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勇,陈书慧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地域总集即着眼于某一区域而收录作者作品的总集,综观地域总集的编纂历程,呈现出滥觞早、勃兴迟、繁盛更晚的特征。其最早渊源可追溯到《诗经》十五国风,正式发轫的标志是唐殷璠辑《丹阳集》。但其真正勃兴已迟至宋代;至其臻于繁盛,更是晚至清代。从勃兴的宋代到繁盛的清代,其间经历了元明的长足发展,可谓地域总集形成现有编纂格局的重要成长阶段。在这一阶段,地域总集主要在哪些方面较前代有突出演化,是目前尚未获得梳理的一个问题。本文聚焦于此前关注尤为稀少的元代,首先考察这一时期地域总集的存佚情况,其次从外部的区域分布与内部的形态构成两方面切入,探讨元代地域总集编纂的基本特征与新变之处。
元代国祚较短,文化氛围相对逊色。可考知的地域总集较之此前的宋代与此后的明清,实在难言其多,进入研究者考察范围的更是少之又少。这种长期乏人关注的情形,使我们缺失了对元代地域总集之大体数量的了解,由此也谈不上对其编纂特征与成就的整体把握。至于对相关总集的细部剖析,更是无从进行。缘乎此,欲推进元代地域总集研究的开展,首先即须调查存佚情况,以期摸清家底。
元代流传至今的典型地域总集凡两种,分别为房祺辑《河汾诸老诗集》与汪泽民、张师愚辑《宛陵群英集》。前者面向今山西临汾、临猗一带;后者面向当时的江浙行省宁国路(今安徽宣城一带)。此外,吴师道辑《敬乡录》虽常被归入“史部·传记类”,但由于该书采用“比次得若干人,略识本末,间采诗文附焉”[1]506的体例,实际上形成了传记与作品结合的形态,已与后代总集常见的小传加作品之体例相通。《中国丛书综录·子目》即著录于“集部·总集类·郡邑之属”,可视为一部非典型地域总集。
上述三种而外,据清黄虞稷、倪灿《补辽金元艺文志》、金门诏《补三史艺文志》、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吴骞《四朝经籍志补》、张继才《补元史艺文志》,以及雒竹筠《元史艺文志辑本》、李修生主编《全元文》乃至若干其他典籍的记载,又可勾稽出一批问世于元代而今或已佚的地域总集:
1.杨维桢辑《两浙作者集》。详见杨维桢《两浙作者序》记述。所谓“两浙”,相当于今江苏南部大部、浙江与上海。
2.翁衡辑《睦州诗派》。详见谢翱《睦州诗派序》记述,约问世于至元三十年(1293)。睦州为隋、唐、北宋时古地名,元代为江浙行省辖下建德路,相当于今浙江建德市、桐庐县、淳安县之辖境。
3.黄溍辑《绣川二妙集》。详见黄溍《绣川二妙集序》记述。“绣川二妙”指元代江浙行省义乌人傅野与陈尧道。《元史艺文志》《(嘉庆)义乌县志》等著录之。
4.黄应龢辑《华川文派录》。详见宋濂《华川文派录序》记述,凡六卷。“华川”乃当时义乌“县之绣湖别名,唐尝因之置县,故取以号其录云”[2]626。《千顷堂书目》《元史艺文志》《四朝经籍志补》《元史艺文志辑本》《(雍正)浙江通志》《金华经籍志》等著录之。
5.宋濂辑《浦阳文艺录》。详见王祎《浦阳文艺录叙》记述。凡八卷,与《浦阳人物记》同为宋濂早年之作,面向江浙行省婺州路浦江县(今浙江浦江县)。《金华经籍志》等著录之。
6.朱子诚辑《松陵续集》。详见干文传《松陵续集序》记述。约问世于至元六年(1340),面向江浙行省平江路吴江州(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嘉靖)吴江县志》《辽金元艺文志》等著录之。
