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欢
2022年广东省高考第17题以明代白银货币化现象入题,呈现了该现象在官方史书、世情小说、历史著述中的记载,引导学生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关注白银货币化的影响,理解不同史料对研究明代白银货币化的价值。为了进一步挖掘该题中的史实内涵,拓宽学生的历史视野,提升学生提炼分析史料的能力,笔者尝试对明代财政制度的变迁进行梳理和阐释,对该题中所引史料来源及其价值加以分析。不当之处尚祈教界同仁赐教,为方便论述,此不避繁冗,特附题干于下:
材料一:
材料二:
《醒世姻缘传》、“三言”、“二拍”等小说中有关白银的描述不可胜数,大到如捐官、行贿、购房、买卖人口,小到如日常消费和社交馈赠,处处可见。铜钱的使用只是第二位的,以物易物也不频繁。
——据《醒世姻缘传》等
材料三:
吾以为非废金银不可。废金银,其利有七:粟帛之属,小民力能自致,则家易足,一也。铸钱以通有无,铸者不息,货无匮竭,二也。不藏金银,无甚贫甚富之家,三也……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
一、问题的提出
该题的第一则史料引用了《明实录》中15、16、17世纪三个时期的明代财政收入的数据,明代政府的财政收入由粮食、布匹、宝钞和白银构成,从15世纪30年代到17世纪20年代近二百年的时间内,政府的实物财政在总体财政收入中的占比呈不断下降的趋势,宝钞作为政府财政收入的来源之一,到17世纪时,其在政府收入中的占比几近于无。与此相反的是白银在政府财政收入中重要性的提升。“16—18世纪美洲白银大量流入中国以及同一时期中国国内商品货币交换空前发达的现象”[1],我们称之为“白银货币化”现象。近几十年来对于该现象的研究多将白银流通置于近代经济学和近代货币学的模式中加以理解,重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全球扩展背景之下的国际贸易格局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在这样的分析逻辑中,白银货币化现象更多是与商品货币的高度发展密切相关。但该题的材料一却以明代国家财政收入的官方统计数据,作为研究明代白银货币化原因的史料,不免让人感到困惑:如果我们在讲授“白银货币化”现象这一问题时,将其置于全球经济拓展的背景下,将其放在市场经济,商品货币发展的框架内,那么我们如何解释政府财政收入与白银货币化原因之间的密切关系?因此,与其将“白银货币化”现象定义为经济现象,将其作为政治现象加以阐释分析可能更为妥帖。梁方仲教授在基于对明代“一条鞭法”的考察中,提出了这样的事实:“中国对白银貨币的需求很大程度上是由赋税货币引起的,而这种赋税货币化的动力来自政府财政体系运作的需要,白银的流通主要发生在政府财赋分配的领域。”[2]鉴于此,本文将从制度角度,对“货币白银化”现象加以阐明。
二、14—15世纪前期的明代实物财政体制
明王朝建国之初的国家体制主要是建立在实物财政的基础上,实物田赋的直接输纳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以任土所出之现物为主,古之谓“任土作贡”,夏地所出为麦,秋地所出为米,故麦为夏税,米为秋粮,米麦也是明初两税的基本征纳物。但明初又有令百姓种桑、麻、木棉的规定,谓之“农桑丝”,因此米麦之外,丝、麻、棉也作为两税的征纳物。若百姓没有依规,不种桑,则出绢一匹,不种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于是绢、麻棉布也成为征纳物;[3]庞大的军队供应也有赖于实物财政体制的屯田和开中制度。
明初通行钞法,洪武七年(1374年)明太祖立钞法,设宝钞提举司,隔年颁行“大明宝钞”,并将各铸钱处废除。钞面分为六等,比照铜钱,以贯或文为单位,有一贯、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六种,凡商税课程,钱钞兼收,但钱三钞七,百文以下才可专用钱。钞与钱及金银亦有法定比价,钞一贯,准铜钱一千文,准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并严格限制民间以金银为货币进行交易,之所以有以金银比价的规定,是专为民间以金银向政府换钞。所以此种钞法,其制定之初的规定,便决定了它是不可兑现的,否则也不会在钞法通行的同时,罢铸钱各局。是以明代明知前朝钞法之坏,而依然采用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盖因铜荒之故。
宝钞发行的数额是否有限制关系着钞法能否维持,明代实行的钞法,依然没能避免前代钞法的弊端,宝钞既不能兑现,又发行无度,在社会的流通量自然与日俱增。国家调控法定货币宝钞的机制,所采用的也是如食盐户口制度之类的实物财政手段[4],既不限制发行量,仅凭实物财政加以调控,其成效自然有限。政府为了迫使民间用钞,14—15世纪的明政府极少铸钱,但此种钞制,其制度本身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无维持之可能。到16世纪,钞法已经积重难返,这也是材料一中宝钞在明政府财政收入中占比不断下降的因素。
三、16世纪明代货币财政体制的形成
明初国都距江南重赋之地尚不算远,且官僚机构精简,这样的实物财政体制,尚可有效运转。随着永乐迁都,洪武体制逐渐不再适应国家运作,加之宝钞和铜钱在发行与流通中存在的矛盾,白银逐渐成为主要通货,政府财政也逐渐货币化。
