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陇蜀诗的边地意象

2023-06-05 14:52蒲向明陈江英
关键词:杂诗秦州蜀道

蒲向明,陈江英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甘肃 成县 742500)

杜甫陇蜀诗,在晚唐就有论家提及。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此论虽然简略,但指出了三个关键点:其一是由于战乱,乾元二年(759)杜甫由陇到蜀两地间颠沛流离;其二是杜甫把这个艰难过程都以诗的形式记录下来,形成了陇蜀诗;其三是这些诗作由表面现象而深及内在根源还没有遗漏事闻,在当时就已经有了“诗史”的称誉。很显然,在唐人看来,杜甫陇蜀诗就是他“一岁四行役”中入陇达蜀历经边地全部诗作的总括。①我们认为杜甫的“诗史”,因为陇蜀道行而创作风格急遽变化,杜甫原始意义“诗史”的大部分作品,受汉乐府影响很深。就杜甫“诗史”内容与手法原初状态看:孟棨以后,历代对“诗史”意义的解读发生了历史性的演变。杜甫陇蜀“诗史”以诗记事、反映现实的艺术特点,由于创作意识的自觉,在有意之间逐渐形成了特有的“诗史”精神。参见蒲向明《<蜀道难>源流与“诗史”演变》,载《唐都学刊》2020年第1期。杜甫是年翻越陇坂到达秦州的陇蜀之行第一程,并未留下诗作。《杜甫陇右诗注析》认为是由于“诗人长途跋涉的辛苦和途中凄凉、郁闷的心情”所致,[2]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学界至今对杜甫翻越陇坂(今张川县境)入秦州的路线没有定论。至于有关边地情境,七月初杜甫到达秦州有所提及。“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②本文所引杜甫陇蜀诗,均出自中华书局1999年版(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下文不再一一出注。仅是诗人到达秦州的追忆之作。

秦州一带受吐蕃威胁的边地意象,在杜甫陇蜀诗的开端,已经跃然纸上。这种感觉,即便历时三个月以后离开秦州南行,诗人仍然难以忘怀、挥之不去:“昨忆逾陇坂,高秋视吴岳。”(《青羊峡》)从陇坂说到青阳峡,陇坂若大观之地隐伏而壮观、寥廓,较之青阳峡突兀巨石若逐人而来,是难以比拟的。作者笔下的陇蜀之途,竟至如冥漠之道,难窥堂奥。宋人及其后论者观杜甫陇蜀诗与唐人有所不同,视点在《发秦州》至《成都府》这一创作区间。韩驹(子苍)认为:“子美《秦州纪行》诸诗,笔力变化,当于太史公诸赞方驾,学者宜常讽诵之。”[3]在他看来,杜甫陇蜀诗不仅笔力变化令人叫绝,而且在记叙功用上可与《史记》中的论赞相媲美。朱熹《语类·论文下》说:“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逆不可当,只意到处便押一个韵。如自秦州入蜀诸诗,分明如画,乃其少作。”[4]显然,此论指陇蜀诗是“自秦州入蜀诸诗”,因记载“分明如画”的特点,被朱熹列为杜诗前期作品(少作)的代表。鲁訔《编次杜工部诗序》论杜甫陇蜀诗直接联系了知人论世观念:“山川夷险,风物明晦,公之所寓舒局,皆可概见,如陪公杖屦而游四方,数百年间,犹对面语,何患于难读耶?”[5]指出杜甫陇蜀边地纪行的通俗易读已经深入人心。陈贻焮《杜甫评传》指出:“老杜入蜀诸什,不仅是当行出色的山水佳制,而且体现了山水诗表现艺术的新成就。”[6]主张杜甫陇蜀诗是本色描写的“山水佳制”,成就在创新。廖仲安先生则认为:“李白《蜀道难》以驰骋想象、善用神话见奇;杜甫的陇蜀诗则以如实描述人所未经山川道路见奇。两人都在王、孟山水诗之外别开生面。”[7]较之于李白《蜀道难》甚至王、孟山水诗,他认为杜甫陇蜀诗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如实描述”多数人未曾经过的陇蜀山川道路。霍松林先生是把杜甫陇右诗和陇蜀诗截然分开的,他认为陇右诗的主体是秦州诗,陇蜀诗的主体是同谷诗。[8]

综上可知,自晚唐论者提及杜甫陇蜀诗至今,人们逐渐加深着对其蕴涵和意象的种种认识并形成了广义和狭义的陇蜀诗观念。前者包含了杜甫从入陇(翻越陇坂)到入蜀(到达成都)全过程的诗作,后者则指《发秦州》到《成都府》的所有陇蜀道途诗作(不仅仅指24 首纪行诗),重点在同谷诗。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的杜甫陇蜀诗,目前学界对其研究还是不够的,如杜甫陇蜀诗的边地意象,至今还鲜有人涉足。本文拟就杜甫陇蜀诗边地意象较为显著的三大意象群,以及“异面”与“多元”化方面作一探讨,就教于方家。

