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风俗与北齐崔氏《靧面辞》的祝祷之义

2023-06-05 19:38
关键词:歌辞崔氏北齐

岳 洋 峰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石家庄 050024)

北齐崔氏所作《靧面辞》与北齐上巳时节洗儿的风俗相关,歌辞常被后世类书的“岁时”条目引用。《靧面辞》共4章,每章3句,歌辞中有改字、重章以及异文的现象。考察《靧面辞》歌辞中的异文情况、与上巳风俗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祝祷之义,对《靧面辞》进行深入解读。

一、北齐崔氏《靧面辞》歌辞中的异文现象

北齐崔氏创作的《靧面辞》首见于唐韩鄂《岁华纪丽》“桃花和雪以靧面”条下注引虞世南《史略》:“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女,有才学,春日以桃花和雪与儿靧面云:‘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1]5崔氏为卢士深之妻,史籍中鲜有记载。卢士深也仅见于《北齐书·杨愔列传》:“(杨愔)又令吏唱人名,误以卢士深为士琛,士深自言。愔曰:‘卢郎玉润,所以从玉。’”[2]卢士深因参与典选而被博闻强识的杨愔误以为是“卢士琛”,杨愔于北齐废帝高殷乾明元年(560)去世,由此大致可以推测卢士深及其妻子生活在北齐初期至中期左右。

韩鄂《岁华纪丽》注引虞世南《史略》中的崔氏《靧面辞》,但少了“取花红,取雪白,与儿洗面作光泽”[1]5一句。宋陈元靓《岁时广记·春部》“取红花”条,亦载有虞世南《史略》、“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日,以桃花靧面,咒曰:‘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光华。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颜容’”[3]。《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天时谱》《说郛》《御定子史精华》以及《岁时广记》等均著录歌辞的前3句,其中《岁时广记》作者将“妍华”写作“光华”,“华容”写作“颜容”。完整著录4句歌辞的有《御定月令辑要》《事类赋》《御定渊鉴类函》《格致镜原》《古诗纪》和《古乐苑》等。由于北齐崔氏《靧面辞》完整的歌辞为4句,因此韩鄂《岁华纪丽》中对崔氏《靧面辞》并未完整著录。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收录了北齐崔氏《靧面辞》,并对各本异文进行了加注,歌辞内容:

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

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

取花红,取雪白,与儿洗面作光泽。

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4]2286。

靧面歌辞工整,“红花”与“白雪”名物交互出现,并且在后面出现字词的前后倒置,起到反复吟诵和增强语感的作用。

二、上巳风俗与《靧面辞》

虞世南《史略》记载北齐崔氏《靧面辞》涉及春日以桃花靧面之事,即希望通过桃花水来祓除不详,给其子以美好的祝愿。由于北齐前代有春日以桃花水洗濯的习俗,因此这首歌辞的创作与三月上巳节有紧密的联系。

据史料记载,周朝已有岁时用桃茢祓除不详的风俗。例如,《周礼·春官·女巫》载曰:“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5]1763《周礼·夏官·戎右》载曰:“盟则以玉敦辟盟遂役之,赞牛耳桃茢。”郑玄注:“桃,鬼所畏也。茢,苕帚,所以扫不祥。”[5]1851另据《礼记·月令》载曰:“(季春之月)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5]2954“难”字,《吕氏春秋·季春纪》和《淮南子·时则训》均作“傩”,其义为:“命国人傩,索宫中区隅幽暗之处,击鼓大呼,驱逐不祥,如今之正岁逐除是也。”[6]《韩诗外传》记载:“溱与洧,说人也。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祓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7]可见,周朝季春时节祓除不详的风俗在后世得以延续。

至东汉时期,上巳时节拔除不祥的风俗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如《后汉书·礼仪志》记载:“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洁者,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始洁之矣。”此文有唐李贤等注:“一说云,后汉有郭虞者,三月上巳产二女,二日中并不育,俗以为大忌,至此月日讳止家,皆于东流水上为祈禳自絜濯,谓之褉祠。引流行觞,遂成曲水。《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汉书》‘八月祓灞水’,亦斯义也。后之良史,亦据为正。臣昭曰:‘郭虞之说,良为虚诞。假有庶民旬内夭其二女,何足惊彼风俗,称为世忌乎?’”[8]3110-3111又如《后汉书》校勘记:“按:卢云案《晋书·束晳传》云,武帝尝问挚虞三日曲水之义,虞对曰:‘汉章帝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至三日俱亡’云云,晳以为起自周公。今此云郭虞,得无因挚虞致误邪?”[8]3116曹金华《后汉书稽疑》记录:“虽然诸书所载非一,然无作‘三月三日上辰’者也。又‘三月上巳产二女,二日中并不育’,与诸书异,而与下文‘假有庶民旬内夭其二女’合,或是刘昭所闻,未必文字有误。”[9]此外,刘昭认为上巳产女且夭之事不足惊动风俗,或系刘昭误说。三月三日丧女之事为上巳祓除絜濯的风俗增添了一些传奇色彩,使人们更加相信于东流水上祈祓自洁的重要性。

