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衣

2023-05-30 03:49邓乐荫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竹席伢子猪草

邓乐荫

其实,中国早就引进了痘苗,可我们国家实在太大了,人口也太多了,有限的痘苗还难以普及,更用不到我们这些山区的穷伢子身上。那时候,村里每年都有伢子因为出麻疹夭折。按风俗,未成年的伢子死了,是不能入土为安的,它们被扔在山坡上,任狗撕狼吃,说这样可以早日投胎转世。村里人叫它们“豆子鬼”。

山坡上经常可见“豆子鬼”。

那一年初夏,村里的皮伢子成了“豆子鬼”。三代单传,皮伢子的爷娘把他当心肝宝贝养着,可终是没能保住这棵独苗。皮伢子被送上了村外的山坡上。跟别的“豆子鬼”相比,皮伢子死得很富贵——别的“豆子鬼”都是一捆稻草卷了,身上也衣衫不整;皮伢子不一样,他不但殓在一领崭新的竹席里,还穿了一身半新的汗衫短裤。很长一段时间,皮伢子就躺在山坡上,我们上山打猪草,都能看见那个席卷。因为害怕,谁也不敢靠前,那一片猪草就特别茂盛。

忽然有一天,我和妹妹上山打猪草,发现那个席卷不见了,就好像皮伢子死而复生,背着竹席回家了。被那片茂盛的猪草所吸引,我和妹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果然没见竹席,也没见皮伢子,但皮伢子那身汗衫短裤还在,有些凌乱,还沾满了泥土,却依然是半新的成色。就像皮伢子厌倦了这身衫裤,脱掉了扔在这里,只披着竹席投胎去了。我心里害怕,就拉着妹妹离开了。

走出一段路,妹妹突然停下了脚步。

“快走啊。”我催她。

“哥,衣裳……”妹妹犹豫地说。

“你是说皮伢子的衣裳?”我问。

妹妹点点头。

“可那是豆子鬼的衣裳呀,不吉利呢。”我也犹豫了。我的犹豫跟妹妹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还新着呢,也好着呢……”妹妹回头看了一眼。

我也回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妹妹,也看了看自己。我们家实在太穷了,父亲殁得早,母亲一个人抚养我们兄妹两个,还要赡养年迈的奶奶,日子过得像掉了底的水桶。眼看已是夏天了,妹妹还穿着冬天的衣裳,只是抽去棉絮;我怕热,干脆光着上身,可妹妹是女伢子啊,她那上衣打满了补丁,小得连肚脐都遮不住了。这么远远近近看了一会儿,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想,皮伢子是可怜我们呢,他披着那领竹席投胎去了,就把他的衣裳留给了我们。皮伢子是好人呢,他肯定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我和妹妹返回去,在草丛中捡起皮伢子的衣裳,抖掉了上面的泥土,妹妹还抚平了汗衫上的皱褶。这样,妹妹就穿了那件汗衫,我穿了那件短裤,很合适。我跟皮伢子同岁,妹妹小一岁多,个头却跟我一样高了。

因为这地方很少有人来,猪草就长得特别茂盛,我们很快就打满了两个草筐。

回家路上,我跟妹妹约定不能告诉母亲这衣裳的来历,母亲要问起来,就说是一个逃荒的大爷送的。妹妹说,不行,谁会把这么好的衣裳送人?干脆就说是路上捡的。不料回到家里,母亲根本没有问,直夸我们两个能干,打的猪草比往日都多。粗粝艰涩的日子已经磨蚀了母亲的细腻,很多细节她都视而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各自穿着捡来的衣裳,睡觉都舍不得脱下。其实也睡不着,我们兴奋地守着白天的秘密,想象着明天穿着好衣裳出现在伙伴们中间,一定会赢来羡慕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恍惚间,看见了皮伢子披着一领席子,像长出了巨大的翅膀,升在半空中,在树上掏鸟窝。里面有好多鸟蛋,五颜六色的鸟蛋像珍珠玛瑙似的好看又好玩。我向他讨鸟蛋,他说,这不是你玩的把戏,快上学去吧。你们兄妹穿了我的衣裳,可得替我好好念书,替我去大城市闯出个远大前程!

蓦然一惊,醒了。母亲站在床头,揪着我的耳朵喊:“鬼崽崽,还没睡醒呀!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快起来!”

