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篱
一
我告诉余休,我昨天一共杀了他八次。余休将车停在路边,跟我一起从车上下来,对着路面“嗤”地擤了一大泡鼻涕。
清水河的河栏下蹲着个流浪歌手,走过他约二十米,我折回,掏一张二十元纸币,丢在那只辨不清底色和材质的钵里,继续往前走。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沙拉酱。青砖路透着一种失控的幽深,跟着我们的脚步,拐进一条狭窄得如咽喉般的巷子。
打这儿开始的?余休说。
我说,打这儿开始的。
二
出租屋很久没人来了,一开门迎面而来一阵浓烈的霉味。
我进卧室,从床底拉出拉杆箱,将桌上的破手提塞进双肩包。这里属于我的东西不多,四季衣裤鞋袜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件,外加几本喜欢的小说。我收拾完站在那儿思忖,弯腰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两本日记,放进箱子里。
时间还早。我踱进厨房。厨房荒得跟一片灰烬似的一股死气,淡绿灶台面霉成了灰色,剩葱段枯成一撮衰草。最后这个月,我一来,左小茜就找理由出去,之后干脆不回来了。那以后我也懒得来,懒得进厨房。回到客厅,我坐在那张不知哪代房客遗留下的旧沙发上,目光所及,都是与那个女人无法分割的物件。卧室那张床,她买的,我们一起在这床上睡了三年。有一条床腿坏了,我翘课去郊外砍了段紫槐枝桠,跟邻居借了锯、锤、刨等工具,花一个晚上换好了。那时左小茜特黏人,将下巴搁我肩上,嗤嗤笑着问我床腿为啥坏。墙上有大尺寸的照片,搬来第二天去拍的,我俩穿着浅色情侣衫亲吻的样儿。照片是可以用手抚摸的时间,我起身,伸手去摸左小茜的脸,她脸上立即多了五道白指痕,我五个手指头也各沾了一层灰。照片下面是床头柜,柜上立着相架,我和左小茜在清水河边龇牙笑。床头柜里还有相册,厚厚两大本。
目光沾满了灰,终于累了。从这儿到苏北老家,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倒一次汽车,然后步行三公里。我爸那个散发霉味的老屋缩在一个小镇上。小镇上的人跟石子似的,终年沉在水底。
掏手机打开短信。没有。说好的十万,一分没看到。我想,余休这厮,大概以为对于我,十万也算天文数字,不能叫我那么容易到手。
三
操,什么话,就这么想我的!
余休两手插在兜里斜乜着我说。
四
我把手机甩在一边,看到那架蹲在茶几上的佳能袖珍摄像机,伸手拿起放到摄影架上固定好。我觉得我应该留一些话给左小茜。三年了,怎么说也需要一个仪式。
打开摄像机,却翻起了那些储存的照片。这是我在余休工作室打工第一年买的,价值当然不是机器本身,是里面无数张我和左小茜的生活片段。
画面将时光倒流,一切依然如初。
出现一段陌生画面。我蹙眉盯着看,眼睛越睁越大,越来越惊恐……
我起身边走边打左小茜的手机,可一直占线。是一直通话?还是把我拉黑了?我出来站在街边,想不起来要去哪儿。摸摸口袋,得去取点现金。等办完那事,我还有没有必要再去找左小茜一次?
我取了钱。卡里还是一分钱没多。
双肩包死沉,装着厚厚的文件袋、破手提和那个摄像机。约好的地点离这里有段路,我准备打车。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炉车板栗过来,面无表情,目光焦黄,吆喝着“炒——糖栗——”我盯着男人的背影,打消了打车的想法。时间还早,可以步行过去。这几年,我已经习惯在任何没有左小茜的地方,省着花。我爸早已不做木匠,做了小镇一家酒坊的兑酒师。他是个酒鬼,手里没几个钱,一个月最多一次给过我一千五。不过那个酒坊女老板有钱,我怀疑我爸供我上大学和读研的钱都是她的。
嗨,哪儿去完锐?get on!
