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和小鱼

2023-05-30 03:49王晓静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羊保姆

王晓静

李小羊面对卫生间的镜子,看到头发已经有些稀疏,而且夹杂了不少灰白的发丝。她叹了口气,扯下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疙瘩,然后,动作麻利地开始打扫卫生。这是她头一天上班,她想给雇主留下一个好印象。

自四十岁从老家出来,李小羊在城里已经打了十六年工了。十六年的日日夜夜像村头的树叶,稠密得数不过来;她也像树叶一样飘飘摇摇,历经风雨,却浸淫出一身的老练和忍耐。十六年来,她做过政府机关的清洁工,医院的陪护,超市的收银员,但干的最多的是住家保姆。虽然她在城里没有根,但这样才能远离自己的家,远离村里人的白眼,远离丈夫的拳头和辱骂——那个浑人即便喝得烂醉如泥,也不敢打进城里,更不敢打上别人家的门。

其实,保姆并不好干。特别是住家保姆,整天跟雇主家人同吃同住,表面上参与了雇主家的生活,但其实始终是个影子,甚至连影子也算不上——影子在灯光下还能显形,保姆却像个隐形人一样,并不能真正出现在雇主的生活中——人家夫妻吵架,你要赶紧躲屋里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吃饭时要自觉端着碗在保姆房里吃;雇主家来客人,你除了端茶倒水,尽量不要出现,更不能探头探脑偷听人家谈话……总之,要把自己的生活痕迹尽量淡化,要做一个处处存在但又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把家务活干好,这才是个让人满意的保姆。这些规矩没人教过李小羊,但在十几年的摸爬滚打中,在无数的白眼和委屈中她无师自通,积累了一套她李小羊的保姆经。

可即便把一切都做到最好,还是躲不过出其不意的伤害。有一年,家政公司给李小羊安排了个70多岁的老人,听说退休前是某局的局长。公司的王姐挤眉弄眼地对她说:“这老头儿,之前看了好几个都没相中,你模样周正,肯定没问题。”李小羊有些莫名的难堪,什么叫相中相不中啊,自己出卖的是气力又不是色相,这跟模样有什么关系?但不满和疑虑在喉头打了几个滚就咽下去了,一个土埋脖子的人了,还能拿自己怎样?李小羊一直认为老年人只有一种性别,跟冲动、欲望搭不上边。但她想错了。

别看那个老头儿相貌斯文,却像饥兽一样,死死盯着李小羊,眼睛里仿佛伸出一双湿答答的手,贪婪地摩挲着她的脸蛋、胸脯和腰身。她忍不住打个寒噤,干活时也总是躲着他。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贪婪的目光和粗重的呼吸声如影随形。有一次,她午睡时做了噩梦,猛地睁开眼,面前竟然悬着老头儿的脸,满脸的褶皱簇拥着那双贪婪的小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苗。她尖叫一声,慌忙拿空调被掩住半裸的胸脯。老头儿支吾着退出了门外,当天还跟她道了歉。她犹豫了好一阵,为了那份不薄的薪水,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结果那次之后老头儿变本加厉,竟然上手了。她忍不住骂出口,老头儿却振振有词:“也不看看你自己多大年龄了,还装啥黄花大闺女呢!”她向老头儿的儿子哭诉,那个小老板却说:“现在不是流行‘保姆伴吗?你给我爸当个伴儿吧,报酬嘛,我绝不会亏待你……”李小羊心里一阵恶心,二话没说就离开了。她知道“保姆伴”的工资每月要多出一两千,因为不仅要干家务,晚上还要陪睡,虽然老头儿那一把年纪跟太监也差不多,但她连想都不愿想。她挣钱都是为了儿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因为家贫连对象都没找下,但再需要钱,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卫生间收拾利索,李小羊转到了客厅。

婴儿床里的宝宝正甜甜地安睡,一脸不谙世间疾苦的天真。雇主两口都是市法院的法官,宝宝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是幸运的,他一出生手里就攥着金钥匙,一脚跳进了蜜糖罐里。李小羊看着宝宝,又想起了自己儿子,不禁一阵怅然。