一、意象群一:西北边地风光与多元文化气息

陇蜀诗是杜甫毕生“诗史”创作实践的一个高峰。因此冯至先生说:“在杜甫的一生,759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蜀的一部分诗,却达到了最高的成就。”[9]这些诗歌,在登临怀古、忧国忧民、感时伤乱、抒发忧愤、山光水色等描写之外,还包含着边地风光、多元文化气息交融的意象,由此毗连一体,构成了当时盛唐西北边地特有的文化情境。

唐代秦州、成州是丝绸之路重镇,它们北连河西走廊,南通巴蜀天险,自古就是胡汉交融、多民族杂居、聚居之地。“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发秦州》)。相比之下,诗人对成州更多向往之情,至少在他踏上陇蜀之路时,对成州之栗亭县多有美好遐想。“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发秦州》)虽是蕞尔边地,在杜甫看来颇似世外桃源。实际上,从史料记载可知,盛唐秦州都督府所属天水郡、同谷郡,虽地处陇蜀边地,但唐王朝在文化上提倡兼容开放的政策,鼓角阵阵,胡笳声声,胡女浅笑,胡舞蹁跹。正如陇蜀诗所抒写:“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三)“羌女轻烽燧,胡儿制骆驼。”(《寓目》)。在诗境里也是胡汉杂居共处,民风民俗相互融通,使之成为胡汉文化交融的大舞台。

陇蜀边地位置独特,扼甘陕川要道,自古以来便是战略要地和商贸中心,同时还是少数民族文化交汇之地。《唐六典》卷3载陇蜀辖境“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10]《元和郡县图志》说得更为具体,陇蜀“境秦州、武州、兰州、河州……”[11]特殊的地理位置便利了多民族文化交融。杜甫辞官离开华州,西行流寓陇蜀,创作了百余诗篇。杜甫陇蜀道诗自辛苦得之,主要源自生活的艰辛和道路的艰难,这种外在的因素直接作用到了诗歌创作的风格变化和诗境生成。[12]诗人“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其一)离开华州,历经坎坷抵达陇山(陇坂),扑面而来的便是“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秦州杂诗》其一)陇山的险峻、关塞的愁情。紧接着感受到“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秦州杂诗》其七)的辽阔苍茫,还有层峦叠嶂间孤城难眠的漫漫长夜。诗人这种陇蜀地域风光的抒写,由胡汉杂居的独特地理位置铺展出了独有的写作意境。而这一切的“奇险”“孤寂”绝非只是边塞之地应有的景色,更多的缘由来自于“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秦州杂诗》其一)的西北边地感受、目及“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秦州杂诗》其三)的多民族环境等等,熔铸成一系列特有意象形成的意象群。

在这一意象群的观照下,边地山川的僻险、战争阴翳笼罩、多元文化并存,使得陇蜀具有更为宽广、包容的诗意特征,杜甫陇蜀诗的意象也因此具有了辽阔的意境和广阔的胸怀。“鼓角缘边地,川原欲夜时”,鼓角阵阵,日暮黄昏,诗人“咏鼓角以见世乱之极”(《杜诗五言补注》卷一),秦州城中甚至于天地之间,戎马鼓角随处可见可闻。来自西域的行旅商贾,在乱世边陲的秦州驿站自由出入。弥漫在悲伤雄壮鼓角声的边关之地,时刻受到吐蕃的威胁,《秦州杂诗》之七在雄奇阔大的境界中寓含着时代的悲凉。“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既呈现出悲壮的边地艺术美,也暗含着诗人对整个西北边地胡汉杂居共处的担忧。正是笔触所至,广袤辽阔的边地风光得以生动再现。烟火纷飞中,“羌童看渭月,使节向河源”是怎样的一种景象,而“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不意书生耳,临衰听鼓鞞”是秋凉之中,独有的一种边地寒意。“羌女轻烽燧”,能歌善舞的羌女们避开烽烟,还在鼓乐声里轻歌曼舞。“胡儿制骆驼”,牵着骆驼的西域人,依然自由平静随意地出入在陇蜀之地上。读者仿佛从中看到一支支驼队缓行在街头巷尾或田间地头,约略听到胡人狂歌和隐隐的驼铃声。

同时,杜甫陇蜀诗对边地多元民族文化气息交融的抒写,也是以独特、多面的意象展示。陇蜀地区不仅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也是南北丝路与西域商贸往来的重要枢纽,因而自古是多民族杂处交错地带,汉人胡化、胡人汉化现象非常典型。“唐代丝路贸易的活跃及唐朝对西域的有效治理,对增进汉族人民和西域各族人民间的友谊和相互了解起了积极的作用,有利于各族人民的团结、融合,以致在唐代出现了‘汉人胡化’和‘胡人汉化’的历史现象。”[13]对汉人胡化,向达先生指出:“此种胡化大率为西域风之好尚:服饰、饮食、宫室、乐舞、绘画,竞事纷泊,其极社会各方面,隐约皆有所化,好之者盖不仅帝王及一二贵戚达官已也。”[14]民族的融合促进了文化的交融和发展,汉族从西域各族人民那里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并使之融合发展,共同构成我国灿烂文化的一部分。“安史之乱”后“羌童看渭月,使节向河源”“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的多民族交融共存的现象更是随处可见。安史叛乱平定,外患却在加剧。“乱起后,吐蕃趁国内用兵,边庭空虚……广德元年入大震关,尽占陇蜀之地,后又不断蚕食西北边州,对唐朝构成极大的威胁……朝廷值‘多事之后,姑欲安人’,既无心思也无实力解决藩镇割据问题,只能任其盘结自固。”[15]

