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萍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曲阜 山东 273165)
一般认为,整体宇宙由“有形宇宙”和“概念宇宙”构成[1]422。概念宇宙指那些只能用抽象思维感知的区域,有形宇宙则需通过感官或天文学工具才能发现的部分。随着哥白尼1543 年在《天体运行论》中提出“日心模式”,16、17 世纪进入聚焦“有形宇宙”[2]print变化的“新天文学”时代①“新天文学”时代又被称作“后哥白尼时代”。。随之,向来占据主流地位的“亚里士多德-托勒密地心模式”(以下简称“托勒密地心模式”)不断遭到“哥白尼日心模式”、“第谷日心/地心混合模式”②“第谷日心/地心混合模式”又被称作“第谷日心/地不动混合模式”。和“迪格斯无限模式”挑战。实际上,它们既相互冲突又关联:“哥白尼日心模式”中,太阳成为有限宇宙的中心,各星球依旧固定在天球板上旋转;“第谷日心/ 地心混合模式”里,有限宇宙的中心依然是地球,但只有太阳绕它旋转,其它星球绕太阳运动;“迪格斯无限模式”内,太阳又成了无限宇宙的中心等等。加之当时没有确凿的科学证据证明哪种模式正确,故很长时间内,它们混合并存,这影响着方方面面,因为一直以来,概念化后的有形宇宙常被用来言说人类世界发生的各种事件,即“天空会明示一切”(1.4.73)③中译文以下只列出场次参照辜正坤所译《哈姆莱特》,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
学界对莎士比亚与天文学,尤其跟“新天文学”的关系始终争议不断。一种认为他只关注实际生活,对天文学及其变迁毫无兴趣。另一种认为他是“托勒密地心模式”的坚定捍卫者。第三种则坚持“如果说他有生之年都不知道天文学领域的变化,太不可思议了”[3]。
莎剧里从风雨雷电到各种星体比比皆是,不懂点天文学常识的作家很难做到,所以否认莎士比亚与天文学的联系明显不符合逻辑。另一方面,他笔下多种模式混合并存,即使同一部作品中也是如此。因此,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回答他到底有没有懂点天文学,而是懂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之所以选择《哈姆莱特》(Hamlet),因其又被称作莎剧中的“宇宙隐喻”[3]69,里面不仅有“火星”、“游星”、“北极星”和“银河”等,同时多种宇宙模式并存、竞争。对它们的解读能帮助我们深入思考莎士比亚与新、旧天文学之间的关系。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托勒密地心模式”占据主流地位,此时“世界大舞台上的一切都暗中受制于天上的星象”(3-4)①中译文参照辜正坤所译“莎士比亚商籁体十四行诗集”中的“十四行诗15”,出自《莎士比亚诗集》,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
“托勒密地心模式”最早由亚里士多德在《论天》(De caelo)和《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中提出。他认为有形宇宙分为两个空间领域。第一个是由四元素组成,万物会生老病死的“月下天”区域。第二个是月球之上的“月上天”区域,由不易腐烂的以太构成,是永恒的存在。地球属于前者,静止不动居于有限宇宙中心②因“托勒密地心模式”中的宇宙为有限模式,它的英文名又被写作“Bounded Geocentricism”。,其他星体则镶嵌在层层透明的实体天球上,并被其带动在各自轨道上有规律地围绕地球旋转。公元2 世纪,托勒密整理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天文学资料,最终用一种复杂的数学模式确立了地心模式。随着其《至大论》(Almagest)和《行星假说》(Planetary Hypotheses)不断译成阿拉伯文和拉丁文四处流传,这种有形宇宙模型逐渐被接受。到了中世纪,哲学家和神学家为其又补充了水晶体、原动力和住着上帝、天使等的“最高天”。至此,“托勒密地心模式”最终成型,如图1 所示。
图1 文艺复兴时期的“托勒密地心模式”
结构上看,静止稳定的“托勒密地心模式”完全符合中世纪教权和文艺复兴王权理想的社会状态,故从出现伊始,它就被以概念化为“集体意识”而沦为二者统治的工具。