明黄色宝马X7在我边上停下。是余休。我刚去美容院找过左小茜,远远看见她挎个包跑出来,上了余休这辆明黄色宝马X7的副驾。我愣了,望着他,心里想着那个录像。
上车啊!
我上了后座,扫一眼副驾驶,两眼盯着余休的后脑勺。这厮新理的发型,干净的头皮在短发茬里泛青。
五
很久前,我就开始打量余休。这厮很骨感,有点像《魂断藍桥》里的罗伊。
左小茜自从半年前在一次party上认识余休,一生气就拿我跟他比。研究生能当钱花吗?一米六八的小文艺小清新,颈脖子脚脖子各拉五厘米也还是个十八拳,赶不上人家胳肢窝……她说得对,余休整整高我十厘米,虽然只读个野鸡大学,却能满嘴跑英文,自媒体搞得有声有色,年纪轻轻就有了两家十分挣钱的工作室;且还风流,成天在名车、旅游、沙龙、电影、女人和烈酒里摸爬滚打。而我,一个文学类半工半读的穷研究生,小时候迷过足球,后来迷小说,现在,就迷她左小茜。
小茜呢?余休的青皮后脑勺问我。
我瞪着那个短头茬的脑袋,忽然想挥上一拳,再骂句很糙的话:装什么X!但我没动,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自己都没听清。
怎么,毕业打算离开这里啦?哎,我又新开了个 Self-media Platform,你要不走,你负责,我圈里有的是名导,将来铁定有机会让你做编剧,做成Famous screenwriter,一集十万不是神话……
我懒得搭腔。老子现在没兴趣玩,先解决答应的那十万块再说。说好是这几年的辛苦费,实际上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然而这混蛋就这样,吊在眼皮上的事他也能装得毫不知情。我恨得咬牙切齿,但就是张不开嘴,大概对于我这种穷鬼,世上的余休们天生就是泥石流。我本计划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找家报社做编辑,继续蹭余休的圈子,给他兼职洗稿挣点小钱,然后业余时间写小说。我那个长篇《莫比乌斯环》就等个好结尾,将来成了,说不定撞个狗屎运被哪个导演看中,那我跟左小茜的好日子就指日可待啦。可这一切如今已成泡影。都是这个混蛋。我死死盯余休的后脑勺,发现他那片短头茬里有两个发旋。一旋人,二旋鬼,余休就是个鬼。那两个旋像两只笑晕的鬼眼,乜着我这穷人。是的,五岁那年我妈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个穷鬼。我没买过任何玩具,只有我妈做的几个布偶;我们家餐桌上也端不出什么好菜,无非本地的四季菜蔬。我爸曾有好几年不知踪影,回来后变成了酒鬼,经常打我和我妈。我妈走后他就去了酒坊,开始编织一个永远醒不来的白日梦,他总在喝醉酒后跟我说,他儿子将来能成为大人物,什么官员,科学家或者上市公司的大老板……总之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其实我啥都知道,从小就听过关于镇子上一个漂亮女人跑了的故事,那个漂亮女人就是我妈。我因此反感和瞧不起我爸。
我到了。我看着窗外说。
OK,今天空吗?聚聚?
唔……我说。
宝马X7远去了。我滑下双肩包,拿出摄像机打开。还是那段画面。妈的,究竟在搞什么?我愤然收起摄像机。
我想起自己的《莫比乌斯环》,它现在已经变成了科幻电影《螺旋》,由佳成影视承办。听说导演是那个得过电影大奖的名导潘续,演员阵容强大,还请了国外知名演员,不日就要开机。有媒体评论家已经预测,票房将过亿。
不过,这已经和我没半毛钱关系,除了余休答应的还在天上飞的十万。
我转身,闷头往前走。
前方一百米左右,一个人在跑。竟然是左小茜。披头散发。
我怔愣了下,追上去。小茜——!