杜甫陇蜀诗的边地意象,随着秦州—同谷—成都的南行途变,呈现一种复杂的意义能指。自安史乱起,西北党项、吐蕃等少数民族乘机入侵,不时掠夺边地,乘机夺取陇蜀、河西之地。占据良田、畜禽,甚至和当地居民通婚,陇蜀重镇的秦州成了多民族聚居杂居之处。多民族杂居带来了文化的融合和繁荣,胡汉文化杂糅,异域风情和当地民俗混合。而疲于应对的唐王朝无力对抗只能默许。诗人亲眼所见胡人熙熙攘攘,身影遍地。诗人亲耳所闻胡人杂语、鼓角边声,此情此景,难免忧国伤己。杂诗第六首的首句,写到另一种边声:“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六》)。悠悠胡笳之声,既言用兵之事、叹戍卒之苦,又从侧面烘托出边地军民、多族文化大融合。据史料,天宝乱后,回鹘留长安者常千人,九姓商胡冒回鹘名杂居者又倍之。作为边地的秦州、成州一带,更是语言、风俗、音乐都已经是胡汉杂糅相处了。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烽火气息的边地,诗人于平常景物中敏感到一些不平常气息的同时,也感受出羌、氐、胡、汉、吐蕃多民族融合的文化气息。“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七》),作者虽是对出使吐蕃者迟迟未归、吐蕃侵扰的威胁未能解除表现出忧患,同时对前途蕴含着一种期望情愫。

从《发秦州》南行,陇蜀诗多元文化气息意象,逐渐被路途艰辛的感受和时局变化的隐忧所替代。在诗人着眼陇蜀之地忧国忧民的情感深处,边地意象的路途艰险和时势之忧是交织在一起的。杜甫陇蜀诗一方面再现了边地的苍莽浩渺、险绝突兀,如“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凤凰台》),诗人还由此生发出隔绝的彷徨与面对时局的苦闷,“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同谷七歌》),“山色一径尽,崖绝两壁对”(《万丈潭》);另一方面通过记写陇蜀道途的真切感受,表现心绪多样化的沉浮和起落,如“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铁堂峡》),这种感受常常伴随着思想与情感的起伏,也有时时涌上心头的哀伤,如“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赤谷》)、“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积草岭》)。这种于边地的漂泊意象,实际还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茫然无措与惶惶无定的心绪,如“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木皮岭》)、“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飞仙阁》),即便到达目的地成都,这种心神不定的茫然,还是通过思乡之情的表达自然流露出来,如“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成都府》)。聂大受先生指出:“独特的地理环境所造就的民族浑融和文化多元的情境与不时出现的边烽警急情势,让第一次走进陇蜀的杜甫感到新奇和惊异,同时也新增了一层忧虑。正是陇蜀边地的独特,促使杜甫把在中原难以见到的文化景观一一写进了诗篇之中。”[16]

二、意象群二:边地殊异习俗与华夷共处情状

杜甫陇蜀诗的第二个意象群,在于展现了当时西北边地殊异于中原的民情风俗,主要从服饰、歌舞、乐器、饮食等展开。杜甫入陇之前就有涉及陇蜀民俗风情的篇章,如“銮舆驻凤翔,同谷为咽喉”“受词太白脚,走马仇池头。古邑沙土裂,积阴雪云稠。羌父豪猪靴,羌儿青兕裘。吹角向月窟,苍山旌旆愁”(《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不仅述及陇蜀之地同谷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且用白描手法勾勒他想象中的同谷郡、仇池地的风土民习,由人及物,由绘形至绘声绘色描摹意象之中的西羌风俗。又如“斜日当轩盖,高风卷旆旌。松悲天水冷,沙乱雪山清。和虏犹怀惠,防边不敢惊。古来于异域,镇静示专征”(《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在当时的杜甫看来,天水一带处于防边之地,天气清冷,风卷旌旗,充塞着一派迥异于中原的民风习俗。明王嗣奭说:“此诗本送郭之陇右,而语意轻外重内。其于陇右,但以怀惠镇静勗之。未几,吐蕃果遣使来,并请讨贼,盖有先见矣。”(《杜臆》)虽然写边地殊异风俗语意稍轻,但想象还是颇为生动的。

