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玉,杨义慧
(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诗歌创作是诗人在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的双向刺激下以想象等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智慧,并用比喻或象征的意象给读者以暗示的过程。诗歌情感的表达与诗意的呈现离不开意象,意象是“诗的灵魂与生命符号,是一种富于暗示力的情智符号,也是富于诱发力的期待结构”[1]。
贵州诗人“三剑客”之一的毕节白族70 后诗人兼诗评家赵卫峰,饮誉贵州诗坛。2008 年,贵州省作协在“纪念改革开放30 年·贵州十大影响力诗人”评选活动中评赵卫峰为“贵州十大影响力诗人”,赵卫峰还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阳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诗人黑黑说赵卫峰的适时出现“引发了贵州青年诗人方阵对既有秩序的冲荡——正是由于赵卫峰及以他为代表的七十年代后青年诗人方阵的闪现,贵州诗歌才得以告别那虽非空白,却苍白薄弱的漫漫岁月,告别那八十年代中后期‘全军覆没’之后潇潇不绝的孤风冷雨”[2]。多年来,赵卫峰于诗坛辛勤耕耘,著有《过程·看见》《蓦然回首》《本地之旅》《内地之札》4 部诗集及《当代诗观察》《泥与沙》等诗评诗论集,编辑出版《漂泊的一代:中国80 后诗歌》《中国90 后诗选》《21 世纪贵州诗歌档案》等20 余部诗文集、资料集,对区域诗歌文化建设起到良好推动作用。赵卫峰在阶段性诗歌创作中,常反复选用风、河流、兔、鸽子等传统意象建构其诗歌意象世界,用现代性体验扩充了传统意象内涵,时代之“风”、现代之“河”彰显了现实的变幻与人生的哲理,他用动物隐喻社会中的某些个体与群体,记录时代大潮下人的精神感受与现实命运。诗人笔下的传统诗歌意象是具有特殊时代意义的情智符号,承载着诗人对时代、人生与现实的独特体验与深刻思考。
风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自然现象,与人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古时人们根据风向辨别季节的变化以安排农耕生产,因此,风常被古人关注并写入文学作品中,还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文学意象。《诗经》中对风的描写主要分为两类:一类为只有实际物体意义的自然之风;一类为隐喻爱情婚姻、体现行役艰苦等满含情思之“风”。《郑风·风雨》中以“凄凄”“潇潇”“如晦”的风雨起兴,渲染主人翁与丈夫分离的场景与思念之情;《小雅·蓼莪》五六章中,先民于行役途中以“飘风”承载起对在位者不体恤下民的怨愤及行役在外无法赡养父母的悲伤之情。《楚辞》中同样有对风意象的描绘。屈原之经历让随时而变、忽冷忽热的风成为承载其复杂情感的载体,秋风成为触动人心的情绪之风,悲伤、苦闷是其主要特点与内在特质。汉时风意象的感伤哀愁内涵得到深化,此时的风意象延续了《诗经》的现实主义特点、《楚辞》的浪漫与悲情,成为诗歌中的固定意象。乐府诗歌对“风”的描写融入了明显的个人情感,以萧萧秋风书写浓愁,《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的诗句也将个人情感融入风中,抒发了命若风中尘埃、人生短促而转瞬即逝的悲叹。“风”悲情与感伤内涵的加深为魏晋时期悲风意象的形成与悲情文学的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小川环树在《论中国诗》一书中认为,风与云易散、易变、易消失的物理性质,让人普遍感受到云的漂泊无依与风的无情、匆匆之哀伤,进而使人产生不安与感伤的情绪,所以中国先秦两汉和魏晋时期的诗人便用“风”“云”以表现心中的不安与感伤之情。刘邦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慨叹来表达自己对无猛士守江山现状的担忧与不安。深含感伤情绪的“风”在魏晋诗歌中有大量体现,以“三曹”为代表的魏晋诗人,其诗歌中的“风”成为“北风”“秋风”“悲风”,与浮萍、烛、秋蝉等物象组合出现,是曹魏慷慨悲凉诗风展现的最佳载体。小川环树由此认为“风”与“云”是中国感伤文学起源[3],这一结论虽然值得商榷,但其揭示出“风”“云”与感伤文学之密切关系,却是显而易见的。