“叮……”门铃响了。

“李姐,我妈来了,快去开门。”书房里,女主人陈倩喊了一声。

“好嘞。”李小羊答应道。

陈倩是个单纯活泼又知书达理的姑娘,李小羊很是喜欢,她庆幸遇到了这么好的雇主。但从客厅到门口很短的一段距离,李小羊的腿忽然软了一下,即将面对门外那个未知的女人,她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当了多年保姆,李小羊心里很清楚,那些年轻女雇主背后总有几个难缠的亲戚——婆婆,小姑,妈妈,姐妹……她们见了保姆要评头论足,指手画脚一番。

门开了,一个半老妇女跨了进来,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李小羊,一边扇着手嚷着好热。

也只嚷了一声,当她看到李小羊,猛地愣住了。

李小羊也愣住了,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女人穿着件湖蓝色的真丝连衣裙,身材虽然有些发福,但胸是胸,腰是腰的,将丝绸波光潋滟的幽光铺展得层峦起伏、恰到好处;脸上搽了粉底液,看起来白白净净,但下垂的眼袋、嘴角的法令纹、眼角的褶子,能看出她的年龄不小了。李小羊心想,按陈倩的年纪推算,这个女人应该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吧。

“这是新来的李阿姨。”陈倩对她妈说,又给李小羊介绍,“这是我妈。”

“您来了。”李小羊客气地笑着说,“别人都叫我李姐。”

“噢,我叫白素兰。”白素兰回过神来,也笑笑,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却比思绪慢了半拍,仍黏滞在李小羊的身上,收不回来。

李小羊忙着给白素兰倒了杯凉开水,放到茶几上,说:“看您,保养得这么好,显得这么年轻,不知道的,咋都想不到也是当姥姥的人了。”

“李姐是哪里人?”白素兰呷了一口水,问道,眼睛透过玻璃杯盯着李小羊。

“安徽的。”李小羊没来由地心里发虚,避开了白素兰的目光。

自从来到城市,李小羊不喜欢别人问她的家乡,她潜意识里总想把那个贫穷的小山村远远地甩在身后,好像要清除老家在她身上的烙印。她厌恶那个地方,贫穷落后,还有难以忘怀的耻辱和痛苦。可每当人们问起,就会一把将她从城里的虚幻中揪出來,把她的出身亮给人看。她明白这种逃离是徒劳的,因为她的根就在那里。

她下意识地又补了一句:“我出来已经十几年了。”

白素兰无声地笑了一下。这种笑意味深长,让李小羊刹那间红了脸。这笑容里隐含了很多内容,像冰冷的钩子,正扒开李小羊的皮囊往里面窥视。

白素兰又问:“听倩倩说您姓李,叫小羊?”

李小羊迟疑着说:“哦,家里孩子多,村里的牲口多,父母就随便起了个名。”心里想,这女人问得如此详细,只怕是个挑剔的主儿。

白素兰猛地站了起来,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坐下来开始喝水。

李小羊心里也咯噔一下——这女人不但相貌看着眼熟,怎么声音听起来也好熟悉?莫非是自己从前的雇主?她在心里飞快地检索了一遍,终是想不起白素兰这个名字。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客厅的静默。陈倩来不及询问神色奇怪的母亲,赶忙趴在小床边拍着哄宝宝。

李小羊也急忙凑过去,把手抄到婴儿的屁股下摸了摸,说:“宝宝该换纸尿裤了。”

她拿来新的纸尿裤,先在手里揉了两下,揉软和了,放到一边,再小心地把宝宝抱到尿布台上,抽去蓄满尿液的尿不湿,套上新的。整套动作娴熟有序,行云流水,她从这熟稔中找到了自信和从容,悄悄地在心里吐了口气,但不用转身,她就能感到那女人的目光还牢牢地粘在她身上,这目光让她燥热难耐,额上的汗又多了一层。

难道这女人是哪个雇主的亲戚?李小羊努力在脑海里打捞着残渣碎片。十几年来,她在这个城市漂来漂去,每到一处都要与很多人打交道,哪怕是当保姆,也经常要面对雇主的亲戚们、小区的邻居们、楼下的摊贩们,密密匝匝的人脸,想找出这样一副细眉细眼普普通通的女人面容,还真是难。

算了,不想了。李小羊对白素兰说:“您娘儿俩说话,我给宝宝喂奶了。”

说完,就抱起宝宝进了保姆房。

白素兰往女儿家跑的次数忽然多了起来,高温的天气、灼热的太阳,对一向养尊处优的白素兰好像失去了威力。

陈倩私下问母亲:“这个阿姨有问题?您是不信任她?”