左小茜回头,脖子上摇晃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她目光撞到我的脸,马上惊恐地加快速度。别过来,你别过来,杀人犯……
前面是个拐角,左小茜冲了出去。
一辆红色面包车拐着弯晃晃悠悠冲过来。
我大喊一声:小茜——
面包车停下。司机下来,张着嘴巴看倒在路中央的左小茜。
我惊惶地冲上前,摇晃一动不动的左小茜。
你为什么追她,你在追她,我看见了……谢了顶的司机惶然四顾,指着我对周边聚过来的人群大喊。
我没有……我……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往回跑,冲出人群狂奔。
杀人犯?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穿着警服的人挥着警棍“嗷嗷”冲过来。我一慌,点穴似的木木定住。喷着热乎乎气浪的人从我耳畔刮过,冲向身后。我回头,身后是家金店,一個老疯男人敞着怀,正举着块砖砸店墙的玻璃。
我擦擦额头的汗,想到我原本是要去火车站的,从这里可以直接到达。我想伸手打车,又放弃了,左小茜还躺在那儿呢。我回头朝刚才那个拐角跑去。
忽然瞪大眼睛,我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在往前跑——赫然是披头散发的左小茜。
我怔愣了下,追上去。小茜——
左小茜边跑边回头,脖子上摇晃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她目光撞上我的脸,马上惊恐地加快速度。别过来,你别过来,别杀我……
前方拐角,左小茜冲出去。一辆红色面包车拐着弯晃晃悠悠冲过来。面包车停下。司机下来,张着嘴巴看倒在路中央的左小茜。
我惊惶地冲上前,摇晃一动不动的左小茜。
你为什么追她,你在追她,我看见了……司机惶然四顾,指着我对周边聚过来的人群大喊。
六
哈哈我操,循环啊,真的假的?完锐,你这家伙,在编小说吧?
余休仰头躺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七
我汗流浃背,再次拔足狂奔,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一屁股坐下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从双肩包摸出那架该死的摄像机,迟疑着,摁下键,依旧是那段陌生画面。画面里,左小茜脖子上那颗小小的蓝宝石闪闪发光……我盯着画面,过了好久,收起机器,抬手抹去脸上的冷汗,然后起身,一路警惕着穿过那条狭窄的咽喉小巷往出租屋去。
门关着,里面传出音乐声,像开party。我犹疑着掏出钥匙开门。
Its me——一个鬼面具跳过来,吓得我抱起头。面具拿下,是余休。
哈哈哈……看,welcome!余休伸手一个邀请动作。身后是披着发端着盘子站着的左小茜。
我跳起来倒退好几步,你,你……
左小茜白了我一眼,将手上的菜放在茶几上——是盘白斩鸡。茶几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白斩鸡,还有香肠,熏牛肉,水果沙拉,红烧猪蹄和几盘糕点。
成天神经兮兮!左小茜说,又白了我一眼,回头往厨房去。
我昏头昏脑地看一眼余休,再看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左小茜,放下双肩包,偷偷拿出摄像机。
嗨,那破烂有什么可捣鼓的?余休拎着一箱比利时粉象,一个箭步上来夺过机器,扔在沙发上,朝厨房望一眼,悄声说,还不去帮忙,你俩吵架了吧?