赵卫峰诗集《本地之旅》《内地之札》中大略有72 首诗歌写到“风”,期刊上发表的诗歌也常有“风”的身影。诗人笔下之“风”意象,继承了先秦、魏晋以来的感伤特质,呈现出幽幽愁绪。但与传统风意象相比,不同之处在于其融汇了诗人的现代性感受——变幻无迹的“风”就是时代的某一特质。“风”带来了公平与生机,带来了社会前所未有的发展,但某些变化也让人彷徨与哀愁。如《春风清洗贵阳的时候》:
春风清洗贵阳的时候化整为零
这就很公平
爱美之心,开始了
向换装的植物们看齐。还像去年
月亮有时会来助阵
……
春风盘旋,春风浩荡,在城乡之间
在果盘、键盘和楼盘、在你我之间
随意变换体位,一般的人
应该看不出风怎么乱来,激进
又怎么衰弱下去
你说一些春风经过太多
你说一些春风还将经过更多
你说春风中的少数
投身不知所终的远方大半夭折于老路
你说,那人简直是个神仙
随风潜入夜,在你身上
只逗留了瞬间
然后就一步步退回到了从前
忧伤的从前[4]
诗人以“春风”象征现代化大潮,这“春风”使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使社会、使人们“开始了”“爱美之心”,一切“向换装的植物们看齐”,“风”虽然“淘气”,但充满活力。然而有一些“春风”“乱来”“激进”,最终“衰弱”,少数“春风”“不知所踪”“夭折于老路”。在现代化急速发展的进程中,果盘、楼盘、键盘甚至“你我”易趁势随“春风”“随意变换体位”,这样将有“夭折于老路”的风险。可以看出,在变幻的时代之“风”下,诗人对某些人与事物的前路与未来怅然并忧虑着,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春风”将“忧伤”均留在了从前。又如《过程》:
穹身者暂停,如卡车遇上红灯
世纪之交,上下,动静都是必然
光秃秃的老树像久经考验的叹号!
事故前的故事在暗暗舒展
盲目的动作为何会大同小异?
如溪水奔流到海不复回
没结果的事儿更可能被赞美
四面楚歌,浓雾正以柔软之身
将贴切的秘密摊开,让你
承认自身的某一方面曾被浸润
至今,漫无目的,如闲不住的柳絮
在春风中飞——不分朝夕
因此你更像雾
无风时显的安详。风起时
像下海之人忍不住怆惶[5]
诗人敏锐地捕捉到飞速发展的社会给人迷茫、无所适从之感,展现出他与一部分人的彷徨与忧愁。诗人看见了世纪之交的“动静”“事故前的故事”以及“盲目的动作”。不过,还“没结果的事儿”因其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而值得“赞美”。诗人承认自己在现代化大潮中被“浸润”,“如闲不住的柳絮”,“漫无目的”,这几句诗将没有方向与归属的无所适从感委婉道出。在时代大风吹拂下,人心浮动,“下海之人”“怆惶”,诗人写自己,也以己衬人,将人们那种随波逐流的无奈与怆惶之感书写出来。经过这样的“风”历练后,又能收获坦然与洒脱。如《什么风把你吹来什么风还把你吹走》:
……
广场上的风筝,让人乐,让人望
让笨叔叔总想动手,数落:断线的
是少还是多
什么风把你吹来
什么风还把你吹走
你展翅,你折腾,因为风的鼓励。
你低沉,你停滞,因为风的消失
——而这样的理由,就像风本身
从来都是站不住脚的
……[6]60
诗人看见某些人如空中的风筝,在风中“展翅”又在风中“断线”。在时代大潮中,个人的“展翅”,也可能是一种“折腾”,也许是一种适应社会发展的拼搏精神,这种精神源自于“风的鼓励”;个人的“低沉”,也许是拼搏失败之后的“停滞”,究其原因,是“风的消失”,也或许是自身未适应时代的变化。如此,作者发现将个人的“展翅”与“低沉”归结于“风”的消长,从来都站不住脚。坦然洒脱还在《风总是在风中消失》中展现出来:
……
我已知青山遮不住
什么风都会很快过去
什么风
都只是风,而已
就像梦把身体抬高或放低了
最后仍是梦而已
这是事实,行人总是在路上迷路
风总是在风中消失[6]54
时代之“风”何时起、几时消,无人能预测,总有“行人”会“迷路”,总有一些“风”会在下一阵“风”中消失,诗人以风的自然消长告诉我们理性、坦然地看待时代之风的变幻与起落。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现代化进程加速,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风”喻变幻的时代显然贴切。赵卫峰诗歌中的“风”给人带来的感受不再是封建时期那种时局动荡造成的惶恐、在位者不体恤下民的悲愤以及人生短暂之感,他看见“风”带来的生机与活力,也以“风”承载起现代人不知所措、彷徨茫然的现实感伤情绪,在感伤、哀愁、彷徨的情感基调中,又能从“什么风/都只是风,而已”的诗句中读出诗人的坦然、从容与洒脱。
以自然物象入诗,《诗经》为滥觞,其中的“水”多与男女情感联系在一起,其审美内涵大致表现为缠绵的无限愁思、异性的澄明柔美、“道阻且长”的失望与无奈等。在先秦其他诗文中,“水”的哲学内涵体现为动静之间的哲学思考、水往低处流特性的现实意义等,其审美意味主要表现为乡恋与愁绪等情感美、浪漫与朦胧的情境美、隐逸与萧索的意境美,等等。魏晋时,山水田园诗在慷慨悲凉诗风中开辟出一条新路,极大拓展了诗歌的表现内容与审美内蕴,夯实了山与水作为中国文化中十分重要的原型意象、传统意象的基础。水意象主要包括河流、溪水、泉水、雨、露水、湖泊等水的主要形态。河流不竭的流动让文人骚客将其与时间、哀愁联系起来,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感叹,河流成为无数诗人思索时间与人生的载体。
黄河与长江共同孕育了华夏文明,河流因此在文人墨客眼中有着女性或母性意义,在传统文学中,大河成为无数文人吟咏的对象。赵卫峰诗歌中也常写到河流,在其诗集《本地之旅》《内地之札》中,大略有36首写到河流,这些河流并非名川,而是他生活中遇到的无名之河甚至是涓涓溪流。他笔下的河流与流逝的时间、无尽的哀愁之间关联少了些,而多与城市“纠缠”在一起,虽被世俗“污染”,但还是以母亲的身份与心怀温暖着人心。另外,河流的匆匆流动在诗人看来又平添了几分漂泊感。河中流水无声、岸上浮华热闹,动静之间生发出无限的联想与无穷的意味,诗人捕捉到刹那间的诗意并将其记录下来。
赵卫峰通过河流悟出许多人生哲理,流动的河流身上凝聚着诗人对人生与社会现实的思考。河流在赵卫峰诗歌中大多以流动、匆匆的形象出现,它似现今社会中的芸芸众生,一直到处游走,同时也是一位沉默无言的母亲,静静温暖游子的心。如《行吟》:
而一条被称为母亲的河仍无停滞之意
像老话,被不同的人吞吐多遍,从前
如目前:鹬蚌倾听,月色飞流
静态如兔,倒伏春天的中间
源与流的重要性该如何判断
……
而把一条河称为母亲的人
都是暂住者,都如后来的你我
择地而居,眼睁睁等一条流水远去
等像你我的后来人各奔东西[7]30
对河流的比喻展现着诗人的巧思:作为“母亲”的河流与“老话”都在被不同的人“吞吐”品味。见到这条“被称为母亲的河”,诗人还能从河水的流动中感受到母亲永无停歇的操劳,世人为生活而奔波的漂泊。“源与流的重要性该如何判断”让人回味,到底是母亲重要,还是子女重要?从不同的视角,会有不同的答案。但“你我”为生活“择地而居”,而母亲则像“一条流水远去”,似乎是必然的,又是辛酸的。由此,“河”所蕴含之“你我”面对生活的无奈选择与母亲的伟大便跃然纸上。进入21世纪,身体位移带来的地理上与精神上的漂泊成为现代人所面对的常态,河流承载起赵卫峰的诗思,现代人的漂泊情感进入了河流肚腹。《反复凝视只因这河流保持了真实》一诗对河流进行了吟咏:
反复凝视只因这河流保持了真实
至少在目前。满身真水的从容
不像其他扭曲的同类
污染之肤,虚荣密布
……
我一直是清醒的
所以我听清了
毛雨加深傍晚的湿度
“我是留还是走?”
