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龙
阿信是在当代诗坛上影响力不断扩大的一位诗人,虽然一直偏居西北一隅,但他的诗作从西部高原到大江南北都有不少读者,尤其是作为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诗人之一,其诗歌更是引起了诗坛内外的广泛关注。
长期以来,阿信被看作当代西部重要诗人,近年来又被誉为“自然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之一。虽然阿信的诗有鲜明的地域标识,诗境和意象也以自然为主,但如果因此把阿信简单地归类于地域诗人或者自然诗人,则可能无法全面、准确地理解阿信诗歌的内涵。阿信本人也对加之于其身的“西部诗人”之类保持自觉的警醒,或者淡然视之。
虽然西部(更准确地说是青藏高原东南部的藏地)的自然是阿信诗歌的资源,而西部的博大深邃确实也给了一个诗人倾尽一生去书写的时空,但阿信的诗歌探索并没有仅仅止步于对西部的呈现。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甘南草原上潜心写作,笔下的草原意象和草地经验也处在一个不断生成、深化的动态过程之中,形成了独特的 “草地诗学”。近年来,阿信的诗在美学风格上更是呈现出某种明显的变化,诗的意境从早期的 “独享高原”到历经沧桑后的深入荒原,走向开阔、邃远的无我之境,表达出关于自然、宇宙与人的内在精神关系的深度体悟。他力图以藏地为坐标,将西部经验升华为普遍的人类经验,因而他的诗是西部的、自然的,同时也是超越西部、超越自然的。
1986年,22岁的青年诗人阿信只身踏上甘南草原,在草原深处一座叫作合作的小镇上生活了30多年。他用一生的时光扎根草原,但直至双鬓斑白,依稀还是草原梦中客。90年代至新世纪初的20多年里,合作还是隶属于夏河县辖下的一个小镇,远离省城兰州,远离经济、文化中心。那时的藏地小镇,交通、通信相对落后,物资相对匮乏,生活氛围清贫、单调甚至荒凉。阿信和桑子,作为省内知名的大学生诗人,他们的单身宿舍是当地一所师范专科学校青年教师心目中几乎唯一的文艺中心。漫漫长夜,一些意气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或者长歌痛饮,或者围炉夜话,饮酒谈诗是那时他们精神生活的主要方式。但更多的时候,诗人阿信经常伴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在逼仄的斗室内彻夜阅读、冥思,或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凉的小操场上仰望星空、踽踽独行。那时的阿信经常在假期独自或携伴出游,十天半月地在玛曲、夏河的大草原上游荡,白日迷失在无边的草原、河流、牛羊、野花之间,夜宿随处遇到的寺院僧舍或牧民帐篷。甘南草原上厚重的藏文化氛围,使阿信获得了某种关于人与自然的带有痛感的生命体验、深邃感和浑然的生命意识。
那时,内地的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时代大潮浪涛滚滚,内地的无数诗人耐不住寂寞下海弄潮。但甘南草原却像世外桃源或地球的边缘,时代大潮传到这里的只是一些隐隐的闷雷般的潮声,它在一群青年教师的内心引起的只是阵发性的狂乱和躁动。生活迷惘而安静,有时似乎停滞了一般令人绝望,又似乎有着无尽的憧憬和无穷的可能。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阿信写下了《小草》这样的诗篇,它表达了在那些漫游岁月里,在浩大的空虚中,一颗敏感的诗心近乎疼痛般纤细的忧伤,以及诗人投向茫茫原野的探索的目光。在他写于这一时期的《独享高原》《9月21日晨操于郊外见菊》《安详》等诗中,我们依稀可以看到诗人的抒情主体在对高原气象的参详中持续生长、完成的过程。诗人逐渐走出了青春的焦虑,那种强烈的生命躁动已经复归平静,转向一种融入式的体验,视野被打开,高原气象因此呈现为一种内在的精神气象。
中年以后的阿信,在小镇上过着隐士般的生活,生活简朴、深居简出,为人审慎、低调,这种生活甚至单调而乏善可陈。他不仅教书,还担任学校里的管理工作,而且从系主任、教务处处长、组织部部长、校办主任一路走来,走到了民族师范学院的校级领导岗位上。这类学校,往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事务同样繁杂。但阿信与大多数同事一样,为民族教育事业服务着、奔忙着,乐此不疲。喜欢阿信诗歌却不熟悉阿信其人的读者,也许会想象出一个类似苦行僧的隐居、高冷,喜欢独处、冥想一类的别样的诗人阿信形象。事实上,这种直觉也没错,但这是隐藏在积极入世、沉稳、温和,且处事干练的牟校长(阿信本名为牟吉信)身上的另一个平时几乎看不到的内在形象。因此,也可以理解关于阿信诗歌的一种看法:有人或许认为阿信的诗歌远离时代的中心话语,缺乏现实感,缺乏对具体生活现象的关注,殊不知,正是独特的生活环境与人生阅历,使得阿信得以把日常生活经验经过诗学过滤和提炼,转化为具有恒久的美学意味的东西加以呈现。在那些看似空灵、冲淡的诗篇背后,恰好有着阿信对现实的关注和人生洞察,只不过他已经把那些东西转化为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了。