比较来看,杜甫入陇前,涉及陇蜀民俗风情的意象还是很有限的,但在入陇以后的诗歌创作中,他这些方面的意象以真切感受的形式在秦州诗中展现出来。如“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秦州杂诗》其三),表现着西北边郡殊异风俗特有的表象:降虏千帐、居人万家、马骄珠汗、胡舞白题。据史,隋唐300多年历史中,在秦州先后建置有秦州总管府、秦州都督府、秦成两州经略使司、天雄军节度使司等地方高级管理机构。杜甫入陇蜀之地的乾元二年,秦州、成州均属陇右道,同谷为成州属县。次年(上元元年)地陷吐蕃后,建置废弃。这种奇特而有浓烈域外风俗特征的现象,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和祥异感,一时竟成盛况。杜甫陇蜀道上的“同谷诗”北宋张耒就已提出,两宋交替之时,称其由陇入蜀纪行诗为同谷诗已较为普遍。[17]诗人在这里刻意提出同谷郡属州图之南,是说北至临洮(秦汉之陇西),南至同谷广大的陇蜀区域里,大量“降虏”已经改变了原有的风俗。在中原战火正炽,西北边境依然烽烟迭起的大背景下,陇蜀作为边塞之地,已经到了陷落的前夜。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展现的陇蜀民风异俗“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值得重视。“白题”有二层意思:一是指古代匈奴部族名。由于他们的风俗以白色涂额,故名。裴骃集解引服虔曰:“白题,胡名也。”(《墨庄漫录》)二是指古代民族的一种毡帽。用白毡制成,三角形、高顶,顶虚空,有边,卷檐。汉魏时期经由西北少数民族地区传入内地,隋唐时广为流传,为行役之人所常戴。杜甫这里的“白题”,应该指的是第二种说法,即西北边地胡人或汉人行役者常戴的一种毡帽。北宋张邦基认为“白题乃胡人谓毡笠也。胡人多为旋舞,子美所谓‘胡舞白题斜’,笠之斜似乎谓此也”。[18]情趣高涨的胡人即兴表演,舞到情深处,舞姿痴狂,所戴白题也随之跳跃、歪歪斜斜。海滨说:“西域服饰文化景观。胡服以毡裘为主……西域服饰多华丽繁富,尤其见于乐舞表演,反映这种情况的诗歌为数不少,但服饰主要是乐舞文化的附属。”[19]能歌善舞是胡人在陇蜀最显眼的民俗特色,华丽的民族服饰是舞者最好的陪衬和装点。

杜甫陇蜀诗还蓄意于边地华夷共处的情状。如“还蜀只无补,囚梁亦固扃。华夷相混杂,宇宙一腥膻”(《秦州见敕目薛三琚授司议郎……凡三十韵》),在用典之中以五言排律句道明华夷共处的现实,暗喻陇蜀之途的艰难,当然“腥膻”情状明显包含着诗人的排斥心理。“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八)也表达了类似的情绪。陇蜀诗点染这种情状,虽从眼前实际着笔,但一直未游离于国事时局的主题。“闻道花门破,和亲事却非”(《即事》),宁国公主归唐经秦州,为当年杜甫所目击,以眼前事为题材作诗,叙写的是政治上的华夷共处。韩成武指出:“杜甫不在题中标明公主回还字样,当是以此事为国耻而不忍书之。”[20]此处“花门”即回纥别称。乾元元年(758),唐肃宗为争取回纥援兵,不惜把幼女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不料次年可汗病死,宁国公主险些被殉葬,经公主力争,方以割面毁容为代价获得生还。对于这种和亲妥协政策,杜甫是直接否定的。《杜臆》评云:“和亲作俑于汉,而历代遵为御戎之策。公却非之,盖验诸己事也,结语正发其意。”处于中原文明边缘地带的秦州、同谷,胡汉共存,自然聚集了众多的回纥族民。

这种陇蜀边地独特的地域物事与文化意象,极大激发了杜甫的创作灵感。笔触所及自陇蜀地域极有伸展:西出流沙的驿道、兵戈不息的凤林、接通西域的栈道、华夷共处的情状……无不一一倾注在诗人笔端。刘克庄对此感叹说:“若此二十篇(秦州杂诗),山川城郭之异,土地风气所宜,开卷一览,尽在是矣。”[21]一些文学史著,也是注意到了他陇蜀诗的视野开阔、意象丰厚,给出了中肯评价:“杜甫往秦州(今甘肃天水),经同谷(今甘肃成县)于岁末来到成都。他在‘万里饥驱’的陇蜀道上,历时五个多月,写下了《秦州杂诗》二十首、《同谷七歌》等组诗。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高峰期,题材扩大了,思想内涵厚重了,赢得了‘图经’、‘诗史’的称号。”[22]可谓切中肯綮。