早在毕达哥拉斯的“数即万物”那里,有形宇宙就走上了概念化之路。他认为万物皆从“一元”(数字“1”)加减而来,故“本身是秩序,又制造了秩序”[4]54的“一元”又被称作“宇宙推动力”[5]21。后柏拉图用“理式”取代了“一元”。到了中世纪,托马斯·阿奎那将基督教与“托勒密地心模式”结合,这不仅为它增添了人类社会部分,更将其等级化,居于“最高天”的上帝取代“一元”或“理式”等成为整个宇宙的制造者和掌控者。最能体现其力量的是秩序,所以该模式中的每个层级都等级森严,神意通过教会传达,因此中世纪是一个教权时代。
16 世纪上半期英格兰宗教改革后,王权取代教权成为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但其合法性来自教权中的“存在之链”观念。“存在之链”将整个宇宙比喻为一根静止不动、结构完整的巨链,世间万物由高到低排列其中,无一遗漏且遥相呼应、互相关联。表面上看,它诉求整个宇宙秩序,本质上,则借“系列类比”聚焦人类社会秩序。“系列类比”指“存在之链”的不同层级,如上帝与天使、宏观世界与物理宇宙,微观世界与人,动物和植物等之间存在着诸多对应关系。“大小宇宙”、“身体政治”和“至尊”等都是其衍生的子观念。
根据“系列类比”,人类社会被看作上帝全方位掌控下有形宇宙的复制品。各种星体等则是上帝明示其意的工具,通过观察它们,人类可预知社会秩序在神意安排下的变迁。
“现在看来这些可能很愚蠢……对当时民众来说却很重要……因为种种严丝合缝的对应关系是他们活在秩序中的证明”[6]14。莎士比亚对此了然于心,《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借尤利西斯之口发出感叹“啊!秩序乃一切宏图伟业之阶梯”(1.3.102)①中译文参照刁克利所译《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
静止稳定的“托勒密地心模式可以再现人类世界秩序和谐的生存环境,此时“天宇浩瀚,星辰肃立,连同着地球皆等级分明,序列有张,万物因循规律、轨道、比例、季节、形式,职责和世俗,届秩序井然”(1.3.86-90)①。
该模式中,有形宇宙秩序主要表现为固定于实体天球上的诸星体在各自轨道上规律性地绕地球运动。莎剧中此类描写很多。《哈姆莱特》中,新王表达对王后的爱意时说“(我们)如此难分难解,就如同天星不能与轨道想分,我也不能无她而苟活”(4.6.16-17)。《亨利四世》(上)里,王子提及“两星不能同天轨运行”(5.3.66)②中译文参照张顺赴所译《亨利四世》(上)。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仲夏夜之梦》的小仙回答,“我巡游了各地,比月儿圆轨的转动更轻快”(2.1.6-7)③中译文参照邵雪萍所译《仲夏夜之梦》。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冬天的童话》则从反面力证星体规律性运动的重要性,“纵然你赌咒发誓使星斗错乱”(1.2.58)④中译文参照李华英所译《冬天的童话》。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
明显例证还有北极星和北斗七星。凯撒说“我就像北极星一般坚定,九天穹隆里没有哪颗星辰比得上它那恒定不移的品性。重重天空中点缀着无数星星,全都个个燃烧,颗颗闪烁;但其中只有一颗固定不动”(3.1.65-70)⑤中译文参照傅浩所译《尤力西斯·凯撒》。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因位置恒定,它常被用来作为其他物体运动的参照,《哈姆莱特》开篇,一颗运动的星体“向北极星西边缓缓运动”(1.1.43)。北斗七星也是如此,《奥赛罗》里,“大熊星座,动摇稳如大山的北斗卫星”(2.1.15)⑥中译文参照许渊冲所译《奥赛罗》。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还用来预测时间,《亨利四世》(上)里,挑夫甲说“北斗星已经高挂在新烟囱上方了”(2.1.1-2),以敦促马夫行动。