一条河代我说出
一条河如我
仅仅是经过。它不会问我从何而来
我也不用问它将到哪儿去
……[7]60
诗题直接表达了诗人对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之热爱与推崇。这条保持了真实的河流“不像其他扭曲的同类”,有“污染之肤”,还“虚荣密布”,这条河流“不会问我从何而来/我也不用问它将到哪儿去”。如河流般不扭曲、不虚假、不虚荣、不多管闲事是诗人推崇的生活准则与人生哲理。《城郊结合部》中的河流让诗人领悟到河流与人生的共性:
……
在今天,最现时的是最流行的
你如何看,一条远道而来的河
不得不与众人有染
身临其境,才能看出,故事一旦漫长
就会形散,就会呈现臃肿的局部
在这里,流动的人口
以方言为单位,摇晃的影子
与异地的河水相互照应,由阳光
和钟摆指挥,伴月色,或路灯回归
在今天,和房东的习惯一样
梦想也是现时。有很多的肉体
就有很多的床,和梦想
在这里,很多的梦想,无关乎故乡。从小到大
行走多年的河水也是这样:它爱前进
一条河所到处之处都体现梦想,都是故乡[7]92
从河流“不得不与众人有染”“所到处之处都体现梦想,都是故乡”看去,能看到诗人关于人生、梦想与河流共性的沉静思索:一方面人逐水草而居,河流周围从来不乏人气,它不得不与人“有染”,如人不得不进入社会,不得不改变自己以求生存。另一方面,河流是聚落产生的重要条件,聚落的产生让人拥有滋生梦想的场所,所以诗人有“摇晃的影子”与“异地的河水”“相互照应”的洞见。聚落的产生也必然让人拥有故乡,故诗人亦有“行走多年的河水也是这样:它爱前进/一条河所到处之处都体现梦想,都是故乡”的体悟。不过,多数人的梦想多关于远方而非故乡。人有时如河流,为梦想与生活一直奔忙在路上,然纵是一路艰辛,河流在,故乡与梦想就在,疲惫的心灵也由此得到安慰。默默流动的河流给予在城市生活的赵卫峰心灵的宁静与温暖,让他体悟到释然与从容的人生哲理。赵卫峰有一首诗题为《我们的身体就这样交给这个城市了》:
城市意味着纠缠;事物,巷道与建筑
梧桐入秋就哆嗦,绿地可观,盆景如一些人
逐日惯于扭曲;越来越多的垃圾,让你
渐渐失去指桑骂槐的兴趣;渐渐地
谁是谁非,谁在谁不在,都与时间无关
一条叫做母亲的河,还好,还在,有容乃大
……
更多的事不用说,睁眼闭眼,删繁就简
早出晚归的重复让你知道简单,懒得管
理想的化身,为何总在路上拐弯[6]86
就题目便能看到在城市中生活的诗人有着淡淡忧愁,这种忧愁来自现代社会不文明的人、事或物,即诗中所说的城市的“纠缠”、人如盆景的“惯于扭曲”。面对这样的纠缠与扭曲,诗人被一条流经城市的河流温暖、安慰并治愈:“一条叫做母亲的河,还好,还在,有容乃大。”河流默默守护着城市与城中人,让诗人明白“更多的事不用说,睁眼闭眼,删繁就简/早出晚归的重复让你知道简单,懒得管/理想的化身,为何总在路上拐弯”。在尘世中难免为俗事所扰,很多事情的走向就如河流取决于地形的拐弯,非人之主观所能决定,不如学河流,从容向前、默默流淌、静静安详。
河流意象刻画着时代的表情以及诗人的现代性思考。赵卫峰提倡诗歌的“复合式抒情”:“作者严守中立,集旁观、实录、议论、诘问、审判于一身,但不轻易定义和命名”[8],他对时代与人生的诘问、议论和审判没有直观写进诗歌中,而是将个人的时代感受以及人生体会融会于意象中,以河流为载体,记录时代的表情、生活的日常与个人幽微的心理。他诗歌中的河流与传统河流意象所表现出的爱情、愁思、时间等无关,而与现代社会的“污染”、复杂、漂泊等现实产生联系。河流让诗人拥有一片心灵的栖息之地,让诗人领悟真实、释然与从容的道理,河流以母亲的温暖与包容治愈诗人忧时感伤的内心。由此观之,河流意象内涵在古典诗歌基础上得到了有效扩充。
