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鞋匠供出博士女儿：一锥敲深渊，一锥钉人间

55岁的残疾鞋匠苏中进从没上过学，身高只有一米，行走得靠一只手拿着脚，另一只手挪动一只小板凳。妻子是智力残障人士，夫妇俩靠修鞋做鞋为生。然而，苏中进却培养出985高校博士生女儿和空降兵士官儿子。

“一锤一钉，修的是不如意的命运；一针一线，缝出不服输的精神。”他一生都不曾真正站起，而他做的“鞋子”却帮儿女闯出无限天地。

“板凳鞋匠”的手摇车：一家人的温暖港湾

进入湖北省仙桃市通海口集镇，过了汽车桥左拐50米，通州河畔，有家“苏师傅皮鞋店”。作为一名资深鞋匠，苏中进已在此劳作了34年，女儿苏婉娟见证了他的半生辛劳。

1995年5月，苏婉娟出生，6年后，她迎来了弟弟苏秉仁。苏婉娟从小就发现自己的父母和别人的不同——爸爸身高只有1米，靠手挪动小板凳走路；而妈妈除了会做饭洗衣等简单家务，别的事都不太懂。面对她的困惑，爸爸摸着她的头说：“婉娟，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们一定要活出个人样，一撇一捺，把这个‘人字写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苏婉娟逐渐了解了爸爸。

苏中进生于1967年，不到1岁时，不幸罹患小儿麻痹症。家人抱着他四处求医，但他还是落下残疾。10岁时，他跟着母亲学编斗笠赚钱。他渴望上学，但没有学校接收他。他只好一边干活一边听收音机，学说普通话。等弟弟妹妹放学回家做作业，他也跟着学会了识字算数。十六七岁青春期，苏中进不想重复竹编生活，陷入抑郁绝望，甚至写了遗书。好在被父母及时发现，对他进行开导。在家人的劝慰下，他决定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1988年10月，苏中进摇着父亲给他买的残疾人手摇三轮车，带着修鞋工具，从仙桃郭河镇农村来到通海口镇投奔姑妈。姑妈姑父待他视如己出，还为他找了修鞋师父拜师学艺。

苏中进每天6点起床，摇着三轮车，拖着大工具箱，来到汽车桥摆修鞋摊，天黑才收工回家。中午饿了，就啃个馒头充饥。他勤快肯干，渐渐赢得了顾客的信任。有位老年顾客见他忠厚又能干，将孙女介绍给他。这位姑娘幼时罹患脑膜炎，智力有障碍，但性情温和，对苏中进也很好。1993年两人结婚，两年后有了苏婉娟。

幼时的苏婉娟，就这样倚靠在修鞋的爸爸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苏中进告诉女儿，她出生那天，他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并发誓要用整个生命呵护这个粉嫩的小生命。这年，苏中进决定拓展业务，于是专程前往张沟镇拜师，学习做皮鞋。

当时，学这门手艺要在师父身边当3年学徒，师父见苏中进的身体情况特殊，就把做皮鞋的关键流程仔细地集中传授给他，苏中进把要点用笔记下来。那时他的脑子特别灵活，只学了3天，就买来材料和模具，做出了一双完整的皮鞋。

不久，苏中进借钱开了家不到十平方米的手工皮鞋店。鞋子做好后要把模具拔出来，他高位截瘫，腿脚无力，便在地上安装钩子钩住模具，双脚踩住钩子，双手用力将模具拔出；不能用缝纫机，他想办法改装；无法行走进货，就让弟弟背他去。凭借良好的手艺和售后服务，皮鞋店逐渐有了稳定的客户。

经过几年起早贪黑的努力打拼，2000年，苏中进用积蓄加上贷款，在镇上菜市场买了栋一间三层的楼房，从姑妈家搬到新家。

苏婉娟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教她和弟弟要懂得感恩。因为残疾，做皮鞋的爸爸却从未穿过皮鞋，只能穿轻巧方便的布鞋。多年来，爸爸穿的布鞋都是姑奶奶手工做的。有一年，姑奶奶怕眼花后做鞋不便，一口气给爸爸做了20多双布鞋和20多双棉鞋，让他慢慢穿。爸爸对苏婉娟姐弟说：“没有你姑爷爷姑奶奶，就没有我们一家的幸福生活，以后你们工作了，哪怕不孝敬我都可以，一定要孝敬姑爷爷姑奶奶。”这句话，苏婉娟一直记着，长大后在武汉读书，她每年放假回家都要和弟弟一起去探望老人。

