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先觉
一
头天晚上,镇里郑委员打来电话,让幺叔今天早上務必准时赶到省道岔口,然后一起坐车去县上协商解决他房子的事。幺叔怕误了时间,把闹铃定在了早上五点半,不想闹铃还没响,他就被一个噩梦惊醒了,看了看手机,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那个梦很奇怪。幺叔梦见他被一股神奇力量从床上吸起,像一张纸那样飘了起来,穿过破洞窗,飘出院子,一直飘向后山,飘向那个密密匝匝开着金黄色野菊花的花坑。他在花坑上空打了个旋儿,倏地被吸入黑洞洞的坑口。一种失重感让他腿肚子转筋,他猛地蹬了几下腿,醒了。
窗外黑咕隆咚的,一阵冷风吹进来,硬得像蘸了凉水的利箭,幺叔忍不住连打好几个响亮喷嚏。屋外几只在黄栌树上夜宿的野鸡惊得咕咕大叫,纷纷拍着翅膀逃向远处夜空。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被我接到了城里,这座院子就日渐破败了。幺叔这么多年一直四处奔波跑他房子赔偿的事,偶尔回来住几天,也没有心情拾掇,何况这也不是他的家,他只是在这里借住的。
三十年前那个秋天,幺叔从百里之外突然来到我家。我们都感到非常吃惊,早就知道我父亲有个远房堂弟,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会突然找上门来。
那天晚上,我父亲正式设宴款待了幺叔。我们在堂屋一边吃饭一边听幺叔讲述他来到花坑的原因。他说他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独杆儿一个无着无落也无所事事,不得不跑回花坑来投靠我家。得知幺叔的不幸后,我父亲站起来,像召开群众大会时那样两手撑在方桌上,盯着幺叔说,家伙的,这么大事咋不给我们把个信?
幺叔呲了呲牙,说,擦。
我父亲说,擦啥擦?你擦谁?
幺叔急忙将筷子在胳肢窝来回捋了两下,说,我擦筷子。笑了笑又说,隔这么远,只怕等跑来把过信后尸身都臭了。
我父亲右手在桌上轻轻擂了两下,无奈地摇摇头说,家伙的都犟啊,一脖子犟筋。当初你父亲要不是犟着离开花坑哪有这回事?你说花坑哪点不好,柴方水便的,偏生要离开,你看这事搞的,你看现在这事……
幺叔没等我父亲把话说完,急忙说,大哥你莫担心,我不会占你家屋的。
见我父亲和颜悦色,幺叔受到不小鼓舞,于是一头一脑说出他的打算。他说我只是来暂时落个脚。他说大哥你不是村支书嘛,肯定与官面上的人熟络,只要你跟他们打个招呼,我就能招上工,吃上商品粮,以后啥事都不用你管了。
我父亲屈着指关节咚咚咚敲着方桌对幺叔说,家伙的,你以为这是转头那几年?我说让谁招工就招工了?
幺叔小声说,那,大哥你帮忙给镇上打个招呼不行吗?
我父亲又咚咚咚敲了几下桌子,说,家伙的,吃了灯草,说得轻巧。没得几麻袋香菇木耳能打上招呼?你给我凭空变出几麻袋香菇木耳来?
幺叔的耳朵一下子红得像是熟透的黄栌树叶。
我父亲换了一种口气说,兄弟放心,大哥并不是说不管你,当管还是要管的,家伙的谁叫一笔写不出两个楼字呢。
幺叔歪着脑壳听我父亲说话,不想胳膊肘一拐碰掉了桌上的一个盆子。盆子在空中连翻三个空心跟头,不偏不倚落在我父亲的脚面上,我父亲用脚把盆子挑起来,拿手接了,放到桌子上,说,先住下吧,随后的事随后再说。
随后几天,我父亲好像也没再说幺叔的事,所以幺叔基本上还是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无所事事的幺叔整天在村子周围闲逛,就这样,他第一次来到了花坑边,并在花坑边第一次见到了房小房。
那天刚下过一场透彻的秋雨,天空干净得像被小狗舔过。望着密密匝匝开着金黄色野菊花的花坑,幺叔突然想起他娘又大又圆的肚脐眼。他忍不住朝花坑边上走了几步,打算扒开野菊花丛下到坑底瞅个究竟。一旁有人大声喊,嗨呀嗨呀,你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天坑知道不?你不要命了啊?
幺叔转过身来,看见了一个女子。女子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件露脐衫,这让幺叔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女子把下身包得那么严,为什么上身偏偏露着肚脐眼。他瞅一眼女子的肚脐,说,这坑明明在地下,咋会是天坑?
女子说,爱信不信,反正老辈人都这么叫的。
幺叔蹲下来朝花坑瞅了瞅,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坑口扔去。石头划过一道不太好看的弧线,掉进黑洞洞的坑内,半天听不到丝毫回声。他望望花坑又望望女子,说,真深。
女子说,这花坑根本没有底知道不?都说一直穿到美国那边去了知道不?
幺叔说,那这石头是不是也掉到美国那边了?
女子笑笑说,你说呢?
幺叔想了想说,真要掉到那边才好。
就这样,幺叔跟女子套上了近乎。
幺叔说,我叫楼小楼,你呢?
女子说,你叫啥?
幺叔说,楼小楼——楼房的楼,大小的小,还是楼房的楼,你呢?
女子说,我没得名字。说罢转身就跑开了,两条大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
幺叔望着女子背影喊,哪有没得名字的人?
女子回过头来说,有也不告诉你。
这是那天早上的事。
然后是另一个早上——
经过我父亲上下打点,幺叔成了一名村小代课老师。我父亲一向认为,教书是个体面得不能再体面的职业,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还受人恭敬,在哪儿吃饭都被请到上席坐。幺叔却并不怎么承情。他说代课老师没得啥搞劲,天天哄着一群娃子,哄来哄去一个月只挣十几块钱,还不如跟人家出去到建筑工地上拎灰桶。
我父亲说,家伙的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也懒得管了,你想到哪儿到哪儿去。
幺叔抠着脑壳想了想,说,那我先搞着看。
这天早上,我父亲特地拿出一件半新的褂子让幺叔换上,亲自送他到了村小。幺叔一走进校门,就看见了郑委员;郑委员站在一棵冬青树旁,也正歪着粗脖子眯着小眼盯着幺叔。那个时候郑委员是镇上分管教育的宣传委员,两个人都不会想到,此后许多年,他们就像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你甩不掉我,我也蹬不开你。
我父亲几步走到郑委员面前,恭恭敬敬地让了一支烟。
郑委员说,来了?
我父亲给郑委员点上火,说,来了,来了。
郑委员说,就是他?楼小楼?
我父亲说,是的是的。家伙的,今后可得让您负累了。
郑委员吸着烟,又歪着粗脖子眯着眼看了一气幺叔,忽然笑了,说,有意思。
我父亲忙问,啥有意思?
郑委员说,你不觉得有意思?
我父亲说,有啥意思?
郑委员说,名字嘛。
我父亲愣了一下,说,名字能有啥意思?
郑委员说,自己想嘛。
我父亲抠着后脑勺认真想了一气。
正在这时,村小老师房小房夹着一大摞作业本小跑着过来打招呼。房小房小手白生生的,小脸红嘟嘟的,辫子黑黝黝的,显然刚刚下了早自习出来。房小房说,郑委员好,楼支书好。说完又拿眼睛瞟了下幺叔。
郑委员看着我父亲笑了笑,然后说,房老师,房小房,来,过来见见新同事。
我父亲忽然大笑一声,用左拳头在右手掌心砸了一下,说,是有意思,是有意思。砸过后细细揣摩了一下,又砸了一下说,家伙的,简直有意思极了,没得比这更有意思了。
幺叔也认出来了,房小房就是那天在花坑边遇到的女子,原来她也是村小的代课老师,原来她的名字叫房小房。幺叔想了一下她名字,又想了一下自己名字,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幺叔想,难怪她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真是太巧了,真是太有意思了。幺叔那个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随着时间推移,他竟然真的对房小房有了意思,同时,房小房也对幺叔有了意思。我父亲,郑委员,他们都没有想到,因为楼小楼跟房小房相互有意思,竟然会彻底改变几个人的人生走向,弄出一个更有意思的故事。
二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郑委员打电话问幺叔起床没。幺叔看了眼窗外天上明晃晃的星星,故意打了个碗大的呵欠,说,谁呀?郑委员说,我。幺叔说,你是谁啊?这么没传授,早早就惊了人家瞌睡?郑委员立刻将声音竖得笔直,说,楼小楼,少装样儿,听好了,你必须按时赶到,不然我们再懒得管你破事了。幺叔嘿嘿笑了两声,说,这回真能解决?郑委员说,废话嘛。
幺叔心里顿时落听许多。这么多年,说不清他跟郑委员是什么关系,顶起牛来像对手,搁到事上,又像伙伴,甚至像亲人,郑委员对幺叔的事,比幺叔自己还上心。幺叔心想,假若当初郑委员压根没同意他当那个代课老师,还会有后来这些事吗?
