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媛溪
内容摘要:对《竹林的故事》及其作者废名的批评曾长期以其“诗化构境”为母题,并将其历史性地统概为“田园牧歌之作”与“乌托邦式”作家。斗转星移,在现代意义上对文本进行重读与批评性阅读,解码其被时代叙事遮蔽、涂抹掉的真正意义与审美价值——诗化形式与苦难内核的交互,使“诗化”外衣下藏匿着的深重苦难暴露出来,探寻“诗化”书写形式隐喻着的深刻哲学玄思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废名 《竹林的故事》 诗化书写 苦难
“再现”(representation)是重要的艺术理论,也是美学领域的重要概念。对“文学”一词进行祛魅式理解,我们会发现其本质是人类认识、把握世界之本身的实践运动,而存续在文学场域中的“再现”概念也即是一种文学形式的“世界之表征”与“世界之呈现”。在广义的文学阐释空间中,“再现”探讨的是一种关系问题,是一场“世界”与“文学”的联系如何在不同时代、各异语言形式、疏异的人类活动中被言说、理解与表达的追寻。那么接下来又引出一系列问题:文学能否再现世界?文学如何再现世界?文学再现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再现真实世界?还是再现一个虚幻的象征性世界?或仅是寻求一种主观情感上的传达?
这些看似形而上的问号却是文学理论研究者们绕不开的、无法悬置的、甚至应该首先辨明的本源性之问。纵观整个世界文论史我们会发现,对此“文学再现世界”问题的理解与阐释也显出时间与空间的差异。诸如古希腊家园时代的艺术摹仿论;18世纪启蒙“认识型”时代的“镜子说”文论;处于欧洲主体性思想上升期的“文学——世界观”眼光内转型文论——唯美主义、直觉主义文论等……随着文艺实践的发展,不同历史情境、各异文化语境中的文学理论均会涉及到对文学与世界关系问题的思索,但各个时期、不同文化形态的研究成果又各有其侧重点与核心范畴,且或多或少带有相应的历史局限性与语境盲视性。且随着历史的更迭与近代以降频繁的区际交互的展开,任何某一特定的范畴均不再有其固化线性的理解,渐变更为相对运动的概念。范疇与范畴之间又会产生联系进而生发新的内涵演变。对此勒内·韦勒克指出,每个时期的文学理论“往往和不同的特征相结合:过去的残存物、未来的预兆以及带有相当个性化的特征”。[1]故在此基础上,很多时候我们发现,近代以来的文学作品所建构的是一个充满张力的复杂性文本空间,是兼具表层与深层复杂结构体。因此,文学不能仅以“再现客观世界”或是“再现主观世界”这种单向度化的理解一概而论。相反地,文学是以一种特殊的、复杂的方式去呈现客观世界,“诗化”便是其中一种。
“诗化书写”使得文学文本在看似“失实”的表象后,建构出了与客观世界“离距”的“另一个世界”,“艺术使我们对现实的感觉彻底加以‘陌生化,从而摧毁司空见惯的感觉方式,使我们以新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2]文学的“诗化”,使得作者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需要辨明文学与世界的双向建构关系,使文本成为一个交互共铸的动态结构;也使得读者在进行文本解读时,要勘察与挖掘文本的深层结构,从文学与世界的交互视角理解作者所呈现出的“双向作用”。在此基础之上,本文将以废名《竹林的故事》为切入点,旨在对废名小说中流露出的诗化书写风格进行“再读”、“重寻”,深入文章的深层结构来审视作品中那些对“文学与世界交互作用”的呈现。
一.独异的文学观:“文学是梦”和“禅玄造境”
对废名作品价值的探讨,绕不开其“诗化”书写模式。废名笔下的乡村,是“乌托邦式”的田园乐土:和谐宁静、清新澄澈,没有喧嚣,有的只是古朴、和谐的自然之美。而对废名“诗化”书写风格的成因,历来也被众研究者所执着追寻。作家作为生活在一定时代及社会中的单独个体,必会进入各种观念、符号秩序中。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意识形态会直接或间接地渗透影响作家的认知体系,并成为占统治地位的见解,并在作品中显现地表露出来,构成作品的表层结构。但不同于惯常的文学意识形态批评认为的文学创作主要受社会政治、时代发展的规训,近代以来的大多数批评者从非政治、非革命的角度溯源废名“独特”的文学创作观念,认为他走出了和当时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相异的书写路径。