杜甫陇蜀诗以其敏锐的洞察力感受着与长安迥异的习俗与境况,在具象的描述中扩展了种种意象的蕴涵。“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日暮》),“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秦州杂诗》其六),“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雨晴》),“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遣兴三首》其一),“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留花门》),“马骄珠汗落,胡舞白题斜”(《秦州杂诗》其三),“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秦州杂诗》其八),“羌童看渭月,使节向河源”(《秦州杂诗》其十),“朔风吹胡雁……高楼夜吹笛”(《遣兴五首》其一),“羌女轻烽燧,胡儿制骆驼”(《寓目》)等诗句造就的陇蜀地域意境,使羌妇、胡笳、羌笛、胡歌,鼓角、天马、戍卒、使臣、羌歌、胡舞等意象,犹如一幅琳琅满目的边地民俗风情画卷,给读者展现了安史乱后陇蜀边地特有的真实生活。实际上,陇蜀边地没入吐蕃后,诗人笔下华夷共处情状的天平侧向了胡人。胡儿马上行且歌的轻狂、羌妇言谈间的浪笑、城上胡笳的绵延,胡舞旋移的蹁跹、羌笛呜咽的悠长,羌女烽火间轻盈的舞姿、胡儿驼峰上的吟唱……都在杜甫陇蜀诗的笔端展开,而烽燧、骆驼,吐蕃、胡儿、羌妇、胡女往来穿梭于西北边地,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元稹《法曲》诗有异曲同工的记写与描绘:“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23]

在杜甫决意由秦陇南下之时,发出了多样的感喟,但主要是以下两点。其一,对特殊习俗(包括华夷共处)和自然环境的不适应:“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谿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发秦州(乾元二年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对自己离开秦州赴同谷道出了个中缘由:秦州地处关中与西北之“要冲”,东入西出、人事繁忙,而我生性不善“应接”,“登临”山水亦不足以消解忧愁,因为秦州的“溪谷”中无奇流“异石”,而山上的“塞田”又广种薄收,如此生活景况,有什么能告慰“老夫”的呢?于是乎只好“惘然”离去了。[24]其二,诗人之所以离开秦州南行往同谷郡,衣食无着是其主因,“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由此生发出他对陇蜀同谷郡属栗亭县(治今甘肃徽县栗川镇)很多向往和精神寄托:“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在他当时看来,秦州向南所到的同谷地界,不仅物产丰饶,而且气候温暖更利于越冬和游冶,包含着他长驻陇南的愿望。

三、意象群三:边地别致物产与艰难苦恨境况

杜甫陇蜀诗作意象涉及不少别致边地物产的描述。如葡萄、核桃、胡萝卜、胡椒、胡豆,还有胡人的裘皮、回纥的牛羊,奔驰的骏马、高大的骆驼、精美的饰品,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以及五颜六色的边民服饰。对此,《寓目》诗有生动的叙写:“一县蒲萄熟,秋山苜蓿多。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羌女轻烽燧,胡儿制骆驼。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前六句对入陇客居的杜甫来说,有着别具一番的韵致。初秋时节的秦州,“羌女”“烽燧”“胡儿”“骆驼”等意象,连带着数不清的胡马牛羊,说不清的各种语言,都定格在漫山遍野西来物产——郁郁葱葱的苜蓿和硕果累累的葡萄里。《永徽图经》云:蒲萄生陇西、五原、敦煌山谷,今处处有之,其实有紫白二种。关塞之地,云雨河水显现着一种地域的物象之异。而物产之异、地气之殊、人性之悍等等,在这里已经引起诗人暗自担忧。《杜臆》给此解释为对丧乱之象的伤感:“前六句,皆其目之所寓,而末伤丧乱之未已也。……羌女喜乱,胡儿贾勇,皆乱象也,故触目而伤心。”而《杜诗详注》针对末两句系诗人担忧局势的感慨:“渐说到边塞可忧处,故有‘丧乱经过’之慨。”《唐宋诗醇》则进一步指出:“关塞无阻,羌胡杂居,乃世变之深可虑者,公故感而叹之。”显然把陇蜀之地的物产之异与国事时局联系起来。未几,陇蜀果为吐蕃所陷。杜甫忧国忧民之虑,不幸言中。

据史,葡萄、苜蓿等别致物产本自西域,汉张骞出使回返才引入到了陇蜀、中原地区。《史记》卷123《大宛列传》载:“宛左右以蒲桃为酒,富人藏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之高官别馆。”[25]从杜甫陇蜀诗的描摹可知,这些别致物产已在盛唐的西北边地广泛种植,引起他注意的更是此地胡人、骏马、骆驼、百草等。“北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留花门》)中的胡人“骄子”,食肉为主,挺身好斗。《汉书·匈奴传》:“胡者,天之骄子也。”言胡人的粗犷和强悍。“地用莫如马,无良复谁记”(《遣兴二首》其二)中的骏马即大宛马,“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秦州杂诗》其八)“宛马”出自大宛国,在盛唐即为名马。“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秦州杂诗》其五)“天马”等等,均出自西地,是西域骏马的称谓,其渊源在汉代,所以《汉书·张骞传》说“神马当从西北来”。陇蜀道是南北丝路的必经之地,这些边地军事和茶马贸易的马匹较之当时中原地区,更多地出现在秦州、同谷的土地上。据史料载,安史之乱后以秦州、成州、河池郡、汉中、成都为主线的陇蜀道(秦汉祁山道)茶马贸易极为盛行,西域马匹经丝绸之路到秦州,而产自陕南、川西的茶叶经陇蜀道抵达秦州完成交易,其中不乏众多胡人携家经商贩运的盛况。

