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自我建构的悲剧性解读

2023-06-04 13:32李玲林
雨露风 2023年4期
关键词:浊流拉康镜像

本文借助拉康的镜像理论分析和解读现实主义文学作家蔡万植作品《浊流》中女主人公初凤悲剧性的一生。由此剖析初凤从最初对自我的寻觅和误认,到他者视域下形成主体的异化建构,再到主体重构幻灭的全过程。小说平静地叙述了初凤“步入歧途”的悲剧全过程,从女主人公初凤身上读者既可以看到作者对人类精神异化的揭露,又可以看到作者对于人类如何正确认识自我、建构自我等深刻问题的思考与启示。

一、绪论

蔡万植是20世纪30年代朝鲜半岛具有代表性的讽刺作家,在文坛上曾发表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善于以讽刺手法描绘社会中各种人物,借以抨击残酷的社会现实。其长篇小说《浊流》,通过描写女主人公初凤悲惨的一生揭示朝鲜半岛日据时期社会的黑暗性,并借此展示了人类正确认识自我和建构自我的重要性。小说中初凤在持续不断作出错误的人生抉择后,一步步踏入无尽的深渊,最后走上了不归路。在此过程中,她仿佛是自己人生中的过客,就像一个被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选择权和掌控权。探究其人生悲剧性的根本原因,或许离不开其成长环境的影响以及错误的自我建构。本文从拉康的镜像理论的角度出发来分析和解读女主人公初凤的种种行为背后所隐藏的心理变化和自我建构的全过程,继而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和更加准确地把握作品。就目前研究现状来看,国内外关于《浊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对比上,对于作品本身进行阐释解读的研究为数不多,新的阐释角度或许能给读者带来有关此作品新的思考和认识。

拉康的镜像理论指出,在镜像阶段主体要依靠他者来寻找自我意识,建构自我形象,最终达到自我与他者的平衡状态,建构起完善的自我主体。目前这一理论已被广泛地应用于文学批评领域。一切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情景意识都被称为镜像体验,在拉康的语境中,它是一种本体论上的误指关系,其核心在于一种无意识的自欺关系。其中,镜像阶段在镜像理论中是关于自我的构成与本质和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阶段[1]24,这一阶段不仅对婴幼儿时期自我形象的识别和自我想象的构建起到关键性作用,而且对随后的少年期和成人期中个人的主体意识与自我认同阶段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浊流》中,镜像作为一个隐喻,阐释了初凤混淆了“自我”和“理想我”的关系,在镜像之中通过他人对自己“镜中影像”的反应和凝视,将自我逐渐与镜中自我产生认同,进而产生错误的自我预期,即对虚假“幸福生活”的想象。这种虚假的映像关系的建构本相就是他者对自我的异化和奴役,最终自我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迷失,彻底凋落。本文尝试结合拉康的镜像理论对《浊流》中女主人公初凤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内核进行深入剖析,探讨和总结初凤走向悲剧性人生的根本原因,并以此阐明人类应正确认识自我、建构自我,从而实现自我人生价值。

二、错误的“自我建构”

拉康认为,婴儿通过观察镜子中的自己的模样,得以形成自我认知。他们在将镜中图像误认为是自己的同时产生了一种想象性的认同关系,这一阶段的关键在于“我”与周遭人物环境的一个认同过程。通过认同他人来完成想象界的构建,这里的他人可认为是其本人的镜像,也可以是他身边亲近之人。“用拉康的话说,是一个手段,借助这种手段,婴儿满足了自己要求浑然一体、完满自足的原始冲动,从而将自己关于世界的碎裂的经验锚定成一个整体。认同得以实现的那些机能,比如投射、内投和合并,为婴儿经验的各种形式创造了一个秩序,正是这个秩序逐渐形成了一个自我。”[2]51也就是说,在这个过程中,主体在镜中认识到的自我形象并非真实“自我”,而是“理想我”。

“理想我”的建构最初来自于身边人物以及环境的影响。在小说《浊流》中,女主人公初鳳出生于朝鲜半岛群山市,初凤的父亲——丁主事,幼时受儒教思想熏陶,后又因世道变化,念完了新式小学。虽说他接受了新式教育,但其行为举止却处处展示出封建阶级知识分子懦弱无能、自私自利的一面。初凤的母亲——俞氏,则是一个极为吃苦耐劳的女人,整日不舍昼夜地缝补衣物,只为全家有口饭吃。但俞氏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情非常迫切,为了让孩子们都有出息,即使自己过着贫苦的生活,也要省吃俭用让孩子们都接受教育。作为父母,他们的日常言行对年幼的初凤在自我建构的过程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小初凤通过对父母亲行为方式的观察和模仿,逐渐形成了对于所处社会的最初认识,从此她不再是单独的“自我”个体,她对父亲和母亲在所处社会中所展现的生存方式产生认同,并把其原原本本地照搬到自己身上。她以“父母”为镜,复制了丁主事在为人处世上的软弱无能,拷贝了俞氏为了家庭的倾情付出。由此完成了自己和世界的联系,实现了“理想我”的建构。