有形宇宙中的任何异常天象都预示着人类社会失序。《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尤利西斯的话已成经典:“倘若天体星辰僭越常规,陷入混乱,将出现可怕的瘟疫肆虐,异兆频发,暴乱环生,海洋狂啸,山动地摇,加上风暴、惊骇、变异和恐怖相伴,会将这宇宙的和谐与平静搅乱、撕裂、碾碎和毁灭,万物不得安宁!”(1.3.95-101)。而当马塞勒斯担心“丹麦有些事情不太妙”(1.4.72),霍拉修回答“天空会明示一切”(1.4.73)并列举了凯撒遇刺时的各种反常天象,“流星带火长奔,晨露滴血,日色昏冥,冷月遇蚀遁身……宛若世界末日来临。而今种种可怖异像纷陈,是早期警示将来之命运,劫数难逃,但预振先声,天地联手,示现灾象纷纷”(1.1.10-16)。同样,本剧中国家秩序混乱对应各种混乱天象,“这璀璨浩瀚的天穹,这高悬头顶的壮美的长空,这点缀着金黄色火球的庄严屋宇,唉,在我看来,简直是聚合成团的乌烟瘴气”(2.2.281-284)。不久后,新王被杀,国家易主。同样,凯撒遇刺前,其妻也看到诸多异象,“乞丐死去时,没有彗星出现;上天垂象只预示君主之死”(2.2.31-32)。《李尔王》中,格罗斯特将“人性泯灭”与“最近的日食月食不是好兆头”(1.2.84)⑦中译文参照彭镜禧所译《李尔王》。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联系起来。见证了克里希达的不忠,特洛伊罗斯喊道“上天的红线滑落了、松动了、散开了”(5.2.175)。放眼望去,莎剧里的异常天象往往是人类社会灾祸的明确预兆。
莎士比亚对这些对应关系的态度可从“十四行诗14”及《李尔王》中爱德蒙的话中窥得一斑。前者写到,“我不是从星辰学得出结论,我对星相学似也不学而精,我不想要去预知吉凶祸福,也不卜瘟疫、气候和年成。我不能为每分每秒算命运,说每刻有啥雷、雨和风云。我也不能凭上苍暗授天机,披露帝王将相走红或背运”(1-7)①中译文参照辜正坤所译“莎士比亚商籁体十四行诗集”中的“十四行诗14”,出自《莎士比亚诗集》,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后者认为“这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我们遭遇不幸——往往是因为自作自受——却把灾祸归咎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作恶是迫不得已,愚蠢是老天所逼,无赖、偷盗、悖逆都是受到星宿主宰,酗酒、撒谎、通奸都是顺乎天道。我们的一切邪恶都是神意在推动”(1.2.94-99)。很明显,莎士比亚对利用宇宙元素预测人类社会活动持“拒绝态度”[7]21。
由此,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是,他为何还要频频使用“托勒密地心模式”强调当时的英格兰社会秩序?皆因稳定静止的“托勒密地心模式”已成为都铎王权管理社会的理想工具,即使有形星体失序也被概念化为秩序诉求。这需要从“系列类别”中的“至尊”谈起。“存在之链”每个层级都有个“至尊”,它们既最接近上一层级,又在下一层级中地位最高,且在各自层级中的地位如上帝在之于整个“存在之链”中一样。如花中玫瑰、元素中火、兽类中狮子、鸟中老鹰等,人类社会的“至尊”是君主,他代替上帝管理人类社会,故所有人只能恪守“存在之链”中的位置,任何僭越行为表面是挑战君主,实则忤逆上帝,会招致神意报复,报复方式即让社会失序,直至神意满意才能恢复和平。这样,王权借民众恐惧上帝惩罚的心理,将失序问题变成服从问题,权力则牢牢地掌握在君主手中。
静止稳定的天体结构既能证明社会和谐、富有秩序,又完全符合绝对王权的统治利益,故长期以来,“托勒密地心模式”在文艺复兴英格兰始终占据主流地位,无人敢公开挑战这种模式,莎士比亚也是如此。当然这与其个人经历有关。他与都铎王朝向来互动亲密,其是剧作家,又靠经营剧院为生,事业一直顺风顺水,这与王权对其的认可、扶持分不开。因当时“官方不断指责剧院是敌视宗教、腐败和暴乱的滋生地”[8]23,故对戏剧的审查制度相当严苛,此环境下,莎士比亚生存与创作之路并非容易,只有依附并宣传王权才是他唯一的出路,尤其他的剧院还赖于后者赞助。更重要的是,他与酷爱看戏的伊丽莎白一世互动良好,曾带剧团频频入宫为其表演,且多部作品中均不吝赞美女王。因此,为都铎王朝宣传造势也在情理之中。
总之,概念化后“托勒密地心模式”成为王权维护统治的“集体意识”,其影响力持久而坚挺,至今依然存在。另一方面,随着“新天文学”出现,天体结构的各种新特点相继被发现,而莎剧中的相关书写表明他也关注到了“新天文学”成就。