杜甫陇蜀诗写边地别致物产,深层的意象是不离忧国忧民基调的。“朔风飘胡雁,惨淡带砂砾”(《遣兴五首》之一),劲风中不能自主的大雁、昏暗中的飞沙走石,使边地景物更加蒙上一层萧瑟、凄惨的色彩。“日落风亦起,城头乌尾讹”(《日暮》),城头乌鸦尾巴上下掀摆、蠢蠢欲动,暗示出战争的阴翳。“云气接昆仑,涔涔塞雨繁,羌童看渭月,使节向河源。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所居秋草静,正闭小蓬门。”(《秦州杂诗》其十)仇兆鳌谓“咏秦州雨景也”,[26]但云气昆仑、涔雨边塞、羌童军幕无不表现着边地特有物事。有论者称:“边地秦州文化构成多元,一方面多民族杂居带来了多民族的文化结构,另一方面也使得这座边城时时遭到吐蕃的骚扰。”[27]即包含了别致物产背后的战事时局关系。在陇蜀路上,即便是“竹子”意象,诗人也感叹战争耗尽了物力:“伐竹者谁子?悲歌上云梯。为官采美箭,五岁供梁齐。苦云直簳尽,无以应提携。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石龛》)以陇蜀之竹,官采美箭,应中原战事,何其靡费。陇蜀道上,诗人为战争旷日持久而焦虑:“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五盘》)而《凤凰台》,更突出地表现了诗人甘愿为国牺牲的精神:“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杜甫陇右诗注析》认为:“(这些)诗中隐藏着不安的种子,透露出诗人心中无边无际的忧愁。羌童和使客同一画面,军营和山村互相混杂。正因为有了这一切,就可以使人体会到,蓬门内的诗人绝不是悠悠然在听雨、打秋草。而是为国家的前途牵肠挂肚。”[28]也正是在诗人这种牵肠挂肚的忧愁中,使人感受到烟火、山村、羌童、使客等种种别致物事在看似达观的叙述中,透露一种不可言状的紧张气氛,而忧国忧民的含义挥之不去。

杜甫陇蜀诗关于秦州—成都沿途涉及的别致物产,不仅笼罩着“安史之乱”的战事阴云,而且表现着回汉、胡汉、戎狄平民之间别有一种复杂的物事关系。李济阻先生指出:“诗人杜甫所见,却只有‘葡萄’‘苜蓿’‘骆驼’,这些‘舶来品’,再有就是骁勇的‘胡儿’、得意的‘羌妇’、匆忙的‘使者’、不眠的‘将军’;这些人和物交织成一片浓密的战争阴云,重压在秦州上空。”[29]这种情况固然造成了诗人的极不适应,于是他向往南行,但以切切之情去找寻自己意念之中的乐土,确是现实之中生命个体生存下去的主因。

杜甫南行,离秦州渐行渐远,其陇蜀诗的边地意象转变为对一种艰难苦恨境况的真感表达。《发秦州》营造的栗亭县桃花源意象,构建了世俗现实中寄托诗人情感的归属地。[30]出他料想的是,陇蜀道上南行的实际遭遇,让他陷入更加艰难苦恨的境地。如“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赤谷》)、“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积草岭》)等诗句,以贫病、危途、漂泊等几多意象,表达了诗人年衰身倦、道穷流浪那种挥之不去的哀伤。当他满怀憧憬抵达同谷后,天寒地冻,生计无法维持,竟至于不能定居常住。他不由发出诘问:“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当时的诗人找不到答案,今天的读者也不易找到贴切的回答。由此,他还对自己过去走过的路,在陇蜀道上作出深刻反思:“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迫不得已,诗人再次举家南行,启程奔赴成都。“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始来此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平生懒拙意,偶值栖遁迹。去住与愿违,仰惭林间翮。”(《发同谷县》)身临绝境的失望、连续流浪的悲伤、身不由己的困顿、一筹莫展的无奈,由陇蜀僻远山水意象致密地交织在一起,种种内心情愫何其淋漓尽致。茫然伴随着出陇入蜀的每个节点,“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木皮岭》)、“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飞仙阁》)。茫然无措还伴随着漂泊无倚的感痛,即便到了成都,这种悬空虚落之感还如影随形,“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成都府》),只有故乡意象,似乎才可慰藉游子之心。

杜甫陇蜀诗意象的情感心态,表现为在悲苦忧伤中透露出的希望和自信。如“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发秦州》),离开秦州,挥之不去的是漂泊的悲哀,但坚定于心的对未来的期待。“何当炎天过,快意风云会”(《万丈潭》),以想象之笔描述潭底困龙,何尝不是表现诗人处于困境的一种自励与自信呢?离开同谷一路向南,虽然诗人情绪更显低沉,但即便是剑门险峻,他仍然生发出奇伟想象:“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剑门》)。陇蜀道途的山水,在今天看来是优美胜境,但对于当时的杜甫寥落困顿,行色匆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惊魂一瞥,[31]忧伤随行程不时涌上心头。如“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吾衰未自安,谢尔性所适”(《石柜阁》),季冬山晚,红霞半天,陇蜀道上近处花儿提早绽放,远望江间耸立奇石、石柜高壁,群鸥暮归。面对此情此景,诗人作为远客,奔走风尘,同行家小,共受饥寒,无兴致与谢灵运、陶渊明那样放浪山水,但“未自安”“性所适”等意象中隐含着坚贞与自信。