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还想睡,母亲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啪!手掌拍在屁股上的声音分外清脆。我感到屁股火辣辣的疼,只得揉着眼睛翻身起床。

这时,睡在脚头的妹妹也醒了。

我和我妹妹胡乱吃了早饭。母亲把碗筷一收,对我吩咐说:“今天你和你妹妹去给那丘田戽水。田都开坼了,大得像毛毛口,再不戽水,那丘田的禾就晒干了。到时候没有收成,拿什么填饱你们的肚子!”

母亲啰啰唆唆说了许多。

我家那丘田不到二分,是“排上田”(梯田)。别的田,水塘里的水一放就流进田里;而我家那丘田,却得拿水桶从下边起水往田里灌,所以叫“反水灌田”。戽水非常吃力,太阳越毒田里的水干得越快,隔几天就要戽一次水。大清早母亲又要我和我妹妹去戽水,我老大不愿意,嘴噘得能挂一把夜壶。

虽然不开心,但还是听了母亲的吩咐。我穿着皮伢子那条短裤,上身光着,被晒得黑不溜秋的,像一条泥鳅。准备出门时,母亲叫住了我,转身从绳子上扯下一条洗澡帕子要我围在腰上。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怕我把那条短裤弄脏,也为了干活儿时凉快一些。我脱了短裤,把洗澡帕子拦腰一围,就成了“围裙”。女伢子不兴围帕子,妹妹仍穿着原来那件打了补丁的脏衣服。

我和我妹妹出了大门,没走多远,忽然想起忘了拿戽水的木桶,便指使妹妹回家拿。

那年我九岁,妹妹比我小一岁多,个子却和我一样高了,力气也比我这个当哥哥的大。村里人常笑话我说,做事做不過妹妹,还当哥哥哩!听到这话,我觉得很没面子。而妹妹越发来劲了,处处总想表现得比我强。上山拾柴火,下地打猪草,篮子里装得都比我多。见我指使她回去拿木桶,她很不乐意,嘟噜着小嘴说:“你怎么不回去拿?光会指使别人!”嘴里说是说,还是小跑着拐了回去。

不一会儿,妹妹把那只小木桶拿来了。我家这只小木桶,是母亲的陪嫁,外边的枣红色油漆,早已斑驳褪色了,但看起来仍然很精致,桶不太大,装满水正好我和妹妹能提动。

走在路上,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妹妹也跟我一样,精神头很不错,蹦蹦跳跳,小辫一甩一甩的,跟着我来到了我家那丘田边。

母亲说的没错,田里水已被烈日晒干,遍地都是很大的坼,像爬满了粗大的蚯蚓。妹妹觉得她比我有力气,总想表现她比我能干,要站在下边起水,让我在上边田塍上接水。下边起水的活重,上边接水的活轻,她要把轻活让给我,我当然不答应。当哥哥的要妹妹照顾,村里人看见了肯定又要笑话我。争执了一会儿,最后约定轮换起水。

我开始站在下边田里,起了水递给田塍上边的妹妹。妹妹接了水桶,把水倒进田里。一小桶一小桶的水,慢慢灌进那丘田的泥土里,开了坼的田得到浸润,裂缝渐渐闭合,好像那些蚯蚓都钻到了泥里。禾苗挺起了腰杆,叶子泛起了青绿。

红炮子日头底下干活儿,很快就力不从心了。我感觉提起水桶往上举的时候,已不像起初那样轻松,胳膊发沉,身上直冒虚汗。妹妹看见了,说:“哥,你怎么出那么多汗,起不动了吧?快上来!我来起水,你来接水。”

自尊心使我不甘示弱,说:“谁要你换?我起得动!”

说完,我拼力举起水桶,那桶水像突然增加了分量,还没递到妹妹的手里,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水洒在我身上,我成了水鸡子,围在腰上的帕子全湿了。

“哥,你怎么啦?”妹妹问道。

是的,我今天是怎么啦?往常戽水不是这样的啊,我感觉浑身发软,硬撑是不行了,便对妹妹说:“要不咱歇歇气吧,日头晒得好难受!”

