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曙朝
1940年,一位英国女传教士在抗日战争中护送100余名中國孤儿辗转500多公里,躲开日军飞机的轰炸,穿越太行山,从山西阳城安全转移至陕西扶风。一路上虽然历经千辛万苦,但她没有抛弃任何一个孩子,都将他们成功转移至陕西扶风孤儿院。
这位英国女传教士的善举不但在中国引起了巨大反响,也轰动了国际社会。1958年,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将她的事迹拍成了电影——《六福客栈》,著名影星英格丽·褒曼担任主演。由于影片感人至深、艺术手法精湛,该片荣获了第16届美国电影金球奖最佳影片奖。影片中表现的这位伟大女性就是格蕾蒂斯·艾伟德。
1930年12月底,格蕾蒂斯·艾伟德作出了一个改变其一生的决定:到中国从事人道主义工作。1902年2月24日,艾伟德出生于英国伦敦北部的埃德蒙顿地区。她的父亲是邮差,母亲是家庭主妇。因家庭经济困难,她辍了学,开始从事女仆工作。25岁时,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关于中国的文章,对这个远在亚洲的文明古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时,老传教士珍妮·劳森即将退休,她希望艾伟德接替她的工作。于是,艾伟德用自己的储蓄在旅行社预订了一张到天津的火车票,并抓紧时间阅读与中国有关的书籍,提前了解和熟悉这个她向往已久的东方国度。
1932年11月10日,艾伟德抵达天津,劳森夫人安排一名姓路的先生陪同她前往山西。他们一同乘火车绕道北平到达河北正定,然后西行抵达太原,又改乘长途汽车继续前行。当时的路况很差,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汽车行驶中摇晃得很厉害。次日,艾伟德和路先生骑着骡子踏上了去往阳城的旅途。他们翻过了三座大山,涉过了数条溪流。艾伟德平生第一次骑骡子走山路,浑身关节都非常疼痛,仿佛整个身体都快要散架了。她回忆说,这是一次永生难忘的旅行。
11月22日,历经了千辛万苦,艾伟德终于抵达山西阳城。因为阳城是座山中小城,教会的工作条件比艾伟德预想的还要差。劳森夫人和艾伟德在阳城县城东门外的大道旁租了一处民房。由于阳城物产丰富,每天都有运货的骡队来来往往。安顿好后,劳森夫人向艾伟德透露了一个想法,她想将租来的民房改造成客栈,为南来北往的骡夫、客商提供食宿,以赚取一些收入,艾伟德连连称好。于是,由两个西方女性开办的“八福客栈”(电影将客栈的名字改为“六福客栈”)在阳城开门迎客。
客栈虽然办起来了,但在阳城这个偏远小城里,人们与西方人接触非常少,再加之中西方文化存在巨大差异,客栈并没有太多客人光顾。可劳森夫人始终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她雇来厨子老杨,给客商准备可口的小米粥和面条等食物,并为客商的骡子准备好草料;艾伟德则负责到马路上招揽顾客,想方设法把骡队请进客栈里休息。渐渐地,干净整洁、饭菜可口、收费便宜的“八福客栈”在骡队中树立了良好的口碑。“八福客栈”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有省外客商慕名而来。
1932年底,劳森夫人因摔伤后伤势过重,医治无效去世。没了劳森夫人这个主心骨,艾伟德顿时感觉到孤单无助,她经历了到中国后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为扫除缠足陋习,阳城县县长打算在当地推行“天足运动”(解放妇女的缠足),他请艾伟德代表县政府挨家挨户地宣传并检查,以正风气。县长认为,艾伟德作为外国女性,没有中国传统观念的束缚和人情的羁绊,更适合担任监督员一职。
县长向艾伟德介绍了监督员的职责:到全县各地巡视,向村民宣传“天足运动”,挨家挨户地查看女性放足情况,同时禁止小女孩缠足。如有人阻挠工作进行,可直接向县长报告。县里还给她发放薪水,提供出行用的骡子,并派两名警察保护。
艾伟德深知缠足陋习给中国女性造成的伤害,对于放足政策当然全力支持。此后,艾伟德在两名警察的陪同下,几乎走遍了阳城的每一个村庄。每到一处,两名警察就把村民们召集到一起,宣讲政府的放足令;接着就介绍艾伟德是县长亲自委任的放足监督员,请所有人务必配合她的工作;然后由艾伟德亲自宣讲缠足的危害和放足的好处。