“新天文学”是相对“旧天文学”出现的术语。表面看,二者应是对立关系。实际上,1543 年后出现的各种有形宇宙模式跟“托勒密地心模式”关联紧密,加之当时没有确凿科学证据证明它们之中哪个正确,故很长时间内,这些模式混合并存。莎剧中的“新天文学”书写也是如此。
“哥白尼日心模式”可概述为:地球只是月球的中心;太阳是宇宙的中心,所有天球绕太阳运行;我们看到的太阳运动不是它自身的运动,而是地球运动造成的等等。如图2 所示。
图2 “哥白尼日心模式”
“哥白尼日心模式”带来了天文学基本概念的变革[9]4:太阳取代地球成为行星运动的中心,后者失去了其独特的天文地位,沦为众多行星中的一员。这虽不同于“托勒密地心模式”,二者并没有完全决裂。哥白尼多次强调自己的日心模式只是假设:即如果太阳在中心,天球体系会如何,旨在为同行提供一个可研究有形宇宙的好思路。且日心模式中,星体依旧被固定在实体天球上旋转,宇宙依然有限,有人认为它只是对“托勒密地心模式”的完善,以期让后者更简单、对称。更重要的是,《圣经》中并没有地心模式的直接记载,是阿奎那把“托勒密地心模式”融进了天主教神学系统,后来罗马教廷方面认为可用其来解释“人是上帝创造的中心”,所以错误的地心说就在错误的位置上被人崇拜了几百年。而在基督教重要的哲学来源新柏拉图主义那里,太阳是“上帝”在宇宙万物的实体代表,“日心模式”则一举将其放到宇宙中心,这完全符合基督教利益。此外,《天体运行论》直到哥白尼临终前才出版,主要是他不想贸然出版而招来科学界尤其来自天文学家的质疑。而其人其作被宗教界禁止则是17 世纪之后的事情了,因为后续他的学说被布鲁诺等视为“无限宇宙”和“多重宇宙”等反基督教观念的基础,实际上,这些与“哥白尼日心模式”已经很大差异。
另一方面,不能否认,“哥白尼日心模式”的出现激发了当时人们重新思考有形宇宙的热情。
莎士比亚的“新天文学”书写中,又多处涉及“哥白尼日心模式”。
“哥白尼日心模式”由诸多同心圆构成,中心有个小圆,里面写着“Sol”(见图2,拉丁语:太阳),圈层则是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轨迹。第三圈层有个名为“Terra”的点即地球。围绕地球旋转的是体积更小的月球。虽然描述该模式的《天体运行论》于1543 年出版,莎士比亚则在21 年后出生。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他写下了“那璀璨的太阳才得以众星供卫,高据辉煌的王位之上:慧眼如炬,明察吉星凶煞,抑恶扬善,纠正过失偏差,如君主的谕旨一路畅行”(1.3.90-94)。很明显,此时太阳代替地球被众多星体包围,且“太阳”一词,莎士比亚用词不是“Sun”而是“planet Sol”,与哥白尼的称呼一致。再如《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中,埃及女王感叹“啊,太阳,把你运行的浩瀚天宇烧毁吧!”(4.15.11-12)①中译文参照罗选民所译《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同样暗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
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有限的视觉能力限制了人类的认知程度。受天文观测工具的限制,哥白尼的日心模式因没有直接观测证据,一切来自他的计算和假设,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对其将信将疑。
第谷在1588 年《论新天象》(De mundi aetherei recentioribus phaenomenis)里提出的“日心/地心混合模式”则建立在其观测到无法解释的天文学现象基础之上。
1572 年,第谷发现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体(实际上这只是一次“超新星”爆发),其明亮程度甚至超过金星,白天同样肉眼可见且不断变化。连续跟踪数日后②据记载,这个新星在1572 年11 月开始变亮,持续1 年多之久,后于1574 年的2 月消失。,第谷断定它应该来自天球的最外围。这简直是对“托勒密地心模式”的当头棒喝。因为根据该模式,天球永恒不变,自有轨道的行星也是如此,不可能出现从未有过的星体。基于此,他提出了一个折中体系——“日心/地心混合模式”:地球静止不动居于有限宇宙中心,太阳绕地球旋转,其他行星则绕太阳有规律地运动,此外还有不断变换位置的彗星和超新星等。如图3 所示。