白素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眉头却轻轻地拧了起来。

李小羊也察觉到了白素兰的异常。这个女人对她的态度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空调,忽冷忽热。热的时候给她带各种吃的,送她小礼物;冷的时候眼神透着凛冽的寒光,像冬天窗外的冰凌,坚硬、清冷。李小羊摸不清这个女人,她就像一团迷雾。这让李小羊越来越感觉到不安,她不自觉地想讨好这个叫白素兰的女人。

白素兰爱听李小羊讲她家乡的事,李小羊从陈倩嘴里知道,白素兰的娘家家境优渥,她父母是大学教授,她又是独生女,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李小羊想,或许这种家庭出身的大小姐才会对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吧,又或许,白素兰的父母经历过知青上山下乡,所以对农村有别样的情结?李小羊没问过,她不想、也不敢打听。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的关系也慢慢自然起来。李小羊便越来越多地说起自己的出身和老家的事情,那个小山村像一幅画卷被她徐徐地展开,铺陈在白素兰面前。这种扒家底的过程让李小羊有种隐隐的羞耻感,但这种感觉又让她莫名地兴奋。把那些沟沟壑壑里的污秽龌龊显露在这个高贵的女人眼底下,真是件奇妙的事。

李小羊谈到自己儿时贫穷生活,谈到父母用她换亲给大哥娶了个媳妇,谈到二哥三十大几还没能成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谈到爹积劳成疾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也谈到娘流泪太多双目失明……这些惊心动魄的苦难被岁月浸泡久了,从她口中说出如同哈出的白气,轻飘虚无。

白素兰问她娘家还有什么家人,她说大哥婚后就另立门户了,家里只剩下了老母亲。白素兰没问李小羊自己的家,李小羊也没有说,那是她半生隐忍的耻辱,不能对外人说的——生了儿子不久,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丈夫去地里看莊稼,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公爹竟爬到了她的床上。巧的是,丈夫耐不住秋夜的寒冷,半夜回到了家里,把正在用强的公爹逮了个正着。可那是他爹,又能怎么样呢?丈夫就把一腔怒火撒到了李小羊身上,动辄就骂,稍不如意就打,喝醉了酒,更是不顾羞耻地骂她偷人,骂公爹扒灰……她受不了丈夫的打骂和村里人的鄙夷,才从老家跑了出来。这些耻辱和委屈,她很想找个人哭诉一番,可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她每个毛孔都能敏锐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善心或恶意,对于白素兰,不管她对自己再亲热,李小羊总能触摸到那冰冷的核儿,她知道这是暖不热的。

就这样,白素兰总是淡淡地问,李小羊总是闲闲地答。日影在蟹爪兰叶子上蹓跶了一圈又一圈,婴儿哭了又睡,睡了又哭,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李小羊也会犯迷糊,这些话到底以前自己说过没有?昨天说的和今天说的是不是重复了?或是说过的那些话有没有走样?

慢慢地,李小羊发觉话题开始转移到白素兰身上了。这个女人好像不再对李小羊描绘的那幅乡村画卷感兴趣了,她越来越多地开始说起自己的事——

她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吃的,穿的,玩的,说她上过的学校和学生时代的风光,也说起她的婚姻和家庭,说她事业有成的丈夫如何经营公司,说她女儿女婿如何优秀,更多的还是说她自己如今的生活,说每年都要出国旅游,说跟老姐妹们去逛奢侈品店,说她的老年合唱团,说每周一次的全身护理和保养……这些看似不经意的闲谈,却句句都是精心雕琢过的。她扯出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铺展在李小羊面前,引得李小羊不停地咂舌,却插不进去话,那是她这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锦绣世界。李小羊有时看着白素兰的嘴唇翕动,会慢慢走神,这个女人,整天往女儿家跑,肯定是寂寞的,她丈夫一天到晚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怪可怜。