《竹林的故事》是废名早期创作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作者以竹林为背景,罗列竹林、菜园、茅舍、少女等淡雅如画的意象,用诗化、恬淡的表达塑造了一个生动宁静的“桃花源”和一个在现代化城市失落已久的古朴乡村,“横吹出我国中部农村远离尘嚣的田园牧歌”。[3]而在20世纪前几十年那个满目疮痍、世道凄凉的中国大地,在那个以批判、揭露与启蒙为主要创作形式的中国现代文学界,废名“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构建自己的理想“乌托邦”,其迥异于主流思潮的文学创作观——“文学是梦”与“禅玄造境”是其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1.“文学是梦”
“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艺术的成功也在这里……著作者当他动笔的时候,是不是料想到他将成功一个什么。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然而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而是有因。结果,我们面对他,不免是梦梦。但依然是真实。”[4]废名这段于1927年5月28日发表在《语丝》周刊第133期的《说梦》一文,精辟的阐释了其“文学是梦”的文学创作观。正因“文学是梦”,废名才会在其早期小说创作中注重传达个人情感,描写主观真实;才会在文本中刻意地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如置“镜花水月”般的恬静、和谐中。废名“文学是梦”的文学观,寄寓着废名本人的审美理想与哲学追求。但也正如格非在《塞壬的歌声》谈到的那样,“其目的之一,是将梦作为‘现实或世俗世界的否定性力量加以表现,借此弱化或虚化现实世界中的事实性图景,从而构成对现实或世俗存在的超越”。[5]在废名那里,“文学是梦”是对“实生活”的“距离”而非完全的“离距”。在废名心目中,梦的真实与美幻是与世俗对抗的寄托,是对世界理解的一种隐晦而曲折的表达手段。这一点,周作人在为废名《竹林的故事》书写序言时早已道出,“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6]
2.“禅玄造境”
“平淡朴讷”、“冲淡之美”一直以来便是废名小说的概括之言,“淡”笔法的背后,是废名用深沉的“禅玄”人生观。在废名的小说中,我们不难读出一种生命的超脱从容、清淡平和之美,这也是禅宗人生哲学观“齐死生、亲自然、寻超脱”的生动体现。“他本人也认为,人生物质生存的困厄,并不可悲可叹;人生的理想境界,应是能超度物质困苦,追求一种生活的心性世界。同样地,生与死也并非人生要紧事。”[7]废名以饱含庄禅趣味的笔调抒写着“真我”的了悟,停泊着生命与灵魂之舟。
在《竹林的故事中》,我们可以三姑娘对父亲之死的感悟中或可一窥。“三姑娘才走到竹林那边,知道这里睡的是爸爸了。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也没有了。”[8]“三姑娘”素淡的生命态度,是废名本人对生命的静穆观照和对自己人生哲学的审视。在废名的“造境”中,死亡只是生命中的必然,甚至是人另一种“存在方式”。死亡的鬼魅在“竹林”的人儿们心中被大幅地自我超脱了,最终返归至达观从容的人生境界中。“禅就是要人们舍弃所思虑的一切,甚至生命,回归到最初的存在状态,因而表现出亲近自然、纯化自然的倾向,提倡远离喧嚣闹市,在寂然观照和沉思冥想里体悟佛的本性。”[9]废名小说中那些对生命恬淡任运的人儿,反倒是“生命本体跃动”的象征。他们在与生活的无常进行刹那的撞击后,以恬淡的心境进行生命静穆的观照,从困厄悲哀的生命泥沼中实现“真我”顿悟式的“超脱”。
