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一
夏季到来时,莫兰的园子达到了空前的繁盛。
香樟树叶片浓密发亮,细碎的米粒般的浅黄色小花缀满枝头,在篱笆一角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热闹场景——黄瓜秧苗伸出柔软的藤蔓爬上了细竹竿搭起的架子上,黄瓜绿莹莹地从架子上垂下来,还有些黄色的花朵仍然在前赴后继;番茄红红的脸蛋在太阳下越发光泽油亮;生菜和苋菜整齐而茁壮地渲染着季节的风情;小葱和青椒的香气,被高温蒸发出咄咄逼人的味道;当然,还有一片花纹西瓜也不甘示弱,浑圆饱满地等待人们享受它们的蜜汁。蔬菜占据了多半后院,还有一少半,种着薰衣草、栀子和玫瑰,紫色的、白色的、以及红色的花,绚丽多姿。而外围半人高的篱笆上,蔷薇早已垄断了全部,那些粉色的小花朵开得绵密且忘我,一阵风吹过,暗香浮动。
“它是莫兰的。”我父亲说。
开春时,我父亲将后院无序的杂草和石块清理出来,又从附近的竹林里砍来竹子,扎成一圈篱笆,围成了这个椭圆的园子。
当时,我刚刚放学,正想叫几个伙伴在后院玩打仗的游戏,听我父亲这么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莫兰脸上挂着喜不自胜的笑容,拍了下我的脑袋,从篱笆的门口进去,蹲下身子,双手轻轻地捧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面闻着。从她的背影来看,她的笑容想必如水池里的水波一般,一圈圈地荡漾着。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父亲认真地指定一件事物给莫兰。
除此之外,早上饭桌上唯一一枚煮熟的鸡蛋,晚上土炕上烂了好几个洞的凉席,抽屉里裹满污垢的不知多少年代的银饰,箱子底那个软塌塌的存折,一切好吃的、好玩的、有用或不太有用的东西,我父亲都会指着说:
“这是莫为的。”他甚至还想把家里那三间破旧的瓦房也指给我,终究没好意思。因为他拿不准莫兰能不能嫁出去,如果她嫁不出去,总还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那匹有着光滑皮毛的黑色马驹,也是属于我的。莫兰多次眼巴巴地看着我被送上马背,小口小口吃着剥好的鸡蛋,她只能吞咽着口水,牵着缰绳,随着马蹄有节奏的声音,走在村子旁的小路上,穿过一条两边是浩瀚玉米地开满雏菊的土路,送我到学校。
“莫兰长得可真好看,啧啧,可惜了……”
我总能听到村子里的人这么讲。莫兰听不到的,但她能敏锐地捕捉到人们的表情,她知道人们说的话肯定和自己有关,人们的表情里有欣赏,有同情,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意味。莫兰每次遇到此类状况,就将头深深地勾下去,那根扎了花布帕的辫子在脑后顺势滑到一侧,另一侧毛茸茸的有些发黄的刘海,便簇拥在她晶亮的眸子周围。
莫兰是个哑巴。十哑九聋,她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话。
从出生到长大,莫兰除了会“啊啊”几声,吐不出一个字,一句话。尽管她长了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儿,但终归是个残疾人。
母亲身体多病,很难怀孕,为了能再生一个孩子,家里整日弥漫着草药浓烈的味道。在莫兰八岁那年,几乎绝望的母亲才艰难地生下了我。我的出生让母亲完成了她的使命,突然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们。
记得那天下着瓢泼大雨,矮小的父亲背着我,拉着莫兰,跌跌撞撞地向水库跑去。我可怜的母亲被人打捞上来,面无血色,眼睛紧闭,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身旁放着一个捞网和一个生锈的铁盆,盛水的盆子里,有三尾小鱼欢快地摆动着尾巴。它们快活什么呢?我望着它们,百思不得其解。莫兰趴在母亲冰冷的身上发出一些我听不懂的声音,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泪水、雨水和泥水浆汁,让她的脸上一片狼藉。老莫也在哭,压抑的,低沉的,但和莫兰一样涕泗滂沱。
“我妈怎么啦?”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扯着父亲的衣襟问。
父亲依旧在哭,好像他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只能用哭声搪塞。
莫兰抱过我,将头抵在我的胸前,呜咽着,身子瑟缩个不停。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再也不能天天晚上躺在这个瘦弱女人的怀里睡觉了。
