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肖遥
在《批判的解剖》中弗莱吸收荣格的精神分析学和弗雷泽人类学理论中的部分神话理论创立了神话—原型批判理论。他认为人的观念与情景在长期的历史演变进程中会形成“符号化”的类型,以神话或象征的形式被人们无意识的吸收,用于对话、交流,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他试图将文学文本置于文学传统中,从而给出一个完整和全面的阐释。而中国文学自始就力求体验变中之不变的稳固的空间生命结构,在不断演进中逐渐呈现出一种无法把握变化、差异、瞬间易碎的时间生命结构,这种时间意识,最早是在上古时期以“空间思维”写作为主的神话中萌芽。
在魏晋这个社会极度动荡、思想纷杂的时代,传统儒学不能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其独尊地位遭到了质疑和挑战。此时,以老庄为代表的玄学脱颖而出成为时代主流,它所提倡的不惊荣辱、不为物累、寻求自然精神和人的解放为魏晋文人提供了精神养料。这种崇尚自然、辨析明理的玄谈,既是文人潇洒纵情的理论依据,也是他们乱世求生的手段和方式。神话“兴象”也在此时扮演了同样的角色,文人们强烈的时间意识成为这个时代想极力表达的一个主题。
在西方,17世纪以后,自然科学的强烈冲击、宗教神学的衰落导致上帝不再是多数人的信仰,不能再作为维系社会稳步前进的保证。再加上工业资本主义之工具理性强烈腐蚀人们残存的价值观,阶级矛盾、经济危机、道德堕落、精神异化等各种矛盾逐渐变得尖锐,于是连续性、永恒的时间意识也被怀疑和消解。一种断裂的、破碎的、混乱的时间意识开始充斥和占据人们早已空洞的内心,对时间和生命意识的价值重估主题被重新搬上文学的殿堂。
神话是文明发展的催生力量,在文化处于未分化状态时,由此产生一片混乱,神话就作为一个维系人类生存发展的精神本体存在。在进入具有等级和差异的秩序社会时,神话也是作为各民族精神文化的载体,其神话意象最早出现在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和中国的《诗经》《楚辞》等典籍中,影响着后世的创作理念与方式,他们也以神话为蓝本进行文艺创作或激发创作灵感。西方活跃的小商品经济催生了人与自然对立的精神,较多地看到事物的对立与差异,这种精神特质在文学上的表现以叙事文学为主,强调客观事物的摹仿与反映,在文学内部注重逻辑推理论证。我国的小农自然经济和浓厚的宗法性则影响了古人“天人合一”的观念,更加注重人的情感和事物的整体性。在文学上表现为以抒情文学为主,重领悟重情感,正所谓“诗言志”为我国文论的开山纲领一样。早期的哲学家都注意到了“时间”这个既抽象又具体的问题,赫里克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孔子说:“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时间”一直存在,关于它的辩论也一直是中西方一个重要的课题。
神话在民族精神中具有本源性和共识性,将它作为一个中介来表现时间的虚无和悲情特质再适合不过。在早期文学中也有先例,其认同度和接受度也是不言而喻。“神话成为文学作品的本源。”在王爾德的笔下,他鲜明的人物形象基本上都对应一个《圣经》原型。如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道林对应着喀索斯的原型,亨利爵士对应着圣经中蛇的原型,而画家巴西尔·霍华德则是王尔德的自我情感寄托,也就是现实中的自我画像。他把自己对人生流逝的体会感悟融入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上,其中渗透着浓烈的唯美主义思想。魏晋南北朝是中国一个神话的大集成时代,神话意象的种类和数量骤增,诗人们宦海沉浮,不同的人生体验驱使他们选择各类不尽相同的神话意象写进诗中,表达相同或者相异的理解与感悟。这不仅完善了魏晋的神话谱系,也增添了诗的韵味,使诗歌语言更加多元化。如阮籍借喻太阳神“若木耀西海,扶桑翳瀛洲”来表达世事多变、日薄西山的悲愤情愫;陶渊明借神鸟精卫“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来体现出一个不屈不挠的坚定形象。神话与文艺作品是双向互助的,借助神话所表达出的矛盾的时间意识,在跨时代跨国度的王尔德和魏晋文人这里得到了共同体现。在亘古绵长的人生时间长河里,通过把握时间的连续性以及断裂性才得以实现人生意义。针对这种时间意识,我们通过在神话原型中双方所体现出来的文学观、人生观以及生命意识的觉醒来做个探讨。
人生观里的时间意识