在幺叔当上代课老师后的第二个秋天,他说什么都不愿到村小去了。
那天傍晚,晚霞似火,把满满一坑野菊花都燃烧了。幺叔孤零零站在花坑边发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晚霞,一会儿低头看看像火山口一样的花坑,心里充满了抉择的痛苦。就在他拿定主意准备跨出那要命的一步时,身后突然传来我父亲一声断喝,家伙的,你在这儿啊,害得我们好找。
幺叔的嘴张了两下,还没出声,我父亲几步就跑到了他跟前,一把拽住他胳膊不由分说就往上拖。
幺叔挣扎着说,大哥你莫拽我,我不想活了,你让我跳到坑里死了算了……
我父亲说,家伙的,净瞎说,年纪轻轻死啥死?走,跟我回去再说。
回到家里,幺叔也没说他为什么要死,他说反正我不想活了,让我死了算了。我父亲问他半天,他都是这几句车轱辘话。说到最后,他竟然趴在桌子上撇着尿瓢嘴哭上了。我父亲一见他哭,心里更烦,忍不住在大方桌上咚地擂了一拳,说,家伙的,我就见不得你这没出息样,动不动就流尿汁子。你说,到底为啥要死?幺叔擦把眼泪,又眨巴几下眼睛说,我不教书了,宁愿死也不教了。我父亲说,家伙的,教得好好的为啥不想教了?幺叔说,反正我不想教了,我要出去打工挣钱做房子。我父亲说,着个什么急吗?做个什么房子?家里没得你地方住了?过两年转正拿上高工资了还怕没钱做房子?幺叔说,猴年马月才能转正啊?猴年马月才能做得房子啊?反正我不教了,我要出去打工挣钱做房子。我父亲说,家伙的,真是一脖子犟筋啊,你们这一门子都是一脖子犟筋啊。犟吧,我看你能犟出个花脚乌龟来。
我父亲跑到学校找校长打听,问是不是幺叔在教学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乱子。校长说啥事也没出,幺叔的书一直教得好好的,才来一年就发明了生字一朵花识字教學法,得到了县教委的高度认可,还打算过两天就邀请他到县里讲公开课。我父亲不信,又分别找房小房和郑委员打听,他们都说是有这个事。
回到家里再问幺叔,幺叔只说当代课老师没出息,没得前途,他要出去打工挣钱做房子。我父亲拗不过幺叔,只好同意了他外出打工的想法。
幺叔出去只打了三个月工,就顶着一头雪花回到了花坑。他说给别人打工不如自己搞事。我父亲问他想搞什么事,幺叔说他想搞椴木香菇。我父亲说你一个外行搞个卵子椴木香菇。幺叔说,你以为搞椴木香菇有多大巧啊,我在人家栽培基地瞄过几眼就会了。我父亲说既然你会搞,大哥就支持你。幺叔说,我没地方搞,只能在你的山场搞。我父亲说我的山场远得很,吃住都不方便,怕你受不了那个苦。幺叔说,想搞大事还能怕吃苦?远点怕啥,我搭个窝棚就住在那里。
我父亲拉着幺叔来到花坑边上,指着远远一匹山梁说,你要搞就在那里搞,随你怎么搞。幺叔顺着我父亲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嘴里不住说,擦 ,擦。我父亲说,家伙的,嫌远了吧?不想搞了吧?幺叔说,我肯定要搞,但我不想一个人搞,我想跟大哥一起搞,搞股份合作制。幺叔的意思是说,我父亲用山林和菌种入股,他用栽培技术入股,所得利润四六分成,他六,我父亲四。我父亲听了,哈哈笑起来,说,家伙的,这哪里是股份合作制?这完全是就我大腿搓你的绳绳儿,拿我棒棒儿敲我的腿。再说了,你柑子皮一个,还好意思占大头?幺叔说,邓小平都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咋不能占大头?我父亲又打个哈哈说,家伙的,你搞,只要搞得成,我一股不要都行。
幺叔就开始搞了。头五天,他一个人搭好了窝棚;后十天,他请工砍了四百二十九根花栎树和五十七棵桷栎头树,一共锯成七八千筒两三尺长的椴木;再后半个月,他又请工全部点上香菇菌种。事情说成就成了。第二年春上几场足雨下过,根根椴木上长满白花花的菇,好像长满了白花花的银锭。几茬香菇收下来,总共净赚一万多块。幺叔把四千多块钱交给我父亲,说是他应得的分红。我父亲蘸着唾沫把一大沓票子数了几遍,最后抽出两千块塞进裤腰,其余全部还给幺叔,说他自己没出啥力,只收个本钱就行。幺叔开始不好意思接,嘴里连着说,这咋行?我父亲说,家伙的,只当我帮补你的,接了,不接莫在我这儿搞了。幺叔嘴里又说几个这咋行,抠着脑壳接了。
幺叔接过钱后却迟迟不离开,盯着我父亲上上下下打量。我父亲说,还有啥屁?快放。幺叔说,大哥你看,我也来了这么长时间,天天吃啊住的都在你们家,这咋说都不是个事儿。我父亲说,想做房子是吧,做呗;钱不够这两千还给你。幺叔说,我一寸宅基地都没得,到毬头上搞?我父亲就把他引到花坑上头我家的菜园,用脚跺了跺地下说,这儿,就在这儿搞吧,本来这块地也是你家的。
我父亲跺过以后朝坡下看了眼,只见花坑里已密密压压开满了金黄色的野菊花,好像装满一坑黄灿灿的金子。我父亲嘬着嘴唇看了半晌,扭头对幺叔说,家伙的,還真是个好屋场。幺叔说,大哥指给我的屋场还能有错?这儿离山场不远,上上下下也方便。我父亲说,家伙的,那你就好好搞吧,我等着你发哩。幺叔说,我发了还不等于大哥你也发了?我父亲说,家伙的,你真要是能发我也心安了。我父亲说完,脸上忽然泛起一层乌云样颜色。幺叔心下正在疑惑,我父亲已背着一双大手走远了。
第二天一大早,幺叔开始自己抹砖。幺叔抹的是那种花坑人很少见过的土砖,把黏土和成泥巴倒在模子里抹,一抹一口,一抹一口,口口棱棱正正。幺叔前后抹了九九八十一天,一共抹成二万九千多口棱棱正正土砖,一排排整整齐齐码在屋场上。趁着土砖歇汗晾晒的空档,幺叔又请工到山上新砍了更多的花栎树和桷栎头树,锯成更多椴木,点了更多的香菇菌种。他想的是来年能有个更好收成,赚到更多钱。
等幺叔把这些都做得差不多了,时间就到了第二年春上,花坑里又密密压压开满了红彤彤的映山红花,坐在屋里都听得见蜜蜂嗡嗡嗡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天一大早,幺叔独自拎了一挂万字头鞭炮在屋场砰砰叭叭放响了。鞭炮声惊动我们全家,也惊动花坑的左邻右舍。我父亲用手扇着鞭炮烟子问他这是在搞啥?幺叔说是在搞奠基仪式,准备今天开工做房子。我父亲说奠基开工日子是要请人掐算的,不能瞎毬搞。幺叔说,我自家早就掐算好了,子丑寅卯,今天就好。我父亲说,家伙的,你还会这手艺?幺叔说,你以为这手艺有多大个巧?我瞟一眼就会了。我父亲说,哦,那你也得请上几个工啊,你独杆儿咋做房子?再说了,房子做成啥样的,你也得请人画个样啊,咋能说搞就搞?幺叔说,建房子有多大个巧?要那么多人做啥?图纸嘛,我早就画好了。幺叔说着,打屁兜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把画好的草图递到我父亲眼前。我父亲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家伙的,还行,还真是那个板儿。又说,那,我总得来帮下你吧?幺叔说,我要大哥帮啥帮?你啥也不用帮,你就等着看兄弟做的房子吧。
我父亲咂咂嘴,半信半疑地就等着看幺叔做的房子了。
三
大哥啊,说不定你兄弟真的要有自己的房子了。可惜啊,大哥你看不到了。幺叔骑在摩托车上,看看花坑边上破庙样的烂房子,想起了死去多年的我父亲。
这花坑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就这么个圆得像女人肚脐眼的大坑,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尽的花。春天是满坑的映山红花,夏天是满坑的婆婆针花,秋天是满坑的野菊花,冬天虽说没有真正的花开,但枯萎的野菊花枝上结着冰凌,北风一吹,满坑都是洁白晶莹的冰霄花,一点都不比真花差到哪里去。现在想来,当年我父亲把这块菜地指给幺叔,莫非真的是个鬼使神差的预言?
一只黄油油的黄鼠狼在芭茅丛中探头探脑,骨碌着一对小眼睛打量幺叔。幺叔捡起块石头朝黄鼠狼扔去,黄鼠狼吱吱叫着躲开了,只有芭茅草窸窸窣窣地轻轻摇晃。一股浓烈的屁臭味儿熏得幺叔差点背过气去,他屏住呼吸用手猛扇了一气。
手机再次响起,郑委员问,你走到哪儿了?
幺叔说,还能走到哪儿,路上啊。
郑委员说,楼小楼,你咋能这样嘛?你再不赶紧我真不管你这破事了。
幺叔盯着手机屏幕深吸一口气说,好,你不管我自己管,我现在就到北京协商去。
郑委员说,好好好,你是我爹行吧?你是我爷行吧?你是我祖宗行吧?你搞快点儿嘛,我再等等你。
幺叔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皇上不急你太监急啥子嘛。
这么说着,幺叔看见他亲手砌起的屋墙上,不知何年何月已长出了一棵黄栌,秋风里,片片红叶像是上好的木炭在燃烧。
幺叔向我父亲夸下海口后,真的一个人开始建房了。他既当瓦工又当小工,既当师傅又当徒弟,自己挑水和砂浆,自己搬砖砌墙体,除了回我家吃饭,他没日没夜地在花坑边的屋场上忙活。开始那段日子,我父亲每天都要到屋场转一圈,看幺叔需不需帮忙。每次幺叔都撵我父亲离开,说,你急个啥嘛,等我搞好了再请你来参观。
那天傍晚,幺叔听说我父亲刚打县上开会回来,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把我父亲拉来了。看着两层小洋楼即将完工的主体结构,我父亲嘬着嘴唇从房前转到屋后,又盯住幺叔浑身上下看了半晌,猛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我父亲说,家伙的,行,你真行。不光教书行,搞香菇行,家伙的做起房子来也行。我父亲拍过赞过后,又皱着眉头提出了一个问题,瓦呢?你一片瓦都没得,到时候拿毬头儿去封顶啊?