此后,我,莫兰和我们的父亲,三个人相依为命,磕磕碰碰地行走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
二
莫村是个偏僻的小村,人字形的房舍高高低低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树木之间。村子西边的角落,有我家的老房子。人字形的房顶,灰色的瓦层层叠叠,像困乏的睡眼,又像拉坏了的双眼皮;有几处鸡蛋大小的漏洞,在阳光灿烂的白天或月光明朗的夜晚,会有几束明亮的光直接射进屋里,像从屋顶吊下来的几根崭新的绳子,又像地面蹿上去的几竿新竹。年代太久了,下雨天老屋总是滴滴答答地漏雨。特别是在漏雨的夜晚,我父亲把莫兰叫醒,拿出灶间的锅碗瓢盆,放在漏雨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屋里像排列着对阵的士兵,雨点打在容器上,似乎擂响了助威的战鼓。我睁着眼睛,惶惶地打量窗外雨夜的黑。
莫兰垂着眼帘,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白皙的脸庞,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躺下来。我凑過去,挨她更近一些。她伸手揽过我——自从母亲离开我们以后,我天天跟莫兰睡,只有躺在她身边才能睡踏实。
“等攒够了钱就盖个新房子。”父亲自语道。也不完全是自语,他望向身材瘦小头发散乱的莫兰,“哎,可惜啊,你不是男孩子,你要是男孩子就能跟我出去做木工了……”
莫兰不能跟着父亲出去做木工,但她能留在家里照顾我。母亲去世那年,我四岁,她十二岁,从那时开始,洗衣做饭等一应家务,都落到了她瘦弱的肩上。日子一天天过去,等我上了小学,莫兰已经是大姑娘了,她既是姐姐,又像娘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但这些好像都填不满她的日子,我看到她经常百无聊赖地从屋里走到院里,从前院走到后院,有时会对着母亲留下的那面破镜子叹气,有时会对着后院那棵香樟树落泪。
后来,我父亲把杂草丛生的后院整理出来,扎上篱笆,把它指给了莫兰——“它是莫兰的。”
莫兰把她的后院变成了一个花园,种花,也种菜。她还在香樟树下用几根竹子半圈起来,上面扯了几根铁丝,搭一个湖蓝色塑料顶棚,里面摆放了父亲做的矮桌和马扎,送我上学之后,她有时在园子里侍弄那些蔬菜花草,有时坐在棚子里做手工活儿。
“莫兰在园子里思春呢。”村里的女人说。
到处弥漫着牛粪和青草的味道,常有无事的村妇们,坐在村街的树荫下,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从家长里短到庄稼牲畜,都是她们嘴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还别说,莫兰园子里的黄瓜脆甜脆甜的,我小孙子特别爱吃”。胖大妈是个粗俗而热情奔放的女人,她不穿奶罩,硕大的奶子随着她的大嗓门来回摆动。“我孙女上火了,尿蜡黄,口腔溃疡,吃不下去饭,去莫兰的院子里摘了几根黄瓜给她吃,嘿,吃了两次居然好了,吃饭也香了。”
“黄瓜败火,顶花带刺的最管用。”女人们说。
我家在村子的低洼处,坐在稍高的地方,莫兰的后院尽收眼底。村妇们有时候中午过来,有时候傍晚过来,对正在生火做饭的莫兰比画着讨要瓜菜。莫兰,这后院都成你的花园了,漂亮死了!她们赞美着。莫兰,你可真能干,看这菜多好,看这花儿多美!她们继续赞美着。莫兰就是一朵花儿呢!她们不但赞美莫兰的园子,也赞美着莫兰。莫兰听不到她们说些什么,但从她们的表情来看,知道是夸赞的话。她羞涩地笑了,聪明的莫兰明白她们的意思,放下铲子,麻利地摘几根黄瓜,几个番茄,几棵小葱,或一把青菜,绕过两棵古老的香樟树,走到后院的栅栏边,微笑着将这些瓜菜交给她们。人们连声道谢,满意地拿着东西离开了。
我父亲刚从外面干活回来,看到从后院出来的人,只是淡淡地点一下头。
“老莫,你家的后院真不错啊,莫兰好能干呢。”她们说着,脸上露出艳羡和赞美。
父亲放下手里的木工家什,点一支劣质的烟,辛辣的味道,让他咳嗽了几声。
“这些人怎么这样呢?总来我们家寻菜。”我不悦地跟父亲说。
“后院是莫兰的,她做主。”父亲看着莫兰忙碌的背影,淡淡地说。
我当然知道后院是莫兰的,父亲郑重地宣布过这个事。属于莫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衣服啊,发卡啊,上学的机会啊,甚至说话的权利,别人拥有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莫兰统统没有,她只有这个小小的后院。