我心惊肉跳抓起摄像机放进包里,没说话,走进厨房。
煤气灶开着,蓝色火苗像一圈跳着舞的精灵,正煲着一锅冒白汽的汤。灶台挺干净,那把变成衰草的葱段不见了。左小茜背对着我,在切寿司。她居然会做寿司?这么久,她只会做白粥和红糖银耳汤,次数一只手可以数过来。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左小茜还活着,还在,我愿意每天做给她吃,我愿意这样一辈子伺候她……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左小茜的身体,将头搁在她纤弱的背上,伸手摸她颈椎处。没摸到项链,摸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肉痣。是真的。我眼泪刷地下来了,这个我无比熟悉的带着幽兰气息的身体啊,这个月她只在这个家住过两个晚上。
那个录像好可怕,怎么做的,为什么做这个东西……我喃喃地说。
什么录像?左小茜挣开我的手,冷冷地说,吃完这顿饭,咱俩互不相欠。
完锐,生日礼物呢?怪不得小茜不理你……余休吹着口哨,打开冰箱拎出一袋冷冻肉卷,又打开橱柜门找碟子。靠,这厚的灰尘,完锐,你这家伙够懒的,瞧这都脏得快发芽了……
我盯着余休的背影。今天是小茜生日?她不是一个月前已经过了吗?这三年,我每年从第一个月就计算着攒钱,等到那一天,带她去买想买的衣服,吃想吃的大餐。
左小茜一声不吭,端着切好的寿司去客厅。
我跟着她往客厅走。忽然想起什么,走进卧室,一眼看见床下露出的那个把手。是那个拉杆箱。我瞪着它看了一会儿,蹲下,打开。没错,除了衣物,那两本后来塞进去的日记也在。我恍恍惚惚站起来,一眼瞥见空垃圾篓里有一只我们常用的“馨爱”新撕开的外包装,脑袋“轰”一声响。
我听见左小茜的笑声,她说,不是,是这个,摁这个键,这个是录像功能……
余休说,靠,ragged,早该扔了,键都不太灵光,OK……完锐,吃饭啦,干吗呢?磨磨蹭蹭的……
我头脑发昏,浑身发冷,走出卧室。
我说去米其林,小茜非说让尝尝她手艺……来,Happy birthday to our queen!所有被爱的女生都是男生的Queen,每年要过两次生日,明白吗?余休撞我的杯,冲我眨眼。
粉象别名失身酒,酒精度不高,浓度高。我脑袋越来越糊涂,心底却有头野兽在撞。余休在说车,说旅游、登山、打保龄球和高尔夫,后来,眉飞色舞地说到《螺旋》,如果票房好的话,突破九位数,导演说了,可以再给我提千分之三……
我盯着酒杯,两只眼像高压灯泡,烧得通红滚烫。对面两个人热烈地交谈,举杯,碰杯,笑得前仰后合。左小茜脖子上多了个东西,忽闪忽闪的,是个小巧的指甲大小的蓝宝石……
我端起酒杯,透过玻璃杯和粉象,我看见余休粉红色无耻变形的脸和身体,看见他和左小茜滚在一起。左小茜的呻吟极具诱惑,她一向具备那种令男人迷失本性的妖冶。他们交叠在一起滚动,像两座相撞的巨山轰隆作响……我整个身体像一瓶被撞击过的啤酒,紧绷着,一碰就要炸裂开。我将酒杯顿到桌子上,“砰”一声响,满桌子绯色液体横流,我手里捏着半只尖牙利爪的玻璃杯……
我扔掉手里的玻璃杯,抓起双肩包和架子上的相机冲出屋子,又回头关上门,跌跌撞撞往前奔。
我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个无法绕过去的拐角,我犹豫着放慢脚步。
不远处,一个人在往前跑。是披头散发的左小茜。
小茜——!
