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曼·拉什迪长篇小说《午夜之子》,以印度次大陆为背景,描绘了印巴分治前后复杂的社会现象。拉什迪将虚实相结合,通过具有特异功能的“午夜之子”,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和反常因素的非自然世界。小说中的非自然因子不仅解构了传统的叙事结构,也体现了作者基于其后殖民身份所表达的批判意识。
《午夜之子》三次斩获布克奖,引起了巨大轰动,为拉什迪赢得了国际声誉,奠定了其后殖民文学教父的地位。小说以印度次大陆为创作背景,以具有超能力的萨利姆为叙事主体,将虚与实巧妙结合,借助非自然因素,呈现了印度独立前后黑暗复杂的社会现象,以及后殖民时代背景下印度人民的撕裂感与失落感。
对《午夜之子》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魔幻现实主义书写、新历史主义解读以及后殖民主义分析一直是研究的热门话题。关于其叙事角度研究主要集中于非线性叙述、元叙事以及隐喻策略等。近年来,后经典叙事学不断发展,其分支非自然叙事学开始被应用于拉什迪小说的研究之中,如劳拉·布赫霍尔茨在其《后殖民语境下的非自叙事:重读萨尔曼·拉什迪小说〈午夜之子〉》中指出,拉什迪通过“非自然的心理”和“非自然的故事世界”的叙事策略,呈现了后殖民语境下的“他者性”(otherness)表征。理查森曾指出少数族裔文本可以在非自然叙事学中获得裨益,其对后殖民文学叙事尤其适合。作为移民作家,拉什迪的文章极具后殖民性,从而说明从非自然叙事学这一理论入手,加深对《午夜之子》的分析不失为一种研读策略。本文将基于前人的研究,援引非自然叙事学,以新的研究角度,从非自然叙事者、反摹仿人物以及非自然时空三种非自然因素切入,以期解读《午夜之子》的叙事技巧以及艺术特征。
一、非自然叙事与非自然叙事学
非自然叙事现象古已有之,在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中便可窥一二。以理查森、阿尔贝为首的非自然叙事学家致力于对非自然叙事进行系统的研究,催生了非自然叙事学的产生。尚必武于2015年发表的《非自然叙事学》中指出:“非自然叙事学以‘反摹仿叙事为研究对象,以建构‘非自然叙事诗学为终极目标,显示出异常猛进的发展势头,迅速成长为一支与认知叙事等比肩齐名的后经典叙事学派。”
“非自然”是与“自然”相对的一个概念,有“非常规的、奇特的、与预期不一致”等含义。而非自然叙事则呈现出多元化的现象,研究者在其定义上并没有达成一致。阿尔贝在《非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一文中指出非自然叙事具有陌生化的效果,是极端的、非规约性的;非自然叙事文本与自然叙事规约不同,是反摹仿性的;非自然叙事所呈现的情节与事件超越了物理世界的默认熟知的规则和普遍接受的逻辑规则。理查森认为:“非自然叙事是那些通过提供明显不可能的事件来违背摹仿规约的叙事,它们不纯粹是非现实的叙事,而是反现实的叙事。”
尚必武认为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可体现在话语层面上和故事层面上。前者的非自然性是指话语本身变成了故事内容的一部分,与传统自然叙事用话语来表达故事不同。而故事层面上的非自然性则体现在事件、人物、时空、情感和心理等因素上。
二、非自然叙事者
叙事者即故事的讲述者。阿尔贝认为如若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声的事物如动物、物体等作为叙事者出现,就可称之为非自然叙事者。另一方面,如果叙事者能超越常人的限制,窥探别人的内心,也属于非自然叙事者。
萨利姆·西奈在其生命即将结束之时以回忆录的方式讲述了家族和个人的一生。作为非自然叙事者,萨利姆以渗透性的方式讲述了其祖父母和父母的故事以及与其家族紧密相连的印度历史。所谓的渗透型叙事者即多个叙事者相互融合、混为一体,而中间又没有明显的解释。