幺叔眨着眼睛笑笑说,这你莫管,到时候你看我咋盖就行了。
我父亲说,刀是铁打的,家伙的我倒要看你咋把毛铁打成大刀片。
当时,我父亲压根儿没有想到幺叔竟然不用窑瓦盖顶。我父亲提出疑问后没过几天,幺叔就用木头打了几个弧形的架子,挨个儿支在房子里,他爬上架子,开始一块一块砌砖。又过了几天,一拱一拱的屋顶就合龙了。随后,他托人打县上买回了石灰、沥青和桐油,他先用石灰、砂子和桐油混在一起制成三合泥,一层一层浇在屋顶上;待三合泥完全干透,又架起炉子把沥青烧化,一桶一桶拎上去,一寸一寸地浇在表面,一寸一寸地碾实,碾平整。也就是说,幺叔并没有把他的房子做成那种千古不变的盖瓦坡顶,而是建成了只有城里才有的小拱券。
幺叔这个创举,再次让我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父亲走到近处看一气,又走到远处看一气,惊得左手直拍右手,右手直拍左手,嘴里不住朝屋顶正在铺沥青的幺叔喊,家伙的,简直跟城里的小洋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家伙的你是咋想出来的嘛?
幺叔一边铺着沥青一边望着楼下我父亲,用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说,这有啥不得了的,照着葫芦画个瓢而已。
我父亲说,家伙的,你这个瓢真是画得太牛了,金瓢银瓢啊。
幺叔说,这算啥啊,等今年香菇收了,我还要里里外外装修哩,不考个全镇第一也要考个全镇第二。
幺叔这样说着,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脑海中正在勾画一幅规模宏大的庆典图景。他想象着那一天,要么是夏天的早上,要么是秋天的早上,花坑不是密密压压开满婆婆针花就是密密压压开满野菊花,反正天气是好得不能再好,一丝兒云彩都没得,视线清楚得能分辨出花朵上蜜蜂是公是母。他站在装修好的小洋楼前,从容地接受人们前来恭贺他乔迁之喜。人们拎着大挂小挂鞭炮,一个挨一个打花坑边走上来,走上来,一边走一边仰起脑壳欣赏他的杰作。有的不住点头,有的不住咂嘴,还有的惊讶得张着大嘴半天合不上。
这时,花坑边忽然多了个扎着两根长辫子身穿露脐衫牛仔裤的女子,幺叔一看就知道是房小房。房小房一惊一乍地说,楼小楼,这就是你做的小洋楼啊,这就是你给我的小洋楼啊!幺叔仍然从容地笑着,心里说,咋样,我没有跟你吹牛吧?楼房楼房,楼小楼跟房小房终究要结合的对吧?
幺叔并不知道,在村小门口,房小房确实在看。她先是抬头看着幺叔的小洋楼,然后又扭头看着花坑里密密匝匝盛开的映山红,她两下都看得非常认真非常专注,好像要看出两下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幺叔同样不知道,房小房就那么非常认真非常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一甩辫子,冷笑一声,转过身子就走了。这一走,就走出了大山,走进了省城,待她再见到幺叔时,已经是另外一种身份了。
四
幺叔没有等来房小房,却等来了林公安。
那天幺叔正给他的小洋楼屋顶刷黑,林公安带人找上门来。林公安仰起脑壳对幺叔说,喂,你给我下来。
幺叔不认识林公安,以为他是镇上的税务干部,连忙赔上满脸笑容说,这回我算亏死了,砍了一坡杆子没收到几个香菇。
林公安提高了声音,下来。说着,林公安双手习惯性地掐在腰上,右边立刻鼓起一个质地坚硬的大包。幺叔马上有了一种闪了尿筋的感觉,哆哆嗦嗦扶着梯子下来了。
林公安说,你就是楼小楼?
幺叔说,我是我是。
林公安说,那好,跟我走一趟。
幺叔说,我又没犯法,凭啥跟你走一趟?
林公安说,能的你,无证盗伐一千多根林木,你还敢说没犯法?走。
幺叔说,我响应国家号召发展菌类生产还需要办证?我请起一群工帮忙砍的也叫盗伐?
林公安说,你红头发野人啊?不晓得还有《森林法》?
幺叔说,反正我没犯法。
林公安说,犯没犯法先跟我到局里再说,走。
幺叔说,我不能走,我一走这房子会被雨淋塌的。
林公安说,我不管你房子的事,我只管你盗伐林木。
幺叔说,我现在真不能走,我一走这房子真就完了。你们宽限我两天,等我把沥青全铺好了再走?只两天,两天后我自己去找你们。
林公安说,你咋不说等你结婚生儿子了再去?走,马上走。
幺叔说,我真不能走,我一走下大雨了咋搞?我给你们磕头行不行?
幺叔说着,真朝林公安扑通一声跪下了。
林公安说,搞什么搞什么?起来。
幺叔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林公安说,真是红头发野人啊你,明目张胆耍赖啊你?起来。
说着,林公安又把手掐在腰上,那个质地坚硬的大包又鼓起来了。幺叔只好怏怏站起来,自觉地把一双手比得整整齐齐伸向林公安。
林公安说,搞什么搞什么?
幺叔说,戴手铐啊。
林公安说,作贱,这么想戴手铐?上车。
幺叔说,还有逮人不上铐子的啊?
林公安说,废什么话?进去。
幺叔就这样跟林公安几个坐进吉普车,到了县公安局。
幺叔被带到一间房子里。林公安坐到一张桌子后面,幺叔对着林公安,坐到一把很奇怪的椅子上。幺叔说,你们也不用打我吊我,你们问啥我说啥,我坦白从宽。林公安拍了下桌子,说,谁说要打你吊你?你想让我们知法犯法是不是?幺叔说,那好,那好,只要不打不吊,我一定主动配合你们,你们问啥我说啥,有啥说啥。
接着,幺叔把他砍树搞香菇的经过向林公安交代得清清楚楚。幺叔想的是早交代早了事,早了事,早回家,他得趁着好天气赶紧把楼顶上沥青铺好碾好。只要铺好碾好,就是下大雨也不怕了。他始终认定一点,他是响应政府号召发展食用菌生产的,纵然是无证砍伐,也情有可原,应该不会有好大个事儿。幺叔没想到的是,林公安让他在审讯笔录上一页页签过字按过手印后又把他送到了看守所。看着林公安有说有笑地和看守所的人告别,幺叔急了,使劲挣扎着大声喊起来:
林公安,我已经交代清楚了,凭啥还关我?
林公安扬扬手中审讯笔录说,废话,就是交代清楚了才关你。
幺叔说,我没犯法,凭啥关我?
林公安说,犯没犯法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你就安心等着法院的说法吧。
幺叔在看守所等了六个月也没等来法院的说法,只等来了一个免予起诉的决定。
走出看守所那天,林公安亲自开车送他到车站,还一路赔着不是。林公安说这事儿不能怪他,他只是例行公事。再说人家举报了,他们也不能不管是不是?幺叔说,这点道理我懂,没判我刑就是对得起我了。幺叔又问林公安,既然不判刑为什么要关他这么长时间?林公安说,还不是因为能判没判。幺叔说擦,能判就判不判就放,咋就非得关大半年?林公安说,有争议啊,有人说执法从严,判你个三年两年;也有人念你致富心切,情有可原;何况,还有坦白从宽一说呢?出来了就行,问这么多干啥?林公安这么一说,幺叔心里就充满了温暖,感激林公安,也感激对他从宽处理的那些好心人。
到了汽车站,林公安打屁兜摸出一张青版票子递给幺叔,让他自己买票进站。幺叔心里就不只是温暖,简直有点烧心了,他感动地攥住林公安手不放,一再请林公安啥时再去花坑一定到他家玩,他一定用最好的花菇炖小鸡款待他。林公安笑着说,快买票回家吧,时间不早了。
当天傍晚,幺叔坐班车回到镇上,又火烧屁股步行回到花坑。刚走到花坑边上,突然两腿一阵发软,接着脑壳一阵眩晕,好像花坑所有映山红花婆婆针花野菊花全都挤到了他两只眼睛中,一朵连一朵金灿灿地开着,飞着,舞着,任凭他怎么揉眼睛怎么眨眼睛都无济于事。幺叔当时就那么在原地晃了几晃,嘴里啊啊叫了几声,突然直溜溜一头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幺叔的小洋楼塌了,就像他被林公安带走时预感的那样,小拱券楼顶全塌了,四面墙体也塌了大半,远远看去就像个废弃多年的牛圈。
幺叔被救醒后头一件事就是骂林公安,把他的祖宗八代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然后回过头来又重新擦过三遍。幺叔骂过林公安,接着埋怨我父亲,明明知道他被林公安带走关进了看守所,也不晓得帮忙照管一下他的小洋楼。当时,幺叔还不知道我父亲也因这事受到不小牵连,连村支书都给免了,要不是镇上说情,恐怕也得跟幺叔一样关进看守所。但幺叔很快就知道了。我父亲被免职以后一病不起,天天躺在床上长嘘短叹哼哼唧唧。我父亲见幺叔没完没了地埋怨,勉强打床上坐起来,说,家……家伙的,下那么大雨,我咋管?三场大暴雨,两场连阴雨哟。幺叔说,雨再大你就不晓得用薄膜盖一下?我父亲说,家……家伙的,我咋没盖?那么大风,顶啥用喲。幺叔说,我擦他林公安祖宗八代,他必须赔我小洋楼,我这就上县里找他去。
我父亲又挣扎着哼了一气,用指关节咚咚地敲了床靠背,说,你不能直接上县里找他,要找得先从镇上找起,这是组织原则,听,听见没?
幺叔想了想,说,这回我听大哥的。
五
郑委员又在催了。
手机一声一声响着,幺叔却没有搭理。他也顾不上搭理郑委员了。前面是一段烂泥糊路,路面一年四季都积着一汪水,看着就像是个小湖泊。幺叔加大油门一冲而过,车后跟着掀起一片扇形水花。眼看就快要冲出去了,车轮突然打滑,摩托车像个醉汉似的在泥水里扭来扭去。幺叔连忙松了油门,单脚点在烂泥里,勉强稳住没倒。幺叔狠狠地骂了声,索性双脚都点在烂泥里,加大油门往前冲,好歹冲上了干爽路面。幺叔将摩托车停好,下车,不停跺着双脚,本想到路边找块石头把脚上泥巴刮干净,听手机响得心焦,就接了,吼,你早这么积极,也不会弄成这样!