“李姐,你也属马的?天哪,咱俩一样大啊。”白素兰一把将李小羊拽到穿衣镜前,揽着她的肩,让她看镜中的两个人。

李小羊微微有些挣扎,便很快放弃了。白素兰的胳膊传过来一股强劲的力道,像铁箍一样坚定地箍着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缩头耷肩,像只被老鹰挟制住的鸡崽,缩在白素兰的胳肢窝下,而白素兰的眼睛里有种狂热的亮光,烧得她的两颊也有种奇异的灼痛。

白素兰说:“你年轻时候肯定比我漂亮,看你这眼睛,比我大,却没有神;再看看你的皮肤,太干了,啧啧啧,一干就容易显皱纹;还有你这眉头,这嘴角,这些地方的皱纹最难去除了。哎哟,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咱们同岁,我还总喊你姐……你得注意保养啊。”

李小羊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朵被北风吹干的野菊花,枯槁干瘪,而身边的女人则像被茶水泡开的上等贡菊,虽然也是干花,但被岁月滋润得光亮舒展。

她忽然暗中使劲,挣脱开白素兰的手臂,垂着头说:“妹子,我咋能跟你比啊。你命好,生下来就掉在了福窝里,我命苦,生在了黄连树下。”

白素兰不依不饶地拉着她说:“下次我去做热玛吉也带着你。女人啊,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哦,对了,热玛吉是一种美容项目,估计你没听过吧?你不用担心,费用我出啊。”

窗外的蝉鸣一浪接着一浪,李小羊忽然感到窒息,为这燥热的天气,也为这空气里无处不在的优越感。

晚上,李小羊等陈倩一家睡下后,悄悄地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黑暗太过浓稠显得这灯光无比刺目,也照出她脸上的沟沟壑壑,岁月的沧桑显露无遗。她抚摸着眉间那深深的川字纹,努力回忆着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的嘴角不像现在这样往下耷拉着,那时她嘴角常噙着两朵笑,她的眉眼是舒展的,走路都昂着头,谁都知道老李家的姑娘漂亮,这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而如今……她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惊慌地捂住了脸,白素兰嘲弄的眼神幽幽浮现,李小羊第一次对她有了恨意。

没遇到白素兰之前,李小羊是满足的,她本身就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楼下的保姆们扎堆抱怨自己的雇主太抠,防贼似的防着她们,只有李小羊总是微笑着,她觉得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被雇主当成家人,只要得到自己该得的就知足了。在这个城市,酒鬼丈夫鞭长莫及,打不到她,最多只能在电话里骂几句;村里人那种鄙夷的眼神没有了,她的日子慢慢地变得有滋有味了。可白素兰的出现,撕碎了她简单的幸福。她潇洒自在,锦衣玉食,享尽尊宠,占尽春光,那是她的福分,但白素兰像高居云端的菩萨,用悲悯的眼光看着她,把她当作匍匐在泥淖里乞食的虫豸,让李小羊清清楚楚地看到以前自以为是的小幸福就像个气泡,一戳就破了。

李小羊无力地蜷缩在床上,忽然觉得这狭小的保姆房变得空旷起来。月色从窗外汩汩地流进来,漫延成一片辽阔的海域,她在这海浪里哀怨地飘荡,直到飘进梦乡。

陈倩是个粗中有细的姑娘,母亲的高谈阔论有时也拾着听到几句,就悄悄把白素兰拉进卧室说:“妈,咱好歹也是个知识女性,怎么能对人家居高临下呢?何况李阿姨家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去惹人家难过?”

白素兰低着头沉默着,突然抬起头,压低喉咙恨恨地说:“她欠我的!”

陈倩惊讶,可再问时,白素兰又不说话了。

夏天转眼就要过去,树上的蝉嘶叫了一季好像感到累了,偶尔叫一声,也没了气势。但窗外的梧桐仍然浓荫蔽地,绿得杀气腾腾。

李小羊接到她大哥的电话,说娘摔着腿了,想让她回去看看。她跟陈倩请了几天假,回了趟老家。她是悄悄回来的,没去自己的家,直接去了娘家。娘摔得不轻,右臂骨折,半边脸上都肿了。大哥让她回来,主要是怕花钱,想让她把娘接到城里治伤。她二话没说,就把老娘接了出来。