在蘇婉娟的记忆里，和别人不一样的爸爸给予她的爱更多。幼时她很黏人，晚上抱着爸爸的胳膊才能入睡。尽管劳累了一天胳膊酸痛，爸爸仍乐此不疲，冬夜，他紧紧按住她的被头，生怕她受凉。

幼儿园在一公里之外，每天早上，爸爸喊苏婉娟起床，等她吃过早餐，就摇着代步车送她上幼儿园。为了让她坐得安稳，爸爸把她放上座椅后，用背紧紧贴住她，一再叮嘱“抱紧爸爸的腰”。颠簸着走完一公里，爸爸要手摇很久，天热时大汗淋漓，寒冬腊月双手会冻僵。爸爸的手摇代步车就像小婉娟童年的小摇车，让人温暖、安心。

一锤一钉撑起生活：儿女们的最好榜样

随着弟弟苏秉仁的降生，爸爸更加努力地工作，想尽办法提高产品质量，对顾客有求必应。他做的皮鞋质量好，价格低廉，渐渐远近闻名。很多时候到了饭点，他坐到桌上刚拿起筷子，顾客就来了，他赶快把碗放下来干活，等顾客走了再吃饭，谁知刚端碗又来了顾客……生意好时，他经常在下午3点才吃午饭，因此落下了胃病。

有一年冬天，小婉娟看到爸爸用手按着胃部直冒冷汗，她急忙用小手帮爸爸按摩，又拿热水袋给爸爸敷在胃部，担忧地说：“爸爸，您别那么累行吗？休息一下吧？”“爸爸没上过学，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爸爸累点没事，只要你和弟弟好好学习，再苦再累，我也要把你们供上大学。”小婉娟深受触动，从那以后，她一直保持着努力学习的状态。

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天，小婉娟回到家，晚饭都没吃，就上床睡觉了。原来她因为迟到被老师批评，想争取次日第一个到校。晚上爸爸回来，把她喊起来吃了饭。半夜，小婉娟醒来，悄悄爬起来站在窗边看天，弄醒了爸爸，爸爸告诉她，那时才凌晨3点多：“婉娟，放心睡吧，到点了我叫你。”哪知凌晨5点多，小婉娟又爬起来看窗外，天还是没亮，她再也不敢睡。爸爸披衣起床，陪她一起等天明。

那晚繁星满天。小婉娟抬起手数星星，爸爸也指着天空告诉她哪里是北斗七星。小婉娟发现，爸爸的手布满裂纹，还有厚厚的老茧。爸爸说，这是长期握锥造成的。“婉娟，爸爸做皮鞋，一锥子只能扎一个孔，但一锥一锥扎下去，把每一根线纳结实，就能做成一双耐穿的鞋。学习也一样要细心，每一道题都要认真去做，才能考出好成绩。”小婉娟突然有些崇拜爸爸，他总是能说出一些触动她的话。

苏婉娟9岁那年端午节，她告诉爸爸，说同学的爸爸带孩子去看赛龙舟了。苏中进看出了女儿眼里的渴望，他马上关了鞋店，摇着代步车，载着苏婉娟姐弟俩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通海口镇七八公里的沔城回族镇，那里的莲花池上有龙舟赛。一路上，不断有车辆超过他们，姐弟俩不停地给爸爸加油，苏中进拼命摇着代步车，累得汗流浃背。

到了现场，人山人海，他们看到很多小孩骑在爸爸脖子上看龙舟。苏中进奋力摇着代步车，笑呵呵地大声吆喝着请人们让路，终于把车摇到了莲花池边，好让他们能在前排观看。他对俩孩子说：“爸爸没办法扛起你们，也没办法背你们，但爸爸一定要让你们看到龙舟。”看完龙舟赛，他又带孩子们在饭馆“打牙祭”。那天，姐弟俩无比开心。