后院是莫兰的一小片领地。她种的蔬菜和花草吸引了村子里的公鸡和母鸡们,它们经常不怀好意地凑过来,从篱笆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双脚忙不迭地在地里刨,然后叨啄刚刚播下的种子。莫兰正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蹲着,播种父亲为她带回来的花种,一回头发现了掠夺的鸡们,气得满脸通红,赶紧站起身来驱逐它们。鸡们很不情愿地离开园子,却在不远处徘徊着伺机而动。当时,我正在和小伙伴们玩跳山羊游戏,莫兰走过来拉过我,指着那群站在篱笆边上蠢蠢欲动的鸡,比画着让我看管后院。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我双手握着玩具枪,像个巡逻的战士一样,昂首挺胸地在后院的周围走来走去。莫兰又找来些细的棍棒,将栅栏的缝隙补得密了些。
这是莫兰的领地,莫兰对她的后院比对她自己更上心。送我上学的路上,她左手牵着马,右手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放一把小铁铲,一边走,一边看向地面,遇到一些牲畜的粪便,会毫不犹豫地铲起来,带回去施到后院的土壤里。天气干旱的时候,莫兰提着水桶,从村里的老井里打了水,一桶一桶提到后院,一瓢一瓢灌溉那些花草和蔬菜。花草和蔬菜们有了营养会长得更好——番茄正在一茬一茬地开花,黄瓜累累地垂挂着,攀爬在栅栏上的蔷薇花像一首抒情诗,狂野而肆意,薰衣草的紫色闪耀着迷人的光芒,玫瑰也舒展了裙摆,大放异彩。
三
我父亲是一个能干的人,除了种地是个好手还是一个好木匠,他那双巧手,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好家具。村里很多人都请我父亲做活儿,他们拖来一些木料,顺便给我父亲带一条烟,或者提一块腌制的腊肉,我父亲都欣然接受,并扎开架势,开始干活儿。
刨花接連不断地从父亲手里翻卷出来,像一连串的波浪。我把刨花拿在手里,在村街飞奔,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刨花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吸引小伙伴们跟在我身后,一群大狗小狗也喘着气跟我们疯跑。
“老莫开工了。”胖大妈眼馋地说。
“吃香喝辣,老莫又要开荤了。”跛脚三爹眯起眼睛,将口里的烟雾缓缓吐出。
“是啊,做个手艺郎,胜过上朝堂。”人们羡慕地说。
我自豪地挺起胸膛,仿佛人家夸的不是我父亲,而是我。
莫兰却总是表现得很平静。一来她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二来她总是在她的后院里忙碌。父亲除了给本村人家做木工,也经常三里五村四处揽活儿。父亲外出的时候,莫兰总会对他咿咿呀呀地比画着什么。父亲知道莫兰的心思,也总是笑着向莫兰点头。当父亲在傍晚的余晖里牵着大黑马回来时,莫兰就欢快地迎上去,她知道父亲会满足她的愿望。父亲从马背上卸下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袋交给莫兰——那是父亲向人家讨要的菜籽或花种,当然,有时也会是几棵幼苗。莫兰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她盼望的东西,脸上绽开花朵般的笑。
我也跑向父亲,看他给我带回了什么。父亲神秘地冲我笑,眼角的皱纹叠在一起,他从身后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一个散发着清新木料香味的玩具小木马。它的形状几乎和我家那匹黑马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缩小版的。除了玩具手枪,我很早就向往一匹马了,家里的那匹马可不能时时刻刻地陪伴我,这个小木马我可以带在身边,可以放在床头,也可以放在小木桌上,让它陪着我一起写作业。我还可以拿着它跟小伙伴们炫耀,瞧!我的小马驹!相信以后那几个家伙再也不敢和我比玩具了,谁让我父亲的手艺这么好呢。
从春天到夏天,这一年的阳光雨露总是那么随心如意,莫兰的后院越发繁荣了。她种的那些瓜菜我们已经吃不完,虽然街坊邻居会讨要一些,但还是一茬接一茬地成熟起来。
“也许,莫兰园子里的这些蔬菜和瓜果可以卖些钱呢。”父亲说,“我已经攒了些钱,再加上莫兰种的这些宝贝,我们盖新房的计划就可以实现啦。”
莫兰欣喜地弯起嘴角笑,浓密的睫毛罩着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叫醒了我和莫兰,说今天镇上逢集,可以摘些瓜菜去镇上卖。我嘟囔着不情愿起床,他一把拎起我,说十来岁的小伙子了,该给家里帮些忙,不能总是莫兰一个人辛苦。
但真正干活的还是莫兰,我只能给她打个下手。莫兰真是一把好手,她身材娇小,可干起活来却得心应手,只见她麻利地将蔬菜瓜果摘下来,装进几个筐子里,又用一把喷壶给它们洒水,绿的就越发碧绿,红的就越发鲜红了。父亲已经套好了马车,把装得满满的筐子放上去。只见莫兰又从房后的干草垛上抱了些干草,铺在车厢里,把十来个大西瓜装了进去。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噙在嘴里,便跳上马车,扬鞭甩了个响,声音洪亮地叫了声:“走啦!”