当主体混淆了“自我”和“理想我”的概念时,错误的“自我建构”就开始了,这也为初凤之后的悲剧性人生埋下了伏笔。初凤在药房工作,此时的她已然独立了,但一想到家人饥肠辘辘的模样,她无法置身事外。她把工资全部贴补家用,不考虑自己的生存需求。“初凤要想管自己一张嘴,实在饿了想吃点东西的话,店里也有电话,可以随便叫个外卖。可是家里人都在饿着,她总不能一个人买东西吃吧。”[3]18-19初凤自觉作为一个懂事孝顺的女儿,应该对父母的要求言听计从,婚姻大事也由父亲一手包办。丁主事甚至为了赚做生意的本钱,不惜把女儿初凤以嫁人的形式“卖掉”。家中的窘境日益严峻,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丁主事去米店赊账拿米,当他听到米店老板娘说要给女儿初凤介绍一门好婚事时,他心里巴不得这门婚事明天就办成,早点把女儿嫁出去换钱。但随即想到如果女儿初凤出嫁,他们夫妻二人不仅无法拿出嫁妆,并且靠初凤每个月工作补贴家用的二十元也会断掉,随即又开始发愁。但其内心对这门表面上全是好处的婚事充满了无限遐想。此后听说未来女婿高泰洙家境优越,财力雄厚,更是不愿深入思考这门亲事背后的陷阱,迫不及待地要把女儿初凤嫁给他,同时让俞氏去劝说初凤同意这门婚事。虽然初凤与租住在她家的胜在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但她一心想着如果能让全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牺牲自己这点幸福也不算什么。“当她听妈妈说到,结婚以后他要拿出几千块钱,让父亲做个体面生意,她的心就毫无余地地倾向了泰洙。”[3]117初凤在感情和利益的抉择之间没有丝毫摇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抱着对初恋胜在的巨大留恋和惭愧的同时,她已经为自己的决定找好了理由,“我为了帮助可怜的父亲和穷困的家,正在牺牲自己……这种种一切交融在一起,就变成了那咸味的水珠流了下来。”[3]117于是,初凤逐渐建构出一个“服从、懂事”的主体形象,在虚幻之中自我感动,背弃真实的自我意志,活成所谓的“理想我”,这种行为模式即为错误的“自我建构”。错误的“自我建构”产生的形象实际上具有自我欺骗性和虚幻性,真实的自己被隐藏起来。在此过程中,主体会逐渐迷失自我,作出错误的抉择。

三、他者之下的“异化”

拉康强调“他者”在人类自我认识过程中发挥的至关重要的作用。1960年,拉康提出了第二种镜子阶段的理论。[2]51其理论表明在他者的语言和行为的反复刺激之下,主体将逐渐认同他者眼中的自我形象,并将此形象认定为真实的自我。“拉康又进一步将他者细分为‘小他者和‘大他者,‘小他者指的是‘镜中的形象,父母和其他亲人的面容以及小伙伴的行为和游戏。大他者则是由社会规则、法律等社会现实构成的。”[4]在这里,“大他者”对于作品中所有人物的影响几乎没有差别,我们对此不做过多探讨,主要讨论“小他者”对于女主人公初凤的精神异化和行为模式的影响。

随着自我意识的建立不断地从个人走向了他者,这种外部思想的投射也逐渐发展为异化的思想,伴随着主体渴望得到他者认同的程度逐渐加深,心理上的异化状态也逐步加深。初凤作为四姐弟中的长姐,自觉承担了维持家里生计的重任。后来又遵从父母的意愿,放弃自己的初恋胜在,转而嫁给了徒有其表且生活糜烂的银行职员高泰洙,不断向“他者”视角之下的自我形象靠拢,在他者的干预之下主体形成了异化。然而她的异化之路并没有在出嫁之后终止,其程度反而愈发严重。随着初凤的丈夫高泰洙与有夫之妇的幽会事件浮出水面,高泰洙失去生命,初凤也不幸被恶徒张亨甫夺取了清白。此时的她想要逃离这个充满痛苦的环境,却被父亲的朋友、自己的前老板朴济浩哄骗着一起去泡温泉。当两人泡完温泉后,初凤内心惊觉上当受骗了,如坐针毡,满脑子都是离开这里的念头。然而她却没有作出任何反抗,并认为自己就是应该任由他人摆布。“在她为甩掉济浩而感到害怕之前,已然被盘踞在对面的济浩这个人硕大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莫名的气场镇住,心里在想我再怎么挣扎也摆脱不掉他,最终会任由他摆布的。”[3]204初凤的自毁之路离不开一个个小他者的影响,为了迎合他者的决议,得到他者的认同,初凤时常无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意图,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她一开始就对自己按照朴济浩的意思,做他的女人这个新的事实不抱任何批判的态度,就那么由它而去了。”[3]204伴随着主体在他者影响下异化程度的加深,自我认知逐渐扭曲,自我意志随之模糊。