幺叔这么说,其实是冤枉了郑委员。这么多年来,幺叔就像一只牛虻叮在郑委员身上,弄得郑委员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幺叔听了我父亲的劝说,拎着个脏兮兮黄帆布旅行包来到了镇政府,一进大门,就大声喊郑委员的名字。他早就在我父亲那里打听了,镇上对班子成员分工重新做了调整,郑委员管的就是他这档子事。刚好郑委员外出办事回来,听到有人大名小字喊他,就从车上下来,歪着粗脖子眯着小眼睛盯住幺叔,说,是你呀。幺叔说,不能是我呀?郑委员说,能,能。
把幺叔带进他的办公室说,找我啥事?幺叔说,我来找你赔我房子的。郑委员的粗脖子歪了歪,说,哦?幺叔说,我花坑的房子垮了,不找你赔找谁赔?郑委员说,你花坑房子垮了我晓得,好像不是我给你推垮的吧?幺叔说,你们要不冤枉我把我关到看守所大半年,房子会垮吗?郑委员说,关你是县上的事,镇上当时还为你说了不少好话的。幺叔说,说了好话咋还会关我大半年?不关我大半年我房子会垮?所以我就得找你。郑委员说,你找我也没得用啊,关你是县里的事,你房子垮了是老天爷下雨的事,两场事都不是我的事啊。幺叔说,真不关你的事是不是?郑委员说,真不关我的事。幺叔拍拍黄帆布旅行包,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好,你不管我就去找县里,县里要不管我就去省里,上北京,总有管我这事的地方。说着就要往外走。郑委员抢了一步拦在幺叔前面,说,别啊,我说不关我的事,没说不管你的事啊。说说,你想要怎么解决?
幺叔便说要政府赔他的小洋楼和香菇。郑委员试着问他赔多少合适?幺叔不紧不慢地伸出个剪刀叉在郑委员眼前晃了两晃。
郑委员说,两千?
幺叔摇头。
郑委员说,难道是二万?
幺叔仍旧摇头。
郑委员的粗脖子更粗了,说,二十万?骇天吧?
幺叔说,这还多?我一栋小洋楼少说也值十五万吧?我耽误大半年没搞成香菇,少说也要损失五万吧?
郑委员歪着粗脖子足足盯了幺叔半分钟,说,你这是无理取闹,知道么?幺叔说,我心平气和找你反映情况,咋能叫无理取闹?我这是合理要求,是正当维权。郑委员抠了半天脑壳,说,是不是合理要求正当维权,你我说了都不算,这样吧,我跟上级反映一下,这得看领导们怎么定,行不行?幺叔说,这还算句话。那我等着?郑委员说,那你等着吧。
从郑委员办公室出来,幺叔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虽然离得远,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女子是房小房。正是学生上课的时间,房小房跑来镇政府干什么?难道她知道他放出来了?难道她是来打听他的事?幺叔紧走两步,正要跟房小房打招呼,却见她拐了弯,进了镇团委办公室。
幺叔心里有些失落。他靠在一棵香樟树上,点了一支烟,一边吸,一边等着房小房。他有话跟她说,这许许多多的事,他得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也都是为了她。
我叫楼小楼,你呢?
房小房说,你叫啥?
楼小楼——楼房的楼,大小的小,楼房的楼,你呢?
房小房说,我,我没得名字。说罢转身甩着辫子跑开了。
这是初见房小房那天早上的事。
然后是另一个早上。
郑委员说,有意思。
我父亲说,有啥意思?
郑委员说,名字嘛。
我父亲愣了一下,说,名字能有啥意思?
郑委员说,自己想嘛。
当时,房小房夹着一大摞作业本子小跑着过来打招呼,说,郑委员好,楼支书好。说完又拿眼睛瞟了下幺叔,她没跟幺叔打招呼,只冲他笑了一下。
我父亲忽然就大笑起来,说,有意思,是有意思,家伙的,简直有意思极了,没得比这更有意思的了。
幺叔也忍不住笑了,真是太巧了,真是太有意思了。然后,他竟然真的对房小房有了意思,同时,房小房也对幺叔有了意思。然后,就有了更有意思的事——
幺叔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不冷不热的春天的晚上,他头一回走进房小房的房间。
老校长临时有事回家了,整个村小就只剩下幺叔和房小房两个人,成为典型意义上的孤男寡女。窗外月色朦胧,房内灯光柔和,不时传来一两声野鸡发情叫声。幺叔正专心致志地准备县上的公开课,忽然听到敲门声。房小房在门外说,楼老师,你快出来,我好怕。幺叔伸个懒腰说,你有啥怕的?房小房说,我房里进了老鼠,好大好大的老鼠。幺叔说,老鼠有啥好怕的?我来帮你收拾它。
幺叔跟着房小房一走进她的房间就惊呆了。他发现四面干打垒土墙壁和松木顶板都用白色磅纸一张挨一张糊过,就像是上过了高级仿瓷涂料;他发现地上也铺上了一整层厚厚塑料地布,跟城里铺的瓷砖没得半点区别;他还发现她的床单干干净净平平展展,没有一点灰星,没有一个皱褶……总而言之,幺叔感觉房小房的房间布置得太精致太干净太温馨了,精致干净温馨得不像是一所村级小学的房间。幺叔想,这样精致干净温馨的房间老鼠咋好意思进来?房小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解释说她刚才正准备洗头,一只小猫样的老鼠就那么哧溜一下从洗脸架上香皂盒里窜了出来,眨眼间不见了。幺叔在房间旮旮旯旯寻找。当然,最后连一根老鼠毛也没得。幺叔说,难道跑了?房小房说可能跑了吧。幺叔说,那我回去了。房小房说,莫慌嘛,我还要向你请教生字一朵花教学法哩。幺叔说,时间太晚了……明天吧?房小房说,没事,我不到半夜睡不着。
幺叔只好坐在桌子前给她讲,一边讲一边用笔圈圈画画。房小房搬把椅子跟他并排坐了。幺叔感觉房小房跟他越挨越紧,呵出的气息弄得他浑身酥酥痒痒。这时,窗外恰好又传来几声野鸡发情叫声,这声音像是给幺叔发出了动员令,他一扭身就将房小房抱住了。房小房啊了一声,瘫在幺叔怀里说,莫,莫,你莫……幺叔喘着粗气说,擦,摸,摸,我就摸摸……说着,就把手伸进了房小房的衣服里。刚一挨着房小房的身子,她忽然变得异常清醒,慌忙用手护住裤腰说,不,我们不能在这儿……幺叔说,为啥?房小房说,我怕,我怕被别人逮住了。幺叔停下动作,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好地方。房小房说,哪儿?幺叔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幺叔说着,就拉起房小房出了村小,他们来到花坑半腰一个岩屋。
月色忽然明亮了许多,满坑映山红花挨挨挤挤,熠熠生辉。一阵轻风吹过,好闻香气直朝鼻孔灌。幺叔和房小房接着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眼看就要进入正题,房小房忽然又变得异常清醒,她用力掰着幺叔的手说,不行,我们不能在这儿。幺叔说,这儿多好,多僻静,人毛都看不到一根。房小房说,再好再僻静也不行,反正不能在这儿。幺叔说,这又是为啥?房小房说,荒天野地,哪个还有心思?幺叔说,那,我们还回学校吧?房小房说,嗯。幺叔将房小房脖子一把攀住,踏着月色回到了村小……
此后,有很多个夜晚,在映山红盛开的春夜,在婆婆丁盛开的夏夜,在野菊花盛开的秋夜,有时月光皎洁,有时细雨绵绵,有时在幺叔的房间,有时在房小房的房间,他们做过很多次有意思的事情。最后一次,幺叔三把两把穿好衣服,顺手把电灯拉亮,他看见房小房还没穿好衣服,就拢过去帮她穿。幺叔为房小房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将她一把抱到腿上说,跟你说个事。
房小房说,啥事?你说呗。
幺叔说,说了就怕你不同意。
房小房说,看你呀,有啥事我还不同意。
幺叔说,那我就说了。我说了你真会同意?
房小房说,嗯。你快说嘛,急死人了。
幺叔说,我们,我们结婚吧。
房小房说,你说啥?
幺叔说,我说我们结婚。
房小房说,你再说一遍。
幺叔将嘴抵到房小房耳边大声说,我说我们结婚。
房小房一下从幺叔怀里挣脱,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着幺叔说,楼小楼,你没病吧?我们凭啥要结婚?
幺叔说,都到这地步了,还不能结婚?
房小房说,哪个对你说到这个地步就得结婚?
幺叔说,反正到了这地步就得结婚。
房小房说,不行,反正不行。这地步是这地步,结婚是结婚,这是两码事懂不懂?
幺叔说,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就要跟你结婚,结定了。
房小房说,那我问你,你用什么结?你有房子吗?
一听到房子,幺叔的脑壳立刻像个霜打过的秋葫芦一样耷下来。幺叔说,房子将来可以做,等我们都转正了慢慢攒钱做啊。
房小房冷笑一声说,将来?等到鸡子长牙驴子长角的将来?反正我说不结就不结,你走吧,我要睡觉了,你快走吧。
幺叔起身将门猛地一带,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才走几步,他发现腿忽然软得厉害,一走一颤,一走一颤,接着整个身子也像打摆子一样瑟瑟发抖。
第二天,幺叔就辞掉了代课老师的工作外出打工去了,然后才有了种香菇、盖房子的事。他就是要给房小房看看,火车不是推的,他楼小楼也不是吹的,他有能力盖一栋花坑村最漂亮的楼房,有能力给她一个最漂亮的房子。他本来想等房子盖成再去找房小房,可二层还没有起来他就被林公安送进了看守所,还没等他从看守所出来,盖了一半的房子就垮掉了。不过这不要紧,政府会给他赔偿的,他会用赔偿款盖一座更好的楼房,楼房楼房,楼小楼跟房小房最终要走到一起的。
幺叔靠着那棵香樟树抽了半包烟,才看到房小房出来。他跟着房小房出了镇政府,走到一个僻靜处,才叫住了她。他以为房小房会问一些他在看守所的事,至少会安慰他几句,可是没有,房小房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问,有事吗?幺叔一下子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来说房子的事。房小房没有说话,好像房子的事完全是幺叔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幺叔接着说,郑委员说了,他会跟上级反映的,上级会给我赔偿的。房小房还是没有说话,好像赔不赔偿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幺叔又说,等拿到赔偿款我再给你盖一座更大更好的楼房,到那时咱再结婚……房小房终于说话了,她说就是房子做起了也不会跟他结婚,她不能跟他窝在山旮旯儿里过一辈子。
说完这话,房小房转身就跑开了,跟初次见她一样,两条大辫子在背上一甩一甩。绝望像沉甸甸的磨盘一样压下来,把幺叔心里的气愤压得哧哧往外飞溅。他冲着房小房的背影喊,房小房,你个不要脸的!