这些年来，苏婉娟无论学习还是做人，一直被父亲修鞋制鞋的诚信和专注精神影响。苏中进从修鞋的第一天起，就力求让每个顾客满意。在广东深圳务工的周女士，一次回乡时，在苏中进的店里买了一双鞋，穿上后特别舒服，身边的姐妹都觉得好，想找他买。周女士特地托人要来苏中进的电话，前后向他订购了300多双鞋，并希望能邮寄到深圳。接到订单后，苏中进日夜加班，在质量上要求更高，如约将订单赶制完成，陆续将300多双鞋邮出去。

那段时间，苏婉娟面临中考。因为寄宿，她与父亲交流不多。学校开家长会，苏中进没有参加，一方面他生意繁忙；另一方面，他的身体也不便，他担心女儿因此被同学议论。当时苏婉娟的成绩保持在年级前三，考进全市最好的仙桃中学应该没问题，苏中进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苏婉娟因为压力过大，出现了焦虑情绪。苏中进日忙夜忙，没有察觉，最终女儿中考发挥失利，与仙桃中学失之交臂。苏中进恨自己没有及时给女儿做心理疏导，非常愧疚。那天晚上，他带女儿去吃烧烤，说：“婉娟，无论你到哪个学校读书，继续刻苦学就是了。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到了这个学校，成绩是排在前面的，老师会更加重视。”苏婉娟释然了：“爸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2010年，苏婉娟入读仙桃八中，成绩优异，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每次回家，她都能看到父亲没日没夜地做鞋，身体更加佝偻。蘇中进让女儿安心，说自己是在为她准备读大学的费用。苏婉娟心痛莫名，如果考不上好大学，岂不是辜负了父亲的辛苦劳作？

博士女儿感恩回望：爸爸啊您歇一歇吧

2013年初夏，临近高考，苏婉娟再次焦虑起来。这天，苏婉娟放月假，一个人躲在楼上刷题，被苏中进看在眼里。

这时，慕名而来的陈女士被儿子扶着来到店里。50多岁的陈女士先天残疾，从来没穿过一双合脚的皮鞋，不是穿不进去，就是脚被磨得生疼。儿子婚期将近，她迫切需要一双合脚的皮鞋。苏中进把女儿从楼上喊下来，让她一起帮忙为陈女士的脚量尺寸。陈女士的脚掌向后翻，身体重量都压在脚背上，导致脚严重变形。苏婉娟很细心地量好尺寸。

随后，苏中进摇着代步车，带着女儿跑遍鞋材市场，选了一双30码的模具。按照顾客的脚形，他在脚背上用皮材打补丁加高，又将脚趾部分磨去1厘米。店里现成的30码鞋底不够柔软，他又将37码的鞋底削成合适大小。一般的鞋只加一层海绵，这双鞋后跟处加了四层海绵。他还加深了鞋筒，做了鞋带加固。平时半天就能做好一双鞋，这次他熬了个通宵。苏婉娟想陪父亲熬夜，苏中进说：“爸爸只是想让你从书堆里出来，放松放松，看样子目的达到了。”

陈女士拿到了那双棕色皮鞋，好看，合脚，走路特别舒服。她硬塞给苏中进一个红包，但他执意只收40元成本费，陈女士感动得眼圈红了。

苏婉娟问父亲，熬了个通宵却没挣一分钱，到底为啥？苏中进慢悠悠地说：“我享受了这个过程。那位陈阿姨也是残疾人士，我让她开心了，这种成就感是最宝贵的。学习也一样，你一直很努力，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我觉得不用太纠结，做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心安就是幸福。”苏婉娟重重地点头：“爸，我懂了，我会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的。”

6月，苏婉娟参加高考。7月的一天，苏中进正在店里忙碌，邮递员来了。苏婉娟欢快地拆开邮件，向父亲展示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的录取通知书，“爸，您没有念过书，我帮您去读大学喽！”苏中进喜极而泣，用粗糙的手抹着泪。

苏婉娟上大学前，苏中进千叮咛万嘱咐：“在学校不要担心钱，没钱了就打电话回家，记得多吃水果……”终于，她背着行李出发了，从此山高路远，展翅高飞。苏中进坐在代步车上，目送着女儿越走越远。苏婉娟回过头，父亲向她挥了挥手，她再转过头，已是满脸泪水。