“废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禅与道人风味,他的诗有一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这背景。”[10]静美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在废名眼中皆是“禅趣”的隐喻,皆能寄寓他对生命独特的体悟。“废名式”的人生哲学,就在于他那“淡而有味”的“禅玄造境”中。
二.诗化中的“苦难”母题
1.幻境中的苦难之核
“文学是梦”和“禅玄造境”共同建构起的废名文学观使得废名确有“造幻梦之境”的可能,故表现一个“乌托邦”式的诗意田园也许确为废名本意。但我们的研究目光不能仅局限于此,继将废名的诗化小说唯一理解并简单概括为“逃离现实的牧歌之作”。既不能“功利主义式”地僵化统概文学的书写形式,将“描写客观现实”作为文学创作的唯一价值判准。而且更进一步来说,废名诗化小说的思想意蕴也不是简单地可以用诸如“牧歌论”、“田园论”来“一言以蔽之的”。废名并非是如早期评论者所言的那个“不关注现实”、“太过理想”、“淡化危机的时代矛盾”、只沉迷于自己构想和虚幻中的作家,而是这类评论者们或因阶级的盲视或因历史的限制而鲜少触及废名“宁静田园”背后所隐藏的人生苦难。对此,周作人曾敏锐地指出:“冯君的小说我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只是平凡人的生活,这却正是现实。”[11]
《竹林的故事》中那自然美、人情美的田园乌托邦仅为文章的表层。在对小说进行文本批评性阅读后我们不难发现,在这种“诗化和谐”的外衣下,隐匿着名为“内在的不和谐”和“苦难的悲哀”的内质。而后者才是作品的潜在指向,才是废名所渴望表达出来的,那些对时代现实的独特理解。首先,《竹林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皆是一些底层人物的生活故事,且他们身上具有善良淳朴、勤劳憨厚的人性之美。小说围绕住在城外的那个清幽、宁静竹林中的老程一家展开叙述,描写他们以种菜、捕鱼为生的清贫生活。在废名笔下,普通人的现实生活被刻画的淋漓尽致。“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12]其次,废名的笔触也最终停留在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悲哀”上。他虽着力刻画地是普通人的现实生活,但他们的生活却充斥着劳作的艰辛、疾病的折磨、生离死别的痛苦、死亡的阴影、家庭的畸零残缺以及未亡人的鳏寡与寂寞等等凄凉的人生经历。小说中有这一情节:当“我们大家聚在门口掷瓦片”时,“老程家的”复而折返,“勉强带笑”地求我们解签,最后通过我的叙述揭示真相,原来这是为她那终日“三朝两病”的大女二女求的签。[13]由此可见,生活在诗情画意竹林中的那些“竹林的后代”们其实是饱受病痛摧残的,苦难、悲哀的鬼魅不时地在竹林中顯露,成为午夜梦回时分插在“竹林中的人们”的心口最深的那把利刃。对此诡异的“皮肉分离式”书写模式,崔斌曾在《牧歌翻转——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给时代的深刻答卷》一文中将其筋道地阐释为“牧歌翻转结构”,即“先是深情歌颂牧歌生活,再是暴露牧歌生活的残缺与外来的破坏力量,最后是意蕴深长的开放式结局。”[14]而这“内部的残缺”与“外来的破坏力量”,正是废名式田园牧歌中的“田园祛魅”。
2.生命的苦难