又喊了一声,你她妈太不要脸了……
那个时候,幺叔并不知道,房小房已经不再是花坑村小的代课老师了,她被推荐到省里的团校读书了,她办好了一切手续,已經是吃上商品粮的人了。
六
房小房上省城读书去了,那座盖了一半就垮掉的烂房子真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了。但幺叔不能一走了之,那座烂房子成了他一块心病,他为治好这心病走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幺叔等了些日子,终于等来了郑委员的回话。郑委员说,县里说幺叔房子垮塌,完全是天灾,可以适当给他救济,但不可能给他赔偿。幺叔说,天灾人祸是连着的,他被林公安弄进班房,那可是人祸,没有这场人祸,天灾也是能够战胜的,不是说人定胜天吗?郑委员说,要说人祸,也不在林公安,而在幺叔自己,他要不去盗伐林木或者说办了林木采伐证,就不会去蹲班房了。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幺叔知道跟郑委员说不出个章程,撂下句,那你等着。转身就离开了。
幺叔离开镇政府,直接就上了公共汽车。他没去县里,也没去市里、省里,而是去了火车站,他要上北京。他觉得他的事就跟人得了病一样,要治就去大医院,去最好的医院。
火车站虽说是个幺叔抱得起来的三等小站,但搭车的人照样多得让人烦,一望尽是密密压压的脑壳。
幺叔买了车票,进了候车室。马上就要检票上车了,一老一少两个保安突然横到了他面前。老保安问,你是楼小楼吧?
幺叔点点头,说,我是楼小楼。
年轻保安说,那就对了,我们找的就是你。
幺叔说,我又没犯法,你们凭啥找我?
年轻保安说,不是我们找你,是有人托我们找你。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夹着幺叔的胳膊拖起就走。幺叔不住用脚打着地板,说哪个要找我呀,我还要搭车,火车马上要开了,误了我的事我跟你们没完。两个保安根本不理会,七拐八拐将他拖到值班室。年轻保安将幺叔按在椅子上,他往起一冲年轻保安就往下猛地一按,一冲一按,一冲一按,幺叔连冲三次都没能起身。年老保安说,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一会儿找你的人就来了。幺叔翻起眼睛说,到底哪个找我嘛?我没爹没娘,没兄没弟没姐妹,我一个独杆儿哪个找我嘛?年老保安吩咐年轻保安说,挂电话,给他们挂电话,就说我们找到楼小楼了。幺叔下意识地狠眨两下眼睛,突然发现两条被报纸胡乱包着的香烟码在电话机旁,那是县里自己办的报纸,还有郑委员平时最喜欢抽的香烟。幺叔扭头朝窗外一看,一辆破旧面包车横撇撇停在广场上。他心里不由一阵发紧,紧跟着一阵眩晕,无数小金虫儿在眼前飞来舞去。
这时,郑委员和林公安一前一后下车。林公安把一根香烟在嘴上叼着,郑委员把一根香烟在手里拿着,两人有说有笑朝这边走。林公安一进门就弯着腰把一大口烟雾喷到幺叔脸上说,楼小楼,你跑哇,你跑到蚊子屁眼儿我也能把你抠出来信不信?郑委员谢过两位保安,歪着粗脖子对幺叔说,啥事都好商量嘛,干嘛动不动就往北京跑呢?你看影响多不好。
幺叔第一次进京就失败了。
此后,幺叔改变了策略,他想也许郑委员说得对,要解决问题得一级一级,这就跟踢足球一样,不能越位,越位就是犯规。镇里解决不了,县里不给解决,那就先从市里省里开始吧。他往市里跑过几次,也往省里跑过几次,有几次是去送材料,有几次是去催问处理结果,有时候能跑成,更多的时候,半道就被郑委员拦下来了。
有时候想一想,也真是难为郑委员了。自打从第一次被拦回来以后,郑委员就像影子一样跟上了幺叔,他走到哪里,郑委员就跟到哪里;他想做什么,郑委员总能提前知道;不管他走到哪儿,郑委员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面前。
有一回,幺叔格外动些心思。他半夜就从花坑出发,顺着多年无人行走的羊肠小道摸爬到天亮,终于走到了石板垭省道上。金黄的太阳准时从东天升起,把头一茬阳光照在幺叔身上,精疲力尽的幺叔手搭阳篷看了下集镇方向,静悄悄的连根车毛都没得。幺叔紧了紧背包带子,就势歪靠在一个落满火红黄栌树叶的大石板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竖起耳朵倾听。
总算等来一辆红壳子班车,一路跑一路鸣着喇叭。幺叔招了招手,班车就主动停在他面前了。幺叔拿眼睛匆匆扫了一下四周,急急跑向车门。车门随即打开,幺叔却一下子愣在那儿不动了——原来郑委员正严严实实堵在车门口,歪着脖子看着幺叔笑,说,早嘛你。
幺叔说,我,我到城里走人家去的。
郑委员慢条斯理地下车,拍了拍幺叔的背包说,社交蛮广嘛你。
幺叔说,我还哄你不成?我真正是去走人家的。
郑委员说,走嘛。
幺叔说,你不拦我?
郑委员说,正当走亲访友我拦你做啥嘛。
幺叔说,你真不拦我?说着,抬起一只脚跨在踏板上说,那我真走了。
幺叔正准备跨上另一只脚时,车门哐啷一声关上了,随后喇叭一阵刺耳怪响,幺叔吓得连忙把脚拿下,他望着已经跑远的班车,高声骂了几句,转身问郑委员到底是从哪儿得的消息,知道他今天要在这儿搭车?郑委员说他本就是来石板垭办事的,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他。幺叔问郑委员既然不是专门拦他的,为啥老站在这儿陪着他?郑委员歪着脖子笑着说,我帮忙给你拦车嘛。
总算又等来一辆蓝壳子班车。幺叔还是像刚才那样招手,嘴里大声喊,师傅停车,我到县城,县城。车子果然慢了下来,接着,打驾驶室伸出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胖脸来。胖脸眯着眼睛看看幺叔,又看看郑委员,很快缩回了驾驶室,车身跟着猛地一缩,又猛地一纵,嗡的一声像只弹簧样弹出老远。
那个早上,幺叔一共拦了七辆班车,九辆货车,还拦了四辆拖拉机,居然一辆都没停。有一辆白壳子班车倒是停下了,司机却非要看幺叔的身份证。幺叔拿给他看了,他只看了一眼,随即把身份证扔到幺叔怀里,车子嗡的一声开跑了。还有一辆红壳子“五吨王”货车,也停下了,但司机看了看幺叔,问他是不是叫楼小楼。还没等幺叔开口,郑委员就替他回答说是。司机说那我不带。幺叔回头对郑委员说,擦,我真是服了你了,别看你粗脖子小眼,神通大得很呐。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幺叔仍然没有搭上车。郑委员歪着粗脖子看着气得用脚直踢石板的幺叔,忍不住发笑。幺叔说,笑个屁,都是你,老肉这儿不走,整得人家都不敢带我。郑委员说,还有个办法。幺叔说,能有啥办法,我长翅膀飞?郑委员说,那倒不必,你可以坐11号车嘛,车就在你身上,拎起两条腿走嘛。幺叔笑了,说,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走个屁。郑委员说,要不,先吃点饭再说?我请客。幺叔看了看天上太阳,又看了看公路,说,跟官吃官,死官埋官。
两个人便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拣个最里边雅座,点了几个可口家常菜,还要了一壶本地的白酒,像兄弟一样吃上喝上了。郑委员歪着脖子一口喝下整杯酒,说是敬幺叔的。幺叔也一口喝下整杯酒,说是还敬郑委员的。两个敬了一大气酒,吃了一大气菜,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郑委员连打三个酒嗝说,楼小楼,我问你,这些年你到底上上下下跑了多少趟了?
幺叔说,我又没记流水账,我咋知道?
郑委员说,大概趟数应该晓得嘛。
幺叔抠着脑壳想了一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反正……反正车票加起来有一拃厚了吧?
郑委员说,哦,哦。
幺叔说,你哦个啥?
郑委员说,我哦你真不容易。说着,又唉了一声。
幺叔说,你唉啥唉?
郑委员说,我还能唉啥,我唉你划不来,我唉你这样继续跑下去也不是个事。你想啊,你要是及早改行干别的,就凭你这聪明劲儿,怕早就成大老板了。
幺叔说,你这话咋跟我大哥说的一样?
那年正月初六的早上,北风还是直吼吼刮,花坑又开满了洁白的冰凌花。幺叔又在往他的黄帆布提包里塞塞搁搁,破五过了,他又要上路跑他的事了。我父亲把幺叔喊到他床头,他有话要说。自打免职后病倒,我父亲一直在床上躺了整八年,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幺叔一走近我父亲床边,就感觉一股阴森森的死亡气息直往身上扑。我父亲看见幺叔,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幺叔赶忙去扶他。我父亲喘息了半天,指指床边让幺叔坐下。
我父亲说,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哟。
幺叔说,看大哥说的,你哪点对不起我了?
我父亲说,我当初就不该支持你找郑委员。
幺叔说,看大哥说的,你不支持我也会找的。
我父亲说,我躺在床上天天都在想,一直想了这么多年,你老这样跑上跑下找来找去,怕不是个事哟。
幺叔说,我找他们赔我房子,赔我损失,咋不是个事了?
