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荣 李润泽
【内容提要】对于2022年我国国际传播领域的理论创新取得的显著成果,可以从国际传播三大经典理论范式的视角分别总结。以传播技术视角来看,从对经典的技术主义理论做出新的解释,到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领域与传播研究结合的新思路,我们在学科理论建设上有了发展,并提出了“元软实力”研究的基础模型和“智能鸿沟”等新理论。从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来看,我们正处于国际权力关系重组的历史过程中,世界格局过渡期的动力特征得到关注和总结,并且针对日益激烈的国际传播冲突也有了新的阐释理论,总结出阴谋论谣言的说服框架。在文化研究方面,我们的议程设置研究填补了文化领域的缺位,并将网络议程设置理论从单一时间截面拓展至时序性视角。
【关键词】国际传播 理论创新 传播技术主义 传播政治经济学 文化研究
国际傳播研究最初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中国台湾、香港地区开始引入,如1983年台湾学者李金铨的《国际传播的挑战与展望》、1986年李瞻的《国际传播》,90年代中后期传入中国大陆,并首先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广播学院(现为中国传媒大学)等北京高校展开,创办相关研究的专门院系,并开始举办以国际传播为主题的相关会议和活动。
国际传播在大陆的研究虽然起步晚,却也走过了近30年的历程。这期间学者们大体经历了从翻译引进、消化吸收,到自主研究、出版发表学术成果的过程,学术研究的基础性建制也随着国际传播独立成为一个专门的专业方向而基本完成。
一、2022中国国际传播领域发展概述
作为国际传播研究领域的后发国家,近年来随着研究的逐渐深入,在研究主题方面,我们的国际传播研究正在从国家主义范式向全球主义迈进。学者认识到了“西方理论、中国经验”的二元研究框架的不足,在结合了中国实践经验后融合了中国传统中的“天下”思想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念,开始探索基于中国视角的世界主义理论。2022年,邵鹏和邵培仁便是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导出发,立足“新世界主义”,联合主编了《全球传播愿景——新世界主义媒介理论研究》一书。虽然现代国际传播研究体系发源于美国,存在西方强势的现状,但我国学者的研究视角也从拘囿于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主体转向到海外世界,如佘纲正和景嘉伊对2010年以来阿拉伯世界社会运动中社交媒体的作用展开的研究。①
从研究方法来看,我国传播学者们已经意识到经验主义的单一范式占据主导地位带来的理论研究方面欠缺的问题,并且从国际视角来看,对实证研究的过于依赖,有进而压制客体研究的倾向,一定程度上也会忽略研究本身对被研究者的影响。现在我们研究国际传播的理论视角和方法已经开始跨学科交叉,涉及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大量应用了田野调查、比较研究、文本分析法、历史分析法、生命故事访谈法等方法。近年来提出的视觉框架分析方法也在2022年得到国内学者的应用,例如何天平、宋航对抗疫纪实影像的研究中,认为抗疫实践中的视觉呈现展现了史料书写、增强家国认同、促进社会整合与共意动员,以及建构国家形象、争取国际话语资源等一系列社会功能。②
对于研究主体,学者们将视野扩展到了主权国家政府之外的国际组织、社会群体、非政府组织、商业公司、个人等,并将消费主义、跨文化研究等纳入到研究旨趣中。在多元主体视角下,吴瑛和贾牧笛指出以信息共享和文明互鉴为目标的国际传播,可以理解为是由民族国家、国际组织、企业、群体等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组织的信息传播活动。③
在理论研究方面,我们对由西方学者为主导、以自身的问题观察和西方经验提出的理论体系有了相适应的反思和自觉,也提出了立足中国实践发展中国国际传播理论的迫切需要。北京冬奥会期间的国际传播,主要采取了面向多元主体构画多维形象、唤醒共享情感凝聚主客共识、借力新颖表达增进互动趣味、深化内涵促成认知共情等传播策略,在国际受众的共情反馈与互动中形成了新的共享性文化空间。在上海交通大学与国际传播学会(ICA)共同主办的“2022新媒体国际论坛”圆桌会议中,多位学者提出了“智能时代国际传播”“传播研究的关键性问题与创新”“元宇宙与传播学的学科重组”等关于理论创新的思考与学科发展的倡议。中国人民大学闫岩教授指出传播学研究目前数量上的“大繁荣”与理论和框架的“大停滞”之间的矛盾。