自1925年废名以《竹林的故事》登上文坛始,将其与陶渊明之桃花源的比较评论便屡见不鲜,前者一度被看作是“古典田园理想的现代重构”。[15]诚然,废名笔下的竹林与陶渊明所拟构的桃源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同构特征,但深究内里,《桃花源记》这类古典文人完美的田园幻想产物不适合嵌套于对现代的《竹林的故事》理解中。一来废名的竹林不像陶氏的桃源那般拥有物质与生命的双重满足。桃花源物质充盈,既有平旷的良田和俨然的屋舍保证人们的基本日常所需,更有“美池”、“桑竹”用以增加审美意蕴,提高生活的质量。在这样强大的物质前提下,他们才得以存续“怡然自乐”的精神面貌。而“竹林”则不是如此完美的存在,生活在竹林中的那批人不时地会受到来自物质的缺憾和藏匿在生命里的危机与挑战。竹林的主人公老程及其一家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清贫是他们的生活底色。身为普罗大众一份子的他们没有良田、“屋舍”和“美池桑竹”的充盈,有的只是“一重茅屋”及“茅屋两边的菜园”,并且需要凭借艰辛的劳作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而于文章起始便点明的那两个已死的孩子以及文章后段的老程之死,皆昭示着诸如生活的孤独寂寞、家庭的残损与生命的消亡才是贯穿竹林主人公们一生的潜在脉络。二来陶氏的桃源与废名的竹林虽同为寄寓理想的精神家园,是消解苦难的幻美乌托邦。但在对二位作者于作品中传达出的对所“消解”的苦难的理解与阐释进行解读后,我们可显明地将两者进行区隔。
陶氏的苦难是外部的挫折与威胁,具有特定时代坐标系的特征。陶渊明饱受失败的官场与黑暗政治的折磨,失意的他选择退而求其次地创设一个名为“桃花源”的秘境,用以寄寓安放自己的神往与理想。他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纤细,出于对这种威胁感的警觉,也为了生命能够重回完满圆融的舒适状态,在与外部现实进行彻底的绝对的割裂后,选择“遁入”桃花源中。因此,切入更深层的内在动因我们可知,“桃源”的诞生,本质上是主体因受到外部恶劣形势的驱逐与碾压而进行的一场被动且消极的逃避运动,是寄生于现实分裂处的异化畸形之物。这种应对苦难的模式存在着极大的隐患,接受该模式感召的主体只能附庸于外部环境的稳定来实现自身内部生命的安稳,因此“即使身在‘桃花源,也是一种‘在而不属于的悬浮状态,根本无法真正意义上实现人与自然的有机和谐统一”。[16]这种单方面的精神慰藉,是文学——世界关系中“世界作用于文学”这类单向度建构关系的映射,而处于此单极状态下的主体实则会一直焦灼于同现实的“对抗式”紧张中。一次又一次遁入精神的避难所,一次又一次向“外”找寻新的精神家园,最终得到的只会是日益固化的对立视角,主体的生命状态也会适得其反地日益恐惧、内耗与异化。在这种意义上,“桃源”注定是飘渺的幻境,也是一场不必寻也不可寻的迷雾,更是千百年来失意文人悖论的精神鸦片。
而废名所关注、理解、诠释的苦难,本质上并非是由时代性而带来的苦难。他所面对继而传达出的,是人类的永恒难题——生命与死亡之问。废名曾在其作品中屡次写到人物的死亡,但不同于其同时代人们的暴露式、批判式书写,他往往隐而不彰地轻轻一笔带过。这背后蕴藉着废名深刻的人文关怀与哲学玄思。批评性阅读文本我们发现,废名笔下的人物对死亡的感伤并不强烈,不会大开大合地予以宣泄,更多地是选择于冲淡的和谐中渐渐遗忘那些感伤。《竹林的故事》中随着植物的生长老程的死渐被淡漠,最后连其女儿三姑娘也忘记了曾经有个父亲的事实。“死亡”这一谈之色变的生命最终苦难在废名处被赋予“过程性”的理解,而其中缘由或得益于废名独到的人生之思与其“症候”的眼光。废名敢于刺穿“时代性”苦难的表皮,将探究的眼光投向人类永恒的精神困境——生命与死亡之问。“生与死”这个生命的究极之问在废名的表述中得到了整一的糅合——死亡不再是生命历程中的他者而是后者的一个有机建构体,人的一生实则为死亡与生命交叠媾和的变奏曲。因此,用圆满整一的态度去看待生命的各个阶段,“苦难是生命常态之一”的意识自然而然地构成废名式苦难书写的独异气质。
三.诗化:对苦难的超越