我父亲说,兄弟,政府的钱不好哄哟。你看你,这么多年哄到个啥?房子房子没哄到,媳妇媳妇没哄到,除了哄个低保肚儿圆啥啥都没哄到,划不来哟。
幺叔说,就不信我哄不到。
我父亲剧烈咳嗽了一阵,喘了口气说,兄弟,大哥不行了,我最后劝你一句……趁早歇……歇手哟,干点正事吧。
幺叔急忙握住了我父亲的手,说,大哥你莫说了,你好好歇着,等我上北京回来后看你。
我父亲又剧烈咳嗽了一阵,说,家伙的,还是一脖子犟,犟,犟……
我父亲努力想说出后面那个“筋”字,忽然打喉咙里传来一阵含糊的咕咕声。幺叔抬头看时,我父亲已把头直勾勾地垂下,再也没有抬起来……
郑委员把自己杯子碰了下幺叔的杯子,说,想啥?喝酒嘛。
幺叔说,喝,我敬你。
郑委员说,不,还是我敬你吧。郑委员把杯中酒倒进一个玻璃茶杯,又拿起酒瓶倒得满满当当,说,楼小楼,我现在郑重地敬你一杯。说着,端起来一口喝光。
幺叔说,郑委员你这是搞啥?
郑委员勾着脖子嗝了一口气,说,你说我搞啥?我敬你嘛,我敬你这位爹,敬你这位爷嘛。
幺叔说,你这是打我嘴巴呀。
郑委员说,你就是我爹,你就是我爷。你想嘛,自从摊上你这位爹你这位爷,我啥时走过好运?你跑出去一回我就挨一回批,你回回跑我回回挨批。快十年了,我还在委员这个位子上原地转圈儿。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嘛?
幺叔说,你要这样说,我自己打自己嘴巴好了。
幺叔说着,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啪啪打了兩下自己的脸。幺叔说,你要觉得还不解气,我再打两下。
郑委员直起身子,隔着桌一把将幺叔的手按在桌子上,说,你莫打,你再打我还敬。
幺叔说,那你要我咋样才好?
郑委员说,你咋样都好,就是莫再往外跑了。算我求你好不好?听见没,我求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郑委员说着,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直勾勾地看着幺叔。那一刻,幺叔真正被震撼了,因为他看见郑委员直勾勾的眼睛里明明白白淌出两行泪水。那泪水清清亮亮像是早晨草尖上的露珠,一颗接一颗滚出来,一直顺着郑委员的脸颊滚到下巴上,滚进衣领里,滚进幺叔的心里。
幺叔感到了深深的歉疚。
七
一年一年跑下来,幺叔的脚把这条路都踩薄了,他的影子又把这条路垫厚了。可一晃许多年过去,幺叔的境遇一点也没有改变。当然,也不是一点没变化,譬如,种香菇的事耽搁了,幺叔成了贫困户;再譬如,市里省里也有过结果,不是说他房子垮塌跟他关看守所没直接关系,就是说他无证砍伐林木还是有违法嫌疑的;又譬如,省里见他可怜,就责成县里给他定了贫困户,让他吃上了低保……总归赔偿款一分钱没拿到,新房也一直没能建成,那栋塌了半边的房子越发破烂不堪,荒凉得简直连个破牛圈都不如了。
幺叔心想,看来小医院治不了大病,要治他这病,还得上北京。
那回动身上北京前,幺叔故意放了一通烟幕弹。他回家路过花坑时假装摔个仰板儿,当天晚上抱着腿子在床上连天喊了半夜,还打电话给郑委员要医药费。谁能想到,凌晨时分幺叔就悄悄离开花坑,搭上一个狗贩子的货车,和满满一车臭不可闻的土狗们一起被运到了邻省的一个火车站。
尽管顺顺当当上了车,幺叔还是有些不放心,不住地四下打量,见车厢里没有一个人长得像郑委员,也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林公安。一个乘警在忙着维持秩序,看都没看他一眼。幺叔躬着腰找到自己的座位,掏出车票对了对,又对了对,小心翼翼坐了。直到望见车窗外人和物件都在慢慢往后退去,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火车咣当咣当跑着,跑过五个小站,没停;跑到一个大站,喘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跑。天色越来越暗,铁路两边灯火渐渐明亮起来,一盏盏朝幺叔迎来,又一盏盏离幺叔而去。火车往前奔驰,声音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像是专门给躁动不安的黑夜打着拍子。车厢逐渐安静下来,差不多所有乘客都或歪或趴地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冷不丁还夹着几声曲里拐弯屁响。幺叔也有些困了,他张开胳膊伸了个懒腰,然后往小桌上一趴,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忽然停了。一道金黄色阳光穿过车窗打在幺叔脸上,他猛然一惊,使劲揉了下眼睛。车厢广播里响起列车员甜得像糯米酒样的声音,幺叔细细一听,才晓得已经到了伟大首都北京。幺叔心里一阵激动,赶忙拎起脚下黄帆布旅行包,跟着一大群人往外挤,一直挤下火车,挤出车站,过地道,上天桥,来到站前广场。
这时阳光更加明媚,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个金色的湖泊。幺叔紧抱着黄帆布旅行包站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一辆公交车恰好停在面前,幺叔匆匆瞟一眼车身上站名,赶忙跟着人群挤上车。车厢里又挤又乱,一声声地道的北京话直朝耳朵灌,一句都没听进去。他一直竖着耳朵听乘务员报站名,每报一个站名,他就忍不住欠一下身子,确信不是他要到的地方,才放下心来重新站好。车子一站接着一站地开,乘务员一个站名挨着一个站名地报。突然,报出了一个他听过无数遍的站名,赶紧扒着别人的肩膀往后门挤——天安门站到了。
幺叔一下车,就被天安门广场的恢宏气势震撼了。这么多年不停跑上跑下,幺叔也见过不少广场,但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广场,大得无边无际,大得让人感觉这就是整个世界。真不愧是伟大祖国的首都啊!真不愧是伟大祖国首都的天安门广场啊!幺叔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眼睛不住地四下打量。一切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跟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的没有两样。他看到了天安門城楼,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站在上面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扭头又看到了毛主席纪念堂,他知道毛主席如今就安详地躺在纪念堂的水晶棺里;他还看到了人民大会堂,看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看到了许多他从没见过却早就知道的建筑;最后,幺叔的目光停在了高高飘扬的国旗上,他仰着脖子,感到那鲜红的国旗热烈地拂着他的脸,拂着他的心,忽然之间,他的鼻子一阵发酸,跟着两眼就被泪水模糊了。
那一刻,幺叔一下子明白了祖国的真正含义,心里跟着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庄严和神圣。他想,中国,真是太伟大了,太让人自豪了;生在中国,真是太幸运了,太幸福了。幺叔伸手擦了一把泪水,忽然拿定主意从此不再找这个找那个了——不就是一座房子的事吗?想想自己盖那座房子,也没多难嘛,只要有钱,还怕盖不起一座房子?要不是这些年东奔西跑,就凭他种香菇赚的钱,三两座小洋楼也盖起来了。他决心从今往后金盆洗手搞点正经事,把香菇重新搞起来,最好搞成个食用菌生产基地,做个对家庭有用、对社会有益的人才。
幺叔这样想着,弯腰拎起一直夹在腿间的黄帆布旅行包,最后看了一眼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跟着人群往外走。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先出去找个地方痛痛快快上个厕所,再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吃个饭,然后,进毛主席纪念堂看看,看完后再去新华门看看,然后就到火车站买票回家。他觉得既然来了一趟北京,如果连这两个地方都不看,那就实在太对不住自己,更不好跟花坑人交代了。
上厕所,找饭馆吃饭,看毛主席纪念堂,这一切都很顺当。不顺当的是去看新华门。幺叔从毛主席纪念堂出来,跟一个行人打听一番,通过地道来到长安街北侧,然后抱着黄帆布旅行包一直往西走。大约走了十来分钟的样子,他被两个戴墨镜的人拦住了。一个墨镜问他是干什么的,幺叔回答说我啥也不想干了,就想看看新华门。另一个墨镜问,包里装的什么?打开看看。幺叔一听要他打开包,手便不由自主护紧了。幺叔这么一护,两个墨镜神色也跟着一紧。一个突然将幺叔按在地上,另一个将黄帆布旅行包打开了。一阵稀里哗啦翻拣,便翻拣出一沓寸把厚字纸,那是幺叔亲自起草并修改过无数遍的申诉材料。那个墨镜翻了几页,掏出手机打个京味十足的电话,不一会儿,一辆涂有公安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就在他们旁边停下了。幺叔说,我没事了,我的事都办完了,我就是想看看新华门,我看过之后就回家,真的……幺叔还想进一步解释,一个墨镜已拉开车门,另一个墨镜趁势把他推进车里。那个墨镜最后还非常客气地对幺叔笑了笑,说先上车吧,免费送你回家。
幺叔被送到一个宾馆,只隔了一夜,郑委员和林公安就赶来接他了。郑委员一见到幺叔,就把一袋子北京烤鸭往他手里塞,还替幺叔拂下领子上粘着的一根头发。郑委员说,走吧,你的事有眉目了,先跟我们回去再说。幺叔说,我原本想自己回去的,从此不再来了,可在这儿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我又不想走了,我得见了中央首长再说。林公安说,中央首长是你想见就见的?莫做梦了。幺叔说,我就是做梦也在这里做到醒。郑委员说,镇上县上又没说不管,何必跑这么远来麻烦中央首长呢?回吧。幺叔说,皮都被你们哄熟了,我能信吗?林公安说,废话,要是不管县里能安排我们俩专程来接你?知道为你一个人这趟费用得多少吗?八千块哩。
幺叔看了一眼门外涂着本县公安字样的白色面包车,抠着脑壳狠想一阵说,那,我再信你们一回吧。
八
幺叔骑着摩托车岔上省道,老远就看见一辆黑色大众停在路边,郑委员歪着粗脖子靠在副驾驶位上专心等他。
幺叔来到大众跟前,并没有下摩托,坏坏地看着郑委员笑。郑委员点点腕上手表说,几点了才来?幺叔说,路不好走,我有啥法?你们镇上也不出钱好好修修。郑委员说,上车吧。幺叔说,我上车这摩托车咋搞?这可是我唯一家当了。郑委员说,一辆二手破车,哪个还能给你偷了?停路边吧。幺叔说,要是被偷了你赔我?郑委员说,我赔,赔你一辆新的,上车。幺叔掏出手机朝郑委员扬了扬,说,这可是你郑委员亲口说的,我录音了,莫说到时候你又不承认。
幺叔把摩托车锁了停在路边,上了郑委员的车。
车朝高速路口跑了不一会儿,郑委员手机响了。他歪着脖子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摁了接听键,林局长好,莫催莫催,快上高速了,嗯,嗯,好,好好。
幺叔在后座上欠起身子问,哪个林局长?
