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人提起“小谢”,主要指二人:一指南朝宋谢惠连,一指南朝齐谢朓。钟嵘《诗品》认为“小谢才思富捷”,[1]123将“小谢”指作谢惠连。谢脁则在谢惠连去世后出生,李白在《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2]1809将“小谢”指作谢朓。因此,从李白开始,“小谢”既指谢惠连,也指谢朓。
一、唐诗中的“小谢”
在《全唐诗》中,提及“小谢”的诗歌有十八首,见表1。其中,《草词毕遇芍药初开,因咏小谢红药当阶翻诗》《春雨即事寄袭美》《奉和袭美醉中偶作见寄次韵》《和袭美索友人酒》《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山中作》《归东阳临岐上杜使君七首》《五言奉和崔中丞使君论李侍御——登烂柯山宿石桥寺效小谢体》《听邻女吟》从诗句化用、大小谢并称、宣城风流等不同角度明确指示“小谢”是谢朓。唐代诗人还喜欢用“小谢”赞美一个人有才华,如《和都官苗员外秋夜省直对雨简诸知己》《赠苗员外》《送郭参军赴绛州》《奉酬路五郎中院长新除工部员外见简》《投宛陵裴尚书二十韵》,这些诗歌中的“小谢”往往指的是谢朓。然而从时间上说,谢惠连的“小谢”之名起源更早,存在的时间更长,但在唐代的影响程度却不及谢朓。这与“大小谢”的构成原因和唐人对谢朓诗歌的推崇有关。
二、“大小谢”并称结构
唐诗发展史上有许多诗人之名并称,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李杜、韩孟、元白、小李杜等。这些齐名之称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更看重诗人的诗歌成就或诗歌风格,很少因为同族或者兄弟关系并称。如“李杜”指的是李白和杜甫,他们二人的诗歌创作代表了唐诗发展的两座顶峰。而中唐时期的“韩孟”“元白”则因为起着诗派的引领作用,且诗歌观念和诗风相近而并称。无论是谢惠连还是谢朓,他们的“小谢”之称都在与大谢的对举中产生。但谢灵运、谢惠连的“大小谢”之称和谢灵运、谢朓的“大小谢”之称的结构成分却不一样。谢惠连能与谢灵运对举,主要着眼于他们二人间的关系。《诗品》云: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卽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3]63
《宋史》亦载:
灵运去永嘉还始宁,时方明为会稽,灵运造方明,遇惠连,大相知赏。灵运性无所推,唯重惠连,与为刎颈交。[4]539
谢灵运和谢惠连乃同族兄弟关系,在同一时空有过很多实质性的接触。他们“为刎颈交”的兄弟关系是“大小谢”的重要结构成分。每当书中介绍谢惠连时,总会以“谢灵运族弟”之称表明身份。故唐代诗人常用谢灵运和谢惠连的关系表达兄弟之情。李白写有:
吾家白额驹,远别临东道。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2]1805(《送舍弟》)
昨梦见惠连,朝吟谢公诗。东风引碧章,不觉生华池。
临玩忽云夕,杜鹃夜鸣悲。怀君芳岁歇,庭树落红滋。[2]1774(《书情寄从弟邠州长史昭》)
《李诗选注》:“此言我之思弟,虽折柳寄情,情犹未尽。昨夜又形于梦寐,早起而吟康乐《寄惠连》之诗,但见东风引乎芳草,忽满华池之内,果然池塘又生春草,宛若灵运梦中景物。”[5]杜甫也有《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令弟草中来”[2]2273,乃“谢灵运酬从弟惠连诗,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6]韩愈有《感春五首》:“音容不接祗隔夜”,[2]3805乃“谢灵运酬从弟诗,云欢爱隔音容。”[7]及《送李翱》:“勿作别后思”,[2]3806乃“谢灵运酬从弟惠,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7]温庭筠有《赠袁司录》:“刘尹故人谙往事,谢郎诸弟得新知”,[2]6718乃“补谢灵运酬从弟惠连诗,末路值令弟,闻颜披心胸”。[8]王维有《和陈监四郎秋雨中思从弟据》:“平原思令弟,康乐谢贤昆。”[2]1287正是因为和谢灵运的手足之情,谢惠连的“小谢”之称所谓“小”,与其“弟弟”的身份有着很大关系。而谢朓和谢灵运对举,虽然也有同族关系,但他们并不在同一时空生存。相对于谢惠连,他与谢灵运在血缘关系上要更远。谢朓之所以能在众多谢灵运族弟中被称成为“小谢”,主要着眼于他卓越的诗歌成就。如李白《登华山落雁峰》云:“恨不携谢朓惊人之句来,搔首问青天耳。”[9]相对于谢惠连,谢朓在诗歌上更有资格与谢灵运相比。因此唐人提及二人关系更以诗歌成就相匹配,同族关系的结构成分是必要条件却不是主要原因。《古欢堂集》:“宋有谢灵运、鲍照,齐有谢朓。”[10]这一关系放在南朝的诗歌发展史上更为明显。韩愈《荐士》:
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
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2]3780
纵观建安到陈隋,“中间数鲍谢”。孙曰:“谢灵运、谢朓,或曰二谢通称。鲍昭字明远,谢朓字玄晖。李观《评孟郊诗》云:‘平处下顾二谢。”[11]这里的“谢”就是指谢灵运和谢朓。在宋、齐时代,谢灵运和谢朓分别以各自的成就超出他人。“宋代诗人无出康乐之右者,自益寿导于前”[10];“元晖含英咀华,一字百炼乃出,如秋山清晓,霏蓝翕黛之中,时有爽气。齐之作者,公居其冠”。[10]在南朝宋代,谢灵运和谢惠连的诗文成就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因时空上的近距离接触而构成关系。而在宋、齐两个时代,尽管谢氏家族持续有后人继出,但在起伏波动的诗文发展史上,唯有谢灵运和谢朓呈现突起的高峰点,并将二者相连。在此情况下,唐代诗人会更推崇诗歌成就联系更紧密和匹配的谢灵运与谢朓的“大小谢”。
三、谢朓诗歌的传播
诗歌涉及的“小谢”内容,主要有化用诗歌、游历景观、采用经历,其中诗歌的影响程度最大。谢朓创作的诗歌成就斐然,早在唐前就得到文人的普遍认可,并在唐代广泛流传,影响了许多诗人的创作。《梁书》有云:“谢玄晖善为诗。”[12]242《南史》称:“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4]1248他们都给予谢朓极高的评价。进入唐代,对谢朓的评价呈现出两面性: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云:“虽沈谢争骛,适足兆齐梁之危。”[13]92《习学记言》:“谢朓始变齐梁之文,沈约和之,汉魏旧风扫地尽矣。”[14]96一方面,谢朓诗歌受到了初唐诗人的批判,但另一方面,也受到一些诗人的肯定,如元兢认为:“观夫‘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及,谓扪心罕属,而举目增思,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落日低照,即随望断,幕禽还集,则忧共飞来,美哉玄暉,何思之若是也。”[15]165初唐四杰反对齐梁时期的靡弱风气,提倡具有刚健骨气的诗歌。但与王勃不同,初唐四杰并没有全面否定谢朓。如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写道:“朝云旭日照青楼,迟晖丽色满皇州。落花泛泛浮灵沼,垂柳长长拂御沟。”[2]838此诗学习的正是谢朓诗歌的“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16]320及“飞甍夹驰道,垂柳?御沟”。[16]6正是批判和认同的共存,说明谢朓自进入唐代视野就引起了文人的关注和探讨。盛唐时期,李白对谢朓的推崇更是加强了唐人对他的认同,单是直接吟咏谢朓的诗就有十六首,如《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后杜甫写下“谢朓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及“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2]2518来充分肯定谢眺。一直到中唐,大历十才子甚至掀起了学习谢朓的高潮。蒋寅在《大历诗风》中分析大历诗人:“在审美趣味上,由汉魏风骨转向追慕以谢朓为代表的六朝清丽纤秀之风。”[17]237即使到了晚唐,学习谢朓诗歌仍余响不断,如杜牧、李商隐等。同时,谢朓促进永明体形成过程中的诗歌实践,逐渐成为诗人的诗歌特色。唐著名诗僧皎然《诗式》云:
夫五言之道,惟工惟精,论者虽欲降杀齐梁,未知其旨。若据时代,道丧几之矣。沈约诗,诗人不用,此论何也?如谢吏部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柳文畅诗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王元长诗霜气下孟津,秋风度函谷,亦何减于建安?[18]