当主体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失去平衡,直至走向精神“异化”,悲剧将不断在其人生中重演。自我不再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个体,必须依附于他者的认同之下才能得以存活,初凤的人生已不再掌握于她的手中,在一个个他者的影响之中,在持续不断的“异化”之下,初凤只剩下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不断走向沉沦。

四、“主体重构”的破灭

拉康认为,“整个分析经验告诉我们,不要把自我看作是感知——意识系统的中心,也不要把自我看作是依据‘现实原则组织起来的;相反,我们应当把误认功能当作我们的起点”。[1]26-27虽然从他人身上看到的自我的投射乃至对外部世界的认知都有可能是一种扭曲的误认,但这种误认一旦被意识到了,却可以加以矫正和对照,帮助主体找回正确的自我描述的特征,找回镜中的真实自我,完成对自我认知的重塑。部分人在察觉这种误认后,能够通过反思来进行自我认知的改变,从而完成“主体重构”。然而“主体重构”的完成并非一件易事,一些人在经历痛苦挣扎之后,依然无法在镜中找回真实的自我并且摒弃对自我的误认。

当“自我”与“他者”的分裂与矛盾日益加剧,主体将难以认清自我以及现实的真面目。初凤在遭遇多重打击之后,不知不觉间开始习惯和济浩在一起的平静生活。初凤怀孕了,至于孩子父亲的身份,作为母亲的她也不清楚。初凤生下了一个容貌与她十分相似的女婴,她给婴儿取名为松姬。松姬的诞生让初凤的平淡的生活迎来了一丝生机和活力,可爱的女儿让初凤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初凤把所有的爱倾注在松姬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可期盼的了。白天黑夜心里只装着松姬一个。她只盼着就这样靠着济浩,让他遮风挡雨,自己好歹把松姬平平安安拉扯大,想把这当成自己后半辈子唯一的乐趣。”[3]226初鳳的生活似乎慢慢踏上了正轨,她对未来的美好生活也充满了殷切的期盼。然而幸福日子没过多久,现实就还她以沉重的打击——恶徒张亨甫找上门来,声称初凤诞下的孩子是他的血脉,朴济浩此时也厌弃了整日只关心孩子的初凤,于是初凤惨遭朴济浩抛弃。她认定自己是为了女儿松姬才屈身恶人张亨甫,同时把自己的身份快速地转变为“张亨甫的女人”。“只要我的松姬能平平安安,怎么着都无所谓。想到这里,初凤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打定主意要做张亨甫的女人,竟然在想着这些。”[3]26比起以往每一次的“被迫”承受,此时的初凤选择了主动接受。这一行为的转变背后并不意味着她脱离了过去的自我认知,决心靠男人生存的想法使她不断陷入困境,无法自拔。初凤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无时无刻不受着张亨甫的折磨。最终初凤认为自己生活不幸的根源都来自张亨甫,她夺取了张亨甫的性命。此时妹妹桂凤和初恋胜在劝初凤去自首,对于自首一事,初凤表现得非常抗拒。但当胜在看向自己时,初凤改变了主意。“初凤抬起蕴含着某种恳切之情的眼睛,想要从胜在的脸寻找什么似地默默凝视半天,最后哽咽着说:‘你说吧,我去蹲监狱吗?你要我去我就去!我去蹲了监狱再回来!”[3]364胜在置身此种情景之下,没有勇气拒绝初凤的“明日之约”,只得答应并让她安心去自首,自己会处理好所有后事。当初凤得到胜在肯定的回答后,她最终决定去自首。

初凤没有在绝境中幡然醒悟,并且对“他者”仍抱有期待和眷恋。主体始终无法割裂自我和他者之间错误的羁绊,从头到尾都活在自己的虚幻世界里,可以说她没有一天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她不断地在他者身上寻找自我,通过他者的目光审视自我,在最后阶段,她依然无法在镜中找回真实自我,由此“主体重构”最终走向破灭。

五、结语

《浊流》中女主人公初凤最初在生长环境的影响下形成了错误的“自我建构”,并在这种错误的“自我建构”之下受到一个个“他者”的影响,走上了自我异化的道路。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下,幻想的幸福生活最终也化作泡影,由此“主体重构”走向破灭。在走向人生悲剧的全过程中,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拒绝听从他者的安排,转而奔向自己的前途,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她没有勇气去反抗,反而默认自己就是一个可以供他者随意支配的女人,最终在不堪重负之下,以为能用夺取他人生命的方式来结束所有的痛苦,但最终也未能完成对真实自我的认同,这是造成初凤悲剧性人生的关键所在。作者蔡万植通过对作品女主人公初凤人物形象的塑造,反映出了一些人类的精神状态和生存困境,启示人们应该跳出他者的期盼去寻找真实的自己,活出真实的自己。

作者简介:李玲林(1997—),女,汉族,湖南衡阳人,广西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朝鲜语言文学。

注释:

〔1〕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J].学术交流,2006(7):24-27.

〔2〕马元龙.主体的颠覆:拉康精神分析学中的“自我”[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43(6): 48-55.

〔3〕蔡万植.浊流[M].金莲顺,译.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

〔4〕张一兵,拉康哲学映像——不可能的存在之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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