左小茜边跑边回头,脖子上摇晃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她目光撞上我的脸,马上惊恐地加快速度。别过来,你别过来,杀人犯……
我大喊,不,你别跑,危险——
拐角处,左小茜冲出去。
……
我魂飞魄散奔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倚墙滑坐到地上,瞪着前方。我打开摄像机。那录像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跟刚才发生的一模一样。我浑身颤抖,神经质地将摄像机塞进双肩包,起身惶惶四顾。已经第三次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左小茜重复死,我重复去那个拐角……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莫比乌斯环》里设置的那个叫“溯”的人,变成夸父之前,曾在一条路上轮回了一千八百四十九次,难道……
我出了巷子,我要去那个拐角,再次验证。
又一次看见左小茜倒下,我精疲力竭地往出租屋跑。我根本搞不明白这一切,但确实已经落入跟“溯”一样的循环里。
难道我要像“溯”那样,轮回一千八百
四十九次?可是,“溯”除了夸父之路,还有阿波罗,还有精卫和西西弗斯,那是万万年不尽的循环往复啊。
不!我嘶聲叫道。
时间是有顺序的。对,既然是循环,那我可以改写时间。下一次要改变做法,也许我应该将文件袋里的资料拿出来,直接当着左小茜的面,甩在余休脸上。
八
等下等下,跟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摄像机呢?给我看看。余休从沙发上坐起身,拉我的双肩包。
别打岔,急什么?我说。
九
我来到出租屋门前。门关着,传出音乐声,像有人在开party。我迟疑着掏出钥匙。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左小茜的笑声,她说,不是,是这个,摁这个键,这个是录像功能……
接着是余休的声音,靠,ragged,早该扔了,键都不太灵光,OK……完锐,吃饭啦,干吗呢?磨磨蹭蹭的……
我愣住,收起钥匙,拐到窗子前,往里面看——
我看见完锐,脸色发白地走出卧室,在灰革沙发上坐下来。隔着一茶几的菜和啤酒,对面坐着余休和左小茜。余休说,我说请你们去米其林,小茜非说让尝尝她手艺。来,Happy birthday to our queen!所有被爱的女生都是男生的Queen,每年要过两次生日,明白吗?余休端着啤酒杯,碰完锐的杯,冲他眨眨眼。左小茜脖子上那颗小小的蓝宝石闪闪发光……
我猛然捂起嘴巴,看着左小茜披头散发拉开门,往门外冲出去;余休暴突双眼,捂着大动脉,深红液体瀑布样顺着他手臂喷洒下来。完锐脸色发青,倒退着扔掉手里的半截玻璃杯,痉挛般抓起双肩包奔出门口,又惊慌地回头,抓起架子上的摄像机和沙发上的双肩包,往大街上跑去。
十
等下,你说你……你说完锐脸色发青,倒退着扔掉手里的半截玻璃杯,痉挛般抓起双肩包奔出门口,又惊慌地回头,抓起摄像机和双肩包,带上门,往大街上跑去了?余休说,上一次是直接抓双肩包和摄像机出去的……
我看着他。
十一
我木木地,跟在完锐身后跑。左小茜不见了,她去哪儿了?对了,前面除了直通火车站,斜对面还有个警局。所以我们谁也避不开那个拐角。
前方的完锐,往那个绕不过去的死亡拐角的方向奔过去了。我想,不对,不能往那儿去,时间是有顺序的,应该回到早上,去美仙美容店那条路。只要将我的小说给小茜看,只要她耐心读,她就会知道,余休是个混蛋,就不会跟那个魔鬼走了,就可以改写后面的时间,就像“溯”。我忽然想到了小说的结尾,那个结尾为什么一直无法完成,为什么一直无法阻止“溯”最终去往西西弗斯之路。
然而,来不及了,远远的,我看见了左小茜,又看见完锐追了上去……然后,左小茜冲出了拐角。
我拔足狂奔,去美仙美容店。我一定要抢在余休之前,拉住左小茜,告诉她,余休就是个玩弄情感的骗子,成天在女人堆里混。他所谓的工作室,网红公众号,都是雇佣一帮写手给他洗稿骗来的,而眼下佳成影视即将开机拍摄的《螺旋》是我辛辛苦苦写的小说《莫比乌斯环》,是余休偷了我的稿子,找人洗了稿投给佳成公司的,如果自己早点想到这个结尾,早点将原创投出去,那影片现在就叫《莫比乌斯环》了……