马车迎着满天朝霞,朝村外驶去。
“老莫,这是要去哪里呀?”胖大妈站在巷子边喊。
我父亲得意地挺直了腰背,从嘴里吐出淡蓝色的烟雾说:“去镇上,我家莫兰种的瓜菜可以卖钱啦。”
镇子离村子远,村里人也只有逢集的时候,才去镇上采购一些必需品。那时候,镇子对我来讲,遥远而陌生,也充满了诱惑。我本来想和父亲一起去镇上,他让我在家陪莫兰。莫兰比我大八岁,已经是十八岁的大人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让我陪她。何况,过去一直是莫兰照顾我,难道她现在也需要有人保护了吗?
见我满脸的不高兴,莫兰终于允许我进她的园子了。
三伏里头夹一秋,夏末的风吹到了后院,天气由炎热变得清凉。莫兰蹲在那一小片种西瓜的地方,用手轻轻地挨个儿敲着西瓜,敲了几个后,终于带着笃定的笑,摘下一个,从井里打来凉水浸泡一会儿,拿刀切开,咔嚓,一声清脆的响,西瓜一分两半,她递给我一个勺子,让我先吃。她坐在一旁翻着我的课本。这时候,我看到莫兰的眼神不停地变化,时而有两簇火苗,跳跳荡荡地烧,时而那火苗熄灭了,像看不见底的深井……我知道莫兰有心思了,但我猜不透她的心思。
“西瓜撑到我了,吃不下了。”我扯了一下莫兰的辫子。
莫兰看了我一眼,拿勺子将剩下的部分津津有味地吃完。还有一半西瓜在阳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我知道这半个西瓜是留给父亲的,他去镇上卖菜还没有回来。
当太阳把最后一束光收起,后院里的一切都陷入梦的海洋。但那些蔬菜和花草的香气却越发浓烈了,远远地盖住了村子里动物们粪便的味道。莫兰搭起这个棚子后,父亲拉了一根电线,在香樟树下面的棚子里装了一个灯泡。到了夜晚,我和莫兰坐在灯光下,她做针线活儿,我写作业。有时,她会停下手里的活儿,饥渴的目光盯着我的课本,让我把书里的内容读给她听,虽然她根本听不到,但她会认真地看着我的口型,无声地模仿。突然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莫兰居然会写一些简单的字了,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我竟无从知道。
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划破黑暗的宁静,我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把大黑马拴在了后院的香樟树上。一只夜鸟蹲在香樟树的枝杈上,冲大黑马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对它劳作一天的问候;大黑马甩了甩尾巴,表示了感谢。
莫兰走出棚子,先递毛巾让父亲擦了脸,又捧上了那半个西瓜。
父亲吃着西瓜,笑眯眯地对我们喊:“今天的瓜菜卖了个好价钱,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两根橘黄色的绸带。莫兰正在准备晚餐,她的双手沾满黄瓜绿色的汁液,看到橘黄色绸带后,眼睛一亮,竟然惊喜地叫出声来。父亲让她转过身去,粗糙的大手轻柔地在她的辫子上,笨拙地打了两个优美的蝴蝶结。莫兰开心地转了一圈,那两只蝴蝶飞了起来。我惊呆了,第一次发现莫兰的样子如此的美好,不但她的脸蛋,还有她的腰身也越来越漂亮了。
我问父亲:“我的呢?你给我带了什么?”
父亲在怀里摸了好大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掏出来,满脸沮丧地说:“呀呀,我分明給你买了半只烤鸭,怎么不见了呢?”