图3 “第谷日心/地心混合模式”
除了1572 年的新星,16、17 世纪还有过多次这样的事件,如1577 年、1582 年和1607 年的彗星,1604 年的另一颗新星,1605 年欧洲的日食等。这些莎士比亚都曾经历过。且从文本资料看,他进行创作最重要的来源——霍林希德的《编年史》(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Scotland and Ireland)详细记录了1572 年的天象异常,“11 月18 日的清晨,北边仙后座的星群中出现了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几乎长达16 个月”[10]1257。对应的是,莎士比亚笔下“日心/地心混合模式”书写同样不少,主要表现为偏离轨道的星体和突然出现的彗星。
《仲夏夜之梦》中有“几颗入迷的星星跃出轨道,只为欣赏着海女的清音”(2.1.155-156)①中译文参照邵雪萍所译《仲夏夜之梦》。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里,安东尼说“从前给我引路的幸运星已经脱离了轨道”(3.13.172-173);《哈姆莱特》中鬼魂坦白自己的故事时说,“可披露一二详情,则微言片语足令你魂飞魄散,热血凝冰,使你双眸似星球脱轨”(1.5.19-21);《鲁克丽丝受辱记》中,“特洛伊之毁连上天也感到心痛,群星见映其星容的宝镜被打破,也纷纷迸离其星位,各自东西”(1524-1526)②中译文参照曹明伦所译“鲁克丽丝受辱记”,出自《莎士比亚诗集》,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他把理性的翅膀安在脚后跟上拼命跑,像挨骂的信使躲天神或似流星出轨道”(2.2.44-46)。此外他还多次提及流星,《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听我言,天际微茫非破晓晨光,只是乌金,吐射流星当空照,似明炬”(2.3.12-14)③中译文参照辜正坤所译《罗密欧与朱丽叶》。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约翰王》里天空布满“闪光的流星”(5.2.52)④中译文参照刘昊所译《约翰王》。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
因成功解释了“托勒密地心模式”无法解释的天文学现象,“日心/地心混合模式”一经推出就备受欢迎,追随者无数。
当时英格兰最权威的天文观察家托马斯·迪格斯对第谷及其模式非常狂热。在1572 年,他也注意到根据“托勒密地心模式”,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新星,并最终断言其来自无限宇宙,是偶然闯入地球范围的星体。随之在1576 年“天体轨道的完美描述”(“A Perfit Description of the Coelestiall Orbes”)⑤该文实际上是1576 年迪格斯父亲出版的《预兆》(A Prognostication euerlasting)一书的增补部分,内容包括《天体运行论》的部分英文译文和迪格斯对有形宇宙的见解。一文中提出了无限宇宙模式。如图4 所示。
图4 “迪格斯无限模式”
该模式保留了“哥白尼日心模式”中太阳在宇宙中心的观点,但星体不再固定于天球表层,而是零星分布于无限宇宙中。这促使人们的认知从封闭的宇宙模式跨越到一个无穷或至少也是极大的宇宙,是当时天文学领域的重要成就。