动物意象的出现或许可以追溯至原始社会时期,彼时,先民将虎、熊、鸟等拥有超人力量、弥漫神性色彩的动物视为部落图腾,使其逐渐成为氏族的象征符号与信仰崇拜。在《诗经》中,雎鸠、黄鸟、鸳鸯等鸟类在比兴手法作用下与婚姻爱情联系在一起,狐、鼠等则是上位者的喻意性符号,常与剥削、贪婪联系在一起。从此,动物就时常作为意象出现在诗歌、小说、散文中,作者以其隐喻人们流离失所的辛酸,或个人的理想追求与命运轨迹。在古代,汉乐府《乌生》以“乌”被秦氏“游遨荡子”无端击杀的悲惨命运来揭示百姓无端遭遇的战火;曹操《龟虽寿》中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来强调自身的雄心壮志;曹植《野田黄雀行》中以陷入罗网的黄雀自比自己与友人的命运。在现代,诗人穆旦《野兽》中以受伤的野兽隐喻遍体鳞伤的古老中国,牛汉《华南虎》中以被囚的华南虎象征自己以及一代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困境与不屈的人格。
赵卫峰多以宏观视角审视普遍现状,从自身出发并敏锐捕捉到群体的共同感受,动物被他纳入诗歌意象营构的范畴。他的诗,常以动物来展现变幻莫测的现实世界中人们经历的浮躁、孤独、漂泊以及被现实与俗事束缚的命运,描摹部分人共同的时代经历与精神感受,使动物意象成为了人的化身,其内涵在古诗基础上也有了一定拓展。
在诗集《本地之旅》《内地之札》中,大略有52首写到“兔”。在我国古代文化中,兔子主要以作为食物的世俗之兔、作为祥瑞象征的吉兔以及不死神兔几种形象出现,有世俗与神性两种特质。1995年后,“现实主义冲击波”涌现,作家们以现实主义情怀“关注转型过程中被损害的弱势群体”“面向商品化的社会转型期复杂的社会现象进行道德的批判”[9]。赵卫峰的现实主义情怀体现在对大众的关注上,其诗歌中的兔子不再具备长生不死的寓意及神性,而成为隐喻时代大潮裹挟中,人浮躁、孤独的精神状态及其漂泊命运的载体。诗人用摇晃的“兔子”隐喻现代化进程中人心欲望的翻涌与浮躁。其《摇晃》:
草摇晃,怪风吹
兔子摇晃,情不自禁——食为天
动物更不例外
年久失修的春天,爱在回忆里自满
童声伴奏的小时代,兼听则明
你要感谢,你要记得,在路上
阴影这种东西为何至死不渝
还要反问:阴影这种花朵与生俱来
讳忌光明又盼望光明,如曾经的你
标榜安静,偏偏又与摇晃的命运勾肩搭背
摇晃在继续,喧哗在壮大
广场、商场和职场亲如一家
从摇晃和阴影的角度看,矛如盾草和兔,和春天,可以各自成立
一条漂满落花的流水不是现在的
现在,如果所有的摇晃都停止
昼伏夜出的你还有啥放不下的事?[7]18
草摇摇晃晃,是怪(因为)风,或因来自外界的“怪风”;而兔子摇晃则是因为“食为天”,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摇晃。兔子象征在时代大潮中无法坚守自我、身不由己的人们;摇晃还暗指人们心中翻涌飘荡的欲望,所以诗人叮嘱人们“兼听则明”,劝诫人们在“怪风”中停止摇晃,因为只有“摇晃”停止,“昼伏夜出的你”才能放下心事与尘事。当人放下汲汲所求与繁杂欲望,保持内心的平静,那么人的“摇晃”也将停止,从而收获生活与生命的纯粹安逸。另外,“兔子”还是对城市化进程中人到处流动、漂泊命运的隐喻。其《黔南虚构》:
每每月亮,可见幽暗故技重演
凉爽又次笼络草坡与迟钝的峰峦
坚硬与柔顺,总有机会保持一致
眼下,少小离家之兔已隐身他方
城郊开发之区横着来,形成空白
……[7]25