我不信烤熟的鸭子会飞走,要么是父亲根本就没给我买,要么是路上他自己吃掉了。但无论如何,莫兰有了心爱的礼物,而我什么也没有。这让我很伤心,忍不住掉起了眼泪。
莫兰飞快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她把一支闪着金光的钢笔递给我,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
父亲说:“莫为,你姐把最心爱的礼物给你了,你可要好好读书,争口气,将来从这里走出去。”
我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为什么从这里走出去?走到哪里去呢?更不明白莫兰怎么会有这么一支钢笔,她不上学,也不识字,怎么会有这么一支神气的钢笔呢?但接过钢笔,我不哭了,这支钢笔远胜于莫兰的蝴蝶结,也远胜于半只烤鸭。我用手抚摸着钢笔,心里琢磨着明天上学可以显摆一把了——因为这支钢笔跟齐老师那支一模一样呢。
四
第二天到来。曙光铺满了大地,莫兰送我去学校。
人们正在巷子里端着碗吃早饭,马蹄的声音引来了他们的目光,那些目光停在莫兰的辫子上面,两个蝴蝶结随着她的步伐飘飘欲飞,要不是跟她的辫子紧紧地拴在一起,说不定真的飞起来了。
“莫兰真漂亮啊,长成大姑娘啦。”胖大妈热情地冲我们喊。
“可惜是个哑巴,要不然准能寻个好人家。”人们惋惜着。
莫兰听不到人们的话,但依然保持惯常的微笑。她们带有同情或其他意味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
我和莫兰穿行在夏季的田野,热风卷来农作物的味道,丰盈繁杂,绵延不绝。我心里充满了亢奋,因为那支金色钢笔,是我升入初中后的第一件奢侈品。我打量着这条熟悉的小路,路边开满了黄灿灿的野菊花,与莫兰辫子上的蝴蝶结呼应着,好看极了。好像有了这两个蝴蝶结,十八岁的莫兰一夜之间长成了鲜艳娇嫩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天,她第一次没有带铁铲和粪筐,她好像只带了她自己和那两只蝴蝶结,从容安详地牵着缰绳,迎着晨曦,走过了无数赞叹与惋惜的目光。
学校离村子很远,坐落在几个村子之间的一处山坡上,几栋青砖楼房,被一些高大的杉树、白杨簇拥着,像一个堡垒。莫兰自然不上学的,她的任务是接送我上学和放学。
齐老师已经等在学校门口了。看到我和莫兰走来,齐老师往前迎了几步,微笑着问候:“早上好!”
齐老师每天都这么向我们问好。其实,他的问候很多余,作为学生,应该是我向老师问好,而不是老师向我问好;作为学生家长,莫兰又聋又哑,她根本听不到齐老师的问候。但齐老师仍然每天都是如此。莫兰很开心,看得出她很开心。她牵着马缰绳,笑眯眯地看着齐老师,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已经跟齐老师说了很多话。
齐老师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的时候,看到了我手中的钢笔。
“嗬,莫为有新钢笔了!”他说,说着看了莫兰一眼。
“莫兰给我的。”我说。“跟老师的那支同款呢。”
莫兰脸上泛起很难为情的神色,因为无法开口,只能对齐老师不停地比画着什么,很是焦躁不安。
“不错不错。”齐老师说。“你有了跟老师同款的钢笔,也要有跟老师同样的知识,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要超过老师啊。”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青啊蓝的,以为他在说莫兰,就说:“我爸也给莫兰买了礼物,瞧——”
我撩起莫兰的辫子,让齐老师看上面的蝴蝶结。莫兰的辫子本来是在身后的,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它们移到了胸前。她的胸缓缓地隆起着,像山头上落了两只蝴蝶。齐老师的目光就停在那里了。
“不错不错。”齐老师说,“蝴蝶结很漂亮,莫兰也很漂亮,蝴蝶结配上莫兰,就更漂亮了。”
这时候,莫兰才笑了,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好了,我们该上课了。”齊老师把目光从莫兰胸前移开,说,“莫兰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莫兰仍然笑着,伸出大拇指朝齐老师勾了两下。我知道她这是表示感谢。
上课了,齐老师在讲台上卖力而深情地讲着语文课里精彩的部分,我却无法集中精力。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金色的钢笔像一支闪光棒,让教室比往日明亮了许多。我脱去笔帽,把笔杆竖起来,让阳光聚集在笔尖上,刹那间,笔尖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粒就成了一个金色的小太阳,随着角度的变化,折射出不同的美丽光晕。
同桌是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她看到我的钢笔,忍不住惊叫起来,哇,好漂亮啊!我一点也不喜欢雀斑女孩,她说话时,总要先“哇”一声,好吸引众人的注意;而现在,她的惊叫说不定会给我招来老师的责骂。我压低声音骂,亮瞎你的眼!随即赶快收起了钢笔。
可是已经晚了。齐老师走到我的跟前,眼睛盯上了我的钢笔。我以为他会没收我的钢笔,心怦怦直跳,缩着脖子不敢抬头。好在没有,齐老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莫为同
学,钢笔是学习用具,不是炫耀的玩物。”
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如释重负。我赶紧站起来认错:“知道了,我错了……”
齐老师是我们的代理班主任。我们以前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管不住学生,经常被我们气哭;她因为生孩子休了产假,齐老师就代理了我们的班主任。这是一个严厉的家伙,他总有各种办法对付学生——比如,你要是上课说悄悄话,他就让你背绕口令,直背得你口干唇燥,舌头麻木,才会放过你;再比如,你要是上课做小动作,他就让你学蛙跳,直到你两腿抽筋……所以,但凡齐老师上课,同学们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齐老师对我却温和得多,他总是跟我讲道理,说:“莫为啊,你爸和你姐都不容易,像你这样的家庭……”其实,我最怕他这么跟我讲道理,更怕他当着同学的面提到莫兰。
那天下课后,雀斑女孩求我让她用一下我的钢笔,当然遭到了我的拒绝。雀斑女孩撇了下嘴,说:“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是偷齐老师的呢!”
