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婷
《古诗十九首》描绘了一群在外游学的文人们的足迹,这些足迹皆和当时社会风气中的游学有关,“游”已然成为文人生活的一部分。诗歌内容描述了这些文人之“游”中的“游学”“交游”“游艺”和“独游”活动,同时,这些“游”背后包含着社会带给文人的悲剧和文人自身群体的悲剧。
《古诗十九首》最早著录在梁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是由无名氏所创作的抒情短诗,自其出现后,就一直备受推崇。《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创作时间问题在研究前应该要有所了解。《古诗十九首》的作者考证问题还未有确切答案,但其旧说纷纭,有“枚乘杂诗”“傅毅之词”“建安中曹氾王所制”“枚生或张衡、蔡邕作”等。综其所说,无论指名为谁,都是出于传闻或臆测,并没有任何确实的根据。《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间也是“人世难详”,《诗品》中肯定其是汉代的作品,李善注《文选》卷二十九中认为“词兼东都”,而近世研究《古詩十九首》的人绝大部分认为其产生于东汉末期。
总之,《古诗十九首》或应产生于东汉末期,与当世时的乐府有很大的联系,我们可以从中推演出汉乐府演化的痕迹。但是,其和乐府有很大差异,并不是民间的作品,它的作者具体是谁,并不可考。根据其诗句中不乏《诗经》《楚辞》的影子,我们可知其作者应是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的文人,是文人仿乐府作的诗。
一、《古诗十九首》中的文人地图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是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的文人,其在多首诗中提及地点。这些地点有些是明确可知的,有些是随处皆有的;有些是从文人的角度论述的,有些是在旁人的叙述中谈及这些文人的。我们从这些地点可探知到文人的足迹,了解其背后所代表的社会图景。
作品涉及了一些明确的地点,如《青青陵上柏》中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东城高且长》中的“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驱车上东门》中的“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去者日以疏》中的“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洛”“东城”“上东门”“郭北墓”“郭门”明确指出其地点在洛阳城。洛阳是东汉时的国都—政治文化中心。东汉末年,太学、洛阳东观、鸿都门学皆设立在这里,在当时这里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太学位于洛阳东南隅,洛阳东观、鸿都门学经前人考证皆位于南宫,故洛阳东南片为文人的主要活动地点。以此为中心发散,在“东城”边的酒肆,“上东门”及“上东门”外的“邙山”留下文人的足迹是自然可知的。
还有一些是任何地方都可出现的,如《今日良宴会》中的宴会,《西北有高楼》中的西北楼下,《回车驾言迈》中的悠悠长道,《庭中有奇树》中的庭中奇树下,这些皆是无从知道具体地点的,但我们可以从中知道文人的活动方式、活动落脚点,可以是众多文人聚集在一起的宴会形式,也可是独自一人站立于西北楼下,独自一人在树下折花,当然也有在悠悠长道间驾车回去的文人。
以上多首皆是从文人角度出发,另一些是在旁人的叙述中,多从思妇的角度去书写,如《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青青河畔草》中的“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凛凛岁云暮》中的“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孟冬寒气至》中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客从远方来》中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明月何皎皎》中的“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冉冉孤生竹》中的“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这些诗中提到的“游子”“荡子”“君”“客”都是在外远游的文人,他们的活动方式、活动落脚点我们不可知,具体足迹我们更是不可知,但在思妇的眼中,他们是远行的游子。
