯下。大家的脚印踩在客厅里、卫生间里和阳台上,除了里面的一间卧室。血案就发生在那间卧室里。门是开着的,想必警察拍完照、取完证后,匆匆离开忘了关上。从门里望进去,血泊依旧在,黑紫色的血迹从窗前的书桌一直延伸到床底。衣柜的门是打开的。弟弟细心,说,哥,你看柜子里没有一件表姐的衣服。
事情是从亲戚们嘴里说出来的,并不复杂,甚至有点俗套:两年前,小路考到市里上高中,寄宿,两周回来一次;表姐夫和表姐由此开始分居;表姐夫和县一中一个离过婚的女同事有地下情,三个月前被表姐抓过现行;昨天晚上表姐来到这个房子(原县长出狱后,买了新房。分居后,表姐夫搬回了这个熟悉之地),表姐要找表姐夫谈谈,表姐夫不愿谈,并从床下拿出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半醉中放言“没啥好谈,命有一条”。表姐一怒之下,拿起一把刚切完白菜的菜刀朝表姐夫砍去。醉意中的表姐夫毫无反应地溜到地上,一点动弹都没有了。
表姐被带走,进入司法程序,无法与家人会面。板上钉钉的刑事案件,原告是检察院,找关系都没用,等着开庭吧。家属、亲戚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你发根烟给我,我给你点起火,咸咸淡淡议论下,无非是活人之间必须展现的一种人情世故。
我们去了表姐的家,县一小旁边的一个小区。客厅里,小路和他的班主任,还有一个应该是小路的同学,或站或坐,都沉默着。小路看到我母亲,叫了声姑姥姥。弟弟走过去拍了拍小路,并指着我说:“大表舅。”小路问:“大表舅,从美国回来了?”我点点头。小路说:“我妈这案子,要是发生在美国,会怎样?”小路突然如此理智地一问,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含糊其词地说:“说不好,国情不一样,法律体系不一样,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找时间我们慢慢分析。”
可能是马上过年的原因,表姐在看守所里待了不到一周,检察院就提起公诉。大年三十前一天,法院判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故意杀人罪,有期徒刑十年。
随即,表姐被押送到省女子监狱。我们第一时间申请亲属会见,并获批。我赶在出差结束前,和小路一起见到了他的妈妈、我的表姐。
监狱山坡下吃完早餐,我们立即返回省城市区,先高铁后大巴,回到县城。一路上,我总感觉小路有话要说。高铁上,他坐我对面,看着我,头又撇开;看着我,头又撇开。大巴上,他先一个人坐一排,然后又和我坐一起,手臂不由自主地动着,时而抠抠耳后,时而捏捏鼻子。
我把他送到他爷爷的住处。小路终于说话了:“大表舅,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水浒》是不是硬核小说?”
“啥?!”
小路重复了一句:“《水浒》是不是硬核小说?”
“我学计算机的,不是学中文的。但我想是吧。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武松、鲁智深,一个个的,惩奸除恶,杀富济贫耶!”
“但我妈认为《水浒》不是硬核小说。这是她杀我爸的一个导火索。”
我完全蒙了。
小路带我回到那栋残破的政府家属楼。在客厅里,小路一个转身,指着墙上的一个红色中国结,说:“我妈之所以能捉到我爸和他的女同事的现场,是因为她在这里安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直接连着手机。不信你看。”说完,小路跳起来一掀,中国结后面,还真是别着一个微型摄像头,黑色的,领带夹一样。
“你怎么知道?”