“你胡说,这是我姐给我的。”我赶忙表白。
“鬼才相信,她一个哑巴会有这么漂亮的钢笔?”雀斑女孩又撇了下嘴。“不然就是哑巴偷了齐老师的钢笔。”
她这么说莫兰,是我最无法忍受的,当时我冲上去就给了她一记老拳。雀斑女孩哭着离开了……
放学以后,莫兰接我回到家里,雀斑女孩和胖大妈已等在那里了。她对我父亲说,莫为回来了,你问问他为什么打我孙女?我父亲看向我,莫为,有这种事?我点了点头,说雀斑女孩骂莫兰是哑巴。我父亲听了,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看了一眼雀斑女孩,雀斑女孩居然挑衅地看着我父亲。胖大妈大声嚷,你家莫兰是不是哑巴?说一下怎么了?就动手打人啊?
莫兰呀呀地叫着,跑出去从后院摘了一篮子黄瓜辣椒,交给胖大妈,嘴里还不停地呀呀道歉。胖大妈看了看菜篮子,又看了看我,才拉着雀斑女孩离开了。
五
父亲要外出做木工了。临走的时候,他交代莫兰照顾好我,又嘱咐我照顾好莫兰。实在搞不明白,到底是我需要照顾,还是莫兰需要照顾?两个都需要照顾的人,到底谁照顾谁呢?
有一天夜晚,我迷迷糊糊刚要入睡,隐约听到里间有什么动静。我睁开眼睛,看到莫兰从里面走出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床边,稍微停了一下,见我睡着了,才悄悄走了出去。我听着莫兰的脚步出了屋子,又出了院子,沿墙脚朝后院走去。我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
院里有个草垛。我像猫一样灵巧地爬了上去,干燥的尘土味腾起,把我呛了一下,一串喷嚏在鼻腔里乱撞。我赶紧捏住鼻子,把喷嚏堵了回去。草垛高过院墙,正好可以看到后院,一开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慢慢地就看清了——我看见两个黑影站在香樟树下,像一高一矮两个布袋,他们直直地站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但他们在喘气,哼哧哼哧,能听到他们喘气的声音,好像他们是两个打气筒。我感觉他们喘出的气吹进了我的身体里,把我的五脏六腑都鼓荡起来了。突然,我看见高大的身影朝低矮的身影扑了过去,低矮的身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母鸡。我感觉那只母鸡也飞进我身体里了,在我胸腔里奓着翅膀扑腾。我憋住气,让那扑腾小了一些。
他们在一起纠缠着,进了香樟树下的那个棚子。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但能听到他们纠缠的声音,好像要互相挣脱,又好像要纠缠得更加紧密;他们喘得越发急促,像大口大口喝水,却又更加焦渴;他们的脚像撒欢的牛蹄子,把棚子踢得叮当乱响。
“莫兰,莫兰,噢呵……”
“啊,啊,啊……”
他们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活。
我感到草垛失火了,把我的身体都点着了。我从草垛上跳下来,带着浑身烟火,飞快地逃开了。我听见我的双脚把月光踩出啪啪的脆响。我跑到墙根下,冲着墙根撒了一泡有生以来最长的尿——终于舒坦了。
我知道那个人是齐老师。可是,莫兰怎么跟他好上的?他们好上多久了?我带着疑虑和莫名的难过,在黎明来临之前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莫兰煮好饭,让我自己先吃,她去后院摘了时鲜瓜果,装在一个布兜里;又拿剪刀剪了一把玫瑰,一把薰衣草,拿喷壶在花瓣上洒了些水,用透明的塑料纸包裹起来,就送我上学去了。父亲外出做工时,骑走了那匹大黑马,我们只能步行上学。我突然醒悟过来,那些瓜果、玫瑰和薰衣草,肯定是送给齐老师的。热恋的日子,制造一些小情调,小浪漫,这一点所有人都无师自通。
跟平时一样,齐老师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莫兰把我和那些瓜果、玫瑰、薰衣草,一起交给了齐老师,她自己冲齐老师灿烂一笑,就转身离去了。我看着莫兰的背影,看着那两个蝴蝶结跳荡在晨曦里,心里充满了无限悲哀和惆怅。
那一段时间,莫兰和齐老师频繁地见面,有时她去学校,到了周末,齐老师也会来她的后院。齐老师来的时候,会和莫兰一起给园子松土除草,施肥浇水。他们做这些时,不说话,偶尔会比画一些手势,或者互相看着对方笑。莫兰很开心,齐老师也很开心。我很少往他们跟前凑,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棚子下,百无聊赖地用那支金色的钢笔在本子上胡乱涂画。雀斑女孩没有说错,这支钢笔是齐老师的,是齐老师送给莫兰的。齐老师用这支钢笔,教莫兰认识了许多字。我想,大概是从齐老师教莫兰认字开始,他们就好上了。