其实,古希腊先哲阿那克西曼德、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等早就认为宇宙无限,但从中世纪开始,因不符合教权和绝对王权的利益,它一直被禁止传播,直至迪格斯重新提及。伽利略发明望远镜发明之前,16 世纪中后期的英格兰,已有诸多能够放大物体,名为“透视镜”(perspective glass)或“比例镜”(proportional glass)的天文学工具出现[11]62。最初提到它们的是迪格斯之父伦纳德·迪格斯的《几何学练习》(Pantometria)。后续威廉·伯恩的《罕见的发明》(Rare Inventions)等里也详细描述。莎士比亚在《理查二世》中写到王后的悲伤时“因为模糊的泪水,已屏蔽了忧伤的双眸,把完整的事物氛围纷繁的个体,就像一幅幅透视图,从正面观之,定然模糊不清,而从旁着眼,则真形立现”(2.2.16-20)①中译文参照孟凡君所译《理查二世》。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迪格斯正是使用了这些英格兰本土工具观察到1572 年的新星。换句话说,他的有形宇宙模式不仅基于前辈的推理,还来自科学观察,因此更有说服力。
莎剧中,“无限”(infinite 或infinity)一词共计出现40 余次。如《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算命人说“在造化无穷无尽的秘籍中,我略懂一二”(1.2.7-8)等,《理查二世》和《亨利五世》中也有相关用词。“无限宇宙模式”最明显的作品当数《哈姆莱特》。
“迪格斯无限模式”之后,比较轰动性的天文学成就当属伽利略发明了望远镜,转年,他又出版了《星际信使》(Sidereus Nuncius),更多宇宙奥秘逐渐呈现在世人面前:月球上的环形山,由密集恒星组成的银河等,这些发现进一步证明“哥白尼日心模式”乃至无限宇宙存在的可能性。同时期的《辛白林》中,波塞摩斯梦见环绕在其周围的鬼魂,常被视为伽利略在木星周围发现的四颗小星。几乎同时完成的《泰尔亲王佩力克里斯》(1608)、《冬天的童话》(约1609)、《亨利八世》(1610)和《暴风雨》(约1611)也有它们的身影,之后的《两贵亲》(约1613)里,木星更是被暗示多次。
也是在这一时期,英格兰对异于“托勒密地心模式”的有形宇宙结构关注逐渐增多且公开化。文学领域,约翰·邓恩(2019:811-860)在《解剖世界》(“The Anatomy of the World”,1611)里非常大胆地写到:“火元素已被扑灭;太阳迷失了,地球也迷失了……他们在行程中,在天穹里,找到了许多新的世界”[12]811-860。
多种有形宇宙模式并存是天文学革命的成果,更标志着政治风向的变化。1603 年詹姆士一世登基后,他在英格兰开启了完全异于都铎诸君的统治方式,随之后者所推崇的“身体政治”和“至尊”等观念逐渐没落,民众眼里的国家政体逐渐失衡。《科里奥兰纳斯》中肚子寓言对此有映射:原本类比君主的头部,其重要地位被肚子替代,“我可是整个身体的仓库和加工厂”(1.1.113-114)②中译文参照邵雪萍所译《科里奥兰纳斯》。以下只列出场次和行数,不再另注中译本页码。。詹姆士·E.菲利普认为“这是统治者和民众的双重悲剧,他们都错位了”[13]9。这还意味着社会思潮的剧烈变化。长期以来,人们已经习惯将有形宇宙中的天体结构与概念宇宙中的秩序观念结合预知人类世界的各种事件,“新天文学”则一句戳破其真相,《解剖世界》里的一句“君王与臣属,父亲与儿子,都被忘记”[12]215将变革时期的焦虑与希望表现地淋漓极致,这也成为后续反封建、反教会的启蒙运动的前奏。
莎剧中多种有形宇宙模式书写并存,说明他对当时各种天文事件并不陌生,但这些内容看起来散乱无序,故常常被忽视,这也许是莎士比亚刻意为之,因为他并不想过多暴露自己异于主流的想法,毕竟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相比之下,所有莎剧中,《哈姆莱特》已经是其宇宙观比较明朗的作品了。
霍金2001 年的著作《果壳中的宇宙》(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之名正是取自哈姆莱特那一句“我即便身居斗室,也会自命是无限空间的君主”(2.2.248)③有译本将其翻译为“即使身处果壳之中,我仍然是无限宇宙之王”。。两人境遇确有几分相似,前者21 岁瘫痪,被禁锢在轮椅上长达半世纪之久,后者则因回国为父奔丧困于丹麦无法离开。更重要的是,霍金的研究主要围绕无限宇宙里的众多谜团,这不禁让我们思考他青睐哈这句话是否因其蕴含的“迪格斯无限模式”。
实际上,新、旧天文学角度解读《哈姆莱特》并非易事,皆因莎士比亚的天文学态度隐藏于各种宇宙模式的较量中。
首先,新、旧天文学角斗中,“托勒密地心模式”逐渐覆灭。