郑委员扭过脖子说,还能有几个林局长?
幺叔说,是不是那个林公安?他现在当局长了?
郑委员说,不是他还是哪个?人家现在是专门管你这摊子事的副局长了。
幺叔说,好快。
想起十多年了,郑委员还是郑委员,心里有了歉疚,就紧了一下脸皮。
大众来到高速路口,直接进入ETC通道。横杆自动扬起那一刻,郑委员回过头来看了幺叔一眼。
幺叔说,你还怕我跳车逃了不成?
郑委员说,想跳跳嘛。
幺叔说,你敢把车窗打开我就敢跳。
郑委员说,打开了你也不得跳。
幺叔说,你咋晓得我不得跳?
郑委员说,掂头扶脚服侍了你这么多年,我还不晓得你那脾性?
幺叔说,哪个请你服侍的?再说了,你们要是早解决了我的问题,我用得着你服侍吗?
郑委员说,楼小楼,做人得讲良心。凭你说,究竟怎么解决才叫解决?你头一回找县上,我们一次性补偿你八千多,这不叫解决?这么多年你年年都往上头跑,年年我们都补你一坨,没米送米没油送油,生疮害病了还免费让你住医院,这不叫解决?还有,你那贫困户是哪来的?你那低保是哪来的?还不都是政府给你解决的?
幺叔说,这点解决也叫解决?要解决就解决我说的两百万,不然我还得找上头解决。
郑委员说,真服了你,最开始你说二十
万,后来年年加码,现在竟然加到两百万。你的要求就是个天坑,无底洞啊。
幺叔说,物价年年在涨,我为啥不能加码?两百万我还少说了哩。
郑委员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等会儿让县里领导跟你说吧。
幺叔说,这回真能给我解决?
郑委员没理他,将头周周正正靠在靠背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工夫,车里便响起均勺细密的鼾声。
下午两点过十分,幺叔被郑委员领到公安局那间小会议室。
虽然林公安早已不是公安而升任副局长了,但幺叔还是习惯叫他林公安。幺叔一走进去就发现这里的布局已与当年大不相同了。会议室中间那张椭圆形会议桌和一圈板椅撤去了,只剩下五张条桌和五把板椅,还支着一架摄像机;三张条桌并排列放着,上面蒙了红色的桌布,两张条桌分别横放在顶头,也蒙了红色的桌布;每张条桌后面都有一把板椅。幺叔看了一眼下方那把板椅,就知道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便大大咧咧地坐了上去。郑委员和林公安也在条桌两边坐下,各自掏出手机低头闲看。最先进来的局办主任也在一张条桌前坐了,把一大本黑格材料纸放在桌上,又站起来走到摄像机跟前,重新调试了一遍,然后分别为每个人泡茶。
幺叔他们本来上午十点多就到了,但林公安說县领导临时有事走不开,时间改到了下午。郑委员只好领着幺叔在街上随便吃了点饭,又找个便宜旅馆休息了一下。现在眼看就到下午上班的时间,可县领导还没到,幺叔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幺叔说,到底还搞不搞?不搞我就走了。
郑委员抬头看他一眼,说,既来之则安之,急什么嘛。
林公安说,早急孙子都一大溜了。
幺叔说,你就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忽然,林公安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手机,连打几个安静手势捂着手机说,房主任啊,是我,是我……哦哦,没事没事,我们再等会儿。
幺叔心里咯噔一下,问,房主任?哪个房主任?房主任是哪个?
郑委员和林公安相视一笑,说,你说呢?
幺叔说,不会是房小房吧?
林公安看一眼门口说,楼小楼你小声点好不好?县领导可是你大名小字随便喊的?
幺叔望望林公安郑委员,又望望顶桌那个空位子,嘴巴一张一合老半天,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接着一阵发白,最后万紫千红,眼花缭乱。伸手去拿茶杯,那个纸杯子好像不愿让他碰,突然一跳,跳到了地下,尿黄色茶水洒了一地。幺叔连说两个擦,索性一脚将纸杯踢开。纸杯带着空洞的响声在地上翻滚,一直滚到郑委员桌下。幺叔抠抠脑壳,看着郑委员不好意思笑笑,说,不是说房……连忙做了个轻轻打嘴的动作,又说,不是说房主任一直在外头工作吗?调回来了?
郑委员低头瞄瞄桌下,又瞄瞄幺叔,说,等会儿你自己去问房主任。
林公安和局办主任都捂了嘴笑。
幺叔,说,你又搞这……
这时候,房小房正好一条腿迈进了小会议室。
郑委员他们三个一齐起身迎接。
幺叔仍然坐着没动。他在趁着他们打招呼的空当认真打量房小房。这么多年没见,他发现房小房早不是原来那个浑身散发着苞谷气息的村小老师了,她整个人就像在哪儿做过大修一样,光彩照人,透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幺叔好几回都试着想仔细看个清楚,包括那些曾让他心醉神迷的部位,但每回都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给逼了回来。幺叔感觉房小房每走一步身子就大上一圈高上一截,自己也跟着小上一圈矮上一截;房小房一步一步高大起来,他自己就一步一步矮小下去;等房小房走到条桌上方位子时,已高大成一尊需要仰望的女神,而他已缩成了一只浑身粘满污垢的蟑螂。那一刻,幺叔的脸颊一阵发紧一阵发烫,烫得都能煎熟十个鸡蛋外加两条草鱼了。
幺叔说,我,我走了……说着,就站了起来。
郑委员说,马上就要开始了,走啥嘛?
林公安说,你当这是你的香菇棚啊?说走就走?回来。
房小房优雅地拢了一下短发,微笑看着幺叔说,楼小楼,你不要走,坐下坐下。
幺叔大着胆子瞟了一眼房小房,又抠着脑壳想了想,只好重新坐下。
房小房说,楼小楼,你听好喽。
幺叔说,你说,我听着呢。
房小房说,幺叔的事,县里领导都非常重视,专门安排她来主持解决。现在,他们要把他的案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捋上一遍,然后给他个最终答复。
幺叔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房小房接着强调说,捋案子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给上上下下包括他本人一个交代,看到底国家该不该赔他房子和相关损失。捋清了,该赔的就按规矩赔,不该赔的也给他一个明白的说法。
幺叔说,行,就这样。
房小房却不直接捋,而是继续强调。她说她本人对这个案子极为慎重,五六本卷宗她看了不下七八遍,该走访的地方她都走访了,该问的人她都问了,该了解的情况她都了解了。总而言之她是抱着非常严肃的态度,目的是真正、彻底地解决问题。但这只是单方的,很大程度要取决于幺叔,因为案子上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有证据的事,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那是不能改变的,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幺叔,但对待问题的态度是可以做得到的。
房小房看着幺叔说,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幺叔说,好,我同意。
房小房拢拢短发,笑笑说,同意是同意,我还想跟你有个约定。
幺叔说,你说,我听着。
房小房说,谈话有谈话的纪律,不然就谈不下去了,因此她和幺叔约定五条:第一,平等、文明、礼貌,可以有争论,但不许吵,一方讲,一方听,让对方把话讲完,相互尊重;第二,围绕事情一件件地谈,她是调查者,她主导,不能东扯西拉;第三,要有耐心、有信心,或许一个下午谈不完,或许今明两天也谈不完,这不要紧,既然这事发生这么多年了,要谈就要谈完,谈不完谁也不许走,谁走谁输理;第四,要谈就谈与赔偿有关的事,其他无关的事情一律不谈,谁谈谁输理;第五,要全程录像,对幺叔,对群众,也对调查人员负责;另外,请幺叔注意讲究文明,不要动不动说擦。
房小房说,这些你都能遵守吗?
幺叔说,行,我们相互遵守。
谁都没想到,这么多年的事,捋起来竟很快,很顺利,一个下午就捋完了。不能不说,房小房还是很有水平的,虽然她是按着那一大摞卷宗捋的,虽然那卷宗都是根据幺叔的材料整理出来的,但幺叔发现基本上没什么遗漏。幺叔又补充了几点,有的被房小房采纳了,有的被她否决了,幺叔也没有异议。
然后就到了下班时间,房小房交代郑委员,让他带幺叔去县政府招待所,说已经安排好了,吃饭住宿统统免费;说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明天接着进行。房小房和林公安在县城都有家,郑委员就带着幺叔去了县政府招待所。
第二天上午八点,几个人重又来到公安局小会议室。
房小房却没有急于下最后的结论,而是开始绕弯子,一绕就绕到了昨天下午已经捋过的问题上,仿佛昨天捋过的不算数,一切还要从头捋起。
她问幺叔,你砍林木做香菇时,《森林法》实施了没有?幺叔说实施了。她问,你砍林木之前办没办采伐证?幺叔说确实没办。她问,无证砍伐那么多林木是不是违法犯罪?幺叔说我是违了法,但当时全县号召发展食用菌,开会,发文件,我响应政府号召发家致富做香菇,搞了又说我违法犯罪,这太不公平。
房小房扭头看着林公安笑笑,又扭头看着郑委员笑笑,不慌不忙从卷宗中抽出一份红头文件,让局办主任递给幺叔。
房小房说,发展食用菌生产虽然是县政府的号召,但这并不等于就可以没有规矩乱搞一气。这是当时县里发的文件原件,你仔细找找,里面究竟有没有允许你违法发展的内容?幺叔接过文件并没有看,他用手抠抠脑壳说,房主任要是这样说我就没得说了,但有一点儿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当时别人也搞了,说不定比我搞得还多些就没违法,为啥我一搞就违法了?最后搞成现在这样,你们说惨不惨?房小房说,你说的这种不公平现象确实存在,但要把所有的违法都追究了再来追究你楼小楼,那也不现实;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别人举报了都不追究你,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房小房问,楼小楼,你摸着第三颗扣子说说看,当年关你到底冤不冤枉?