一丝风都没有,夏末秋初的阳光温柔中带着最后的炽烈,洒在那些蔬菜花草上,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成熟的气息。一刹那间,世界在我面前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我仿佛看到天上的太阳带着嘲弄,而阳光下的一切暧昧不明。
十八岁的莫兰陷入了情网,她明媚且娇艳地绽放在她的后院。齐老师夺走了莫兰的心,她似乎对我没有那么关心了,不再用手抚摸我的头发,甚至不再多看我两眼。
父亲外出做工好几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证明,莫兰和齐老师的恋情以不可阻挡之势,引起了村里人的非议。胖大妈和其他女人们,经常有意无意地在我家附近蹓跶,用不可捉摸的眼神看着我,看着莫兰,也看着莫兰的后院,她们的眼里正上演着前途未卜的爱情戏码。
“齐老师快成你姐夫了吧?”雀斑女孩不怀好意地眯起眼说,“村里好多人都看到莫兰和齐老师约会呢。”
自习课上,雀斑女孩尖腔尖调的腔调,引起了班里不小的骚动。同学们窃窃私语,都向我这边看来。我瞪眼看着那张洒满雀斑的脸,真想一拳挥过去。但我控制了自己,转过头看窗外的杉树,杉树上有一只松鼠,正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不知它在看什么。
每天上学放学,经过村里的巷子,我都会莫名地恐惧。巷子里种着石榴和橘树,石榴花正艳艳地开着,青桔挂满了枝头,芳香和苦涩的味道以及牲畜粪便的臊臭四下弥漫。女人们的议论一点也不避讳我。
“哎呀呀,如胶似漆的啦。”
“莫兰钓到一条大鱼,听说是城里的公子哥儿呢。”
“嗬,哑巴不说话,会用眼睛勾引人……”
我加快了脚步,还是被胖大妈叫住了:
“莫为,你家莫兰烧高香了,记得好事来了请我们喝一杯啊。”
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既难为情,也有点羞恼,还带一些淡淡的开心。我不太了解齐老师,只知道他是城里人,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我们这个偏僻的山村教书,只知道他因为喜欢莫兰才对我好,却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哑巴。父亲不在家,十一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这一切令我措手不及,惶惑不安。但我希望莫兰有个好归宿,希望这个城里男人真心对待莫兰。因为莫兰的样子开心而幸福,她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红晕,眼睛里闪着钻石般璀璨的光,穿梭在后院的植物中间,像个仙女一样轻盈美丽。假如能开口说话,我想她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唱出动人的歌谣,来表达自己的欢愉。
一个闷热的午后,父亲骑着马突然回来了。他一进家门,我顿时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往常,父亲外出回来,总会带给我一些让我惊喜的礼物,比如一本故事书,一件玩具,两个用手帕包着、撒了芝麻的烧饼,但这次,他没提礼物的事。他从马背上卸下工具袋子,默默脱掉有些汗渍和酸味的衬衫,换上浅褐色的麻布短袖,突然厉声问道:“我不在家,你们就丢人败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有些不知所措。离开家的那天,父亲曾叮嘱我照顾好莫兰,我不知道她跟齐老师好上,是不是我没照顾好。
“全村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你怎么不阻止?”父亲说。
“我怎么阻止?”我辩解道,“莫兰长大了,恋爱又不丢人。”
父亲叹了口气,牵着马来到后院,他把马拴到香樟树下,又把一桶水放到马跟前。马儿甩着尾巴低下头饮水。
“人家是城里人,能看上我们家莫兰?”父亲还在担心。
“城里人也是人,莫兰除了不会说话,哪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我說。
“天上的神仙好不好?好啊,戏里的公子好不好?也好。可那都是让人供、让人敬、让人看的,谁要是把自个儿托付给他们,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啊……”
父亲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徐徐喷出。他站在篱笆前,篱笆上蔷薇花随风起舞,像一群可爱的精灵。莫兰在园子里忙活着,很专注,居然没有发现我们。我看着莫兰的背影,突然有些难过。