7.江濬辑《徽风》。详见江濬《徽风序》记述。面向江浙行省徽州路(今安徽黄山市一带)。
8.施少愚辑《秋浦类集》。详见吴师道《秋浦类集序》记述。面向江浙行省池州路(今安徽池州市一带)。《补辽金元艺文志》《四朝经籍志补》《补元史艺文志》等著录之。
9.陈士元辑《武阳耆旧诗宗》。详见黄镇成《武阳耆旧宗唐诗序》记述。凡一卷,面向江浙行省邵武路(今福建邵武市及周边地区)。《千顷堂书目》《补辽金元艺文志》《元史艺文志》《四朝经籍志补》《补元史艺文志》《元史艺文志辑本》等著录之。
10.舒彬辑《广信文献录》。详见危素《广信文献录序》记述。约问世于至正十一年(1351),面向江浙行省信州路(今江西上饶市一带)。《元史艺文志》《元史艺文志辑本》《(光绪)江西通志》等著录之。
此外,《元史艺文志》著录的《江浙延祐首科程文》与清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记载的《元延祐甲寅元年江西乡试第二场石鼓赋卷》,若确实产生于元代,则亦可归入广义上的元代地域总集的范畴。又《(万历)严州府志》《(雍正)浙江通志》《元史艺文志》等著录的郑元善辑《三衢文会》、李康辑《桐江诗派》诸书,由于内容不明,这里姑置不论。
至于《千顷堂书目》《元史艺文志》等著录的郑滁孙辑《义阳诗派》、佚名辑《东瓯遗芳集》诸书,貌似面向某一区域。实则前者有元人叶霆《义阳诗派序》存世,提到:“元皇庆癸丑(按,即皇庆二年[1313])孟秋,内弟朱咏道出《义阳诗派》一卷示余,曰:‘此吾家祖父群从之所作,而从孙安夫之所辑也。’”[3]可见是一部浙江缙云朱氏家族的家集。关于后者,明人赵谏辑《东瓯诗续集》在追溯温州地方总集编纂源流时指出:“元之时,虽有《遗芳集》,止录赵氏数人而不及他姓。”[4]晚清孙诒让《温州经籍志》亦云:“元《遗芳集》,《东瓯诗集叙》所述无‘东瓯’二字。钱氏(按,即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始增题此名,其撰人无考。以专录赵氏诗推之,疑即卓忠贞所叙赵廷晖《遗芳集》也。”[5]我们可以视之为一部温州赵氏家集,却不能将其与地域总集混为一谈。
要之,从广义视角看,目前可考知的元代地域总集约十五种。其中,今尚存世者三种,可能亡佚者约十二种。下面即以此为基础,考察其主要特征。
地域总集编纂活动自唐代正式发轫以来,长期活跃于南方。
唐五代可确切考知者,有殷璠辑《丹阳集》与《荆扬挺秀集》、刘松辑《宜阳集》、黄滔辑《泉山秀句集》、刘赞辑《蜀国文英集》等。除《丹阳集》有后人辑佚本外,其他均已亡佚。它们分布在今江苏、江西、福建、四川等南方省份。具体来说,《丹阳集》面向江南东道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荆扬挺秀集》所谓“荆扬”,应即荆州、扬州之谓,约相当于长江中下游流域;《宜阳集》面向江南西道袁州,“集其州天宝以后诗四百七十篇”[6]1624,治所在今江西宜春;《泉山秀句集》“编闽人诗,自武德尽天佑末”[6]1625,《蜀国文英集》又名《蜀国碑文集》,“辑唐人所撰蜀中碑文”[7]826,分别面向今福建与四川。
宋代是地域总集编纂的勃兴期,数量较唐五代显著增加。存世者有孔延之辑《会稽掇英总集》、董棻辑《严陵集》、李庚等辑《天台集》《天台续集》系列、林表民辑《赤城集》、龚昱辑《昆山杂咏》、郑虎臣辑《吴都文粹》、程遇孙等辑《成都文类》凡八种,亡佚者则不下六十种。据笔者初步统计,分布最密集的乃今江苏南部与浙江,存亡合计共三十余种;其次是围绕苏南、浙江的今江淮、皖南一带与江西、福建,有近二十种;更外围的今湖北、湖南、广东又次之,约有十五种。可见宋代地域总集主要分布于东南地区。早在南宋嘉定年间,李兼《天台集序》就已提到该现象:“近岁东南郡皆有集。”[8]411至于其他地区,除广西、四川各有数种外,尚未形成编纂风气。