四、杜甫陇蜀诗边地意象的“异面”与“多元”化

杜甫陇蜀诗的边地意象问题,并不能用意象群的分类法简单解决,其游离于前述三类意象群之外的种种意象是“多面”“多元化”的。

第一,“道难”意象。徐希平先生指出,杜甫经过陇蜀道“向南入蜀,虽然其诗中未写到青泥岭,但却留下有关同谷道中龙潭、白崖、凤凰山与徽县栗亭、木皮岭的真实记载,尤其是《木皮岭》。从‘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的慨叹中,我们可以真实地感受到杜甫一家艰难跋涉的情景,与李白《蜀道难》所写相辅相成”。[32]这是突出了杜甫陇蜀诗中“道难”意象,其中的“道”之难在具体和理念之间。据实方面,杜甫翻越陇坂之后,山行入秦州,途中鲜有记写,我们未知其具体情况,但从后来的诗作可以窥其一斑。“昨忆逾陇坂,高秋视吴岳。东笑莲华卑,北知崆峒薄。超然侔壮观,已谓殷寥廓。突兀犹趁人,及兹叹冥漠。”(《青阳峡》)他从关中西行,一路翻山越岭,已经领受了高山险阻之难,没曾想在陇蜀道上山路表现出别样的险恶:冈峦交错,雾气迷蒙,巨石怀怒气,风霜悲魑魅,行车恐倾翻。如此景象,令诗人胆战心惊,这些都是陇蜀诗对于“道”的具象实写。理念方面,陇蜀道象征了诗人面临的苦难人生和艰难时世,险峻山水和苦难人生、艰难时世互为表里,异质同构。陇蜀诗对自然的哀伤和感叹,实际是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层体验。

第二,“吾道”意象。杜甫行走在陇蜀道上之时,尚未有“文以载道”之说,但在陇蜀诗中已经感慨到了“吾道”。如“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发秦州》)所表现的:夜色孤戍、乌啼城头,半夜出城、饮马寒塘,磊落苍茫、星高云浮,吾道在陇蜀之途的开端就面临着多少令人难以想象的不堪!而“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空囊》)展示了另一种境况:苦食翠柏、臆餐明霞,爨井晨冻、衣床夜寒,囊中羞涩、无食无衣,生活在陇蜀之地,吾道是如何被艰难困苦相伴!到了“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积草岭》)的叙写:除感叹山叠多阴、日光隐见,飕响山林、崖石惨变等跋涉之艰外,尚对前程有希冀和依托,如诸彦、佳主人和妙语来书等。杜甫陇蜀诗的“吾道”有着他对“世道”艰难的真切体认,也不乏“士志于道”的某种形而上的维度和相应深沉经学内涵。刘强先生指出:“杜甫的‘道’是涵容了乾坤、造化、尧舜、稷契、君臣、黎庶、生民、万物等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仁’。”[33]对于他的陇蜀诗史诸作,我们深以为然。

第三,归隐不遂。杜甫数仕不能遂愿,自然产生归隐心理,但因“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更高理想,故一直未付诸行动。当他携家踏上陇蜀行旅,面对山山水水,不由再度萌生归隐之志,如《发秦州》《飞仙阁》等诗作。但现实是严酷的,陇蜀苦旅就是考验诗人的痛苦现实,从内在到外在,一切都尖锐地对立着诗人归隐的心结,无法像大小谢、王孟一样徜徉于山水间而忘记尘世的痛楚和喧嚣,他找不到栖息灵魂的乐土。所以杜甫陇蜀诗和唐山水诗比起来,承担了太多的痛苦和忧伤,即便诗人置身陇蜀山水,却无法忽视家国命运,不能获得心灵的解脱。所以归隐不遂,深度表现了陇蜀诗情与景的传达关键。

第四,虚实搭配。杜甫陇蜀诗的边地意象,表现为实写为主,虚写为辅,虚实搭配。如“熊罴哮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石龛》),前后对举,按照空间方位虚实铺陈。又如:“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山分积草岭,路异鸣水县。”(《积草岭》)一句一景,铺陈实写,直呈景物形貌。其他如“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发秦州》)、“仰干塞大明,俯入厚地坤”(《木皮岭》)、“仰临栈道细,俯映江木疏”(《五盘》)、“前临洪涛宽,却立苍石大”(《万丈潭》)等,铺陈排比,如赋直叙,突出景物外在特征。虚写的意象安排是通过比较和联想、烘托和渲染来实现的,如“东笑莲华卑,北知崆峒薄”把吴岳和青阳峡一带的山势作比,突出其险怪;“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把五岳和木皮岭相比,表现陇蜀山行的奔纵与层叠;“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龙门阁》)把视点之前和视点之下比,写出陇蜀道途的艰险之甚。由登临同谷县凤凰台联想到“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的生灵;由看到万丈潭联想到“龙依积水蟠,窟压万丈内”的艰辛。以汹涌的江水烘托和渲染陇蜀路途远通荆门吴楚(《桔柏渡》);以仙人居住的昆仑、玄圃烘托陇蜀南行所见木皮岭西崖的秀美。意象连贯的虚实结合,使陇蜀道途“诗史”视域——山水自然意象个性鲜活起来。

