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青年作家梁豪的小说《天黑请闭眼》所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男主人公扈琛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几次落榜,没有体面的职业,前途渺茫,与两位女孩的恋爱也是无疾而终。扈琛年少时曾有一个当导演的梦想,但迫于现实只好做起了见不得天日的营生——在机场抓拍偶像明星。作为偶像与粉丝之间的桥梁,扈琛在“灰色地带”为“追星族”们提供偶像最新鲜的照片,也提供一份爱人的可能与被爱的想象。
梁豪在小说中有意将扈琛这一人物放置在了一个永远的“旁观者”的位置,而不是一个投入其中的“参与者”。扈琛虽以抓拍明星为业,但并非“追星族”的一员,而是清醒地抽离其外。当扈琛在机场被警察追捕并被质问为何要做这么一份不体面的营生时,他调侃道:“只要人还愿意爱人,只要人还会爱而不得,我看这行挺牢靠。不过是成人之美,顺便看看能否糊口。”扈琛清醒地旁观着虚拟的狂欢,他不投入其中,只是冷静地体认着爱的虚幻性与不可能性。偶像文化与粉丝心理在扈琛这儿是被工具化了的,他仅仅将拍照视作一份谋生手段,做一场双赢的交易。
扈琛这一“旁观者”的位置从抓拍这份工作一直延续到了自己的情感生活,在扈琛个人的生活中,他也常常将自我间离出来,冷眼旁观。指向他人的旁观或许可以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犬儒主义,可以谐谑,可以调侃,指向自己的旁观则含有一种主动揭开伤疤的疼痛,是苦笑,也是自嘲。
在与房东女儿津姝、咖啡馆女孩海藻的三角恋爱之中,扈琛分别在两个女孩身上照见了人生的两种可能性——津姝过着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人生,安稳、踏实、现实,代表着一种主流的生活方式,在所谓“门当户对”的习俗规训与父母的殷切期许之下,扈琛当然想追求高学历、高薪资等社会主流所认可的价值,可两次复读与落榜的经历让他与成功人生失之交臂,生活理念的不合拍也将二人分了开来,他给不了津姝想要的靠山;而海藻则几乎是津姝的反义词,她是个追求刺激的追星女孩,叛逆、浪漫、相信奇遇,二人最初的相识缘于扈琛点咖啡时选的一个羞于启齿的名称——“新的爱新的喧闹”,这一名称恰暗示了扈琛内心深处渴求着平庸生活中能够有奇遇发生,可当海藻真正与他亲近时,他却感到无法接受她身上新的刺激,此时的他只想要做脚踏实地的事。扈琛在两段交叉进行的恋爱中犹豫不决地寻找着自我,实际上他也很难说清自己心中所爱的具体是什么,他只能通过爱人来辨认自我。
两种不同性质的“爱”在小说中交织,一个是粉丝对偶像的爱,这份爱被置身事外的扈琛体认为虚拟与不可得,他不过是利用粉丝心理谋生;另一个爱则是扈琛自己的爱情,在这方面他仿佛失去了清醒而變得惶惑起来。后者的“爱”在小说中是扈琛用来标记人生的参照物,爱情对他而言是生活的一大转机,是奇遇的发生,而爱情的结束也就意味着奇遇的结束,一切又回归庸常的轨道。
小说的叙事形式也与内容同频共振,共同营造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梁豪在小说中使用了冷静克制的语调,编织高密度的语言与跳跃的节奏,在密不透风的叙事中,男主人公扈琛把结了的痂重新撕破,并在心里反复品咂伤口的痛感。小说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句子,“那时津姝还在”“尤其是津姝离开以后”“那时距离津姝提出分手,还有差不多半年光景”,这样的叙事使得扈琛不断地从自己的情感生活中间离出来,以追溯的口吻回忆与津姝的爱情,在回忆中旁观自己曾经的举措与心理,并体认爱的不可能。
扈琛的“旁观者”身份在小说的标题中也得到了暗示。“天黑请闭眼”来源于当下青年群体中时髦的桌游“狼人杀”中的游戏术语,玩家模仿上帝的口吻对其余人发出指令,开头第一句便是“天黑请闭眼”,其余玩家可能错杀好人,可能让坏人逍遥法外,这一游戏的过程其实也是人生的一种隐喻。梁豪的小说以此作为标题,想必是要再次确认男主人公扈琛是一个无法投入游戏的“局外人”,他想抽身其外,想成为主持游戏的法官,成为说出“天黑请闭眼”这句话的人,成为所有闭眼玩家中唯一一个睁着眼睛的人,成为他人生活的冷眼旁观者。
扈琛清楚地知道家庭与社会需要他表演出怎样一副面目,他可以用表面的礼貌和周到轻松换取房东阿姨的信任,然而他内心深处仍是孤独的,总是关上心扉,拒人于千里之外。扈琛身上是有些颓废的,可颓废得不够彻底,他也有一点理想和抱负,但他的拳脚在现实中却始终施展不开,他仍然是困顿的、不得志的、迷茫的,唯有那些转瞬即逝的抓拍是他把握十足的事。扈琛这一人物就和他的名字一样,特立独行,又犹豫不决。可以说,扈琛是当代迷惘青年的一大缩影,也是现代性的一个症结。
小说《天黑请闭眼》的背景被设定于“疫情期间”,而扈琛的惶惑正是因为被放置在了特定的疫情背景下而别具一种时代感。残酷的疫情使得扈琛这类人的生活变得很潦草,工作与薪酬都变得不确定,未来何去何从亦成了个谜。日子的狼狈加剧了精神上的苦闷与空虚,侥幸地苟活成了第一要务,在看起来毫无起色、远景模糊、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境遇中,扈琛想牢牢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而海藻的毫无规划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是太不确定的,所以他们的分道扬镳也似乎成了必然。另外,疫情也迫使人们戴起了口罩,口罩天然地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距离,扈琛可以在口罩的庇护之下安心地、合理地旁观。在爱与生活中,扈琛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拒绝全身心的投入,不论是像津姝一样全身心投入主流生活,还是像海藻一样全身心投入追星应援,扈琛都是不能接受的,他只想做一个旁观者。
可是,成为一个旁观者真的就意味着幸福吗?扈琛的旁观、间离、作壁上观的姿态注定了他漂泊无定的生活方式,他不追星,却为粉丝们提供明星照片服务,他不投入游戏,却想象成为游戏中的法官,他无法真正过上主流的人生,永远只能与“好的生活”擦肩而过,不断地路过不同人的人生,而永远不参与其中。就像抓拍明星照片这份特殊的职业所隐喻的那样——人人都只将机场作为中转站,只有扈琛将机场作为目的地。他无法步入真正的爱与生活,因为他习惯了旁观。我想,清醒与惶惑并存,淡淡的谐谑与隐微的痛楚交织,既是男主人公扈琛的特性,也是《天黑请闭眼》这篇小说的风格。
小说的结尾收束在扈琛的一次搬家,社会中千千万万的人同时在搬家,扈琛仍将继续流徙,继续他的惶惑,继续他的旁观。搬家以后扈琛会到哪里去,过上怎样的生活?作者没有直接告诉我们这一问题的答案,但是他在“天黑请闭眼”后的一片茫茫黑夜之中留下了一束窄窄的光——扈琛在与海藻分手后心怀感激,感到内心非常充实,生活与性格都变得比以前更加斑斓,搬家时他心中对于未来有种坦然的期待,相信往后必会有新的生活。
作者简介:胡诗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