幺叔说,我承认,单从法律上讲不算冤。
房小房要的就是幺叔这句话。有了幺叔这句话,房小房就等于找到一块臭烘烘的湿抹布,一把将幺叔的嘴堵得严严实实,让他啊都啊不出一声。
中午快下班时,房小房代表政府做了三点结论:一是幺叔当年无证砍伐林木确属违法犯罪,没有追究他刑事责任是政府充分考虑当时实际情况对他法外开恩;二是他的房子被大雨泡倒属于自然灾害,关他六个多月皆因他违法犯罪行为引起,二者并无直接因果关系,故政府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赔偿他的房屋及相关损失;三是充分考虑到幺叔现在十分贫困的实际,政府决定将他纳入精准扶贫户解决他基本生存问题,首先无偿为他建栋扶贫房。
幺叔一听说要为他建房,心里暗暗高興。他想,不管咋说,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还是赢了。他痛痛快快在询问笔录上签下自己名字。但他没想到的是,按照精准扶贫政策一人只能建25平方米的房子。
幺叔说,啥?25平方米?跟鸡笼差不多我咋住?
房小房说,楼小楼,我问你,你究竟想要好大房子?
幺叔说,起码不能比我小洋楼小吧?
房小房说,楼小楼,我再问你,你口口声声要政府无偿给你做房子,还一口咬定要大的,你的底气何在?
幺叔一下愣在那里不做声了。
房小房继续问他,你说说看,政府为什么要无偿给你做房子?你是功臣?不是。你是科学家、专家?不是。你对国家有特殊贡献?没有。那为什么要无偿给你做房子?
幺叔低下头还是不做声。
房小房又说,我昨天说了,政府搞错了,就向你赔礼道歉,赔偿你的损失。但我们已捋清楚了,既没冤你,也没屈你,政府没错为什么要无偿给你做房子?
幺叔瞟一眼房小房,又迅速把头低下,还是不做声。
房小房像我父亲当年那样,咚咚咚敲了三下桌子说,楼小楼你听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至今住着你堂哥的破房子,你穷得很,你苦得很,政府应该解决你住房问题,但是,这和案子不是一回事,各是各。
幺叔说,这我懂。
房小房说,赔的是赔的,给的是给的,买的是买的,送的是送的,对不对?
幺叔说,我懂。
房小房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说,这里还有两份文件,你回去仔细看看,想通了就在文件上签字,随后的事我们随后再说。
九
幺叔一进门就把黄帆布旅行包扔在地板上,跟着补了一脚,背包像只死狗样被踢到玄关背后的旮旯里。我问他怎么有空进城了,他把大致情况向我说了。我埋怨他这么大个事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他说又不是多光荣的事,能不麻烦就不麻烦。我问他最后谈的情况如何,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闭了眼睛不说话了。我为他泡茶上烟,又问他是不是还没谈好,还要继续往下谈?幺叔只说了一声擦,开始用拳头一下一下擂着自己额头。
自从我参加工作以后,这是幺叔第二次到我家。头一次是他上北京路费不够,来问我借了五十块钱,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许多年不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已大致知道了情况,就不再多问。打开电视,让他一个人看会儿,自己进了厨房做饭。大约半小时左右,我弄好一个酸菜炒肉丝,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烧茄子,一个爆肥肠,外加一个青菜豆腐汤,算是典型的四菜一汤;随后,又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
幺叔看到桌上的菜和酒,顿时来了些精神,不停搓着手说,擦,圆梦了圆梦了。
我说,圆梦?圆啥梦?
幺叔说,吃上了酸菜炒肉丝,喝上了一百块以上好酒哇。
不等我说个开场白,幺叔就迫不及待地把酒打开,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说是要尝尝一百块以上的好酒到底是个啥滋味。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去一大半,说,过瘾。他夹了一大箸酸菜肉丝放在嘴里大嚼两口,说,真过瘾。说罢,给我满上酒杯,又把自己杯子续满,来,咱爷儿俩喝一杯。
我们举杯碰了一下,楼家一老一少两代光棍汉的家宴正式开始。
我平时很少喝酒,一口酒下肚,就领略到高度白酒的厉害,感觉嗓子里像滚进一个烧得通红的铁丸子,轰的一家伙,把整个五脏六腑给引燃了。勉强跟幺叔碰了两杯,我就开始告饶,让他自己随意喝。
幺叔就自斟自饮起来,每喝一口,嘴里随之就嗞儿地发出一声脆响,说,好酒到底是好酒,好喝,过瘾。我想起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饥一餐饱一餐冷一餐热一餐地过日子,心里禁不住为他难过,连忙夹一大箸酸菜肉丝放进他碗里。
我说,幺叔,那事儿,最后究竟是咋解决的?
幺叔说,没说头儿啊,真的没说头儿啊。
他一连喝光三杯酒,又夹一大箸酸菜肉丝塞进嘴里,一边咯嘣咯嘣嚼着,一边疙疙瘩瘩讲起他的事。他讲一气就喝一杯酒,喝一杯酒又讲一气。我瞅了一眼酒瓶,差不多下去四两多酒了,幺叔舌头已明显打不过翻身。我怕他喝多了出事,提议酒不再喝了。幺叔却死死抓着酒瓶不放,说他的酒量不会轻易就喝醉了,就是喝醉了他心里也有扇门板。
我说,幺叔,房小房的意见你还满意吧?
幺叔说,莫说了,没说头儿啊,真没说头儿啊。
随即,就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那样抽泣起来。他鼻子搐一下,胸脯肩头跟着往上耸一下;再搐一下,再耸一下;終于放开声音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把他整个脸弄得一塌糊涂,不成看相了。
幺叔哭着说,啊,啊,我后悔啊,我真后悔啊。
我赶忙过去按着他的肩头安慰他,幺叔,莫想那么多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总算给解决了,就莫想那么多了。
幺叔哭着说,你叫我咋能不想?我对她是实心实意啊,她不该骗我嘛。她说要房子,我给她做了房子,可到头来她却走了啊,撂下我跟一座破房子走了啊……
我继续安慰他,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
幺叔继续哭着,说,啥是我的?我落了啥子嘛,鸡飞蛋打,我箕儿也没得锅儿也没得了啊,啊啊……
我说,总算给你解决了嘛。
幺叔说,解决啥子啊,二十五平方米,一个鸡笼子嘛……你说我这辈子咋划得来啊我,我费了十几年工夫才换来个鸡笼子啊,啊啊。
我说,幺叔,你莫伤心了好不好?大不了从头再来,凭你这聪明劲儿还怕没得出头日子?
幺叔哭着说,我,我都半老不是岁了,还有个毬的奔头儿啊,啊啊。人家都成县领导了,啊啊,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啊,啊啊。我自己跳进自己的花坑里了,我折腾了十几年,一无所有了啊。我掉进房小房的花坑里了,人财两空了啊……
幺叔就这么啊啊哭喊着,两手在桌子上胡乱拍打一气。有一只盘子应声起跳,旋即翻倾,汤汤水水溅得满桌都是。
我赶忙抽了几张餐巾纸,一边擦着桌子上的汤汤水水,一边试图转移话题,说,对了幺叔,房小房不是给了你两个文件让你签字吗?啥子文件啊?
幺叔说,啥子文件?还不是百无一用的空头支票啊……
说着,幺叔摇摇晃晃站起来,哆嗦着双手,拉开他的黄帆布旅行包,掏出一个文件袋,扔到我怀里,说,你看嘛,哄人的空头支票嘛……
我打开那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两份文件,一份是《一对一帮扶责任书》,责任人是房小房,帮扶对象是楼小楼;另一份是聘请书,拟聘请楼小楼为花坑村食用菌生产合作社技术顾问。
扭头看时,幺叔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幺叔一直昏睡到下午三点多才醒过来。我问他好受些没有,他不好意思地抠抠脑壳,连声说,喝多了,幺叔贪你的好酒了……
我说,幺叔,你醉得值呢,看,房小房要跟你结对子哩。
幺叔鼓起了眼睛,结对子,什么意思?
我拿起那份责任书给他看,一边给他讲解说,这对子可不是白结的,她得对你负全责,你脱不了贫,她就脱不了干系。所以啊,从今往后,就像当年在村小代课一样,你们又成一条战壕的战友了。
幺叔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说,还是不一样。如今,人家是县里的主任,我是个穷光蛋啊。
我说,正是这样,她才要帮你扶你啊,政策,项目,资金,技术,一股脑给你倾斜,你还怕脱不了贫、做不起房子?这不,还没开始,就先给你封官了,食用菌生产合作社技术顾问,幺叔你发了。
幺叔抠着脑壳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背起旅行包就往外走。
我说,幺叔你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吃个毬,我走了。
我看他语气那样干脆,知道留不住,就让他等一下。等我进去拿了一沓钱出来时,他已经走到楼下了。那时,金黄金黄的阳光从小区群楼缝隙倾泻下来,单单照着幺叔,我感觉他的影子特别长,特别黑,像一条大鱼一样游了出去。
幺叔走出高楼林立小区,走过高楼林立大街,一直走进他光顾过无数回的客运汽车站,他坐上汽车,回到郑委员接他进城的路口,重新骑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回到了花坑。
幺叔将摩托车停在那栋破庙似的小洋楼墙根,然后走到花坑边上,定定地看着下方。花坑里的野菊花依然挨挨挤挤密不透风,好像全世界的野菊花都赶来参加大会了。幺叔在花坑边站了一会儿,猛地扬了下手,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黄色帆布旅行包在花坑上方划出一道弧线,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秋天他扔下的那块石头,他把自己满满一包沉甸甸的往事扔进了深不见底的花坑。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