20世纪初期蔚为大观的对现实苦难进行实录、抨击的宏大叙事路径本质上是一种文艺对客观现实的如实描写方式,其背后渗透着人类对文学社会功用属性的智慧。遵循此书写理路的创作者们抓住了文学活动的一些本质特征,他们着重从文学的来源出发重视对文学摹仿对象的呈现。但在他们这一呈现过程中,他们的目光过多地停留在对现实的摹写上,聚焦于“世界构成文学本源”的单向价值认知中,而相对盲视了“文学”这类世界反映方式的独特价值,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家主观的“艺术创造力”。当然,这类小说创作模式同样也是特殊的历史巨变作用于文学的必然结果。20世纪前期的中国大地生灵涂炭,社会满目疮痍,坚韧的中华民族正处于浴火重生的关键时期,故中国现代文学由于受到强烈的时代性召唤而走上了这样一种对现实苦难与黑暗进行批判、揭露的文学创作模式,作品因其拯时救世的实用目的而凸显战斗性、启蒙性、警示性特征。在这样严峻的时代任务的促逼下,废名这样偏离时代叙事,“与实际生活隔离一层模糊边界”,避开对现实苦难进行复制、实录的艺术表现方式自是没有广袤的时代生存空间,对其作品真正价值的挖掘也自然遁入沉默的静寂中,只留存一副“挖空”苦难内核的“诗化”糖衣。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的任务已发生根本性的改换,我们对废名诗化作品需要展开现代意义上的重寻,解码其被历史性遮蔽、涂抹掉的真正意义与审美价值——诗化形式与苦难内核的交互。刘勇先生在其著作《中国现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结》中曾经这样评价废名的创作:“废名小说刻意追求一种安于自然、悠寂闲适和宁静淡远的乡土田园之美,善于巧用语句的‘跳跃和‘断绝来构成大片想象的空間并精心营造唐人绝句的意境,而‘妙语、‘静观、‘明心见性、‘直指人心更加显露出其小说特有的禅机、禅思、禅趣。这些无疑都是废名小说的重要特征。但我们觉得,在废名小说的这特征背后,还有更为重要的内涵,这就是废名对现实人生认真而执着的体悟。无论废名小说表现出何等的安适恬静,或是表现出何等浓郁的禅宗意味,其作品真正的底蕴是一种过滤人世沧桑的苦涩和沉重。因此,从表现形态上看,废名小说很可以归向乡土田园的一类,但从反映生活的本质内涵看,废名小说依然是执着于人类命运的人生小说。”[17]刘勇先生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切入废名作品价值评判的最佳途径——互文性。文学的“互文性”基于交往与对话的视角,认为“文学与非文学的‘文本之间不存在界限,相互可以不断地交往沟通”。[18]如此一来,文学与世界之间的双向交互关系便被凸现出来,一方面,世界是文学文本摹仿的对象;另一方面,文学文本以“文学”的特有方式对生活世界实现审美超越。但应注意的是,绝不能将两者作静态的区别理解,文学文本与生活世界本就是在动态中保持繁密的交互关系,进而共铸我们现实可感的文学活动,最终使得作品具有复义性的阐释价值。如此一来,废名的诗化书写恰恰是文学与世界双向交互关系难能可贵的彰显,同样的,在时间的最终证明下,在与纯粹的客观世界或是纯粹的主观世界双向离距的间性中散发着持久、永恒的哲学智慧与美学光辉。
文学与世界的关系究竟何解?在目前现代哲学由论证理性向理解理性运动的历史转换期,此问题应被置于更广阔的间性视域中进行讨论。废名的诗化书写为我们建构出了一个与客观世界有别的“陌生化”世界,一个“乌托邦式”田园。但这并非是对现实的“静态”抽离,废名也并非仅局限于“田园诗般”美与爱的表达,“世界”仍是构成废名文学创作的本源,“苦难”则是废名“乌托邦式”美幻背后的潜藏,“‘世外桃源四字岂能囊括得尽,透过迷雾望过去皆是鳏寡孤独。”[19]
在那个竞相对社会现实进行“摹写”的时代语境下,废名这种“隐匿”悲剧的文学表现手法一直处于“无人喝彩”的“孤岛”中,“我的一位朋友竟没有看出我的眼泪!”[20]而在当下这个全新的阐释空间中,我们这批位于较后时间维度的读者群,应看到一直以来对废名诗化作品意义的解读与其意义真正实现间的那段不小的距离,在再读废名对客观现实“非稳定”的诗化呈现中,获得与客观现实的对照下而产生的“诗化与苦难交互”的审美体验,从交往与对话的动态视角赋予其诗化作品以新的时代省思,进而突破与超越单向化理解文学与世界关系的认知“藩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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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