《古诗十九首》中的文人足迹无论是在知道具体地点的洛阳城,还是在知道活动地点的宴会中、高楼下、长道中、奇树下,或是在外游历,皆是不在家中,在外游学。“游”成为文人共同的生活状态。
二、《古诗十九首》中的文人之“游”
《论语·宪问》载:“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在士人、文人的骨子里,本能地就有一种“游”的想法。在东汉,因为游学、游宦、结交的缘故,“游”几乎成为士人们的一种生活常态、生活方式。在这样的情形下,以游子生活为中心的诗歌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所以说,《古诗十九首》说是文人创作不如说是游人创作,其作品中数次提到“游”,除“游子”之外,“荡子”“客”“君”皆有游子的含义。游子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在拥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后,在外“游学”;在“游学”的过程中,与人“交游”;在“交游”间进行“游艺”,这是一种自然进行的过程。
(一)游学
“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对于大多数求学者来说,进入仕途才能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汪洙《神童诗》)的人生理想,而“游学”是进入仕途的敲门砖。在西汉,教育系统已经基本完备,学习出色的士人要远离家乡,去外地求学,即游学。而东汉承袭西汉学制,游学之风更为盛行。
《古诗十九首》创作于东汉末期,诗中直接或间接地都表明了作者为游子的身份在外游学的内容,如《行行重行行》中“相去万余里”的“游子”,《青青陵上柏》中的“远行客”,《涉江采芙蓉》中“思远道”“望旧乡”的文人,《冉冉孤生竹》中“悠悠隔山陂”的“君”,《去者日以疏》中“思还故里闾”的游子,《冉冉孤生竹》中的“轩车来何迟”“君亮执高节”,《孟冬寒气至》中的“遗我一书札”,这些皆表明作者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有“学而优则仕”的愿望,且与故乡隔着万余里,隔着悠悠无限的山陂。通过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得出《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的身份为在外游学的文人。
《古诗十九首》中出现的众多“游”的影子与当时文人游学之风盛行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可以推测其作者多为这些“游人”中的一员。因自己在外游学,在诗中抒发情感时会不可避免地涉及自己的生活状态,这是一种真实状态、真实情感的抒发。
(二)交游
东汉文人间的交游之风盛行,且蔚然成风。他们为学问、理想而游学,去结交名流,游走天下。交游逐渐成为这一时期文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生活状态。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常常聚会。龚鹏程认为,东汉的文人有集会的癖好,“儒士平时游于国学、游于私学大儒之门。遇到大集会,士林间的盛会时,也群集而至,不远千里”(《汉代思潮》)。交游成为文人游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通过交游,个人的情感得以释放。
《古诗十九首》中就有描绘文人交游的场景,如《青青陵上柏》中的“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会》中的“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等等。文人在集会中斗酒、识曲、高言,在欢乐宴会中去书写自己的情感。
交游占据文人游学过程中很大的比重,游学重在交游而非学习。集会、宴会是文人交游重要的方式,在集会中,有相同身份、相同理想的文人聚集在一起,在欢乐氛围中游学在外,而未能加入名流的知识分子则共同表现出他们政治上的郁郁不平之感。
(三)游艺
礼、乐、射、御、书、数,古称“六艺”,是儒家要求其学生必须要掌握的六种基本技能。到东汉中后期,随着文人个体内心的觉醒,文人从对六艺的全面掌握,逐渐转变为侧重于掌握琴、棋、书、画等艺术性的科目;带有审美特质的士人游艺活动增多,且渐渐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常态。在宴会中,游艺已成为东汉中后期文人活动的一种风尚。