坐在火车上,李小羊跟娘说起了白素兰。她说,娘,我怎么觉得跟她那么熟悉呢?甚至,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像。娘沉默了一会儿,问起白素兰的情况。李小羊就把白素兰说的、她自己猜测的,一股脑跟娘说了。当听到白素兰的娘家姓白,父母在大学教书时,娘缓缓抬起头,已经失明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哽咽着说:“她应该就是你那个送人的姐姐……”

“可是,”李小羊怀疑地说,“记得你说过我们是双胞胎,可我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娘说:“别人家的双胞胎都像得分不出

来,你们两个从小就不太像。不过,你们确实是双胞胎,她是姐姐,比你早生了半个时辰。”

接着,娘给李小羊讲起五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村里来了一对城里夫妻,说是做啥子田野调查的,村长让他们住在了咱家。那对夫妻一看就是知识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待人也彬彬有礼。当时你大哥七岁,你二哥五岁,你和你姐才三岁,家里养活四个孩子实在是困难。那对夫妻跟我们说他们都是大学老师,是端铁饭碗的人,但身体有毛病生不出孩子,看你和你姐像两个花骨朵一样惹人爱,就想抱养一个回去,说孩子跟着他们绝对吃喝不愁,而且能上城里的好学校,还让我们看了他们的工作证。我和你爸商量了一晚上,看着你们一个个瘦得像小猴子,怕跟着我们养不活,就狠心同意了。原本他们相中的是你,你小时候浓眉大眼的,长得比你姐还排场。

可就在当天,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眼看着你就要走了,我想做顿好饭让你吃,就在院子里烧了一锅水,准备杀鸡煺毛。没想到你姐在院里跑著玩,不小心碰翻了锅,开水烫伤了她的前胸和胳膊。城里夫妻很内疚,认为是他们的来访导致了孩子遭罪,当即表示愿意收养你姐,说带她回城里医院做手术。我们只好同意了,毕竟一个女娃如果身上有了疤,在农村是不好嫁人的。临走那天,那对夫妻又提了个要求,说从那以后,咱家不能再跟你姐有任何联系。大概人家是怕联系多了,拢不住你姐的心吧。想着家里日子苦,再想想被烫伤的你姐,我和你爹答应了。他们带你姐走后,我们在屋里发现了三百块钱……唉,这都多少年了,不管家里再艰难,我和你爹都没动那钱,好像花了那钱,就真的把你姐卖了……

“把我姐送了人家,你们就没后悔过吗?”李小羊问。

“咋没后悔过?后悔啊。”娘说,“你二哥跑出去的时候,我和你爹就后悔了。你换了你大嫂,要是不把你姐送人,还能给你二哥换房媳妇,你二哥也不会跑出去没个音讯……”

李小羊心里痛了一下。她想,女人的命咋这么苦啊,就像一个物件,像一头牲畜,想送人就送人了,说换亲就换亲了。又想,假如当年被送出的是自己,那自己就不会被丈夫打来骂去,就不会遭村里人白眼了;再进一步,她就是陈倩的妈,就是城里的贵妇人,吃穿不愁,养尊处优,说不定也能使唤保姆……那么,假如姐姐是她家的保姆,她会对姐姐炫耀自己的高贵吗?她想她肯定不会的,骨肉分离几十年,终于见面了,亲还亲不够呢,咋舍得欺侮她、往她伤口上撒盐啊!现实恰恰相反,送人的是姐姐,留下的是她,姐姐成了白素兰,是雇主,她还是那个李小羊,是保姆。可是,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李小羊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下了火车,李小羊领母亲去了医院,挂号,就诊,住院,好在母亲的伤并不算严重,接上断骨,打上石膏,大夫说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李小羊却不能在医院陪护母亲,她给母亲请了个护工,自己白天回陈倩家上班,只有到了晚上陈倩两口子下班了,她才能去医院陪护母亲。

白素兰得知李小羊母亲受伤住院,问李小羊母亲住在哪家医院,说陈倩上班走不开,她应该去医院看看老人。这一问,李小羊完全肯定白素兰就是她送人的双胞胎姐姐了。她犹豫了一番,嘴上表示了感谢,却还是没有告诉她母亲住院的具体地址。母亲伤还没好,又已年愈七十,她怕母女间的久别重逢会引起母亲的情绪波动,造成什么意外状况。