反观元代地域总集,同样集中在东南地区。面向今苏南与浙江者便多达八种,包括吴师道辑《敬乡录》、杨维桢辑《两浙作者集》、宋濂辑《浦阳文艺录》、黄溍辑《绣川二妙集》、黄应龢辑《华川文派录》、翁衡辑《睦州诗派》、朱子诚辑《松陵续集》、佚名辑《江浙延祐首科程文》等。此外,汪泽民、张师愚辑《宛陵群英集》、江濬辑《徽风》、施少愚辑《秋浦类集》分布在今安徽南部;舒彬辑《广信文献录》与佚名辑《元延祐甲寅元年江西乡试第二场石鼓赋卷》分布在今江西;陈士元辑《武阳耆旧宗唐诗》面向今福建邵武一带。这些区域均与今苏南、浙江毗邻,构成元代地域总集的集中分布区。
虽然元代地域总集在很大程度上还延续着前代的区域分布格局,但还是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新变之处。即:在东南地区之外,出现了所有元代地域总集中最引人瞩目的一种——《河汾诸老诗集》。它堪称地域总集编纂史上第一部可以确切认定的面向北方的总集,其历史意义不容小觑。
此集编者房祺,至元、大德间历河中、大同两府儒学教授,以潞州判官致仕。后序署“大德辛丑岁二月望日,横汾隐者房祺序”[9]103,可见应成书于大德五年(1301)前后。书凡八卷,收录金元之际——麻革、张宇、陈赓、陈庾、房皞、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谦之作。麻革字信之,号贻溪,临晋(今山西临猗)人。张宇字彦升,号石泉,平阳人。陈赓字子飏,号默轩,猗氏(今山西临猗)人。陈庾字子京,号澹轩,猗氏人。房皞又作房灏、房颢,字希白,号白云子,平阳人。段克己字复之,号遯庵,本贯河东,世居绛州稷山(今属山西)。段成己字诚之,号菊轩,本贯河东,世居绛州稷山,为段克己弟。克己死,成己迁居晋宁(今山西临汾)北郭。曹之谦字益甫,号兑斋,云中应州(今山西应县)人。
上述诸人多占籍于今山西西南隅的临汾、临猗一带,唯曹之谦属晋北人士。对此,房祺提出:“或曰兑斋云中应人也,吾子列河汾之间者,得无附会欤?不然。兑斋之先诚应人,自客汴梁,北渡居平阳者三十余年,发明道学,为文楷式,指授后进,桃李光辉,盈溢其门。或教授乡里,或宦达四方,有二子叔举、季行,文笔亦盛传。而况状元王公,赵城人,曹之外父也。兑斋生而隐德,光辉汾晋,没而丘垅在焉,岂非吾乡先生欤?”[9]102他以曹之谦长期寓居平阳为由,遂将其与其他七人等量齐观,也视之为河汾人士。该书之所以名曰“河汾”,是由于临汾、临猗一带位于汾河下游,同时又西接黄河的缘故。可以说,正是以《河汾诸老诗集》为标志,宣告了面向北方的总集编纂活动正式开启。降至明代,北方总集编纂活动渐入佳境。笔者初步统计,至少有约二十种。明代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中的北方四司——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以及直隶,均有产生。清代更是达到鼎盛状态,仅山东就不下百种,今可确知存世者亦有七十余种。由此,元代的《河汾诸老诗集》在整个地域总集编纂史上的地位,也就得以清晰确认。
综观地域总集的内部构成,主要有两大流别。一是着眼于收录某地人之作品。它们多为典型集部典籍,意在展示相关地区的作家阵容与作品序列,可称之为文集化流别。二是着眼于收录有关某地之作品。它们往往与史部地理类典籍(如方志)相通,意在以所收作品来展示相关地区的历史、人物、风土等,至于作者是否占籍该地,则往往并不考量,可称之为史志化流别。