三月三日丧女之事在东晋仍有传说。韩鄂《岁华纪丽》“犊车”条下注引《搜神记》:“卢充三日临水傍戏,遥见水傍有犊车,充往,开车户,见崔氏女,并三岁儿,其载因抱儿还,充赠金碗乃别。”[1]33《晋书·礼志》载曰:“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侧。”[10]671《晋书·李玄盛传》记载:“玄盛上巳日宴于曲水,命群僚赋诗,而亲为之序。”[10]2264晋陆翙《邺中记》载曰:“石虎三月三曰临水会公主妃嫔,名家妇女无不毕出。临水施帐幔、车服灿烂,走马步射,饮宴终曰。”[11]从上述史料可以看出,东晋时期的上巳风俗沿袭了汉仪,并在汉仪的基础上增添了曲水宴饮之事。

南朝时期,据《宋书·乐志》记载:“旧说后汉有郭虞者……史臣案《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也。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也。”[12]梁吴均《续齐谐记》亦记载挚虞所论徐肇三月丧女之事。至北齐时期,中书舍人于正月的最后一天上奏祓除之事。《隋书·礼仪志》记载:“年暮上台,东宫奏择吉日诣殿堂,贵臣与师行事所须,皆移尚书省备设云。”[13]149《隋书·礼仪志》又载道:“后齐三月三日,皇帝常服乘舆,诣射所,升堂即坐,皇太子及群官坐定,登歌,进酒行爵。皇帝入便殿,更衣以出,骅骝令进御马,有司进弓矢。帝射讫,还御坐,射悬侯,又毕,群官乃射五埓。”[13]165此外,北齐皇帝还会于三月三日举行射马活动。如宋王应麟《诗考·韩诗·溱洧》载曰:

溱与洧,方洹洹兮。蕳,莲也。诗人言溱与洧方盛流洹洹然,谓三月桃花水下之时,士与女方秉兰兮。秉,执也。当此盛流之时,众士与众女方执兰而拂除。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也。恂盱且乐。勺药,离草也。言将离别赠此草也[14]。

由此可知,自周秦以降,上巳时节用桃花之水洁面的风俗被不断地赋予传奇色彩,从较为单纯的祓除不洁的愿望演变为可以招魂续魄,甚至还能为子女和家人带去平安祥和之义。而后汉三月三日丧女的故事也为上巳节增添了传奇的色彩。自东汉以后,三月三日用桃花流水来洗濯成为人们祓除不祥的风俗习惯。值得注意的是,《搜神记》卢充与崔氏女以及北齐时期卢士深与崔氏女的故事亦并非巧合。北魏至北齐时期,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均为北地高门望族,互为姻亲关系。《搜神后记》载卢氏与崔氏:

别后四年,至三月三日,充临水戏。忽见傍水有二犊车,乍沈乍浮。既而上岸,四坐皆见。而充往开其车后户,见崔氏女,与其三岁男儿共载[15]。

三月三日临水祓禊自东汉以后已经逐渐成为习俗,其目的是人们为了免除疾病。卢充与崔氏女婚后4年相见的时间也同样为三月三日。因此,上巳风俗的形成和发展也为后世尤其是北齐崔氏的《靧面辞》提供了创作背景。

三、《靧面辞》的祝祷之义及后世接受

北齐崔氏《靧面辞》是在前代上巳时节祓除不洁的风俗下产生的,通过上巳时节以桃花水洗面的描述表达了对儿女平安健康的祈祷。崔氏《靧面辞》歌辞中的祝祷之义以及创作模式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宋李昉《太平御览》引虞世南《史略》载曰:“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日以桃花靧儿面。咒曰……”[16]歌辞言“咒”,“咒”义为“祝”,侧重于对靧面之儿的期望和祝福,并用以演唱。又据《后汉书·皇甫嵩列传》记载:

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8]2299。

靧面歌辞中的“咒”很大程度上与“符水咒说”之义相通,表达对活动主体及其所祈祝之人的情感,希望对方能够通过此项活动达到祛除疾病的效果。而北齐崔氏《靧面辞》歌辞后世的诗词也有相关的描述,如在反复演唱的过程中尽显祈祝之义。清王士禛《悼亡诗二十六首·哭张宜人作》“雪白花红绣褓齐,频年靧面祝中闺”[17],归懋仪《金斝舟茂才偕其配云娥夫人次韵并题拙稿三用前韵》(其二)“芳邻近接谢娘家,青粉墙遮路转赊。闻道兰帏双弄玉,待看靧面祝桃花”[18]2522,这些都是以桃花靧面,以歌辞为祝,承袭了北齐崔氏《靧面辞》的祝祷之义。