为减轻父亲的负担，苏婉娟在大学申请了2.6万元助学贷款。作为考上大学的礼物，苏中进送了她一部智能手机。入学不久，手机就弄丢了，想到新手机是父亲一针一线赚来的，苏婉娟懊悔不已，哭着告诉苏中进自己不要手机了。但她很快就收到了一部新手机，电话那头是苏中进爽朗的笑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部手机，后来她用了4年才换了新的。

2017年，苏婉娟大学毕业，被学校保送读研。同年，弟弟苏秉仁参军成为一名空降兵，为国效力。

苏中进告诉女儿，家里的债差不多还清了，现在可以为她还助学贷款了，苏婉娟轻松而骄傲地说：“老爸就别操心啦，这几年我勤工俭学，加上奖学金和稿费，已经把贷款还清咯！”

苏中进怔住了，随即又感到愧疚。苏婉娟笑道：“爸爸，我要感谢您呀，其实是您教会我自强自立，勇敢向前冲的哦！”

苏中进时刻牵挂着女儿，他学会了网购，女儿大学期间，每年过生日，他都会在网上给她订生日蛋糕，然后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到校门口去取。苏婉娟和室友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和父亲通话，这是属于父女俩美好的时光。从读硕士开始，每逢父母的生日，苏婉娟都会拿出奖学金给他们买衣服或发红包。苏中进穿上女儿为他网购的衣裤，惊讶于比自己在实体店买的还合身。

2020年，苏婉娟以高分被985高校——华中科技大学录取为博士，攻读人工智能专业。看到父亲高兴得握拳欢呼“我们婉娟太棒了”，她无比惬意。

在武汉的苏婉娟从家族微信群里看到父亲说肩膀痛，悄悄网购了肩周炎治疗仪寄给父亲。苏中进收到快递后，打了一圈电话才得知是她买的。他非常开心，但还是对女儿说：“你读博士每天那么忙，就别惦记家里的事了，我们自己能搞定。”苏婉娟说：“没事呀，无论走多远，我都是您的小棉袄。”苏中进一下泪目了，他翻出放在墙角早已“退役”的代步车，摩挲着，仿佛又听到童年的小婉娟坐在代步车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苏中进特别孝敬长辈和师父。良好的家风熏陶下，在部队的苏秉仁也和姐姐苏婉娟一样，比着孝敬老人。2022年春，苏秉仁给母亲快递了蛋糕，给父亲买了一部三百多元的高档剃须刀，苏中进既心疼又高兴。

苏婉娟恋爱了，对方是同校博士，也是学霸，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相互吸引。

2022年暑假，苏婉娟带男友回家探望，男友对苏中进夫妇特别尊重，他们笑得合不拢嘴。苏婉娟却暗自心酸，因为她发现，由于多年病痛加上辛苦劳作，父亲衰老了很多，每天都要吃一大把药，且已无法独自爬上二楼，都是母亲背着他上下楼，而母亲也渐渐背不动了，两位老人现在只好住在一楼。苏婉娟告诉苏中进要多休息，别那么拼了。苏中进笑着点头，让女儿放心。

“卖出去的鞋免费修，不是自己卖的，小问题也免费修。只要顾客有需要，无论要得多急，要求如何特殊，也要保质保量，让顾客满意。”这是苏中进的承诺。凭借良好品质和服务，鞋店拥有了一批稳定客户。常年劳作，他的双手粗糙，关节已严重变形，而就是这双手，在22年间制作了近10万双鞋。

和常人相比，残障人士挣钱更为艰辛，但苏中进从不认为自己应受特殊照顾，再辛苦也不抱怨，再困难也不放弃，这也成了鼓舞苏婉娟姐弟多年来努力奋斗的动力。

30多年来，苏中进获得了很多荣誉。2022年初冬，年近花甲的“中国好人”候选人苏中进彻底还清了房贷。对于想创业的残障人士，苏中进帮他们进货、传手艺，现已培养出10多名徒弟。如今，他又自学起电商销售知识：“不改变就没出路。趁自己能动，多‘折腾一下，给孩子们减轻些负担。”

苏婉娟对本刊记者说，现在自己和弟弟都能帮衬家里了，希望父亲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和母亲健康快乐地安度晚年。当记者视频连线将此话转述给苏中进时，他开心地笑了，眼里有泪光闪动……

编辑/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