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人的村庄》看刘亮程对生命与精神的哲思

2023-06-05 11:50王晓侠
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故土

王晓侠

(大同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大同 037006)

如果没有自然环境的支撑,就无法拥有精神上的支撑。西部特有的自然环境使作家刘亮程对生命与精神形成了独特的观察与感悟。刘亮程在其作品《一个人的村庄》中,用细腻的笔触将黄沙梁村的农民、建筑、草木、风声、牲畜等刻画得极具生命力,其笔下的村庄具有与众不同的美学气息。刘亮程的创作掀开了城乡间的分隔布,以差异化的风景变换丰富了人们对乡村世界的整体认知,并通过个人的生命体验推动了人们对“故土”概念的重新认识。在刘亮程的文字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和谐美感,即人与地的和谐、人与物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这种灵魂深处的安宁对于浮躁的城市人而言是弥足珍贵的。[1]同时,细读文本可发现,刘亮程在作品中并不仅仅是诗意般的美好表达,其在描写村庄时所释放出的对生命孤独的焦虑、对精神流浪的思考、对生死的参悟等均在这个小小山村中得以呈现,而正是这些为刘亮程的作品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对生命孤独的焦虑与困惑

文化地理差异对作家的生命感知起到了不同的塑形作用,作家的乡土情感对其创作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西部呈现出广阔、风沙、环境恶劣等特点,使人体会到厚重的生命之感。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人与自然对抗难,相处也难,人在自然环境面前更多情况下是一种无奈与迷茫。在艰苦的环境中,在此地生活的人们显得非常渺小与脆弱。但也正是这种自然环境,孕育了文化书写的猛士。刘亮程成长的黄沙梁就是西部沙漠村庄的缩影。他所书写的范围就是这个村子与其周边的地方;他落笔后的情感均与此有关。荒漠中的乡村是刘亮程的思想形成之地,他在这片土地上构建出精神归宿。所以,对于刘亮程而言,其文字描述即是对黄沙梁精神的再现,在此时此地,他创建了一个基本完善的象征体系。外部现象实则是对精神世界的一种映射,人要想获得诗意的生活,只能在精神与外部世界的和谐共生中获得。在一定意义上,空间亦是文学创作的主体之一,地理边缘也是文化情感的边缘地带。[2]研读刘亮程的乡土世界,其对地理边缘有着敏感的认知,生活空间的偏远在作者心中是永远无法忘却的。在文中,乡村象征了孤独与分离,刘亮程对于生命的感伤与惆怅反复出现在字里行间,生命的荒漠使他的村庄成了苍凉的佐证。

“在大地上,不毛之地围困着点点绿地。孤村、孤镇、孤城联系松散,人和自然对话的时间多于同人对话的时间。”[3]27

残酷的命运将刘亮程安排在西部荒漠中的荒芜村庄,但他却乐在其中,忧在其中,与村庄血肉相连,在此过程中感受到生命的孤独。

“走着走着剩下一人,前后左右突然没有了声,黑暗成了你一个人。”[3]19

人置身于荒芜村庄都会产生被抛弃的寂寞之感。刘亮程在孤独中既对“明日”期盼,也会有所恐惧,而此时封闭的村庄就成为一种象征,述说着作者对荒原的恐惧与生命意义的困惑。独自一人面对苍凉荒野,个体更易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而这种脆弱很快就会产生恐惧。例如,作者在《天边大火》中就讲述了一个冬夜的故事。

“起风了,我没有胆量走到外面,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划了四根火柴,点燃了周围的蒿草,火把村庄照得通亮,到最后火还是熄灭了。”[3]36-37

在作者的梦境中,显露出那种沉浸于寒冬夜晚、不可言说的孤独感,即便是大火也无法驱散村中的黑暗。虽然村庄时刻处于自然的环抱中,但人性的发展仅有自然是远远不足的,还必须与更为广泛的生命体系创建联系。刘亮程深知村庄闭塞的环境对个体精神的窒息感,不惜用“荒凉”来形容因孤独所带来的绝望与困惑。他深知内心的寒冷,并且还要不断重复面对这种孤独。闭塞与孤独就如同日复一日的艰辛农事劳动一般,逐渐使生命凋谢。正如其所描述的那样:

“在荒野村庄中,倾听多年自然的声音就会日渐上瘾,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3]23

荒野村庄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农事劳动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地域价值,这种劳动既悲凉又无奈,因而其也成了人们对于荒野环境的生命恐慌。农事劳动是每个农民都无法回避的事情,田地耕种是农民所要面临的主要劳动。在作者笔下,农事劳动并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乐趣,而是真正体会到劳动的荒凉之感。正如其所描述的那样:

“在村庄的一生,劳动很荒凉,人逐渐融于荒野。”[3]65

这种充满隐喻的说法道出了荒野劳动的意义,其是黄沙梁人一生不可回避的生活,是荒凉生命中的劳动;而参与劳动的人最终也会融于荒野之中,他们的人生意义也如同荒野一般无迹可寻。对于刘亮程而言,当劳动带来其他劳动时,仅是一群人换了另一群人。人已经成为劳动附属,渐渐地沦为了劳动的工具。人只有机械劳动与神情麻木,换来的是荒野般的生命,西部的乡村绝非诗意的栖息地,劳动也并非乐趣使然。当你“看着庄稼青黄交接,你的心境随着季节徘徊了一圈儿……但也只是徒劳,到了第二年所有收获又再一次投入到大地。”农民仍然无法摆脱自然束缚,当劳动到头迎来的仅是空欢喜,妄想以此来改变人生就显得极为遥远。

“生活就是如此,并不因为你年岁长日子就会好过。农活亦是如此,并非干掉一件就少一件,只有慢慢干着活耗完自己一生。”[3]65-66

黄沙梁的村民仅是为了生存而耕作,至此,村庄风光的美学氛围均被作者结构,所以有了乡土荒芜与人的流失。若是村庄具有诗意,又怎会不断有人离开。刘亮程所描述的村庄,其本质即是对生命荒凉的恐慌。

二、对精神流浪的思考与追溯

中国人始终拥有着极为深厚的乡土情结,人们的乡村情感包含着丰富内容。个体对乡村的情感较为复杂:虽然看到了乡村的落后,但也时刻在追忆童年的美好。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加快,现代规则开始冲击乡村原有的面貌,乡村的核心地位开始被城市取代,逐渐被经典化,开始成为失去内核的象征物,渐渐地成了一种寄托与慰藉。乡村成为人们无法割舍的精神归宿,成了“故土”与“根”。在创作中,许多地理设定即是一个家园,失落也罢,回归也罢,故事文本均在回应“故土”这个主题。“故土”给予人以归属与安全,但也是对个体精神的一种束缚,所以人们多以“流浪”作为表征与追溯自己的“精神故土”。多年的城市生活让刘亮程能够以另一个视角来看待自己曾经的生活之地。时间是公平的,当他以城市视角来审视黄沙梁时,其已处于没落时期,这个曾经给予他各种认知的“故土”正在崩塌。因此,刘亮程在作品中无时不流露出一种失落之情。

“故乡啊,当我在远方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故土[3]101。”

刘亮程在城市生活中是一种“流浪”状态,城市仅是其寄身之所。虽然城市使他的物质生活更为丰富,但这一切并无法让他心安,因为唯一的精神安放之地便是“故土”。现在的村庄正在崩塌,房屋腐朽,小路荒芜,农具废弃,正如文中所描述的那样:

“镰刀变成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仅剩下出气的力气[3]108。”

因此,他想将精神栖息地构筑在想象中的黄沙梁上,那里是未经现代城市浸染的“故土”。黄沙梁对刘亮程而言既是起始之地,亦是终结之地,这个村庄有着无数值得他回忆的往事。

“这个村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轻易打扰它[3]113-114。”

刘亮程为何不愿前去打扰记忆深处的村庄?这是因为那个“故土”正在现实中消失,美好的回忆仅留存于他的灵魂深处。他想保留那份美好,只有不去打扰它,怕给现实的自己带来梦境的破碎。

“故乡既是羞涩,又是隐秘……在废失的故土,我注定要四处流浪,黄沙梁,我唯一的归宿[3]19-20。”

黄沙梁已完全融入进刘亮程的血脉,在他的生命意识里这是任何地方都无法取代的。刘亮程从自然环境中汲取生活智慧,并在古老的农耕文明中不断对现代文明进行反思,由此认清个体精神的价值,找到迷失的灵魂。因此,作品中始终存在着对于美好乡村的精神追寻,这不仅是对经受现代化冲击下“故土”的追寻,同时也是对精神内核的一种回溯,这种灵魂并非仅限于人类个体,还包括自然界中的所有生命物。

“这是完全中国式的情怀,不寄托于天堂,而是倾心于故土[3]8。”

刘亮程以个人的精神体验去接纳心中“故土”的同时,也承袭了情感负累——在流浪与回归中使灵魂得到安慰。作者的写作内容基本均是关于流浪者“时间”的写作。他在记录即将消失与开始消失的东西,记录时间在生命穿梭中所发生的变化,尽可能留下关于“故土”消逝的存在记录。刘亮程是一个能够“掌握”时间的人,在他的思想中反复出现的是“今日”的倒影,时间在他的笔下是最重要的尺度。

“时间不是无限的,永恒就是消磨事物的时间用完了,但事物还在……一根扎入土的钢筋,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除了时间[3]32-33。”