后世的作品中对北齐崔氏的《靧面辞》以及靧面风俗也有一定程度的接受,主要表现在两方面:第一,对靧面习俗的接受。例如,唐代和凝《宫词百首》“谁道落花堪靧面,竞来枝上采繁英”[19]、宋吴淑《春赋》“渟神水以酿酒,用桃花而靧面”[20]、明代张燮《林德芳诞曾孙弥月小诗寄赠》“新岁柏叶杯,佐以芝九茎。靧面采桃花,光悦有馀清”、《谷日有怀幼儿是日其初度之辰二首》(其二)“北来音问转悠悠,回首珠光天尽头。靧面桃花生气色,似人杨柳较风流”[21]、清王鸣盛《追念嗣韦痛不能已成绝句十二首》“洗儿时节客离家,梗迹萍踪足叹嗟。记得天吴缝短褐,一般靧面咒桃花”[22]、王贞仪《白桃花三首和张涵齐太史韵》“种出瑶池别有根,花开如雪亚枝繁。谁将靧面妍华咒,衬得朝天淡扫痕。十二楼台晴过雪,三千粉黛夜归魂。凝脂漫道春无色,绛服原输缟带尊”[23]、张茝馨《和大父桃花诗》(其二)“采取繁英调白雪,与儿靧面赛脂痕”[24]以及蒋士铨的戏曲《长生箓》“[前腔]桃花放,小绣楼,新妆助他娇与羞。靧面最风流,移根怕人咒。恨已销,语未酬。唱一个奉时春,万年寿”[25]。上述诗词都写到以桃花之水洗儿,并辅以靧面之咒,此咒与“符水咒说以疗病”之义大致相同,为了达到去除灾病的目的。第二,对《靧面辞》的评论与引用。例如,费元禄《费元禄词话》“采桑之操在兹,靧面之歌继作,斯其最也”[26]、叶绍袁《午梦堂集》“崔氏儿女,桃花靧面,斯亦追昔媛之丽躅,循彤管之遗芳者也”[27]、张燮《群玉楼集》“沿子慎于子山,如靧面桃花,与儿倍为光悦”[28]、王士禛《蚕尾续诗集》“桃根桃叶斗妍姿,解道卢家靧面辞。争似秪林不摇落,红花白雪恰同时”[29]、方芳佩《题湖琏夫人小照》“传来柳絮趋庭咏,制就桃花靧面词”[30]、归懋仪《二乔喜子图》“姊妹兰帏复弄玉,靧面雪红花白”[18]2431以及沁园春题媚川妹《湖石寻诗图》“靧面词工,望云心切,句好还凭雁足传”[18]2516。由此可见,后世对崔氏《靧面辞》的评论与引用都表现出对以桃花靧面习俗的颂扬。此外,亦有《休洗红》歌辞“源出于崔氏《靧面辞》”[31]的说法。据史料记载,《休洗红》两首为晋乐府,作者无名氏,属于《杂曲歌辞》。歌辞内容:

休洗红,洗多红色淡。

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按茜。

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

休洗红,洗多红在水。

新红裁作衣,旧红番作里。

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返复君所知[4]1069。

沈德潜《古诗源》对比评论:“回黄转绿,字极生新,要知是善用经语。”[32]《休洗红》第二首中将“新红”与“旧红”进行对比,有衣不如新与人不如故之感。由“回黄转绿无定期”以及“世事返复”可以看出,女子在嫁作人妇后因没有被善待而发出了无奈的感叹。就创作时间看,《休洗红》产生于晋,较早于北齐的崔氏《靧面辞》;就歌辞内容看,《休洗红》两首与北齐崔氏《靧面辞》中表达的主旨并无关系,由此也否定了《休洗红》歌辞源于崔氏《靧面辞》的观点。

综上所述,北齐崔氏《靧面辞》是在前代上巳祓除不洁的风俗背景下产生的,其中的祝祷之义及创作模式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明代孙廷铨《颜山杂记》载曰:“八月朔,日未出,取花上露洗眼,谓去风热,益清明。又濡墨点小儿腹疾,犹雪白花红,靧面作华容也”[33],杨慎认为“此诗古雅,元郭茂倩《乐府》亦不载”[3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记载“韵事韵语,自是闺阁中一段佳话,四段皆用复语,即以重复为变换,愈短愈长,愈促愈缓”[35]。春日靧儿面的风俗习惯为“韵事”,在桃花盛开之时取桃花之水靧面,以此期望达到祓除疾病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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