上大学和进监狱是王尔德人生中两个巨大的转折点,在这前后他的人生观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甚至是对立矛盾的。在大学期间他受到佩特的影响很大,佩特在《文艺复兴史研究》中指出: 时移事易,“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诗的激情、美的欲望、对艺术本身的热爱是最高的智慧,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它只带给你最高的美感,且仅为那些瞬间的缘故”。所以,在王尔德的生命中他注重形式和感官的刺激享受,追求“新享乐主义”,不受道德束缚的物质满足。在他因公开同性恋恋情而锒铛入狱后,他开始反思:“世界上还有东西能与祸患相比吗?生命的终极处境就是悲剧,它沿着血液触及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他存在于宇宙万物中。”他原以为存在的奥义在于可感知的快乐,到悟出存在只不过是痛苦和悲哀的傀儡。这是他人生观的又一次转变,即瞬间的享乐就是永恒的悲哀。道雷格林也如他一样,从遇上西碧儿开始他就沉迷上了欲望的放纵,当他身边的人一一离去,当瞬间的快感被永恒的意义凝视时,他“反思”了,但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气急败坏地刺向画像,画像被毁的同时,他也消逝了。他想在欲望和道德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但这并不被正统的社会意识所容许,所以他在艺术世界里重塑自己,把自己不同阶段的人生追求通过神话原型赋予自己作品中的形象,也如同他的唯美主义思想一般:“艺术高于生活,生活是艺术的一面镜子”。
魏晋时代战乱纷争不断,民不聊生,政权之间的争权夺势全然不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苍生,于是对统治阶级的不满和怨恨便生了出来。同时儒家宣扬的仁智礼义信的道德观念不能解决社会现实问题,既不能解决民众温饱也不能解决精神归属,因此,传统儒学的地位受到了质疑和挑战。以老庄思想为核心的“玄学”在此时趁势而起,它提倡的“不惊荣辱、不为物累、寻求人的自由和心性的解放”这种超脱自然的精神被魏晋士人所提倡并践行。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哲学指导下,士人们隐匿田园、避世享乐、饮酒作诗成为一种风气,表面上看他们醉酒失行,放达超脱,实际上也是借流俗来逃避现实问题,内心有不可言语的苦闷与忧心。魏晋文人的这种豁达隐匿,纵情山水的人生观,是时代特有的精神风貌和生活方式。时间意识的觉醒使他们重新认识自我价值,从而表现为对礼制道德的蔑视,对强权政治的反叛。这种时间意识与笼罩在魏晋的“悲情”“死亡”和“深情”时代基调深刻相关。悲情体现在对于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思考,大众流离失所的悲悯,空有抱负但无处施展的哀叹。死亡体现在对个体生命终结性的思考,如“死亡如风,常伴吾身”。深情是基于在悲情和死亡的思考中领悟到了人生无常,更要对世间万物报以最热切的感受,在混乱断裂的时空中尝试把握生命的真谛。也正是基于这种时间意识,虽然他们也悲叹人生短暂,甚至消极避世,但他们敢于对这种不确定性发出挑战,从容直面死亡,不卑不亢,也影响着世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形成了魏晋特有的生存范式和时代风度。
文学观里的时间意识
文学观是人生观的集中体现,王尔德恰逢唯美主义向现代主义的演进过程之中,其受到佩特和威廉·莫里斯的生活艺术化理论的影响很大。他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艺术的形式高于一切,用艺术的态度和方式来处理世俗事物,这显然与传统文学观念不符。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摹仿”就已成为西方文论的核心概念,反映理念世界和客观世界是艺术创作的重要原则,在西方延续了千年之久。王尔德的主张无疑挑战了西方人的传统信仰,从生活决定艺术到艺术决定生活,不仅是艺术创作理念和方式的变化,更是文学理论观念的巨大变革。文学不再为客观世界服务,不再是生活的附庸,艺术从传统和道德中分离出来,艺术是第一性,它是只关个人情绪的非功利活动。当艺术不再受制于世俗功利,在这种超脱的自由立场基础上,王尔德所描绘的混世魔王才能够无视宗教信条,摆脱实利主义束缚,从而特立独行,不管不顾“充分、彻底、全部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寻求并充分体验一个个精妙的瞬间,在自由的审美活动中恢复人性的和谐与完整。
宗白华先生说:“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悲催的时代,但文艺史上却极为宽松解放、大智若愚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是中国艺术史上一个重要的转型时期,从满足政治或者物质精神需求转向审美性的艺术需求。魏晋文人在看透社会现实之后,以艺术作媒介对抗存在的荒谬,为悲剧的生命寻找意义。“气、韵、意”逐渐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标准。曹丕的“文以气为主”,阮籍、嵇康的“师心,使气”等也推着艺术走向独立,走向为艺术而艺术。“诗言志”是我国诗论的开山纲领,在魏晋政治混乱的时代,怎么言志?用何言志?神话以其虚构、想象的特点进入了更多文人的视野。神话意象是虚的,是对自然、社会、宇宙的大胆想象和解释,它无根无形……于他们而言,生命又以另一种形式开始,他们丝毫没有人生几何的感慨,逝者如水的时间也失去了效力。“这些神话意象,虽然在价值上是真实的,但在形象上是幻想色彩,不具备历史意义上的真实。”这些神话意象既怪诞又多义,一定意义上为文人提供了一种保护机制。如太阳与羲和,原始神话中是母与子的关系,是先民们以人间母子关系为投影的一种解释。