小说伊始就表现出非自然性,作为叙事者的萨利姆超越人物视角的限制,以跨越时空距离的叙事角度描绘了自己的出生,还有人们庆祝印度独立以及父亲被砸的倒霉事件等片段。叙事者不仅能重述三十年前的事件,甚至能描绘出当时的环境,闻到当时的气味。非自然叙事者除了可以穿越时空来观察再现事物,还可以窥视旁人的内心。在母亲结婚的时候,叙事者萨利姆入侵了她的心理,刻画了她的内心活动,“她心头总是亂糟糟的,没办法完全定下神来”。这些渗透力都是对摹仿叙事的违背与反抗,是非自然叙事者的发声方式。
作为一个非自然叙事者,萨利姆的叙事中还具有不可靠性和矛盾性。《午夜之子》是一部关于印度历史的小说,其中的不可靠叙事就是对传统历史的解构。在圣雄甘地被刺杀和湿婆的死亡等事件上,萨利姆前后两次说辞并不相同。对同一事情前后矛盾的叙事表现为对历史时间的错位记忆。而且萨利姆在发现自己的错误之后也拒绝更改,官方的历史变成了萨利姆个人的历史,在个人化的叙事中,历史变得主观而可疑,相信与否的选择权就交到了读者的手中。在不可靠叙事中,读者不再是单方面的信息接收者,而是创作的参与者。萨利姆作为拉什迪的传话筒,表达了他的意识观念,这种不可靠叙事呈现出的虚假性就是拉什迪对历史真实性的怀疑。被记录下来的历史是碎片化的、可疑的,只有过去的历史才是真实的。
《午夜之子》中的叙事角度没有受限于叙述者的主体意识,而是赋予了叙述者非自然性,使其超越了常人的视听感知权限,以渗透性的方式讲述了广阔时空中的故事。非自然叙事者把叙事者的权威性提升到新的高度,丰富了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这一非自然因子也体现了脱离英国殖民者统治实现独立的印度对不同种族之间相互尊重的愿望。
三、反摹仿人物
理查森认为“反摹仿违反了非虚构叙事的前提,违背了摹仿期待与现实主义实践,而且否认了现有的、既定的文类规约”。自然叙事中的人物会摹仿甚至是复制现实世界生活中的个体或群体,或者说现实世界的人的身上总有着小说世界里的人物的影子。然而,在反摹仿的非自然叙事作品中,人物不再是对真实生活中人类的临摹,而是体现出现实生活中人类所不可能具有的非自然表征,成为超自然的存在。“反摹仿”也是一种再现,只不过这种再现是对“摹仿”叙事规约的创造性发挥,是一种对“摹仿”叙事的“违反、违背或否认”。主角萨利姆和午夜之子都具有强烈的反摹仿性。
降生于印度独立的午夜十二时,萨利姆和印度的历史铐在了一起,被赋予了特异能力。他的大鼻子被灵异化,成为他穿越时空探寻旧事、窥探别人内心、召集午夜大会的纽带。在萨利姆的鼻子被引流后,他失去了这一超能力,但是却能嗅到所有事物甚至情绪的味道。而且萨利姆还意识到自己身体中有裂缝在扩大,直至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拉什迪通过萨利姆这一反摹仿人物巧妙地将印度历史融入其个人生活中。萨利姆便是印度历史的代言人,他所蕴含的非自然性就是对传统人物的挑战以及解构。萨利姆的读心术能探寻所有人的秘辛,每个人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这种非自然能力就反映了印度社会人们寻求相互尊重的诉求。除此之外,他身上的裂缝就是印度历史所面临的危机,其最终的分崩离析也代表着统治印度的殖民主义以及霸权主义的分裂,萨利姆的灰飞烟灭并不意味着印度历史的消失,而是代表那段特定时期的逝去,预示新时期的到来。
小说中另一位超能者是湿婆,作为萨利姆的对立面,湿婆有一对强硬无比的巨大膝盖,超强的战斗力使他有着无穷的破坏力,他始终都与萨利姆作对,甚至陷害了所有午夜之子。拉什迪通过湿婆的非自然性的破坏力影射了独立后的印度社会动荡不安的现实,暗示着印度文明处于巨大危机之中。
除了午夜之子外,老船夫塔伊也属于反摹仿人物,他从未年轻过却长生不老,从莫卧儿王朝就待在村子里,见证了印度从多样化的社会到被殖民的历史。塔伊封建、保守,排斥一切外来的东西,祖父从德国留学回来,塔伊对他表现出极度的排斥。塔伊就是印度传统文化的化身,他总在回忆历史,惋惜印度曾经的辉煌。拉什迪通过塔伊给印度人民以警示,如果一直故步自封,沉溺于过去,拒绝接受新的事物,那么只能慢慢腐烂。