第五,史地印证。胡可先指出:杜甫陇蜀纪行诗“与唐代的历史地理相互印证,可以对于唐代蜀道的具体环境有更加准确的了解。这是杜诗作为‘诗史’特征的直接体现。”[34]诗人入蜀走祁山道,“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赤谷》)记载了官道一带的烟火气;《盐井》一诗,写成州煮盐时况源于秦汉传统;[35]《法镜寺》诗,基于奇险但不忘突出高古;《剑门》诗既留意中原时势,也不忘陇蜀境况;《五盘》写陇蜀边地土著树上巢居的安定习俗,与诗人兄弟亲戚流落四方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较为宽阔的视域观察,杜甫入陇后边地秦州所遇的愁苦,抬升了他对“南州”较高的期待,正是从离开之地和向往之地风土人情的对比中,自然流露了他由陇入蜀的缘由。意外的是,当他艰难跋涉到“南州”——陇蜀边地的重要节点同谷县、栗亭县,却陷入了更为困窘的境地。不得已,岁将终又踏上入蜀的漫漫苦旅。

第六,携家征行。李杜双峰并峙,但家眷入诗方面确系天壤之别。诗仙鲜见家眷入诗,而诗圣以家人入诗,大有篇章。他的陇蜀诗,几乎就是携家征行的铺叙,清人汪灏早就发现这一现象。他说:杜甫陇蜀诗“十二章中,登高临深,乘危度险,固自瞭然。但曰‘驱车’,曰‘饮马’,曰‘童稚’,曰‘拄策’,须知公是携家长征,几许人同此劳苦也。”[36]依此,他从“霜雪”“天寒”“衣单”“仲冬”“短景”“饥”等意象归纳出随行家人严冬日短、几许人同冻饿的情景;从“南行”“望北”“我东”“我西”“北来”等意象总结出携家征行、步步南望的情状,并提醒读杜甫陇蜀诗“勿作孤客行迈观”的程式和套路。其实,杜甫陇蜀诗携家长征意象,不仅限于此。如“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木皮岭》)感叹在陇南的艰苦冻馁,不得不携家赴蜀;“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石柜阁》)叙写由陇入蜀行程带着家小,加以自身孱弱,冻馁催迫,不能停息尽情赏览陇蜀山水的无奈和悲哀;“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飞仙阁》)携家南行,坐卧叹息,觉得人生前定,饥饱无着,实在难免,对妻儿诉苦,为何随我如此受苦?

第七,“同谷”意象。杜甫陇蜀诗的同谷意象,从诗史的开端就已经有了。清人杨伦《杜诗镜铨》卷七引李因笃评《发同谷县》语云:“万里之行役,山川之夷险,岁月之暄凉,交游之违合,靡不由尽,真诗史也。”[37]后人评价,当然着眼于杜甫的整个陇蜀纪行诗。但就单篇作品看,《同谷七歌》则最能展示杜诗同谷意象的文化内涵,该作是杜甫陇蜀诗中表现同谷意象的标志性作品。这组具有特定内涵的组诗,集中表现了他一生中最为困顿的情形,生活无着甚至于饥寒交迫,手足分离,老病孤愁。全诗形成一个丰厚的有我之境:战乱带给人们不定的命运转换和人生遭际的变数,充满了壮志难酬,伤时忧国的痛苦。[38]同谷意象集中在一个“客”字上,把诗人的身世和时世融合起来,不仅贯注了他的诗史精神,而且以诗笔为史笔,由小我到大我,揭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一种历史必然性。无论是诗中感叹同谷之苦,还是抒写同谷冬景,这个同谷意象必然包含了沉郁之中不乏豪健、实录之中兼具抒情、情景环绕交融的客意与客感,而且这种感受极其独特,非杜甫透彻心骨的感受而所不能得。

诗人经历陇蜀道途的坎坷蹇劣、饱尝漂泊之悲苦,皆因安史乱后的时世多艰。所以他的陇蜀诗及其种种边地意象常常纠结着漂泊之悲和时世之忧。在陇蜀道上,诗人不无感慨地说“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铁堂峡》)意即时世之忧未解,边地漂泊艰难,但初心不改,豪情不灭,这就是陇蜀诗长期为人们所看重的因由。杜甫的陇蜀诗,有对时局的思考,有对战争的关注,有对边陲风光的描绘,或登临怀古,或借古喻今。不仅写出了特有的异域风情,而且用艺术真实再现了特定时期西北边地的民族关系。而后者可以说是民族融合、多元文化交融的诗史见证,值得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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