一般情况下,艾伟德会先讲一些故事或童话,激发村民的兴趣;接着教大家唱歌,并解释歌词的意思;然后讲解缠足的危害以及政府的处罚措施;最后她会要求在场女性自己脱掉鞋,解开裹脚布,将脚洗干净,再换上大一点的鞋子。
起初女孩们很不情愿,主要是担心将来嫁不出去。经过艾伟德的耐心解释,特别是强调政府已命令男人不许娶缠脚的女人后,大家才打消了顾虑。
随着时间的推移,放足观念逐渐深入人心,艾伟德也与许多当地女性成为了好朋友,她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1935年,黄河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举家逃荒,寻求生路。山西的受灾情况比周边省份稍轻,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涌入阳城、泽州、沁水等地。
一天,艾伟德路遇一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在卖一个病弱的女孩。她心生怜悯,用9角钱将女孩买下,取名美恩。艾伟德将美恩视为家人,细心地为她清理溃烂的伤口,给她穿干净的衣服,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数月后,美恩从街上带回来一个小男孩,艾伟德为他起名“少少”(意为大家愿意为他少吃一口饭)。在村里巡视放足时,艾伟德又将5名被人贩子买卖的小女孩带回客栈照顾。她亲自为这些被缠足的女孩剪开裹脚布,清洗已经变形的双脚。在县长的帮助下,她通过司法程序,先后收养了40多名无家可归的孩子。随着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艾伟德特意从潞安请来一名教师,教孩子们文化知识。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1938年春季以后,日军飞机数次轰炸阳城地区,导致大量难童出现,艾伟德又收留了60多名难童。此后,艾伟德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解决100多名难童的吃饭、穿衣和教育问题上来。
抗日战争中,华北战事尤为惨烈。1938年2月20日,日军进攻长治,守城的是川军将领李家钰的部队。守城将士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奋勇抗击,伤亡惨重。次日,长治被日军侵占,整个晋东南地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大量伤员及无辜百姓急需救治。1938年9月,艾伟德在给侄女凯瑟琳的信中写道:“我们这里超过一百户人家的房子被焚毁,他们变得一无所有,冬天很快到来,我们每天都在为之祈祷,希望能有一点点帮助……”
据《阳城县志》记载,抗日战争期间,日军飞机多次对阳城进行狂轰乱炸。1938年2月21日上午,日军两架飞机连续向城内东北角和东关城后胡同投弹24枚,炸毁房屋数百间,炸死、炸伤百姓多人;4月22日,24架日军飞机再次向阳城县城投下数十枚炸弹,炸毁房屋900余间,炸死、炸伤群众数百人;6月16日,又有3架日军飞机轰炸了董封、临涧、横河等村,投弹30枚,炸毁房屋数百间,炸死、炸伤群众20余人。
阳城当地既无战地医院,又无红十字会机构,医疗资源十分短缺,医护力量也严重不足。日军轰炸和入侵阳城时,艾伟德所住的院子距离前线不远,她便将住所临时改造成了急救站。战争爆发后,时不时就有伤员被抬进来。艾伟德医疗知识有限,以前只帮助过妇产科医生照料产妇,家里的粮食也并不富裕。于是,她向雷鸣远创立的“华北战地督导民众服务团”寻求帮助,但杳无音信。救人心切的她不再指望外援,毅然挑起重担,带领她收养的孩子们,给伤员包扎伤口,掩埋死者,照顾婴儿,给失去孩童的母亲以精神抚慰。
随着艾伟德在中国生活的时间越久,她对中国的感情就越深厚。美国《时代》周刊采访艾伟德时她表示,虽然她有着西方人的面孔,但在内心深处早已把她当成了一名中国人。看着祖国惨遭侵略者践踏,无数中国同胞被日军杀害,她如何置身事外。
抗日战争期间,目睹日军暴行的艾伟德,不顾教会的要求,一再发声谴责日军滥杀无辜的罪行。当中国军队驻扎在阳城附近时,艾伟德曾多次到军营看望士兵,并以外国传教士的身份为掩护,为中国军队搜集日军情报。好友戴维斯夫妇认为此举过于冒险,多次劝阻她,艾伟德却坚持传递情报。