然而,李小羊低估了白素兰的能量。治疗骨伤的医院,全市也就那么几家,她打了三个电话,就得知是哪家医院了,连病房和床位都一清二楚。

白素兰趁李小羊上班的时间,一个人来到了医院。

住院部大楼的走廊仿佛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处,她走了好久,终于在一个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处止步。四周消毒水的气味围了上来,包裹住她,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依稀记得养父母带她住院治疗烧伤时,病房里也是这种味道,她就在这种奇怪的气味里完成了植皮手术,度过了排异期。从那以后,她开始对消毒水过敏,一闻到这气味,就打喷嚏,就喘不上气来。她赶紧掏出口罩戴上。

502病房到了,白素兰的脚步愈加缓慢而沉重,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说:冷静,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了,不管是什么答案,都要稳住。

推开病房门,白素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苍老眼盲的女人。她把陪护支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她白发纷乱,像顶了一头脏雪,瘦削的额头上,皱纹簇成了结,深陷的两眼被皱纹挤成了一条缝,干瘪的下唇包着上唇,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老人半靠着床坐着,受伤的胳膊吊在胸前,脸朝着白素兰的方向迟疑地问:“是小羊来了?”

白素兰嗯了一声,心头一阵酸楚涌上来,眼睛一热,视线就模糊了。她把一兜水果放到床头柜上,拂了拂发鬓,快速擦了下眼泪。

老人开始絮叨起来:“说了不让你来,咋不听话呢?那家人对你恁好,你可得好好干,别动不动就请假,人家扣工钱了多不划算。我在这儿没事,护工也照顾得周到,你就别再来看我了啊,孩子。”

听到这声“孩子”,白素兰心中几十年来砌起的那堵墙轰然倒塌,她站在一堆残垣断壁间凄然而笑。定了定心神,她熨平了颤抖的话音,一边剥了个橘子往老人嘴里送了一瓣,一边说:“妈,您还记不记得我那个被送走的姐姐?”

含着一瓣橘子的老人猛然间身子震了一下,屋里的空气瞬间被冻住了。过一会儿,老人才重又开始咀嚼,她像一只苍老的骆驼,慢腾腾地嚼着那瓣橘子,像是要嚼到地老天荒。终于,老人开口了:“记得,咋不记得,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老人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白素兰继续问:“您当初为啥送走了她,而不是送我?”

她的心里敲起纷乱的鼓点,金戈铁马之声大作,她死死地盯着老人的脸,如果那是一张纸,恐怕早就被她灼热的目光点燃了。白素兰嗅到了自己的残忍,但她不能退却,几十年了,这个问题像藤蔓一样在她心里葳蕤生长,死死地缠住了她。

老人干涸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两滴浑浊的泪,艰难地咽下了那瓣橘子,就像吞下了一枚苦果,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才緩缓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不是送走她,就是送走你,送走谁娘心里都疼啊。”

停了停,老人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姐命好啊,她跟了一个好人家,享福去了……”

老人蓬乱的白发微微地颤动,声音像冬天拍打着窗棂的北风般凄冷。

白素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几十年累积的情绪像汹涌的洪水决了堤,一泻千里,她猛地扑到老人怀里,失声喊道:“妈……”

老人伸出双手,摸索着她的脸,迟疑地说:“你不是小羊,你,你是谁?”

白素兰浑身一抖,愣了半晌,她抬起头,深深地抱了一下老人,拿出一沓钱塞到老人手里,穿过满屋窥探的目光,快步离开了病房。

身后传来老人嘶哑激动的呼喊:“你是谁?是谁?”

白素兰几乎是跑出病房楼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纷纷扬扬蒙了一脸,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伸手捋顺了头发,戴好墨镜,双手插进裙子口袋里,故作从容地往前走去。可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茫茫人海,她一时无所适从,只能机械地迈着脚步。

不知不觉间,白素兰走进一间咖啡屋,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服务生走过来问:“请问,您想喝点什么?”

白素兰想了想,用冷冻过的声音说:“一杯焦糖玛奇朵,多放点糖浆!”

其实,她往常只喝美式咖啡,到了她这个岁数,任何甜食她都不碰,怕血糖升高。可是,今天她就想喝口甜的,生活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喝苦涩的美式咖啡?