《古诗十九首》有诸多篇章提及音乐,如《今日良宴会》中的“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西北有高楼》中的“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东城高且长》中的“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弹筝”“弦歌声”“弦急”都表明其为弦乐器,都为琴的一种,琴声给人柔美动听的声觉享受的同时,“音响一何悲!”悲声也纷至沓来。
东汉末年,当集会成为文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游艺之风也在文人中间流行。《古诗十九首》中众多弦声的描写,表明音乐演奏已成为文人生活的常态。音乐演奏是六艺中“乐”的衍化部分,文人掌握这项技艺的同时,也通过它去抒發其内心的心理感受。
(四)独游
东汉中后期政治黑暗,选举权被士族和当朝权贵把持、操纵。入仕通道被现实社会所滞塞,所以游学是非常艰苦的,背井离乡,衣食有忧,同时还要面对入仕无望的精神上的痛苦。游学中与人交游是生活的一部分,还有重要的一部分是个人独处,个人独游。社会既无亮色,人生又缺乏出路,人生价值在哪里?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中,文人在独游时其苦恼必然不期而至。
《古诗十九首》中描写了许多文人独处的画面,如《回车驾言迈》中的“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驱车上东门》中的“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去者日以疏》中的“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在悠悠古道上,在巍巍邙山下都有独游的文人,他们独自驾车出游,在天地山川中,感慨其人生的虚无。
在独游中,这些游人的个人情感,对生命的体悟得以表现出来。驾车独游中,游人们思考自己的人生,思索自己的出路,得出人生虚无、现实无乐的慨叹。
《古诗十九首》里关于游子游学的描绘,主要是从两种活动方式着笔的:“斗酒相娱乐”的交游和“四顾何茫茫”的独游。通过前者,诗歌在娱乐氛围中表现出游子在政治上的郁郁不平之感;通过后者,诗歌表现出游子对人生虚无、现实无乐的慨叹,两者皆是动荡时代下羁旅愁怀的反映。
三、文人足迹背后的现实悲情
在《古诗十九首》中,无论是交游中的“相娱乐”,还是独游中思考到的“及时行乐”,实际上皆是无乐可言的。“相娱乐”是指一群失意的人聚会在一起借酒浇愁,乐以忘忧;“及时行乐”是指一个失意的人在茫茫天地中思考人生的出路,两者皆无乐,皆是动荡时代下现实悲情的反映。
(一)社会悲剧
《古诗十九首》普遍创作于东汉末期,当时社会黑暗,朝廷用人的标准并非依据品德、才能,整个统治集团公然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所以,上层是普通文人无法跨越的鸿沟,但这样黑暗的社会给文人们创造了良好的写作背景,文人们在这样的社会中无处宣泄的情感得以借助笔下的文字抒发出来。
普通文人没有入仕的途径,他们便通过游学去认识一些名流,希望得以引荐;但“冠带自相索”,这条途径并不通畅。这些来自各地的普通文人在黑暗的现实中无路可走,他们的情感无处宣泄,他们对故土、妻子的思念更是无法抒发,其作品在这样的社会悲剧下自然会有愤怒不平。
(二)群体悲剧
《古诗十九首》反映了文人们的生存忧患的现实,非一人一时之作;它也反映了东汉后期一部分游子背井离乡的共鸣和悲叹;它所体现的文人极其苦闷的情绪和痛苦的心境是当时文人的集体悲剧,是其在日常生活中无可避免的悲哀。
失意落魄的中下层文人并不甘心于畎亩之中,更不想憔悴于江湖之上,所以他们踏出家门,在外游学去寻找出路。但面对黑暗的现实,他们只能抱团儿去“及时行乐”,在集宴中、在优美的筝声中去释放其苦闷与愤怒;他们只能在独游中去思考未来虚无的出路,将自己未来托付于药石;他们只能在夜色下、在树下、在江边去望旧乡,思远道;他们只能驾着驽车游戏于“宛与洛”。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对于悲哀避无可避,只能默默去书写自己人生的悲剧。《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正是这么一群人生无乐的文人,其作品也必不可免地染上这些文人的悲情。
《古诗十九首》是常读常新的诗篇,是东汉末年时代文人的发声诗。在诗中,读者可以看到当时文人的生活,感受他们抒发的心声;可以跟随文人足迹去“游”学于不同之地,去体会他们内心的悲与痛。《古诗十九首》中的文人图景并不是静态的背景图,而是动态的游学图,他们驾着弩车“游”离家乡,“游”于都城洛阳的各个角落,“游”于各个宴会中,“游”于路野,“游”于山下……
本文系黑龙江省教育厅基本科研业务费一般项目“唐宋文化转型背景下的中唐诗人研究”(项目编号:1452ZD0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