二者在演化进程中,长期处于不平衡状态。唐五代几乎都是文集化流别。如《丹阳集》选录润州诗人佳作,《宜阳集》“辑其里中人之所作”[7]825;至于《荆扬挺秀集》《泉山秀句集》《蜀国文英集》等,也不难从“挺秀”“秀句”“文英”等语汇中,感知到编者的文学本位立场。上述诸书除碑文集《蜀国文英集》外,均堪称“唐人选唐诗”的地方分支。宋代地域总集则与“选”学无甚瓜葛,而是深受史部地理类典籍的影响,“或依附于地理志的编修而成书,或依赖于地理志编纂所收集的文献资料而选录”[10]。如朱长文纂辑《吴郡图经续记》的同时,将“古今文章别为《吴门总集》”[11];董弅辑《严陵集》乃编者知严州时“与僚属修是州图经,搜访境内断残碑版及脱遗简编”[12]而成,可谓《(绍兴)严州图经》的配套产品;郑虎臣辑《吴都文粹》所收诗文,皆来自范成大《吴郡志》。恰如南宋李兼《天台集序》所云:“凡域内文什,汇次悉备,非特夸好事、资博闻也,于其山川土宇、民风士习,互可考见。然则州集,其地志之遗乎?”[8]411这种“州集”乃“地志之遗”的说法,透射出一个有意味的现象:宋代地域总集编纂的勃兴,主要由当时活跃的史部地理类典籍编纂活动推动起来。我们也由此看到,存世宋代地域总集悉数立足于文献本位,力图与史传方志互证,或补史传方志之阙,所收均为有关当地之作,而非着眼于当地人之作。已佚者也往往如此,如刘禹卿辑《清才集》“编辑古今题剑门诗什铭赋”[13],黄環辑《夷陵集》“采集夷陵名贤诗文题咏”[14],吴潜辑《宣城总集》“苟有片言只字及于吾宣,往往渔猎而网罗之”[15],等等。
进入元代,钟摆乃重又回归文集化流别。综观十五种元代地域总集,大半为文集化流别,从而一改宋代以史志化流别为主的面貌。就今尚存世者来说,《河汾诸老诗集》与《宛陵群英集》便旨在收录相关地区人士之诗作。已佚者同样颇多其例。如黄溍辑《绣川二妙集》称颂“二妙”诗作曰:“景文(按,傅野字景文)之诗精切整暇,如清江漫流,一碧千里,而鱼龙光怪,隐见不常,莫可得而测也。景传(按,陈尧道字景传)之诗涵肆彬蔚,如奇葩珍木,洪纤高下,杂植于名园,终日玩之而不厌也。”[16]干文传描述朱子诚辑《松陵续集》曰:“地灵则人杰,其间岂无贤人君子生于斯时斯世者乎?……余观其集中,人材彬彬,有隐君子者,有称先生者,有怀材抱艺者,有出而仕者,焕烂在目,皆能以诗鸣于时。”[17]可见该书着眼于收录吴江人之作,而非有关吴江之作。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部分元代地域总集还带有显著的文学论争与流派的色彩。这是前代地域总集极其罕见,甚至从未有过的现象。如杨维桢《两浙作者序》阐述其编选《两浙作者集》的缘由曰:“曩余在京师,时与同年黄子肃、俞原明、张志道论闽浙新诗。子肃数闽诗人凡若干辈,而深诋余两浙无诗。余愤曰:‘言何诞也!诗出情性,岂闽有情性,浙皆木石肺肝乎?’余后归浙,思雪子肃之言之冤。闻一名能诗者,未尝不躬候其门,采其精工。”[18]今人黄仁生认为此乃杨维桢于“泰定四年(1327)在大都与同年黄清老、俞焯、张以宁论闽浙新诗”[19]一事。黄清老、张以宁分别为今福建邵武、古田人,俞焯为今江苏太仓人,杨维桢为今浙江诸暨人。这一闽浙诗学之争事件,应即发生在闽人黄清老、张以宁与浙人俞焯(1)我国自汉代以来,形成所谓“两浙”概念。其区域范围大致相当于北宋的两浙路,即今江苏南部(不包括南京)、浙江、上海之辖域,故太仓人俞焯亦为广义上的“浙”地人士。、杨维桢之间。两位闽地诗人的“两浙无诗”言论,令身为浙人的杨维桢颇受刺激。出于表彰浙诗的目的,他乃采选七位两浙诗人李孝光、丁复、项炯、陈樵、张雨、倪瓒、释觉恩之作,纂为《两浙作者集》。