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基础设施的建设,需要人来实现,而人为了生存为了发展而四处奔走,或主动或被动地“隐身他方”,成为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少小离家之兔”。又如《树木们团结起来》:
……
树木们团结起来
在山河的纠缠里得益
在神赐的画板前精打细算,占据着
大把的时间
生命本该如此简单:生根,发芽
枝叶纷披,形势喜人
所以,置身其中的游客
大都是愉快的,都不太像兔子
喜移形换位,因不安而独身
因独身而小心翼翼
所以,植物可以团结也可以孤单
动物就不一定[7]22
诗人在诗中赞颂着森林中生命的简单,简单恣意的生命让森林中的游客“愉快”,然而“兔子”却“喜欢移形换位”。兔子暗指尘世中热衷于四处东奔西走的人,这类被生存、欲望、理想等驱使的人大多不安且孤独。诗人以对生命自由、活力的赞颂揭示超脱世俗、让生命以真实的面貌舒展、以简单自然心态生活,人反而能摆脱“移形换位”带来的漂泊并获得心灵的愉悦之真理。《好消息》一诗用“自问”与“联想”让人思索现代科技带来的影响:
动车插入高原的消息很好
很值得联想:很久以前我也像动车
被春风怂恿,误闯兔子之家
一片混乱。喜忧参半。
灰白的蜥蜴在石丛撒欢。很鼓舞人
很值得自问:快,是快乐的前提
乐,是快的结局?
一根接一根的消息贯穿着支撑着
该你联想和自问:如果很久以前动车遍地
亲人会不会更亲密
爱情会不会更顺利[7]27
“春风”与“动车”用“快”给高原带去“快乐”,但动车进入后,曾经的隔绝被打破,相对安稳平静的兔子之家也被打破。这是一个“很值得自问”的消息,“快,是乐的前提”,而乐似乎并不是“快”的唯一结局,人们需要理智清醒地思考“春风”与“动车”带来的影响。
从生物学角度看,兔子属于食物链底端,常是肉食动物的猎物,在强势面前它们弱小无助。在时代洪流面前,赵卫峰发现人与兔的共性,兔子在其诗歌中洗掉长生不死的神秘、褪去神性的外衣,成为被时代洪流淘洗而躁动不安、主动或被动离乡之人及其漂泊命运的象征。赵卫峰用兔子的遭遇写出了现代人浮躁、孤独、漂泊的现实经历与精神感受,同时也将摆脱此种困境的方法道出。
鸽子是赵卫峰诗歌中出现的又一动物意象,其诗集《本地之旅》《内地之札》中有2 首写到“鸽子”。我国关于鸽子的记录最早出现在《礼记》中,《周礼注疏》中将鸽子列为六禽,鸽子既是帝王之家的餐桌美味又是被驯养作为观赏的宠物。鸽子以温驯的性情、漂亮洁白的羽毛受人喜爱,在古人诗中鸽子多是被宠爱与称赞的对象,唐时徐寅就曾作《白鸽》一诗歌颂其高洁的品质与团结合群的品德。晚清以降,西方文化在中国进一步传播,象征和平的“和平鸽”意象在中国得到介绍,鸽子身上有了新的寓意。总的来看,在东西方文化中鸽子多以正面形象出现。赵卫峰诗歌中的鸽子与自由、美好、和平分道扬镳,它们是有着一身坏习惯并被脚镣囚禁的盲目囚徒,诗人以对鸽子爱先声夺人、随意排放垃圾、嘀嘀咕咕等坏习惯的数落来声讨有此粗俗特性的人。诗人通过揭示人与动物身上某种共同的劣性去获得超越劣性自身的哲学思索。
赵卫峰有很多书写于夜晚或者记录黑暗场景的诗歌,霍俊明说“在这些苍茫的黑色场景中,纷纷登场的‘人、物和事’都承载了巨大的心理能量,更为有力地揭示了最为尴尬、疼痛也最容易被忽视的时代的华美衣服的真实内里,以及更为沉暗的个体生存的体验和时间巨大黑色斗篷下生命的寒冷和同样的‘记忆’”[6]序3。在《随着夜色一点点加深》里,诗人于黑夜中审视戴着脚镣、栖于阳台的鸽子:
……
脚镣里的鸽子阳台上依偎
安详得不知天高地厚,不论人间庞然的黑幕
之前它们尽情地飞,展开,盘旋