“今天会见,我妈说的,叫我丢掉。”
小路又指着客厅里的电脑桌说:“那天是周末,我回了县城。我爸叫我来这里,说他有一个同事,非常厉害,是全省有名的语文老师,让我认识一下,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她。我说,好,马上过来。那个女老师姓孙,百度资料人家确实是省级名师。过来后,孙老师看到电脑桌上有一本《水浒》,她翻了翻,停住,问我如何理解林冲的人物形象。我回答不了,摇摇头。倒是我爸接过话茬,和她讨论了起来。我坐在电脑椅上,他们两个大人在我身后交谈。有的话我懂,有的话似懂非懂。对了,那本《水浒》应该还在。”
小路低头在电脑桌抽屉里找到了《水浒》,哗哗一翻,翻到一个折页。“他们那天讨论的是这一段。”小路念起来,“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玷)污了?娘子道:‘不曾。”
我拿过来看了,是有这么一段。
“孙老师说,理解这个段落,要先搞懂一个冷知识,就是林冲为什么叫老婆‘大嫂。我当时觉得这个孙老师真的好厉害,同时也觉得这个冷知识好厉害,于是喊她暂停一下,我拿手机录下音,录下来。”
小路给我听了段录音,是那个孙老师的声音:“古人叫老婆为大嫂,往往是当着自己的弟弟面叫。随弟叫,表示对妻子的尊敬,也暗含自己配不上的意思。好了,你看这段话,这段话就是说高衙内要强奸林冲的妻子,林冲冲过去解救。但是到了门口,他先大喝一声,然后踹门进去。林冲提刀破门而入前,大叫一声‘大嫂!开门!,是故意让高衙内有充分的时间逃走。你看,林冲这个英雄,多猥琐、懦弱,孬种一个。每读到这段,我就一声叹息:林冲,一颗老鼠屎,坏了《水浒》一锅汤,可惜了好好的一部硬核小说。”
录音还有,是表姐夫的声音。表姐夫的声音,多少年了,居然一点没变,低沉、慢条斯理的:“可是,林冲为什么不敢一刀杀了高衙内?高衙内是谁?高俅干儿子。高俅又是谁?官至太尉,手握兵权的,类似于现在的军委副主席。林冲呢,八十万禁军教头。高俅是林冲的顶头上司,得罪之前还是有所顾忌,何况高衙内还没有得手。另外,放今天来说,林冲至少是中产阶级吧,中产阶级最害怕地位变化、收入减少、生活质量下降,算了,忍一忍,大局为重。林冲是个既深谙人情世故,又忍辱负重的人。忍辱负重才是真正的硬核。”
“他们后面还讨论了很多。我没兴趣听了,就跑到卧室里,戴着耳机玩手机游戏。而他们,就一直站在原地,面对面地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如此能说,嘴皮子一直没停过。怕我爸说我玩手机,我悄悄把门关上了。应该就是这时候,我妈从手机监控里看到这一幕,客厅里,我爸和孙老师面对面说笑着。五分钟的开车时间,我妈冲上来,一脚踢开门。声音很大,我赶紧摘下耳机,拉开门。我妈认为这是抓了现场,一番大骂。我明白了他们争吵的事由。我给我妈解释,并拿出孙老师和我爸讨论的录音放给我妈听。我妈听完,似乎火更大了,指着我爸又是一通大骂,大意是人家——指孙老师——说得很好啊,林冲就是一孬种,你就是跟林冲一样的孬种,堂堂县长儿子,什么事情都是我在争取,什么事情都是我在出头,你还有脸说忍辱负重是硬核,你怎么不说自己不配做男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搞火了我,老娘有天杀了你……”小路声音不知不觉地有点在模仿他妈,连他自己都发现有点不对劲,停了停,最后说,“从那以后,我爸开始独居,还爱上了喝酒,高度酒。‘双十一的时候还叫我在淘宝上买酒,一买就是一箱。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妈和我爸的战争升级。我每次回来,都能闻到家里的火药味。”
小路爷爷在群里问小路到哪里了,回到县城没有。我默默地把小路推出了那个破败的家属楼。小路已是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一年后将走进大学,开始新的生活。“走吧。马上开学了,加油读书哦。”我说。
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锁门的时候,小路突然想起了什么,推开门,又进去了。很快,他出来了,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水浒》。
责任編辑 张烁
【作者简介】钟二毛,湖南人,先后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法律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在深圳当过多年警察、记者;小说在《当代》《作家》《中国作家》等期刊发表,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第17届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2012年度文学奖等,入选《中国短篇小说20家》等年度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小中产》《小浮世》,中短篇小说集《回乡之旅》《旧天堂》等;编剧、导演电影《死鬼的微笑》,获美国第60届罗切斯特国际电影节“小成本电影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