1939年,正在进行春季“扫荡”的日军再次逼近阳城。由于艾伟德在《时代》周刊上痛斥日军暴行,并为中国军队搜集情报,她成为了日军抓捕的目标。日军到处张贴“捉拿‘小妇人艾伟德”的悬赏公告。这迫使艾伟德做出了跋涉数百公里、转移难童的决定。
战争持续了一年又一年,到了1940年,她收留的难童已远超100名。有的难童是村民送来的,有的是士兵送来的,有的是自己走来的,艾伟德一律接收,从不拒绝。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些因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们,让他们吃上了可口的饭菜,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还聘请老师给他们上课,她就是这个难童收容所里所有孩子的母亲。
戰争形势越来越严峻,阳城即将被日军占领。艾伟德曾亲身遭受过日军的暴行,对日军的种种恶劣行径非常了解。她每天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城里的百姓已经纷纷逃亡,驻守的中国军队也准备转移。军队指挥官派人来通知她尽快撤离,并给她看了日军张贴的通缉令。艾伟德自身的安全已经成了问题,更难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艾伟德不再犹豫,她决定亲自带领百余名孩子,从山西转移至尚未沦陷的陕西。艾伟德的朋友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冒险之举,纷纷劝阻她。因为短时间内很难筹措到足够队伍长途跋涉所需要的粮食和钱款。从阳城到西安有数百公里,翻山越岭、道路崎岖,途中还要穿越日军的封锁线,旅程的艰辛可想而知,人员安全也难以保证。有人甚至建议她一个人走,这样更容易脱身。但她断然拒绝,坚定地表示要带所有孩子一起走。主意拿定以后,她立即去找县长,请县长帮忙筹措经费和粮食。县长虽然认为此举并不明智,但他敬佩艾伟德的为人,派了两人护送他们一程。
1940年3月,艾伟德带领100多名孩子离开阳城,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旅途。艾伟德一行被分成了若干组,每组30多人,由成年人担任组长。队伍中最大的孩子13岁,最小的只有3岁。几个成年人用担挑着粮食和炊具,年龄大点的孩子背着铺盖卷和碗筷。艾伟德一会儿在队伍前,一会儿在队伍后,指挥大家前进。遇到寺庙,就在那里住宿。春节刚过,天气十分寒冷,大家就挤在一起睡觉。粮食并不充足,需要省着吃,大家就每天啃着干巴巴的窝窝头,吃着老玉米,改善伙食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小米饭。进了太行山,一行人体力严重透支,只能互相搀扶着,拄着树枝,缓慢前进。
好不容易来到晋南垣曲县的一个小镇,本想着可以找到食物,哪知小镇已经废弃,只有少量中国士兵驻守。艾伟德请求士兵们帮忙,热心的士兵们给他们喝了一点粥。次日,军营里断粮了,没有余粮给艾伟德一行人吃。所有人都饥肠辘辘,束手无策。好在一名军官帮助他们找到了渡船,一行人终于渡过黄河,到达了对岸的小镇,吃上了一顿饱饭。休整两天后,他们继续赶路,到达了陕县(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
到了陕县,又一个难题摆在大家面前:列车停驶了。列车员说,如果车开到了黄河边,对岸的日军发现后就会开枪射击,请全体乘客在此下车。这就意味着,艾韦德一行若要朝着西安继续前行,就必须翻越绵延400余里、海拔1903米的崤山。翻越崤山的难度可想而知,幸亏火车站站长派来两名士兵帮忙,才解了艾伟德的燃眉之急。晚上大家就睡在光秃秃的山上,早晨起来继续前行。孩子们的身体抵抗力差,不少孩子都病倒了。第二天傍晚,好不容易抵达陕西潼关,因为战事吃紧,潼关开往西安的火车也停运了。正在艾伟德焦急之际,有人悄悄告诉她,第二天一早有一列运煤车开出,可以偷偷乘坐,但必须保持绝对安静。艾伟德立即把孩子们召集起来,布置任务,分工合作。第二天黎明,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把小幼童们一个个悄悄地抱上煤车,安放在煤堆上。就这样,艾伟德一行离目的地又近了一步。