“砰”一声,我撞到了什么。“哗啦”,一些热乎乎的东西往前倾覆过去。炒——糖……卖炒糖栗的中年男人一句吆喝没喊完,地上已经满是炉子、锅、糖栗和炭火。中年男人愤怒地抓住我的衣领,赶着投胎啊,眼睛呢,赔我……
我慌忙捡起锅,可锅坏了,多了个拳头大的洞,炉子也瘪了一大块。忽然看见明黄色宝马X7,一闪而过。我心急如焚地起身,男人黑乎乎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掏出一把钱塞给他,脱缰而去。远远地,我看见左小茜已经拎着包站在明黄色宝马X7边,伸手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绝尘而去……
还是不行?我该怎么办?我想。对,我应该阻止那辆面包车。
路过那家金店门口,我看见完锐一路跌撞着狂奔而至。一个穿着警服的人挥着警棍“嗷嗷”叫着迎面冲过去。完锐停下,看那个穿警服的人喷着热乎乎的气浪从他耳畔刮过……
我转身钻进一条巷子。我得避开那个死亡拐角。
巷子不通,被砌死了。我找来一条破凳子,不够高,又加几块碎砖垫脚,终于翻过墙。前面却还是个死胡同,没有可以垫脚的东西,幸好有一棵歪脖子树。我爬上树,踩上一座小楼的窗,顺着窗台爬上墙头,终于到达那条路。
一辆红色面包车摇摇晃晃过来了。
我举起双手,使劲摇晃。停下!喂,你停下!
红色面包车一路往前。司机手里拿着手机,根本没看见我。
我冲向路边,捡起一块碎砖,往红色面包车车门砸过去。司机吓了一跳,将谢顶发亮的脑袋伸出窗外朝我怒骂。我大吼一声,小茜——
前方那个拐角,左小茜已经窜出来。
后面紧跟着完锐……
我躲在一边,捂住嘴无声地哭泣。
完锐不见了。许多人围聚在左小茜身边。有人打了120。我擦擦眼泪,往完锐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路过银行,路过金店,路过那个卖炒糖栗的男人,路过美仙美容店,我再一次撞见完锐,是那条我已经去过八次的偏僻巷子。完锐背着双肩包,奔进来,像既往的每次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打量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瘦小苍白的男人。然后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完锐惶恐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能去哪儿?
完锐嘴角翕动,怔怔地站起来。
我说,你跟我来。
我们走过大街,走过清水河畔的青砖路,拐进咽喉小巷,走进出租屋。
我说,从这里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倒一次汽车,再步行三公里就是我苏北老家。我爸的老屋在一个小镇上。
不,我得去见媒体记者,我和他们约好了……完锐说。
我拉过完锐,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完锐的眼睛,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一枚石子,那种沉入水底,过完水草式一生的石子。
不,我要过我想过的一生。完锐说。
我说,你想过死吗?有时候,死亡是唯一可以阻止循环的。
完锐看着我,我就是你,我们同生同死。
我说,我喜欢一句名言,懦夫在未死以前,就已经死过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
完锐说,死了是个疯子,活着是个智者。
我说,我爱左小茜。
完锐说,我也爱她。
我说,但你不是我。
完锐说,我就是你。
我说,可我不会看着她死……
我一下子扳过完锐的脖子,将他摔倒在地。我们不断翻滚,此上彼下。后来,我将双肩包的背带绕在完锐的脖子上,绕成一个死环……
我起身出门,穿过清水河拐上大街,往那个拐角方向走去。我忽然屏起呼吸——
有个人在前面跑,已临拐角。是个边跑边拍篮球的长发男孩。
我大喊,嗨——嗨!
男孩停下回头看,不防篮球往身后溜了过来。
我跑过去捡起篮球,还给男孩。
前方,红色面包车晃晃悠悠地来了。我看见谢顶司机放下手机,朝我们看了一眼,转过拐角,上了街道走远了。
十二
手机响了。我打开看了一眼,是那个记者。我起身,环顾租房,从包里拿出摄像机。看吗?