陈士元辑《武阳耆旧宗唐诗》则是更加典型的事例。黄镇成《武阳耆旧宗唐诗序》阐述此集编纂缘由称:“《宗唐诗》者,武阳耆旧之所作也。诗以唐为宗,至唐而备,开元、天宝之间,极盛矣。温柔敦厚,雄浑悲壮,而忠臣孝子之情、伤今怀古之意,隐然见于言外,可以讽诵而得之。宋诸大家,务自出机轴,而以辨博迫切为诗,去风雅反远。及其弊也,复有一种衰陋破碎之辞,相尚为奇,岂不为诗之厄哉!吾乡自沧浪严氏奋臂特起,折衷古今,凡所论辩,有前辈所未及者。一时同志之士,更唱迭和,以唐为宗,而诗道复昌。是时家各有集,惜行世未久,海田变易,篇帙散亡。旸谷陈君士元网罗放失,得数十家,惧其湮没,俾镇成芟取十一,刊刻传远,以见一代诗宗之盛,以见吾乡文物之懿。”[20]“沧浪严氏”即南宋后期诗论家严羽,乃今福建邵武人,论诗标榜盛唐,并激烈批评宋代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的倾向。陈士元、黄镇成亦为邵武人,诗学取向显然与同乡前辈严羽如出一辙。从黄氏序文中,我们可以体察到,邵武自严羽横空出世后,当地士人往往以这位乡贤为荣,并追随其“以唐为宗”的主张,从而与“辨博迫切”“衰陋破碎”的宋诗诸大家背道而驰。可见这部《武阳耆旧宗唐诗》乃是自严羽以来邵武诗坛宗唐风尚的一个缩影,甚至堪称宋代以降诗坛沸沸扬扬的唐宋之争的早期代表。
至于翁衡辑《睦州诗派》与黄应龢辑《华川文派录》,则已然举起文学流派的旗帜。二者均采选相关地区先贤的优秀作品。前者收入唐代“元和至咸通间”[21]睦州人方干、李频、喻凫、翁洮、施肩吾、章八元、徐凝、周朴、喻坦之、皇甫湜之诗作。后者面向宋代义乌人宗泽、黄中辅、喻良能、喻良弼、何恪、陈炳之文章,“各编其粹精者十余篇聚于一书”[2]626。其中尤以《睦州诗派》较受瞩目。清人厉鹗《查莲坡蔗塘未定稿序》评曰:“自吕紫薇作《江西诗派》,谢皋羽序《睦州诗派》,而诗于是乎有派。”[22]将其与南宋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相提并论,均列为文学史上早期诗派的成派标志。而在“江西诗派”与“睦州诗派”中,又以后者堪为纯粹的地方文学流派的早期代表。虽然“睦州诗派”未必符合现代文艺理论的流派定义,但编者采选当地十位先贤之诗作,并标榜以“诗派”名号之行为,显然蕴涵着他建构乡邦文学谱系、传承乡邦文学传统的意图。我们可以将这部问世于元初至元三十年(1293)的总集,视为地域总集与文学流派发生关联的早期事例。
上述文集化流别的大规模回归,是元代地域总集之内部形态在宏观层面的突出表征;而就此议题作进一步具体考索,又可解析出若干新颖元素。
第一,文集化流别与史志化流别并行发展。如前所述,唐五代与宋代的地域总集均在文集化与史志化流别间偏主一端。降至元代,虽然文集化流别相对而言更占优势,但依旧涌现出多部史志化总集。如施少愚辑《秋浦类集》即“自唐宋至近时,凡为池而作,与夫语涉于池者,靡不登载”[1]521。所谓“为池而作”“语涉于池”云云,显示出该书乃是一部着眼于收录有关池州之作的总集。此外,舒彬辑《广信文献录》、江濬辑《徽风》等亦属于此一流别。这种文集化与史志化流别并行发展的态势,是我们在元代才能首次确认观察到的新颖现象。进入明清时期,它乃成为地域总集编纂领域的常态。