在整整27天之后,艾伟德终于一个不少地将孩子们带到了西安。此时西安已接纳了各地来的难童近3000人,没有能力接纳更多,只有陕西扶风孤儿院可以继续接收。于是,他们又乘坐了一天火车,终于到达了最终目的地——陕西扶风。扶风孤儿院提前为他们准备好了食物、衣服及睡觉的地方。跋涉数百公里后,孩子们终于安全了,恢复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艾伟德虽然体格弱小,但她凭借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亲率百余名难童,完成了从山西阳城到陕西扶风的大迁移壮举。安顿好难童后,由于一路奔波,路上条件艰苦,她还是病倒了。经过医生诊断,她患上了回归热、斑疹伤寒、肺炎等多种疾病,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经过医生的全力救治,在医院休养一个多月后,她终于脱离危险。
由于艾伟德的病情时好时坏,医生朋友们建议她回英国接受治疗。1949年3月的一天,艾伟德终于从上海启程,登上了前往英国的轮船,回到了阔别17年的故土。回到英国后,艾伟德将她在中国17年的经历写成了自传——《我的心在中国》。由于长期生活在中国,艾伟德的衣着穿戴、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都非常中国化。有一次,她去北爱尔兰途中,因身穿中国衣服、讲中国话,遭到当地警察的盘问,还差一点被拘留。
经过医生的悉心调养,艾伟德的身体基本痊愈。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她,很快就投入到一项新的工作中。她发现,不少旅英华人身处异国他乡、漂泊无依、生活条件艰苦,亟需关爱和帮助。艾伟德主动伸出援手,关心和帮助中国留学生;挺身而出与英国老板交涉,帮助陷入困境的华人雇员;为来自香港的海员四处奔走,申请在利物浦建立一所海员医院。
由于艾伟德为人低调,她在中国的事迹起初并不为人所知。直到《伦敦时事新闻报》的记者莱德伍德从艾伟德母亲那里了解到情况并报道后,才引起了其他媒体的广泛关注。1957年初,阿兰·伯吉斯根据艾伟德的自传和相关采访材料,写成了传记小说《小妇人》。此书一经出版,便成为了畅销书,后被多次重印。1963年3月28日,应英国广播公司之邀,艾伟德飞往伦敦,参加了《这就是你的生活》广播节目的录制。同年7月,她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接见,并与英国女王共进午餐。英国女王对她在中国救济难民、收养孤儿的善举十分赞赏。香港《华侨日报》在1967年11月20日的報道中称:“艾氏居留中国期间,近百名儿童蒙其抚养,现均长大成人,分布于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马尼拉、锡兰、日本等地。”
1970年1月3日,艾伟德因流感并发肺炎不幸逝世,享年68岁。噩耗传出,人们纷纷为她举行追思仪式和纪念活动。在艾伟德的故乡英国,近千名民众聚集在伦敦的中央会堂,来送艾伟德最后一程。澳大利亚《妇女周刊》于1970年2月28日用整版篇幅刊登了艾伟德友人巴克的纪念文章。巴克介绍了艾伟德的生平事迹,回顾了他与艾伟德认识、交往的过程,并表示他“永远不会忘记艾伟德的人格魅力”。电影《六福客栈》中“小妇人”的扮演者英格丽·褒曼在艾伟德的住处待了近两小时。她抚摸着艾伟德的每一件遗物,拿着艾伟德身着中国服装的遗照,端详许久。英格丽·褒曼还到艾伟德创立的孤儿院探访,她与孩子们一起唱歌,做游戏,吃午饭。之后,她到百货公司为孤儿院购买了一大批日用品,并捐献了一笔现金。
艾伟德去世后,人们尊重她的意愿,将她的遗体朝向了中国所在的方向。在她生前日思夜想的中国大地上,山西人民也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回顾了她无私奉献、心怀大爱的一生。山西人民出版社先后出版了《震撼世界的六福客栈:英国小妇人艾伟德与中国阳城》《六福客栈:小妇人艾伟德传奇》《弘道遗爱:来华英国女传教士艾伟德传》等书籍,以表达对这位英国人道主义者的深切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