在魏晋诗人笔下,太阳与羲和合二为一,直接成了时间流逝的象征,并刺激着他们“修齐治平”的心弦。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五:“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用西王母、蓬莱、瀛洲、神芝草等来表达忧生意识,与魏晋求药炼丹风气相符。如曹操《陌上桑》:“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用二妃、牵牛、银河、黄泉等来表爱恋、相思、分离的深情之苦。如曹植《妾搏命行》:“想彼宓妃洛河,退咏汉女湘娥。”魏晋士人借神话意象的传情达意来体现他们忧患的时间意识和敏感的生命体验。这是神话在该时代蕴含的突破,更为魏晋文人增添了一种神秘、感性的文学色彩。
海德格尔说:“人是时间性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时间中展开的,他的操心与关切,他的焦虑、罪感和良心,这一切都浸透着时间。”王尔德所信仰的享乐主义也就是瞬间主义,不论是在文艺还是在人生中,他追求一瞬的快感,他认为艺术作为感情的表达,是流动的,“它依附于崇高的感情和玄妙的瞬间”。在王尔德的眼里,瞬间是一种时间哲学。这种意识在他以神话为蓝本的小说里也随处可见,亨利勋爵认为“新享乐主义引领如同行尸走肉的人们去着力体验生活的片刻,这片刻的极致享受才是生活伟大的地方”。
人们对瞬间的含义通常有两种理解:一是相对于漫长的时间长河,人生如白驹过隙,没有所谓后世前生;二是在个体生命的长度中,人生的意义只在短暂片刻,要着力去体验这一瞬的强烈感情。这种思想也使个人在短暂的人生中找寻自己的位置和生命的真谛,摆脱了宗教和阶级的压迫剥削,获得重新审视自我和世界的自由。在王尔德的笔下,道林就是这样的无视清规戒律,独来独往不顾他人眼光,完全遵从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受世俗限制,寻求一个个能刺激感官的瞬间,用瞬间满足来弥补时间的无意义和情感空虚。但同时,“瞬间主义”也有它的恶魔倾向。人迷失在这空茫的宇宙中,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和身份,理性和感性,在时间意识的范畴里都消失了,人存在的意义除片刻满足外再无其他,随即空虚、失落充满全身,人的整体也会堕落在无限的虚空当中。道林在这种虚伪的满足中不断麻痹自己,不断突破道德底线。
在他的《莎乐美》中,莎乐美对乔卡男一吻的极端索求都是这种瞬间主义恶魔意识的代表,这种时间的断裂使各种感官随意挥发,理性被强压,一种“本我”的原始欲望喷薄而出,一切都不受限制。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放弃了享乐的信仰,认识到了瞬间的享乐即永恒的悲哀,人在失去社会存在感后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信仰的人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的价值、意义和生命救赎只能在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范畴内实现。
时间意识的觉醒引发了对生命有限性和完结性的思虑,也引发了文学自觉对于生命如何把握的探讨。中国自古以来,文化的同质化与整体性,导致了天对人的遮蔽,其深层原因就是君主专制强化、个体和天都被弱化为一种工具,这种同质化的天人合一,就是以个体生命感和时间意识的丧失为前提,而以集体融合与空间意识的强化为其重要路径。到魏晋这种“天人际会”的关系重新被发现,一种注重物我应和以唤起诗人生命感的 “时间意识”被唤醒,并被空前强化。艺术人生化的形式成为文人墨客消解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对抗生命虚无的方式,在老庄玄学的影响下人们的志向和情趣都远离荒诞的政治环境,远离世俗纷争,倾坛大饮、诗酒田园、求仙得道、纵情山水是他们对于生命的重新感悟。神话也在此和魏晋士人完成了双向奔赴,这些神话仙话意象在文人笔下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具有了嬗变下的新的隱喻含义。他们用自由意志重新阐释生命的意义,并通过对艺术人生的追求实现对苦难现实的对抗,提供给世人一种自由的生存理念和一个可以自我期许的精神家园,具有超时代的意义和价值。
西方神话带有主客二元对立的观念,王尔德的这种时间意识使他摆脱清教主义和资本主义异化腐蚀,但其“恶魔倾向”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渊,也正体现了西方这种人与自然对立、物我两分的传统特质。中国神话的“天人合一,物我一体”则孕育了世人追求由内而外的超越性。中西方神话虽各有不同,但其文化内涵是一样的,在神话原型这种结构形式下,对意象的深入把握让我们研究文学文本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人的一生短促有限,却又偏偏乞求永恒,王尔德和魏晋文人都纠结过,最后释怀于对生命长度的追求与对人生无常的坦然。每一次对瞬间片刻的满足,都是对存在和人生意义的思考。
(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