窗外是宽阔的马路,马路斜对面就是一个地铁站口。这个咖啡店可真会选地方,人们来这里啜一杯咖啡,和朋友说一会儿话,经天桥过马路就可以去对面坐地铁。白素兰也经常从这里坐地铁,这趟地铁通往女儿家,也通往她的养父母家。

白素兰用小匙搅拌着咖啡,却没有喝,只是嗅着那浓郁的香气,纷乱的思绪被香气熨帖得渐渐平展下来。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养父这时候应该正在书房里画画,退休后他就迷上了临摹沈周的国画,那个书房堆满了他画的苍山老树,倒是与那四壁的老式书柜和满柜子的线装书相配。那个书房也是她的噩梦,童年的很多日子她都被禁锢在那个屋子,不许外出玩,不许看电视,只有写不完的作业。还有养母,两年前一次脑梗,她已经行动不便,整日坐在轮椅上闭着眼听手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偶尔会口齿不清地抱怨白素兰忘恩负义,不回去看望他们。

不是白素兰不想回去,是她骨子里对他们有种敬畏,这种敬畏从小就在她心里种下了,慢慢地竟长成个庞然大物,让她无法对他们过分亲近。直到长大以后,随着她为人妻为人母,那种敬畏才一点点融化,但始终有个硬核梗在那里。养父母早就看出她恭顺客气的表面藏着的疏离和抗拒,他们常常私下里哀叹:毕竟不是亲生的啊……

这敬畏是从刚到这个城市就开始的。那时白素兰才三岁,为治疗烫伤在医院一住就是小半年。她嫌苦,不愿吃药,胆子小,更怕打针,养母就吓唬她,不听话就把她扔在医院不要她了。她想念远方的亲人,却害怕被扔在医院,只能委曲求全。好在手术很成功,她出院后就差不多忘记原来的亲人了,只是原生家庭的陋习还跟着她,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她一见到桌子上的奶油蛋糕,眼睛都直了,伸手便去抓。养父母连声制止,她却置若罔闻,她贪婪地边抓边舔,弄得衣服上、脸上都是奶油。养母失去了耐心,用筷子啪啪地打了她的手,冰凉细长的竹筷子像条毒蛇咬了她一口又一口,疼得她哇哇大哭,看向父母的眼神里就多了小兽的戒备。慢慢地,小小的人儿靠着天生的敏感,摸透了养父母的脾气,他们都有洁癖,做事一丝不苟,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求严苛。在别的小孩还在父母怀里撒娇时,她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努力做好每件事以此讨好他们。她拼命学习,只为了捧回优异的成绩单以换来他们的笑容;她勤于家务,只为了得到他们的几句夸赞。虽然她渐渐忘了自己是被抱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在这个家里有种不安全感。别人的父母永远是孩子的港湾,而她的养父母却像是一叶系不牢的小舟。

高二時,她跟一个男同学互相爱慕,其实只是每天写写小纸条,交流一些对人生的看法。在那个年代,谁敢越雷池半步?不知怎么被养父母知道了,他们给她转了学,整整一个月不跟她说话,用距离、更用冷冰冰的鄙夷逼她和男孩断绝了来往。那以后,她对他们的惧意更深了,慢慢地,她从这不确定、不牢靠的关系里嗅到了可疑的气味,就在她考上大学离开家的前夜,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埋藏已久的问题:“我是从哪儿抱养的?”

养母惊讶地说不出话,她迎着养母讶异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退缩,打定主意要得到答案,仿佛不问出些什么就对不起这么多年看出的、听来的、猜到的端倪。

养父先开口了,像要急于缝补一个漏洞:“是的,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是从山里抱来的。可是,十几年来,我们视你如同己出,虽然没对你娇生惯养,却也是疼爱有加;便是对你的教育,哪一次不是苦口婆心?怎么,你翅膀硬了,想离开我们飞走了?”