第二,文集化流别与史志化流别走向合流。客观地讲,不论文集化还是史志化流别,都有其存在价值,都是地方文学文化的重要载体。降至元代后期,宋濂纂辑《浦阳文艺录》时,乃尝试将两大流别合为一体,从而打破了此前的二水分流格局。王祎《浦阳文艺录叙》陈述该书内容曰:“浦阳于婺虽小邑,而山川清峻,名人间生。其文往往纬俗经邦,有关于世教。景濂总古今,得若干首为内篇。而他邑之人,其文有为浦阳而作,足为其乡土之黼黻者,复得若干首为外篇。通内外篇,为书八卷,曰《文艺录》者,合其人与文而称之也。”[23]可见该书含内篇与外篇两部分,内篇专收浦江人士之作,外篇专收外地人士所撰有关浦江之作。其中体现出宋濂欲统合所有浦江文学文献的全局意识。当然,宋代的史志化地域总集往往也包含本土与外地两类作者。如南宋林表民辑台州诗文总集《赤城集》所收一百余位作者中,占籍于台州者固然所在多有,而像苏舜钦、苏轼这样的非台州人士也比比皆是。不过较之《浦阳文艺录》,一则《赤城集》所收两类作者在书中错杂混编,再则其仅仅着眼于收录与台州有关之作。反观《浦阳文艺录》合文集化与史志化两大流别为一体、且并行不悖的体例,显然更加整饬。
《浦阳文艺录》统合全局,同时将本土与外地作者先分流再合一的思路,明清以来颇有影响。如明邱吉辑《吴兴绝唱集》便辑“自元迄明吴兴各家诗为四卷,于他郡人题咏有关涉吴兴者则为续集”[24]。清张万选辑《太平三书》、黄登瀛辑《端溪诗述》、民国柏堃辑《泾献诗存》、方树梅辑《晋宁诗文征》等均与之类似。我们有理由将《浦阳文艺录》开创的文史合一体例,视为地域总集的又一大流别。
第三,出现全新的专门化小类型。出现面向特定身份作者、特定体裁作品的专门化小类型,是地域总集之内部构成走向复杂化、多元化的一大标志。唐宋时期,地域总集的专门化小类型十分匮乏。元代虽也为数不多,但出现了一个新颖的亮点,即《江浙延祐首科程文》《元延祐甲寅元年江西乡试第二场石鼓赋卷》这样的课艺类地域总集。后者可据清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卷二的记述考见其面貌:“吾乡杨志行先生刚中,元延祐甲寅与吴文正公(按,即吴澂)主文江西,不滥取以充额,事见《金陵新志》。……是卷为江西乡试第二场《石鼓赋》八篇,作者李丙奎、徐如士、王与玉、陈祖义、李路、罗曾、吴舜凯、苏宏道,苏君书同举七人之赋,以己赋殿之。”[25]“延祐甲寅”指延祐元年(1314)。元仁宗于该年重开科举,史称“延祐复科”。清钱大昕《元进士考》“江西通志选举志·延祐元年甲寅乡试”条记载该年江西乡试考试官为吴澂、杨刚中,第二场题为《石鼓赋》,与朱绪曾的记述完全吻合;唯八位中举者中的“徐如士”作“徐汝士”,“苏宏道”作“苏弘道”。若朱绪曾记载不误,则该卷应即抄自苏宏道之手。
要之,唐五代与宋代地域总集均在文集化与史志化流别间偏主一端,且内部缺乏专门化元素。这种较单调的面貌在元代有所改变。一则实现了两大流别的并行发展,且增加了文史合一的新流别;再者演化出课艺类这样的专门化小类型。新元素的出现,使地域总集从元代开始走上多元发展的道路。
综上可见,元代地域总集虽然数量不算多,却颇为有声有色。我国第一部可以确认的面向北方的总集、文史合一的体例,以及课艺类地域总集的雏形,都能追溯到这一时期。同时,元代还出现了一批文学色彩相当鲜明的地域总集,一改宋代史志化地域总集一家独大的局面,从而丰富了地域总集的内部构成。更重要的是,这一系列新变均在后世得到进一步发展。由此,我们可以称元代为我国地域总集编纂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期。这是对元代地域总集编纂特征与成就的根本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