在高原,在西部,这种内心平衡對于维持生活与写作的精神生态系统来说绝对是必不可少的。短诗《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更是把这一话题推向一种普遍性、哲学性的审思情境中。联系这首诗的标题“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时间纵深感与地理空间意味深长。
诗中写出了对自己长年的草原生活处境的一种整体观察:在“桑多河边”的雪天里,在“孤零零的小屋”里,“我”阅读、写作、冥想,试图在诗意化的内心生活与荒凉的物质现实之间达成某种平衡,找到一种安贫乐道的安详状态,并试图在语言中抵达存在的自在、自为状态,在外部风雪弥漫的现实中,找到一个内在的安身立命的立足点。诗的前半部分写出了一种“贫寒的诗意”和语词抵达这种诗意的力量。但是,在对于“雪”作为时代的一种隐喻的突然发现之中,诗人同时发现了人的对立面强大的、裹挟性的力量,发现了那种“诗意生活”危机四伏、脆弱无助的一面。这一发现是属于“那些年,在桑多河边”的,同时也是超越那段岁月的,因为诗中蕴含着对于人的根本处境之悲剧性的一种直觉式的洞察。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首自我观察的诗——隔着哲学意义上的苍茫大雪,诗中的苍凉意味和宿命意味十分复杂而浓重。
阿信的诗中,对于个体与日常生活的冲突基本持回避态度,几乎从来不作现实主义的具象叙事。面对生活,诗人可以适时退让,适时返回自身,在逼仄的现实之外,打开一个宽广的内心空间,对自我与世界始终保有一种诗意的观察。他只是把对生活的观察转化为某些具有美学反讽意味的情境,其中包含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含蓄的态度和判断。他的方式,往往是把日常生活情境普遍化、象征化提升到“世界”“时代”“尘世”这样的抽象范畴。
在这方面,《在尘世》是一首包容量极大的短诗,这种隐入尘烟式的叙事,在淡然、平静而克制的语调中,包含着人生的多少激烈元素。诗中阿信所表达的人对自我的处境别无选择的基本态度,似乎具有受难者般的隐忍、殉道者般的平静,使得诗中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具有了某种神圣的性质。
而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陇南登山记》中从“变动不居的人世”返诸己身,“我努力了。/但认识自己的局限同样需要勇气”,使得中途的放弃就有了一种人生的大开阔和精神境界的平静之美。
2016年以后,阿信写下《秋意》《风雪:美仁草原》《卸甲寺志补遗》《在大海边》《河曲马场》《蒙古马》《裸原》等一组具有突破性的诗,出现在诗中的是“虎”“灵兽”“绿脸上师”“雕花马鞍”“视域中斑驳僵硬的荒甸——美仁草原”“卸甲寺”“大海”“河曲马”“裸原”等一组全新的意象,涉及高原上的历史、信仰、传奇,有青藏大地厚重的空间质感和深邃的时间绵延感,也指涉个人的写作行为。诗中的主体身上不再有早期的敏感与迷惘,代之以穿过青藏岁月的苍茫之后所获得的通达、冷峻、强悍,诗中透出的是一种更为广大、深沉的生命之思。
《暴雪》写高原上一场暴雪来临前的自然氛围,渲染出世纪初创一般的洪荒氛围,突出“雪”的气势和力场。这是“雪”这个意象作为自然物其不寻常的另一面。但是结尾一句“一株巨型雪松/拔地而起。钢琴被一双手反复击打。”在突兀中凸显出奇崛,令人想到命运的狂暴和悲怆,想到还有一种平静,作为更强大的力量而被激发。
《雪》一诗当然不是关于“元诗”的语言游戏,而是一个更高维度上的统一的存在,在这里,“写作”与“牧羊人驱赶羊群回家”两种生命的真实跨过词与物、存在与表述的界限合而为一。而这背后,是一种被诗人视为更为真实的存在:“静听世界的雪,它来自我们/无法测度的苍穹”。在这里,我们可以把“无法测度的苍穹”等看作一种更高的自然,它甚至高于理念。因此,我们才可以理解并坦然接受“雪是宇宙的修辞,我们/在其间寻找路径回家”这个结论。
《裸原》中,“裸原”是一个典型的西部自然意象,诗句点明了这是藏地一景。而裸原意象与藏人形象的结合,透露出场景背后未曾展开的全部厚重的生活信息,“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这个叙事句的信息量非常大:在藏地,族群和个体的生存主要是依靠人与人之间互相的依赖和守望,熬好的黑茶作为一种藏地日常生活中的标志性符号,蕴涵着藏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双重密码,弥散着滚烫的生命信息。“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与大河逆行?”又使全诗的意境被陡然提升,在不可避免的宿命的轮回中,存在的悲剧意味突显。这是一种哲学的视角,既有藏地信仰文化的因素,也有人类生活的普遍性。