养父的话里有悲怆的风声,她忽然有些不忍,低下了头。

养母好像看出了她的羞愧,接着说:“既然你问了,我们也不能瞒你一辈子。不记得你父亲叫什么了,只记得你母亲叫鲜儿,你姓李,原名叫李小鱼,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小羊。如果你想回到他们身边,我们也不会拦你。但是你要知道,当初是你的父母自愿把你送给我们的,你不是被拐卖的。”

养母又是这副腔调,冷静理性,但冷静里含着冷漠,理性里含着防备。这么多年了,每当听到她用这种腔调说话,白素兰就直打寒颤。

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寻找亲人的念头却突然间烟消云散了。随即另一个念头开始纠缠她——为什么生身父母要送走她?为什么不是那个叫李小羊的双胞胎妹妹?她开始没来由地恨亲生父母、恨那个淡忘了模样的李小羊。

当白素兰第一次见到李小羊时,就感到那么熟悉,虽然两人的相貌一点也不像,但听她说话,简直如听自己的录音一样。她当天就向女儿要了家政公司的合同,当她看到李小羊的身份证复印件,那个被她咀嚼了无数遍的名字一下子就走进了她的心里。小鱼,小羊,合起来不就是一个鲜字吗?而鲜儿正是母亲的名字——爹娘可真会省事,到了她们这对双胞胎,连名字都懒得起了,把娘的名字一分为二,随便就给了她们姐妹俩。她对亲生父母那没来由的恨,变得具体了。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离得太远,她便把这恨意转嫁到了这个胞妹身上,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亲情,恨她让自己一辈子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她一遍遍在李小羊面前“秀”自己优渥富足的美好生活,也许是因为空洞的内心需要妹妹羡慕的目光来填充,也许是想以此激起妹妹的嫉妒难过,求得某种平衡。

起风了。虽然在咖啡馆感觉不到风,可能看见它放肆地吹起姑娘的短裙,揉弄路人的头发。白素兰身体里腾起一种渴望,她想奔跑在这风中,拉着风一起狂舞,让这大风吹走所有的沉重,还天地一片清净空明。她喝掉杯中最后一点冷掉的咖啡,起身走出了咖啡馆,她想好了,要快点在这个大风的黄昏赶回家,去抱住那个瘦小的女人,喊她一声“妹妹”。

婴儿床里,宝宝甜甜地睡着。

李小羊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再过一个小时陈倩才会下班,而且也还不到做饭的时间,便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档寻亲节目,一位耄耋老人,把手放在开关上,正不安地等待着大门开启……这是李小羊喜欢的一档节目,那些主人公,有的在失亲的悲伤中煎熬,有的在骨肉离散中怨恨,最终都在失而复得中团圆,原谅,和解。她也曾动过向这档节目求助的念头,更想象过找到姐姐时的情景,但没有想到命运之手竟无意中把她们拉到了一起。她之所以没有与白素兰相认,一则忌惮白素兰那忽冷忽热、居高临下的态度,怕人家不愿认她这个穷妹妹,二则不知道母亲的想法,怕母亲受不了情感上的折腾。这次接母亲来市里治疗,也是想相机行事——无论如何,她都想得到一个结果。

电视里,亲人们终于相见了,音乐声突然大了起来。李小羊怕吵醒宝宝,赶忙伸手去拿遥控器,却碰倒了茶几上一个药瓶。这是白素兰的药,不管走到哪里她都会带着的,今天怎么忘在了这里?白素兰有严重的过敏性哮喘,发病时如果不能及时用上这个气雾剂,就会有生命危险。李小羊隐隐有种担心。她下意识地想给白素兰打电话,但拿出手机又放下了,关了电视,起身走到了窗前。

窗外,天空已变了脸,狰狞地抽走白昼的光,乌云气势汹汹地聚拢起来,大风疯狂地抽打着树枝,尘沙飞舞,像在预谋一场灾难。往日总是泡在这里的白素兰,今天却没有出现,遇到什么急事了吗?李小羊心里焦急起来。

这时,李小羊看到楼下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在狂风中跑过来,是白素兰。她穿着那条印着水墨荷花的裙子,宽大的裙摆被风吹成了猎猎旗帜,一头卷发也被大风揉成了乱茅草。她从远处跑过来,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忽然,她停了下来,弓着背,用手攥着胸口的衣服,快要窒息的样子,她艰难地抬起头,朝着玻璃窗的方向,像是在对自己喊着什么。

李小羊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她顾不上多想,返身抓起茶几上的药瓶,开门朝楼下冲去……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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