国际传播研究发展到今天,已经形成了一套较为完备的理论范式体系,即传播技术主义范式、政治经济学范式和文化研究范式,相应也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理论形态与群落。虽然对于国际传播的研究来说,跨学科的交叉研究是发展趋势,但为便于理解2022年我国国际传播领域的理论发展与实践,接下来将以三大传统范式作为探讨方向。
二、传播技术视角
技术主义范式中的学者们更侧重于从技术发展的角度来解释国际传播现象,最早由北美的传播技术学派提出媒介决定论,早期包括了传播技术决定论和发展传播理论两条路径。当下互联网已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的国际传播研究始于Web1.0的时期,随着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在短短二十多年时间内又经历了Web2.0/3.0的时代,全球传播生态进入了由产品链、供应链与价值链共同构建的平台链媒介系统环境之中。④新一轮媒介革命在元宇宙、计算宣传、大数据、云计算、5G、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主导的影响下,不断重构国际传播领域的格局与实践,而中国因后发优势,快速赶超态势凸显⑤。
理论的创新脱不开经典范式基础,而好的理论其中一项重要指标就是持久的影响力,我们在理论创新时对经典理论的再阐释也是一种理论创新的重要方面。作为传播技术决定论重要的奠基人之一,麦克卢汉曾提出“媒介即信息”“媒介即延伸”,并就此发展出媒介环境学。吴畅畅对麦克卢汉“媒介即延伸”的理论在今天人类与电子-数字技术互构下的理解做了新的解释,让我们看到了绵延几十年理论的新生命力。麦克卢汉曾将亚当·斯密-马克思-卡尔·波兰尼这条思想线索称为“经济主义”,并认为这条线索的核心症结在于忽视了生产过程及其产品/技术共同产生的环境对劳动者的影响,也就是生产和消费过程中劳动者内在的满意程度。麦克卢汉对精神分析和格式塔心理学理论的应用和解析,可以看作是人类心理结构和适应方式的革命,并且,当劳资双方都融合成电子信息技术的使用者时,就不存在阶级斗争了,只有身份认同的争夺战。这背后所隐藏的命题,即“人人都是一台精神机器”,是对当下作为精神机器的我们解释互联与集体意识的很新颖的理念。⑥
数字媒体已经成为当今社会运转的基石,移动化、普世化的媒介表达了人类依赖媒介的建构性外化行为和发明创造。⑦黄旦认为媒介研究应“反拨将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截然两分的套路”,成为“后领域”“元领域”或者“后学科”,用它来重新组织或者囊括所有其他的领域。⑧
社会构建理论长期占据STS(即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理论和传播学理解媒介与社会之关系的主流。在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领域,随着行动者网络(ANT)、自主性技术、可供性等新兴理论的提出,学界在反思社会建构论的基础上对技术的能动力量作出了新的阐释,开辟出与技术决定论和社会建构论不同的研究路径,也为媒介研究进行更准确的理论定位提供了宝贵资源。张昱辰和王智丽将以上提出的STS理论与媒介研究结合,提出了传播研究新的视野,并做出三种提示:1. 弥合媒介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的鸿沟,提升既有媒介研究的解释力;2. 破除人类中心主义,在对主客二分思维模式的打破中展现媒介研究的独特意义;3. 在不同行动者构造的多面、动态关系中理解传播与媒介,推动媒介建构论和异质行动者关系建构论之发展。⑨
在互联网进入到Web3.0阶段,随着基于算法的智能传播强势崛起,社会信息传播机制开始突破甚至“摒弃”传统大众传播、网络传播和社交传播中关键的人的关键环节,进入机器和算法直接驱动的新阶段。⑩不同于Web1.0阶段的数字触达鸿沟与2.0阶段的数字素养鸿沟,钟祥铭、方兴东指出在Web3.0时代,以数据为核心的数字鸿沟应理解为智能鸿沟。政府、社会和企业分别是这三种数字鸿沟的三大主体。与数字鸿沟相比,智能鸿沟不仅仅只是技术范式、表现形式和呈现模式不同,而是内在驱动力的区别(资本驱动)。11智能鸿沟以数据、算法和算力这三大要素为基础,这些目前大部分集中在企业手中,也是世界多个国家面临的问题。