刘亮程在黄沙梁看到了乡村与农民的灵魂,同时亦是他的灵魂,沉闷、清苦、淳朴、暮年,被回忆所缠绕,“故土”已然荒芜,那里的一切如同梦的影子,消失与重逢不断上演。刘亮程狂热地眷恋着“故土”,面对荒芜,他在精神与时间的思考中,在乡村与都市的冲突中,在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中日渐变得茫然。曾经的村庄成为他寄托乡愁的载体,而他怀念的家园却依然要面对当前的荒芜,他渴望回归“故土”却在茫茫旅途中始终无法找到容身之所。

三、对生死参悟的意向与解读

如上文所述,我们可以透析刘亮程对“故土”生死情感意向的多个维度,例如乡土的苍凉、生死无常、对荒凉的恐慌等,以死悟生、以生观死,解读了其对乡土生死世界的隐喻。

“生命仅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生命却在自寻烦恼……周围的人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的夏虫[3]77。”

刘亮程通过昆虫的生命现象来反衬人类生命的困局,这类主题并不少见,但她就是切实呈现了这种感受,正如其所描写的那样:

“当她在寒冷的冬日死去,母亲却那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死亡无关的事情[3]21-22。”

村庄中的百姓面对死亡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无法去探索灵魂不朽的高深命题,最为普遍的便是追忆逝去之人的音容与踪迹,更多时候去感叹他们生前的善恶美丑。乡村生死世界所进行的沉默表达,在刘亮程的笔下显得更为真实。“无声胜有声”,乡村中人的逝去,虽然是人类中常见而又无法言说之事,但正如勒维纳斯所指出的那样:“他人逝去引起我的感动,他是我对其的敬重,这本身即是一种负罪感。”研读刘亮程呈现出的逝去的读者,都应怀有这样的负罪感。这是因为“逝去之人与我相关,谁都会有这一步,在所有死亡后都预示出下一个即将离去之人的临近,彰显出生者的责任。”

文学创作的最终目的是描述出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作者的情感较为复杂一时难以界定,这也就给内容阐释留下了更多的空间。所以,从乡村世界生与死的叙事视角出发,是完整把握《一个人的村庄》的核心思路。无论是何种历史时空,城市还是乡村,生与死始终是人类必须要面对的核心主题。刘亮程用现象式的表达方法对传统乡村生与死的场景进行了呈现,将其与现代人的生活互相对照。纵观刘亮程的其他作品,基本都是在观察一个村庄,即便是小说创作也仅是以村庄为起点,映射时代在村庄灵魂上的缩影。

“村庄是思想的集合地,对村庄的认识就是对一种曾经不为人瞩目的认识[4]。”

《一个人的村庄》的写作背景是西部村庄,村庄是刘亮程思想的焦点,作品从更广阔的层面上呈现出历史上所有乡村生态的知觉。刘亮程永远是向后审视,这也就间接强化了村庄的自然属性,而社会属性则遭到削弱,由此发展成一种退守逻辑。刘亮程并没有随其走向理性批判,而是在异变中上升到精神层面。虽然他笔下的村庄均褪去了社会性,更为关注展示自然性,不同于其他作家赋予乡村沉重的叙事方式。但村庄却表现出独特的生死现象,对于他而言,“问题在于描述,而非分析的过程”。文学现象描述并非呈现某种知识论,其根本目的在于提供真实的情感意向。在《一个人的村庄》的品读中可发现,刘亮程笔下的生死其实就是“不是哲学的哲学”,让读者能对容易被忘却的乡村生死观产生深刻的感悟。“当用心体会便能感受到刘亮程那种人性拷问的境界时,一个孤独的声音正在呼唤沉睡已久的灵魂,让我们对千百年来乡村世界生与死进行思考。”[5]

四、结语

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下,刘亮程一直未能寻找到合理调节两者的方法。他将黄沙梁视为自己的精神“故土”,对其保留着深深的眷恋,但日渐荒芜的“故土”使他遗失了“根”,仅留下对家园无尽的思念。对于此,刘亮程选择通过文学创作的形式来进行抗争,他用文字来描述对“故土”的情感,将黄沙梁化为梦中的“家园”。对此则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生活多久的地方才能成为“家园”?刘亮程在文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灵魂深处的家园,并非一栋房子,而是长久在此度过的日子。”黄沙梁的生活很真实,童年回忆也极其深刻,物质遗失并不代表其不存于意识。刘亮程始终在寻找自己的存在证据,但木会朽,风会散,归乡的旅途是无尽的。他认为自己能够阻挡时光流逝,他的确阻挡了部分东西,至少他将自己的精神永远地留在了黄沙梁。“心安之地便是家”,或许刘亮程再也无法回到“故土”,黄沙梁也终将被黄沙所吞没,但刘亮程通过文学使黄沙梁又一次获得了新生。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人们似乎缺少了心灵上的一方净土,缺少了思考生命与精神价值的时间。刘亮程用自己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未经城市污染的黄沙梁,叩问生命与精神,给予流浪者以心灵慰藉,在想象中思考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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