灰革沙发上的余休一声不吭,在发呆,也没说话。
我走进卧室,将摄像机放在床头柜,又打开拉杆箱,将日记拿出来,和摄像机并排放一起。我其实不善于处理遗物,都留给小茜吧。
我先走了,你慢慢看。我说。
河栏下的流浪歌手还在,弹着一首熟悉又想不起名字的曲子。河水泛着无数鳞波,像无数个眨动的小眼睛。这条不大不小的清水河,以跬步成就今天的湍流,胸怀远志心向大海。然而此去崇山峻岭、泥潭沼泽,这一路何止万里征程。
趁着斜阳还晴朗,我拿出双肩包里的文件袋。跟三年前来时相比,我只多了这个。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沓我收集的资料,关于电影《螺旋》与《莫比乌斯环》的原始资料,还有这几年我在余休工作室洗稿的全部底稿与来源资料。我本来准备带着它们去跟约好的媒体见面。
汤汤流水像人滚动的思绪,像摄像机里那些流动的时间。一撒手,无数纸张飞散在河面上,像无数放大的雪片,像掠水的鸟群,像幻觉……
我现在,先要去做一件事,找到一个叫沙拉酱的网络作家,将该告诉他的告诉他,该还给他的还给他。
我其实也不知道沙拉酱在哪里,只知道他是贵州山里人,在南宁打工。沙拉酱没上过大学,也没学过写作,他的小说可能并不能称为小说,连不成整体,都是凌乱的片段,但很奇幻神秘,从玛雅到彗星,从夸父到阿波罗,从精卫填海到西西弗斯,像一群缺乏连缀的精灵,像无数跳跃着的无所归依的灵感。我俩在YY上认识,沙拉酱似乎有些自闭,还有些痴,听说我是写小说的,便毫不犹豫将自己那些说不出来是什么的一堆文字发给我。我看着那些片断一样的文字,渐渐地从摸不着头脑到被深深吸引。我发现那些看起来似乎分属不同维度和时间的人和事物,只要略微加上点真实的生活和一个贯穿始末的人物,便很容易将之聚合于同一条莫比乌斯带上,相互切换,无限循环。我越来越兴奋,忍不住亮出来跟余休显摆,说这是一本神话与科幻一体的新小说。可是后来,小说到结尾部分,沙拉酱忽然消失了。我苦思冥想,怎么也无法找到一个满意的结尾。与此同时,左小茜忽然开始冷淡我了。再后来,余休告诉我,他最近淘到一部好稿,科幻小说,叫《螺旋》,已经被某导看中。再再后来,我看到了那部《螺旋》,是我的《莫比乌斯环》,被洗过的《莫比乌斯环》,还按上一个假尾,一根用力修饰的充貂的狗尾。但不妨碍它已经顺利通过大纲,完成编写,只待开机。前面四分之三足以抓得住观众的眼球……
然后,我要回苏北小镇。不是回去做水底的石子,是为我父亲。我其实早就从他酒后的梦话里知道他那几年的失踪和母亲的“出远门”是怎么回事。无非是些相同的红尘俗事,一代代循环往复。我要告诉他,有一种方法可以打破这循环。
余休明黄色的宝马X7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背起背包,坐上了白天最后一班列车,听见手机有短信的声音:我的话你他妈也全信?你以为我不着急?为这片子我他妈把血本都垫进去了,可导演忽然说结尾不行,得再改……已经说好的事,不知道出了什么鬼……
列车还没开,站台上人来人往,像一簇簇扑上海滩的躁动的海浪,那个熟悉的身影将带着一千多天河流一样长久的时间,在这离别的浪涛里永远地消失。
祝你一生幸福。
删除了手机里两个号码连同微信,想起那个久远时间里敲破鸡蛋使之站立的人,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世世代代却总是鲜有人懂?破解莫比乌斯环的循环魔咒,只需要“刺啦”一声撕破那个圈。就像那条清水河,奔海的办法并不只有披荆斩棘翻山越岭一条路,可以完全跳出河流的思维,将自己变成一朵云。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