新王名为克劳迪斯(Claudius),这跟克劳迪斯·托勒密(Claudius Plotemy)同名。其言行举止也符合“托勒密地心模式”的诉求,如千方百计阻止哈姆莱特返回威登堡继续学业,“你意欲继续求学,重回威登堡,与你父王、母后的愿望大相径庭;听我们劝告,委屈吧,留在京城”(1.2.114-115)。威登堡是路德宗教改革发源地,也是欧洲第一个可以公开教授日心说课程的地方,尤其1541 年末,曾在波兰弗龙堡求学于哥白尼门下的雷蒂库斯返回后,积极张罗出版《天体运行论》,所以这里堪称“新天文学”思想的中心。同时纵观全剧,莎士比亚仅在第一幕第二场开场背景中提到新王名称:“丹麦国王克劳迪斯、王后葛特露德、哈姆莱特、波洛纽斯、雷欧提斯及其妹妹奥菲利娅、伴驾的众大臣上”,除此之外,全程用“国王”(King)代替,这可理解为对“托勒密地心模式”的刻意忽视。
哈姆莱特见到故友霍拉修时非常惊奇,多次问他为何离开威登堡,对方回答“殿下,我来参加您父王葬礼”(1.2.176)。剧情显示,老王葬礼发生在新王婚礼前,如果说霍拉修参加老王葬礼,那他在此之前肯定见过哈姆莱特了,但寒暄却暗示他们还未碰面。所以霍拉修所说的“您父王葬礼”到底是谁的葬礼?因为新王才是哈姆莱特现在的父王,而他又是如何知道新王必死?答案即新王代表的“托勒密地心模式”终将被其他宇宙模式取代。而在剧末,他被哈姆莱特杀死。
此外,奥菲利亚同样代表“托勒密地心模式”的覆灭。其名“Ophelia”由“Op”+“heli”等字母组成。其中“Op”意为相对应的人或物,而“heli”则代表“日心说”(heliocentric),二者结合起来指“反对日心说”。奥菲利亚最终落水淹死。哈姆莱特站在其坟前,悲伤地说“直到这坟头快挨近火红的太阳”(5.2.237)。这里,“火红的太阳”对应英文“the burning zone”又有“太阳圈”之意,指“托勒密地心模式”中天球上的太阳轨道,加上奥菲利亚又被埋在地球上,这番话暗示地球应围绕太阳运动,而非相反。
其次,“新天文学”内部,“迪格斯无限模式”与“日心/地心混合模式”的角斗不断。
第谷是丹麦著名的天文学家,本剧发生地在艾尔西诺城堡,与其从事研究的和文岛仅隔水相望。虽然莎士比亚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英格兰,但他的有些同事曾在那里演过戏,所以因此知晓这个城堡,且詹姆士一世还未登基前也去过丹麦①1589 年,詹姆斯一世与丹麦的安妮公主结婚。,这位君主又爱好著书立说记录自己经历,莎士比亚也有可能同感这些书籍听说过这里。
他为《哈姆莱特》中的二朝臣取了颇具丹麦色彩的名字:罗森格兰兹(Rosencrantz)和吉尔登斯吞(Guildenstern)。关于莎士比亚的灵感来源,一种说法与第谷委托别人雕刻自己的版画有关。画中,他被16 个祖先包围,其中两位名为罗森克朗茨(Rosenkrans)和吉尔登斯特恩(Guildensteren)。该版画在16 世纪90 年代多次印刷,1601 年又再此重印,还出现在第谷其他作品里。如此高强度的宣传之下,莎士比亚获取相关信息并不难。如图5 所示。
图5 第谷委托别人雕刻的版画
还有种说法是1592 年,一个丹麦外交使团来到英格兰,莎士比亚对两位使者的姓名印象深刻,认为这是当时丹麦权势家族中常见取名方式。二朝臣的这些丹麦背景暗示“日心/地心混合模式”。哈姆莱特又提到全世界都是“很大很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紧闭所、囚室和地牢;其中最恶劣的就是丹麦”(2.2.241-242)。这是对“日心/地心混合模式”封闭性的谴责。最终丹麦新王被杀,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取而代之。他非常欣赏哈姆莱特,“他若登基称王,必是贤主明君”(5.2.351)。负责监视哈姆莱特举动的两位使臣也殒命其手。一定程度上,这意味着“迪格斯无限模式”的胜利。
最后,就“迪格斯无限模式”而言,哈姆莱特的多舛命运代表其被认可的艰难过程。
迪格斯提出无限宇宙模式基于诸多前辈的天文学成就,哈姆莱特上场前同样有很多铺垫。开篇出场的卫兵一弗朗西斯科(Francisco)代表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反对者弗朗西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卫兵二巴纳多(Barnardo)其名是“Bernardo”的变体,类似中世纪在《宇宙志》(Cosmographia)中提出地球自转的伯纳德斯席尔·维斯特里斯(Bernardus Silvestris)。之后登场的马塞勒斯(Marcellus)是迪格斯非常崇拜的天体诗人帕林吉尼乌斯(Marcellus Palingenius Stellatus)。帕林吉尼乌斯在1531 年的史诗《生命的天宫》(Zodiacus Vitae)中提出了宇宙无限模式草图:远离地球,有无数或大或小肉眼不可见的星体。这本书的英译本由巴拿比·古奇(Barnaby Googe)翻译,在当时英国十分畅销,尤其在语法学校广为流传,莎士比亚极有可能读过。相比之下,来自“新天文学”思想中心威登堡的霍拉修和哈姆莱特出现则较晚。