长鱼鳃的男孩、一个脑袋两个身体的连体人以及能改变性别的孩子,这些具有各种各样超能力的午夜之子们就是反摹仿人物的大拼盘,他们或突破了人们的认知框架,或超越了物理规则逻辑认知,或汇集了动物与人的本事,这些非自然的人物和表征反映了独立后的印度的多元混杂文化和丰富多彩又混乱的社会环境。这种文化杂交现象既能产生美好又能孕育邪恶,暗示了处于后殖民环境下的印度民族所面临的身份危机。
四、非自然时空
对叙事时间的研究历来是评论家的焦点。叙事的本质就是对时间的凝固、保存和创造。20世纪后半叶的文学实现了空间转向,空间问题愈发受到重视。在后现代小说中,流动的时间和多元的空间常交织、融合于一体,时间总在一定的空间里进行,空间总在一定的时间中存在,因此“时空”这一概念应运而生。非自然时间不再线性地向前流动,它违反了本体上的形式逻辑,倒流回旋,忽快忽慢,并列存在,永恒环绕。而非自然空间也脱离了人类的认知范畴,违反了自然规律,与现实世界中的空间截然不同,超越了现实物理世界的可能性。阿尔贝在《非自然的叙事: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一书中讨论了多个非自然空间的形式,其中包括空间延伸的操控、空间方向的破坏、空间的不确定性以及非自然的地形等。
倒叙、插叙、预叙等叙事策略促成了非自然时间的形成。小说中的时间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肆意穿插,构成了时而循环时而停止的叙事时间结构。这种混乱的时间线是后殖民时期印度人民情绪的映射,批判了殖民者使原本平静的国家变得满目疮痍。
小说中的非自然空间时而平行时而交叉存在,令读者处于紊乱的空间迷宫中。在萨利姆祖父去给地主女儿看病的路上,他忽而出现在家中和母亲聊天,忽而转到船上与老船夫闲谈,继而又在地主家替他女儿看病,空间的旋转与变换使小说打破传统的理性思维。非自然的空间不再是小说中的故事背景,转而成为文本叙事的方式,从内容转向形式。快速转换的空间表达了留学归来的祖父内心的想靠近又想疏离的复杂情感。
另一方面,非自然空间还表现为内部结构大于外部结构,萨利姆的“脑海”就具有这样的特性。小说中描绘了萨利姆召集581位午夜之子在他脑海里进行午夜大会的场景。萨利姆的“脑海”被賦予无限的实体空间,抽象的空间被实体化,成为五百多名孩子讨论争吵的具体空间。萨利姆的大脑是这一空间的外部结构,而午夜大会则是内部空间,这里内部空间是远远大于外部空间的,违反了逻辑准则。这一反摹仿空间就是印度独立后历史的镜子,这种魔幻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有在后殖民的印度社会才会出现,表明了独立后的印度面对何去何从问题的危机。
《午夜之子》中最典型的非自然时空体就是桑德班斯丛林。桑德班斯丛林的运转秩序与外面的真实世界迥异不同,其中的空间严重变形,时间比现实世界慢了一年,而闯入其中的萨利姆也将遭受记忆的困扰。非自然性增添了丛林的未知、神秘和魔幻色彩,使其具有撒旦乐园之魅惑。萨利姆和他的队友在非自然的奇幻空间中一次次地遭受打击,遇险,受到引诱,再脱险。丛林中的经历像一场噩梦,但脱离丛林,回归现实却更为黑暗残酷,现实世界比非自然世界更悲惨,队友被杀,他的希望彻底破灭,抱负也流于空幻,这种幻灭感比在桑德班斯丛林中更加剧烈。拉什迪关于非自然时空体的讲述不仅批判了现实,也带有悲剧性的意味,他通过讲述希望幻灭的全过程来反思历史,意在揭露社会问题。
五、结语
《午夜之子》中所呈现的非自然叙事者等非自然因子丰富了文本的内容,解构了传统文本的形式,深化了作品的思想,打破了传统的文学局限,同时也丰富了非自然叙事学的内容。其所呈现的非自然叙事是融合东西方文化的结晶,拉什迪一方面为读者展示了带有奇幻色彩、异域风情的非自然世界,使故事陌生化,延长读者的审美过程,另一方面通过诸多非自然因子针砭时弊,鞭挞人性,描述了印度独立前后的黑暗历史,为处于后殖民时期的印度人民所面临的身份危机问题发出了警醒。
作者简介:陈琳琳(1998—),女,回族,山东泰安人,青岛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