史安斌和杨晨晞也提出Web3.0时代中,“元软实力”的争奪是确立国际话语权至关重要的方面。他们提出的共同构建“元软实力”的基础模型包括以下三方面:第一,传播内容的非同质化升维和高保真度的认证以“非同质化代币”(NFT)等为代表的新技术能够实现;第二,元宇宙为代表的新概念对虚实共生的传播渠道进行重构;第三,传播受众以“Z世代”为代表的新一代受众为主。12
三、政治经济学视角
在面对越来越复杂的世界传播现状时,从权力和资本关系的角度看待和考察世界,将传播现象置于更广泛的历史、经济和社会背景下研究,围绕信息自由与平衡流动、中国的需求如何与信息流动相结合的问题,根据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如何建构国家形象及找到适合的传播路径,是一贯不断探索的方向。目前,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依然居于顶端的全球政治经济结构中,其整套传播系统始终发挥着在组织、实施、维护、表征权力的作用,对华发动以技术意识形态化与战略遏制为特征的“数字冷战”从未停止。13
虽然“数字冷战”作为一个概念建构仍有争议,但不可否认,数字传播领域国家之间的战略关系在极大程度上可以影响国际权力关系的重塑与交替。对此,洪宇总结并提出了全球格局过渡期的动力特征,政治主体对媒介空间秩序中结构性压力的感知与表征是实现地缘政治的社会性、实践性和过程性机制,而主体间的反思与重塑具有激活互联网地缘政治变化以及塑造互联网复合体的物质性效果。对于国际传播研究而言,基于社会-技术复合体的全球媒介的属性、格局与观念将在全球格局过渡期中成为地缘政治博弈的焦点。14
相较于“数字冷战”呈现的长期性战略特点,冲突为国际关系所带来的变化会更快速地被体现出来。在复杂多变的国际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背景下,白彦泽、姬德强提炼出冲突的主要传播要素或动态特征来解释国际传播中冲突的理论框架,可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视野。跳出西方中心主义和东西方对立的二元论,以国家-阶级-秩序-权力为背景框架,在结构主义视角下,物质-象征-消费与后结构主义下的身份组合成为理解国际传播冲突框架的核心维度,即权力冲突(物质基础、信息与技术资源)、叙事冲突(地缘政治“他者”的建构)、文化消费冲突(大众文化消费与“冲突精神”的缠绕)、身份政治冲突(群体裂痕、反抗联盟与区域-全球关系)。由此得出国际传播冲突的四种表象,即媒介化、图像化、情感化与平台化。通过此理论模型,可以逐层系统地分析冲突中民族国家、阶级结构与文化身份等要素,从而理解冲突路径的历史性、政治性、关联性与动态性特征,并作出相应的对策。15
将视角更具象一些,在国际传播的理论创新中,袁会和蔡骐借鉴了站位三角理论模型,通过研究阴谋论谣言的文本特征与生产逻辑,总结出了以对立性建构与一致性建构为核心的谣言说服框架。阴谋论谣言的底层说服逻辑是“造谣者-阴谋者-接收者”三角立场中的二元关系建构,造谣者通过循环论证、复杂论据和因果连接证实阴谋真实存在,降低受众的深思概率,并采用诉诸威胁、众议和情感的方式提出假想敌意与共情唤起,以诱发接收者的态度或行为改变。具体而言,造谣者通过对阴谋者的认知评价形成自我定位,并采用各种劝服手段引发接收者对阴谋者的类似定位,以形成二者主体间的协同。这种轻认知、重情感且常以行动激发为导向的谣言不只为现状提供偏颇的解释,还有可能影响接收者的未来选择。这套关于阴谋论谣言的理论可以帮助我们考察谣言背后更隐秘、更复杂的权力过程与关系图景。16
四、文化研究视角
自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提出至今,我们不断完善自身在文化软实力建设方面的对外传播策略,但同时也面临着常态化和系统性的话语权打压和形象抹黑,也需要正视传统的传播理念和渠道在当今全球信息环境中彰显出的乏力与不足。
邓依林、张伦、吴晔在对中国官方媒体的海外文化传播效果研究中发现,中国官方媒体议程未能影响到海外公众议程,也没有基于海外受众特征建立起有效的传播策略。他们将网络议程设置理论应用到对社交网络环境下中国文化对外传播效果的考察,利用社会网络分析法探究中国官方媒体议程与海外公众议程二者的相互时序影响。该研究首先指出了我们官方媒体在海外社交媒体平台的议程设置缺位现象,中国官方媒体有意识地将“传统工艺”“传统习俗”等议题作为议程设置的重点,与海外受众更在意的具有个人化、生活化的议题内容有很大差异,现阶段中国官方媒体的传播模式以单向传播为主导,仍以“以我为主”的姿态发布新闻;其次,该研究在文化视角下通过建构文化议程编码框架,为我们在议程设置研究中填补了文化领域的缺位;最后,通过观察媒体与公众议程间在较长时间范围内的演化关系,将网络议程设置理论从单一时间截面拓展至时序性视角。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