皎然认为,谢朓诗歌符合五言之道,诗歌创作用工精巧。因此,皎然有诗题称谢朓诗歌为“小谢体”。除此之外,谢朓在宣城任太守的经历也为唐代文人所熟知。李白《秋登宣城谢朓楼》中:“谁念北上楼,临风怀谢公”[2]1839;杜甫《陪裴使君等岳阳楼》中:“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2]2567;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中:“当时好风物,谁伴谢宣城”[2]2682;韩翃《送夏侯侍郎》中:“翰墨已齐钟大理,风流好继谢宣城”[2]2729。“谢宣城”以地点为称呼,反映出该地的经历对诗人影响之大,而这一名称的广泛流传恰证明唐代诗人对谢朓经历的熟悉。可见,谢朓诗歌与其本人的经历相互联系,共同推动其诗名的传播。迄至唐代,谢朓的卓越成就已经让唐代一般诗人难以超越,也更为唐代诗人所认同。当然,这并不代表谢惠连的诗歌不优秀。《诗品》言:“小谢才思富捷……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1]69钟嵘将他的诗歌列为中品,又将他评为“风人第一”,可见谢惠连才华出色。《宋史·谢灵运传》记载会稽聚会上谢灵运对谢惠连的称赞,“群季俊秀,皆为惠连”。[19]3536 在“四友”之中,惠连的才华最高,其中又以他的《秋怀》和《捣衣》最为出色,影响也最大。尽管谢惠连能力出众,由于一些条件限制,他在唐代的影响力却不及谢朓。首先,谢惠连英年早逝,仅二十七岁就离开人世,故作品数量并不丰富。钟嵘有言:“恨其兰玉夙凋”,[1]69正是表达了对谢惠连早逝的惋惜;其次,他的很多作品在南宋末就已经散佚,现仅存三十三首诗歌,而谢朓现存有二百多首;其三,在诗歌发展的大时代背景下,谢惠连的卓越在同时代诗文大家中反而被减弱,如和他对举的谢灵运以及颜延之、鲍照就是声誉更广的诗人。钟嵘言:“《秋怀》《捣衣》之作,虽复灵运锐思,亦何以加焉?”[1]69明显将谢惠连之才置于谢灵运之下。反观谢朓,他在齐代出类拔萃。尤其是他的诗风,在靡弱不振的风气下,具有风骨的一面,李白就此作诗“俱怀逸兴壮思飞”。[2]1809对比之下,谢朓的影响更大,传播更远,更为唐代诗人所推崇。
作者简介:陈秋婷(1998—),女,广东揭阳人,福建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研究。
注释:
〔1〕钟嵘.诗品[M].李子广,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
〔2〕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黄节.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黄节诗学选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朱谏.李诗选注[M].明隆庆刻本.
〔6〕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M].蔡梦弼,笺,清光绪景刊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
〔7〕韩愈.详注昌黎先生文集[M].文谠,注,宋刻本.
〔8〕温庭筠.温飞卿诗集笺注[M].曾益,笺注,清文渊阁四库全书.
〔9〕冯贽.云仙杂记[M].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
〔10〕田雯.古欢堂集[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韩愈.朱文公校韩昌黎先生集[M].朱熹,考异,四部丛刊景元刊本.
〔12〕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書局,1973.
〔13〕王勃.王勃集[M].三晋出版社,2017.
〔14〕叶适.习学记言[M].大象出版社,2019.
〔15〕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集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16〕谢朓.谢朓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9.
〔17〕蒋寅.大历诗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8〕释皎然.诗式[M].清光绪十万卷楼丛书本.
〔19〕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