哈姆莱特曾写信给奥菲利亚:“汝可疑众星是大火;汝可疑白日曾周行;汝可疑真理是胡说”(2.2.109-2.2.121)。里面很多意象都与“托勒密地心模式”有关。“火”是构成“月下天”区域万物的四元素之首;“白日曾周行”意指太阳围绕地球规律性地旋转;“真理”则指长期居于主流地位、不容置疑的地心模式。表面上,哈姆莱特借静止稳定的“托勒密地心模式”表达对自己奥菲利亚的永恒之爱,实则对其发出质疑。同时这封信出现时,众人正在讨论哈姆莱特突然疯癫的原因。王后认为是父亲猝死,波洛纽斯归咎情场失意。这对应于伽利略、约翰·迪①约翰·迪是托马斯·迪格斯的老师。等的遭遇,他们常常因敢于挑战权威而被认为是疯子。负责为奥菲利亚掘墓的小丑甲同样说哈姆莱特“就是那个疯子,给人送到英国去啦”(5.1.112),原因是“英国人根本看不出他是疯子,因为英国人都跟他一样疯”(5.1.117)。这说明在当时英国,跟迪格斯一样赞同无限模式的人比较多。排名首位的是布鲁诺。他在1583—1585 年住在伦敦,并在此期间出版了《论无限、宇宙和诸世界》(De L'Infinito,Universo et Mondi),故有种说法认为莎士比亚非常熟悉布鲁诺的理论[14]140-160。威廉·吉尔伯特则在1600 年的《磁石论》(De magnete)中认为星体并非固定在任何球体框架上,还有爱德华·格雷沙姆、威廉·康登等等。
哈姆莱特死前,希望霍拉修将他的故事讲述分明,让“真相大白与天下”(5.2291-293)。后者对众人说,“将尸体置于众目睽睽的平台之上,让我来向蒙在鼓中的世人讲述事情发生的全部真相……意外的惩罚、偶然的屠戮,精心设计的阴谋导致的死亡……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会一一讲述周详”(5.2.329-338)。这段话暗藏“托勒密地心模式”并非真实的有形宇宙结构,随着“新天文学”进步,宇宙真相会被逐渐解开,但新天文学家和相关模式被压制的遭遇不可忽视。
此外,还可从莎士比亚与迪格斯关系中审视前者的天文学态度。有学者认为莎士比亚和迪格斯私交不浅,原因众多。如迪格斯的另一部军事著作在伦敦出版时,跟理查德·菲尔德有来往,而后者是莎士比亚童年的朋友。再如莎士比亚与约翰·迪和迪格斯曾住的很近等等。
综上所述,作为莎剧中的“宇宙隐喻”,本剧不仅展示了多种有形宇宙模式,还借哈姆莱特的命运举止展现了新、旧天文学之争,暗示了自己的天文学态度。有记录声称写完《哈姆莱特》后,莎士比亚旋即获得了“英国文艺复兴天文俱乐部”的入会资格,进而与迪格斯等新天文学家更为相熟。
16、17 世纪,受“新天文学”影响,不止莎剧中有诸多有形宇宙模式书写,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The Tragical History of the Life and Death of Doctor Faustus)和《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希德尼的《致休伯特·朗格特的信》(Letter to Hubert Languet)和《为诗一辩》(A Defence of Poetry)《爱星者与星》(Astrophel and Stella),罗伯特·波顿的《忧郁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培根的《新大西岛》(The New Atlantis)等皆是如此,涉及戏剧、史诗、十四行诗等多种文学体裁。
就莎士比亚而言,其创作始终关注并受到新、旧天文学的影响,《哈姆莱特》只是其宇宙观比较明朗的作品。虽然王权利益、主流意识影响下,这些书写看起来散乱无序而多被忽视,但从“新天文学”角度审视,其价值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