阿信写下了数十首以“马”为题的诗篇,而马的意象在他的诗中更是不胜枚举。在阿信笔下,马不只是一种生灵,更是一种精灵般的存在。在阿信关于马的诗中,《河曲马场》是一首广为传诵的名篇。这首诗指出了一个以加速度到来的时代对草原生活方式的改变,以“马”的消失为标志。这是一个令人震惊、伤感的现实,也无疑是草原的一曲挽歌景象。但是阿信对这一现实问题的回应又是举重若轻:“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许/神还需要!”因为在草原民族的神性思维中,马作为一个可以沟通神、人关系的符号,它的存在是永恒的。因此,这首诗从神圣纬度敞开了马被现实遮蔽的存在,并反过来用它照亮了现实。《蒙古马》与《河曲马场》有异曲同工之妙,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马时代”的退场。“马”和人类一起,创造了历史的辉煌。但是在当代,“马”作为一种失去了用途的工具,不仅要退出历史的舞台,也要从人类的生活中被“清场”了。这两首诗都对人类文明的当代“发展”趋势表示了某种隐约的忧虑。诗的主题不可谓不宏大,其中的生态思考与隐忧不可谓不深刻。
阿信曾数次远行青海、新疆,也曾数次南下海南岛,那些在大漠中、大海边写下的诗篇,为阿信的创作带来了一些异质性的元素。无论是一路向西,还是面朝大海,似乎都有一种方位感驱使着诗人从不同的文化向度上去确证个体写作的时空坐标。《在大海边》中的“海”是一个新鲜的意象,带给他清新、活跃的身心体验。高原气象曾在诗人心灵中唤起的那种苍凉感和孤独感,在面朝大海的时候被消解了,大海的壮阔,平息了沧桑岁月在诗人心中留下的涌动,代之以一种海洋般的宁静与从容。而一些长期在诗人内心深处凝滞、沉睡的草原意象也与海边意象发生了碰撞,海与草原互为镜像,产生了新的诗学意义。
2022年1月,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的诗集《群峰之上——自然写作十家诗选》收入阿信的30多首詩,从选诗主旨来看,阿信被认为是当代诗坛上自然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之一。而2021年10月出版、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的诗集《裸原》(北岳文艺出版社),精选了阿信自1988年至2021年之间的200多首诗,更是彰显了阿信自然诗学的核心要素及其意义。
关于自然写作,阿信并无宏大的理念建构,他的自然观,只是平实、简单得像偈语的一句话:“人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结合对他的作品阅读感受,这句话还可以再拆分为这样几层意思:人与自然要平等;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自然中存在神性的东西;自然中有许多未知的事物,诗人要探究自然的秘密,并把它呈现出来。
在阿信的诗中,人和自然总是处于一种天然的关系,它存在于一种看不见的秩序之中,这种秩序之中有一个最高的标准,那就是神性。诗歌的使命就是去发现这种隐秘结构之中的存在意味,去感知这种神性。甘南生活使阿信对这种神性深信不疑,正如他在《速度》一诗中写到的:“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感到不安,/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在诗学的层面上,我们也可以把这种神性理解为是“词”与“物”之间内在的一种吸引、召唤、探寻和抵达的关系。阿信感应到了这种神性,应该说他所有的写作,都是向着这种神性靠拢。
在具体写法上,他的诗往往勾勒一个简单的自然场景,通过语词的重压或虹吸力显现出其中的某种气象、某种氛围,以及其中透出的某种生命哲学意味。而这种意味总是向人生境况、向人的命运敞开。例如《对视》通过建立一种对话关系,才能发现“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深潭,为我所不具备”。由此,人与自然才能双向生成、双向升华。《秋意》中“猛虎涉溪水而过”的场景,既是实景,也是幻景,呈现了造化的神奇和自然生命的强力之美。但最主要的是它与诗人主体的内在感应,并把这种感应投射到某种人类生活的紧张情境中,张力十足,意味深远。
阿信的许多自然诗篇,都在致力探索人与自然深度沟通的内在契机,寻求搭建对话关系的神秘途径。可以说,阿信的这些诗篇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试图唤醒、重建人与自然这种古老的天然关系。同时,阿信的诗歌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感知世界的当代方式,它是体验、沉浸式的,也是沉思式的,它是草原式的,青藏高原式的,也是中国式的。
阿信似乎相信一个诗人的大器晚成,相信流逝的岁月只是对于一个愈益成熟的诗人的不断加持。从近几年的创作来看,进入中年以后的阿信,似乎方向感更加明晰,创作更加自信而大气,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诗歌,可能不太迎合文坛的热点,但凭借其安静、温和的品质和不动声色的无形感染力,自在自如地存在着,赢得了许多忠实的读者。他是一个地域写作、边缘写作、孤寂写作的个例,也是凭借自己每一首诗的质量而赢得广泛关注、进入诗界主流视野的实力诗人。在诗道内部,他在西部有包括前辈昌耀在内的一批有同样诗学追求的同龄诗人好友,在西部以外也不乏众多知音。如果放眼世界,他也可以将梭罗、弗罗斯特、米沃什、希尼、勃莱等一批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国际诗人引为寂寞的同道。