在高处,凭空溅出令人久仰的迷醉之音
随着夜色一点点加深,城郊结合部的向往
逐步收拢,河流在消化浮想,窗外的花草
黑吃黑,看不出距离,而失眠者已提前
按下时间墓地里的人事,如我,继续
奔波于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有所知,无所获[6]80
夜幕降临前,脚镣里的鸽子尽情展翅高飞,其自由令人羡慕、沉醉。夜幕降临后,它们在“脚镣”里,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不管人间的庞然黑幕。很多时候人就如脚镣里的鸽子,被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脚镣”束缚,盲目地活在时间或者现实的庞然黑幕之下。若想摆脱束缚,当“奔波于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以形而上的思索打开“脚镣”。《鸽子》数落了鸽子的数种坏习惯,在数落中也对人性之恶进行袒露与声讨,鸽子不再是和平与自由的象征,反而成为卑劣者的代名词。在诗人笔下,以咕咕为叫声的鸽子好似尘世中嘀嘀咕咕、挑剔反问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又“排挤鸿雁”“搬弄是非”。“鸽子的早操要看天色”,所以,“它天生投机”。“投机”的鸽子一如现实社会中“左右逢源”、见风使舵者,我们无法预知他们要“飞”到哪里去、究竟会做出何种举动以利己;鸽子还有不把家当家、恣意离开的坏习惯,家对于鸽子来说是可随意抛弃的;鸽子还“像到处滋事的花脸猫”“无事找事的癞皮狗”。诗人用诗的语言将对鸽子的控诉延伸至某类人身上,又以十分具有哲理性的诗句来引起读者思考:
……
啥子鸽子让虔诚的和平的爱好者逐日失望
失控:“这算什么鸽子?”
“没有鸽子的城市算什么城市……”
“……没有城市的鸽子算什么鸽子”
……[6]107
鸽子动物的本性让人为之失望,但没有鸽子的城市是残缺的,离开城市的鸽子又会失去某种特殊性,这正如世间的光明与黑暗、人性的崇高与卑劣、内心的善良与邪恶,互相对立的事物脱离其中任何一方单独存在便很难被感知与命名,互相对立并统一共存方显其深厚意义。
与古时诗文中的动物意象相比,赵卫峰笔下的动物意象不再单纯隐喻战乱年代百姓的悲惨命运、诗人个人的理想追求与命运轨迹,诗人在现实的前提条件下与自身的幽微体验中聆听群体心灵的共鸣,深刻感受并书写时代赋予人之重要使命,以形而上的哲学思索力求打破现实缚于人身与人心的“脚镣”。赵卫峰用诗中的动物强调了一个重要事实:在时代洪流中人难免会迷失方向,但保持内心的平静、珍视生命的自由与活力、对所面对的一切保持理性的思索,我们将会克服人性的某些弱点,摆脱浮躁、漂泊以及被束缚的命运。
意象是诗歌生命的基本结构内核和功能单位,其中凝结着诗人对客观世界的诗性感受。70后诗人赵卫峰切身经历剧变的时代并感受到时代与人生之重量,将创造的灵感、人生的经验凝聚于传统意象中,向世人展开真实的时代图景并记录部分人的精神感受及命运。他以现代性体验扩充风、河流、动物等传统诗歌意象的内涵,看见时代之“风”带来的改变,书写人的哀愁与彷徨、坦然与洒脱;在流水的动与静之间思考有关真实、从容、释然的人生哲理;他以动物喻人,关注人的命运、批判人的某些劣性,以形而上的哲学思索抵抗“脚镣”与命运的束缚。赵卫峰将当下的精神感受、现实体验融入到传统诗歌意象中,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