六
父亲的担心还是成了现实。
先是休产假的女老师回学校了,齐老师不再代理我们的班主任。然后,语文课也换了新的老师。最后,齐老师突然消失了,就像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莫兰伤心极了,她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我去叫,父亲去叫,她都不肯起来,就那么躺着哭,枕巾湿了好几条。第三天,她起床了,开始吃饭,也开始做饭,还会做些必要的家务。但仅仅如此。前院的事情做完,就一个人来到后院,躲在香樟树下的棚子里,呆坐在桌子边,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得卷边了的识字课本。她脸色憔悴,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时已深秋,莫兰的后院一茬一茬地衰败,蔬菜即便长出了新的叶片,吃到嘴里也有些发苦,架上的黄瓜偶尔开出些花朵,但都是不结果实的诳花,只有薰衣草和玫瑰仍然次第开着花,园子里仍然花香袭人,像一个不肯醒来的梦。
莫兰不会说话,无法打听齐老师的下落,再说,一个女子去打问一个男子的行踪,成何体统?我父亲也不能问,蚂蚱还有指甲盖大的脸呢,何况,他觉得莫兰已经丢了他大半张脸,剩下小半张脸他舍不下。我倒是可以问问班主任齐老师去了哪里,但我知道问也没用,一个人不辞而别,自然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行踪,你就是知道了他的去向,又如何呢?
莫兰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出走了。我和父亲早上醒来才发现她留下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我找他。
我知道莫兰去找齐老师了,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我也不知道齐老师在哪里。
父亲勃然大怒,他抓起一把铁锹冲到后院,疯了一般毁着莫兰的园子。那些本已枯萎的蔬菜花草被铁锹连根铲起,连他亲手扎的竹篱笆也不能幸免,竹片惊恐地弹起,依附在上面的蔷薇藤蔓却互相拉扯着,不忍别离。不大一会儿,莫兰的后院就变得一片狼藉。
雪越下越大,一层一层掩盖了后院的废墟,残败的凌乱,慢慢恢复了素净的整洁。
后来的日子,父亲从羞愤中平静下来,他开始笨手笨脚地做饭、做家务,也开始接一些木工活儿,只是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他不再外出了。我们谁都不提莫兰,好像家里从来没有这个人;也不提齐老师,好像不再提起,有些事就不曾发生过。漫长的严冬,一天天过去,像后院的积雪,一点点消退。
临近春节前的一天,齐老师来了。
我紧张得浑身发颤,生怕我父亲跟齐老师打起来。可是没有,父亲没让齐老师进门,他只是红着眼盯着齐老师。一开始,眼里的红是炽热的,锋利的,像两颗烧红的钉子;慢慢的,那红降温了,变软了,变成两颗冰凉的泪滴。齐老师说莫兰的事他知道了,说对不起;还说他四处找过莫兰,没找到,又说了声对不起。齐老师说这话时,我父亲一直没吭声,但他趔开身子,让齐老师进门了。
齐老师从屋里找出砍刀,就去了附近的竹林。他砍来竹子,重新把后院的篱笆扎起,围成一个椭圆的园子。
做完这些,已经晌午了。父亲做好了饭,让我去叫齐老师。那天,他们喝了酒。刚开始,只是喝酒,谁也不说话;后来,我父亲叹了口气,说:“你干的好事……”
齐老师看着我父亲,说:“也不算什么好事。说是下来支教,其实我是来实习的。实习完了,总还要回学校完成学业。”
我父亲摇摇头:“可事情你总归是做下了啊……”
齐老师说:“是啊,事情总算是办完了。”
我父亲说:“办完了就算完了?”
齐老师说:“也不能算完。我跟学校说,先来这里任教,毕业手续回头再办。”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喝酒,但我有些替他们着急。我觉得他们在各说各话,他们说的事情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父亲说:“你的事可以回头再办,莫兰呢?她怎么办?”
齐老师摇摇头:“能怎么辦呢?也只能等了,等吧。”
我父亲说:“等?等她?还是等你?”
齐老师说:“先等莫兰。她出去是找我的,外面找不到就会回来的。我跟她说过我会回来的,她肯定也会回来的。”
我终于放心了。他们各喝各酒,各说各话,最后总算把两件事说成了一件事。
吃罢午饭,齐老师又去后院忙活了。他说得赶在莫兰回来前把园子修好,等莫兰回来时,他会指着修好的园子跟她说:
“瞧,这是莫兰的园子。”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