16世纪明代白银财政体制由中央与地方财政共同构成,太仓银库的建立与太仓银岁入银两的增加,是中央财政货币化的表现之一[5],地方货币财政体制的建立则与国家施行一条鞭法相关。明初制度下,地方政府运作得以维持有赖于基层里甲制度下的差役征派,民众通过付出劳力和供应实物服役纳税,一条鞭法则以折银取代亲身应役,谓之“丁银”,又将田赋折银,合并构成“地银”,“由此形成一个以白银货币为基本计量单位和支付手段的新的国家财政体系。在这个体系下,银子成为赋役征派的主要手段,各级政府的财政来源和相互的财政关系,一律以白银作为基本的计量单位和支付物,使本来互不相通的赋役项目有了统一的计算和支付手段,州县财政制度由此得以建立起来,从而改变了传统中国地方政府与中央朝廷的关系”[6],白银至此在王朝国家的政治运作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编户齐民与王朝国家以白银货币为纽带紧密连结。明代白银在市场上的流通,并非基于现代市场意义下的商品交换,而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封建经济模式,即自给自足是基层民众生活的常态。正是由于政府财政体系的货币化,迫使民众不得不卷入市场贸易,以换取白银缴纳赋税。如此,白银通过市场流通又被政府财政吸纳,再通过政府财政的支出等项目,再次流入市场,换言之,财政白银货币体系的形成是白银货币化的重要动因。
四、白银货币化的基层渗透
政府财政体系的运作中白银作为货币的重要性已然不言而喻,那么在基层社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白银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该高考题所引用的材料二,题目写明其史料来源是出自《醒世姻缘传》等小说,但材料二实则并非出自《醒世姻缘传》,而是出自论文《醒世姻缘传及其他明清小说中的白银与制钱问题》,原文如下:
再看《醒世姻缘传》中,白银的转手多到不可胜数,大到如捐官、行贿、购房、买卖人口,小到如日常生计消费和社交馈赠,无处不能看到白银的影子,铜钱的使用只能算是第二位的,而实物交易即使在农村,发生也不频繁。[7]
在明代的货币使用中,行钞时期,支出皆用钞,收入名曰钱钞兼收,实则偏重钱银,渐至一切税收皆着为钱与银;及后半行前时期,则因恶钱流行之故,征收偏重于银,藩省供给亦皆用银,其支出之钱,以恶钱为先,善钱亦深藏不愿支出(因铜贵故也),因此明政府形成以白银为主的货币财政体系后,钱、银为本位的货币制度一直延续到清末。
在《醒世姻缘传》这本世情小说中有大量篇幅描述晚明经济生活中白银和铜钱的使用。譬如书中第五十回《狄贡士换钱遇旧人》,狄贡士出于纳监的需要,要去本省的布政司纳银,而政府在援纳的条例中规定援纳事例一律征收折子钱,因此狄贡士不得不去秦家当铺以银换钱。这则故事并不复杂,却反映了在晚明社会,银、钱的使用与政府制度之间的密切关系,政府可以通过各种政治手段,引导民间银、钱的使用,换言之,在王朝国家银、钱的流通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而因置于政治角度加以理解。
除此之外,该题提出的社会生活中“银一钱二”使用占比的结论也有商榷的余地。明清時期在白银的使用上有着明显的地域性,明万历时期郝敬曾言:“今海内行钱,惟北地一隅。自大江以南,强半用银。”[8]到乾隆时期,各省上报的钱、银使用情况中,江南地区不论大小交易几乎都是使用银子,而北方五省在“收买粮食、布匹、棉花等类,市上俱用钱文”。因此,南北在银、钱使用上的地域差异性是我们在考察明代货币体系时不可忽略的问题,简单得出“银一钱二”的结论,忽略地域差异一概而论,恐非正解。
五、余论
综上所述,“白银货币化”现象作为明清经济高度发展的表现是近年来高考命题的热点,将其置于政治制度角度,对明代的财政体系的演变加以梳理和解释。学生可以对王朝国家模式下的经济运作有更加深入的了解,进而增强对中国古代政治、经济文明的价值判断和理性思考,最终有利于学生核心素养的培养和关键能力的达成。相较于2021年以“贵妃之死”这一热点命题的选择题,同样作为史料价值类的高考新题型,今年不论是在深度还是难度上的考查都有所提升,本题作为一道史料价值类的新题型,以此为背景入题,看似考查学生对史料价值的判断和解读,其背后却是从更深层面考查学生的历史思维和历史解释能力,这样的命题思路和趋势对于新高考下的实践教学和高考备考都有着重要启示,也对教师的专业素养有了更高的要求。
【注释】
[1]陈春声、刘志伟:《贡赋、市场与物质生活——试论十八世纪美洲白银输入与中国社会变迁的关系》,《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第65—81页。
[2]梁方仲:《一条鞭法》,《梁方仲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9页。
[3]李剑农:《中国古代经济史稿》,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13页。
[4]刘志伟:《贡赋体制与市场》,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88页。
[5]全汉昇、李龙华:《明中叶后太仓岁入银两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1972年第6卷第1期,第169—242页。
[6]刘志伟、陈春声:《梁方仲先生的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中山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第65—81页。
[7]刘晓艺:《醒世姻缘传及其他明清小说中的白银与制钱问题》,《清华大学学报(哲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56页。
[8]杨国安、赵士第:《白银认知与明清时期的白银流通》,《光明日报(文史哲周刊)》2022年7月18日,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