我的提议遭到了妹妹的反对:“哥,现在不能歇,越到晌午日头越毒,赶紧把这丘田戽满水再歇吧。”

我觉得她说得对,便不再坚持,鼓起劲继续戽水。

红炮子日头越来越毒,晒得身上的皮肤火辣辣疼,头发好像嘶嘶冒起了烟。我的胳膊越来越不听使唤,水桶也越来越沉,根本举不起来,水洒在身上,围在腰上的帕子成了一片泥水。

妹妹又提出换我:“哥,你不要逞强了,还是我来起水,你来接吧。”

这次我不再坚持,跟妹妹换了位置。妹妹到底比我有力气,动作显得麻利,也轻巧。她把水桶递给我,我把水倒入田里。在上边接水到底轻松多了。

可不大一会儿,困乏重新附体,我连接水桶的气力也没有了。再看妹妹,她的衫子都浸湿了,脸红红的,汗水不停地流淌。她可能也累了,虽然还在吃力地坚持着,但起水的动作明显慢下来。

日头越来越毒,晒在身上,好像烙铁在皮肤上烙,火烧火燎的。我的头一阵发晕,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

“哥,好了吗?”妹妹问,她好像也撑不下去了。

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抬眼看看田里,水已经快漫到那头了。我声音软软地说:“好了,就这样吧……”

妹妹便从下边走上来,她的衣服已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往下滴水。

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相跟着回到家。

母亲不在家,奶奶上了岁数,已劳作不动了,所以午饭还没做。实际上,我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是身上乏得厉害,酸软酸软的,像在醋缸里泡了千秋万载;眼皮也直打架,很想躺下睡一会儿。灶前放着一个烧火凳,我爬上去就躺下了。妹妹看我躺下了,生怕吃亏似的,学我的样儿,在另一头也躺下来。这个烧火凳很长,足够躺下我和妹妹两个人。不大一会儿,我们便睡着了。

母亲回来做饭的时候,见我俩躺在烧火凳上,连着叫了几声,我们都没有听见。她俯下身子,想拽摸我的耳朵,手触到我额头,吓了一跳——我的额头像块火炭烧到了她的手。转身又去试了我妹妹的额头,一样烧得烫手。仔细一看,我们两个身上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我和妹妹出麻疹了!

母亲急了,赶紧把我和妹妹抱到床上,又大声叫奶奶。

奶奶锥着小脚出来了,见了我俩这样子,对着我母亲埋怨说:“你弄个鬼啊!两个细伢子出麻疹还要他们戽水?怎么这么狠心?看看,全身烧成这样,这怎么得了呀?”

母亲说:“我哪里晓得啊?田里的禾快要旱死了,我顾不着,就叫他们去戽水,谁晓得就出了麻疹哩……”

母亲说着,眼泪便出来了。

奶奶让我母亲去请郎中。母亲出去转了一圈,没有请到。那时候,四乡八里只有一个郎中,不知去那里云游了;而我家离城里的医院有百十里路程,送医院更是不可能的事。母亲束手无策,坐在那里抹眼泪。

还是奶奶有经验,在我母亲哭天抹泪的工夫,她仔细查看了我和我妹妹身上,见胳膊、脖颈和身上,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已经出全了。奶奶转过身来高兴地对我母亲说:“没事了,疹子出得齐了,身上的毒气全出来了,烧一退就好了。”

母亲听我奶奶这样说,便稍稍放心了些。

果然,第二天,我和我妹妹全身的烧退了;第三天,身上疹子也慢慢消失了。

母亲逢人便说,是祖上积德,我和我妹妹才撿了一条命。

几十年后,我跟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说起当年出麻疹的事,朋友说,你们无意间接了“疫苗”,才躲过了一劫。我说哪有“疫苗”啊,当年听都没听说过呢。朋友说,是“痘衣”,皮伢子的衣裳上沾有麻疹病毒,又传到我和妹妹身上,但量很少,自然就起到了疫苗的作用。又说,古时候,人们常借出过痘的小儿内衣,让没出痘的孩子穿上,以达到免疫效果。

我心里倏忽一动,想起当年做的那个梦——皮伢子披着竹席升在空中,让我和妹妹替他好好读书,替他闯一个远大前程。如今,我和妹妹都参加工作,离开了那个小山村,虽然说不上多么远大的前程,却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不久,就到了寒衣节,我专门约了妹妹,在城里某个十字路口,给皮伢子烧了好几身像模像样的纸衣裳。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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